一
星期三的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当时我正在北京一个酒局上喝得昏天黑地。这个电话虽然没有像影视桥段中夸张的那样让我立即从酒精中清醒过来,但确实叫我吃惊不小。为此我还暂且从酒局中脱身,找了一个所谓僻静的地方。而这个僻静之所无疑正是饭馆厕所里的蹲坑隔间。也就是说,对方不仅能在话筒中听到我的声音,也许也能听到如厕人士的说话声、呕吐声、排泄声,以及抽水箱那一声声巨吼。不过,诚如厕所蹲坑隔间发明者的初衷那样,这确实是一个私密空间,使我们看上去每个人都有点隐私。
电话那头是一个嗲声嗲气的女人的声音。这不表明她是一个年轻女人,恰恰相反(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自我介绍为“刘女士”的人,她应该五十多岁了。嗲声嗲气只是她的音色和说话方式,这在十年前就是这样。十年前,刘女士四十多岁,当时即已离异多年,但女儿蒋婷跟着她,当时蒋婷已经二十出头了,正在南京读大学。蒋婷和我巧遇于某张酒桌,然后我和她成了男女朋友。因为单亲家庭,蒋婷像很多同类女孩那样并不留恋自己的家庭和户口所在城市。据她自己说,我对她不错,她希望留在南京,毕业后找一份工作,也可以应我的要求与我结婚。要知道当年我正在婚龄的黄金阶段,无论从世俗舆论、个人愿望还是情感浓度上看,我都没有不想和蒋婷结婚的道理。因此,出于某种谈婚论嫁的程序或规则,我和蒋婷去拜望过她的妈妈,也就是这位刘女士。当年年底,刘女士还曾应邀到南京我的家中和我们一起过了年,受到了我的亲友们的热烈欢迎。但是,过完年刘女士离开南京不久之后,我就和蒋婷分了手。从此再无任何联系。一晃十年过去了。
至于她现在为什么自称“刘女士”,我也不懂。
刘女士说,她现在正在南京出差,待两天,希望能和我见一次,聊聊。我只好在说话声、呕吐声、排泄声,以及抽水箱那一声声巨吼的间歇中告诉她,我现在北京,要到后天才能回去。这不算谎言,虽然我还没预定好后天返回南京的高铁票,虽然我在北京并没有非得要捱到后天非做不可的重要事情,但她既然说待两天,我选择后天回去,正好她也走了。我确实想不出和她有什么非见不可的理由。我甚至想不出她的模样了,是那个穿着正式、烫着头的中年女人?包括她的女儿,我也陡然感到面目模糊了起来。真是遗憾,十年过去,我已经很少会想起这对母女了。
她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在电话中,刘女士有点为难的样子。不过,她很快做出了一个决定,就是在南京多待一天。“我马上就去酒店前台办一下,加一天。好吗?”她这话让我有点过意不去。尤其是我还想到了她之前说如何打探到我的手机号码的事。我们不可能会互相保留十年前的手机号码。这十年正是手机及号码不断更新换代的时代,就算保留,号码很容易失效不说,在技术上也很困难。把一个号码用到十年以上的人并不多。不过,这里我倒可以卖个乖,我的号码就用了十年以上。这说明,她的手机中早已没有了我的号码,相信她的女儿也是。
她是这样找到我的手机号码的:虽然她十年前来过我家,但后来我搬家了,所以没有直接上门。不过,十年前我在城北郊区一所地理位置很特别的中学教书,便于记忆,所以她赶往了那里。最近几年,那一带刚刚开发,到处都是工地,治安混乱,尘土飞扬。她锃亮的尖头小皮鞋一定踩着了当地的污水,她那身行头和打扮很容易被聚集在小卖部门口打牌下棋的老头意淫一番。飘扬在空中的塑料袋还可能一个俯冲盖住了她勤于修刮的略显蜡黄的脸,让她非常愤怒地用两根指尖將它掀起、甩开。她很容易地就找到了我工作过的那所学校,但因为我早已离开(八年前),教职员工花名册上不再有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也没有曾经的同事与我还保持联络,最要命的是看门大爷已非当年那位(当年的说不定已经死了呢),后者并不愿意让这样一个操持着北方口音的中老年女人擅闯大门。另外,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向我的前同事们介绍我和她的关系的。朋友?前女友的妈妈?亲戚?无论是哪一种,我都觉得足够幽默。神奇之处在于,正好我一个初中同学经过了校门。这位同学初中毕业就到社会上混了,结婚很早,他的孩子已经在这所学校就读了,幸运的是我已经离开了这所学校,否则我的初中同学很可能会成为我的学生家长之一。按理说,初中毕业后我也不可能和这位初中同学会有什么来往。巧合在于,不久前曾有过同学聚会,也是我参加过的唯一一次。我记得我的出现曾在同学聚会上造成了一个小小的涟漪,大家纷纷指责我“忘本”,居然那么多次聚会都没有出现过。但既然来了,就好。很快,这个涟漪就被波涛汹涌的敬酒和拼酒活动替代了。大概正是在觥筹交错之中,我们彼此礼节性地留下了对方的号码。然后像命中注定的那样落到了刘女士的手中。她不虚此行。她回到酒店,迅速换下被城北地段漫天灰尘污染的脏衣服,洗了个澡,还给自己贴了个面膜,这才在台灯橘黄色光线的照耀下拨通了我的电话。
所以,我从厕所返回酒桌之后,就和身边一位朋友说,明天我就回南京。怎么了?他很吃惊地问。我说,家里有事。然后重新投入酒席。我对当天的记忆到此为止。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我记得和刘女士通完电话后我曾习惯性地拉了一下抽水箱的绳子,这可能与我当时蹲在坑上打电话有关。但我就是蹲着,并没有露出屁股。另外,我说“家里有事”这句话的准确性也让我十分怀疑和懊悔。我喝多了,第二天起来非常难受。但我还是咬着牙爬上了返回南京的高铁。
二
时间太久了,我似乎已经不太记得和蒋婷在一起的日子,但也没如我想象的那样全忘。我们是在酒桌上相遇的,结束后,我提议要不要再喝点?她没有像女大学生习惯性地那样申述次日还有课什么的,和我走了。我们在一家烧烤摊喝。一人要了一瓶小二。聊什么了,完全不记得。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都很高兴,因为我们后来又一人要了一瓶小二。次日醒来,她就躺在我身边,我们连衣服都没有脱,也没有盖被子,而是并排躺在被子上,在我的家里。头发遮盖了她大半个脸,我用手拨开那些头发,吻了她一下,她醒了,没有吃惊,更无尖叫,而是对我无声地一笑,露出了她并不整齐也不雪白的牙。
她的父母在她八岁的时候就离婚了。她跟妈妈。但她妈妈长年在外,北京、石家庄、济南什么的,当过幼儿园阿姨,保险推销员,公司文职人员,等等。蒋婷被放在山东聊城乡下,在姥姥家。姥姥对她最大的希望就是外孙女长大了不要像她的女儿那样跟人结婚又离婚。姥姥不仅觉得这是一件丢人的事,关键是孩子太可怜了,没有爹,也几乎没有妈。她一说这些,就会眼眶发红,抹泪不止。姥姥给蒋婷做吃的,做各种好吃的。蒋婷总是强调它们的好吃程度。这是一种记忆使然,并不真实,这是蒋婷自己说的,她知道这一点。舅舅们不喜欢她,蒋婷也不喜欢舅舅们。在蒋婷十五岁的时候,姥姥死了。蒋婷的妈妈将她接到了济南。蒋婷也见过几次爸爸。爸爸在广东,一个干瘦男人。爸爸在那里又娶了老婆生了孩子。她在爸爸家生活过一个暑假,她不喜欢广东湿热的天气,她也不喜欢穿裙子。但她喜欢爸爸,爸爸不爱说话,甚至有什么事,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看她。她的爸爸会打骂训斥他和后妻生的孩子。她知道他并不把她当自己的孩子那样对待,爸爸只是一个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而已。但她还是喜欢爸爸,听爸爸的话。考南京的大学就是爸爸的意愿。他年轻时候考过,但没考上。
蒋婷也不是不喜欢妈妈,只是始终没有找到跟妈妈怎么相处的办法。妈妈严厉起来让她惧怕,各种要求特别多,比如蒋婷对裙子的厌恶就和妈妈有关。后者总是爱买一些时髦而又廉价的裙子让她穿。穿出去倒也没什么,没听到有什么人笑话她。但因为源自妈妈的强迫,她确实觉得那些裙子穿在自己身上很别扭很丑。高中的时候,蒋婷叛逆了两年。跟男同学谈恋爱,学会了抽烟喝酒,和老师和妈妈吵架。有一天妈妈动手打了她,她居然反击了。她第一次发现妈妈原来比自己矮小,也没自己力气大。她吓坏了,但她不可能向妈妈道歉,而是在自己房间哭了很长时间,她很伤心。
妈妈在那些年也频繁地谈过几次恋爱,有过另一段短暂的婚姻,嫁给了一个姓王的叔叔。这段婚姻让蒋婷和妈妈的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那就是王叔叔有个十八九岁的儿子,他试图强奸蒋婷。虽然此事以妈妈与王叔叔果断离婚而结束。但对蒋婷造成的伤害,已经无从弥合。这种伤害不在于强奸企图和强奸本身,蒋婷说,就算王叔叔的儿子强奸成功了也没什么。问题是,妈妈这种动荡不安的生活突然让女儿的感觉很糟。她进而想到,一切的不幸似乎都是妈妈带来的。同学们的讥笑,舅舅们的冷酷,在蒋婷看来,甚至姥姥的死也与妈妈脱不了干系。据说正是因为妈妈跟一个有妇之夫谈恋爱,对方妻子没有找到妈妈,但找到了姥姥。姥姥羞愤难当,以中风抗议自己不堪的晚年,不久就死了。
认识不超过半个月吧,蒋婷就从学校宿舍直接搬到了我家。她的东西比我想象的要多,我不得不将两门橱换成四门橱。她还让我知道洗发水沐浴露牙膏什么的,除了超市货架上那些,还有别的。她将我的家布置一新,桌子开始习惯了台布,窗台也享受了绿植。更关键的是,当我步履沉重地下班回来,老远就能看到自家的炊烟(假设烟囱以虚线方式存在于我们的单元房外)。她已有的生活经历当然决定了她不会做饭,但这对她来说并不困难,网络和烹调图书很快就使她成为一名巧妇。并非贫困的经验(虽然蒋婷家庭破碎,但她自幼并不缺钱),而是考虑到我的收入有限,蒋婷在购物方面也做到了货比三家、价廉物美。随着学校里的课越来越少,她也懒得出门,偶尔跟同学聚会还会将我拉上。收拾屋子洗衣做饭,一切停当,蒋婷会坐在阳台一角玩电脑或看书。
我的亲友显然被蒋婷感动了。他们一方面觉得这是我的福气替我高兴,另一方面他们甚至妒忌这一点。这小子凭什么这么好的运气?在他们的眼中,之前那些年我恋爱、相亲,没有一次成功的劣迹已经宣告我是朋友圈和这个家中的一个老大难问题。蒋婷的翩然而至,彻底粉碎了他们的自以为是。这甚至让他们在谈房价和股票的间歇还谈到了一些事关缘分和命运的话题。唯一让他们感到忧虑的是,蒋婷还是个学生,年龄比我小将近十岁。毕业工作后的蒋婷是否会有变化?谁也拿不准。而我唯一和必须做的,就是降低这一变化的系数,而降低变化系数的最有效的行动就是结婚。婚姻虽然是滋生婚外情、绿帽子、红杏出墙等坏事的肥沃土壤,但道德和法律的制高點势必将是烛照这些黑暗行径的道义明灯。现在迫切的问题是,我必须得到蒋婷妈妈的认可,同时尽快促成双方长辈的见面。
三
也就是说,我比电话中跟刘女士说的提前一天回到了南京。这点她并不知道。但李芫知道,李芫是我的老婆。后者在电话里问我,你打算怎么办?我说这不存在怎么办的问题吧,刘女士跑来找我,想见一见,就见一见呗。她说,你之前不是说你要在北京多待几天的吗?我说是,但现在我改主意了行吗?她说,哦,我懂的。
这是在高铁上我们彼此发的短信。刚下高铁,她如我所料地打来了电话。我理解为这是一种妻子的本能。本能包括她首先希望我在她的“视线”之内,其次,我们是一家人,理应勤俭持家,为了节省漫游费,在我一脚踏入南京本地后才打电话,可谓到好处。
李芫:怎么讲?
我:什么怎么讲?
李芫:你现在去见她?
我:我疯了吗?我先回家。
李芫:那晚上呢?
我:晚上我也在家啊。
李芫:不跟她见?
我:明天吧。
李芫:哦,好,我知道了。
这样的交谈过于吃力,让人感到不舒服。我想挂掉电话,但我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补了一句:你什么时候下班到家?
她反问:你说呢?挂掉了电话。
李芫的反问当然也是一种情绪。我既可以理解为她是在指责我明知故问(她下班了当然要回家),也宣示着某种不确定因素。也就是她可能一气之下不回了。她是一个喜欢回娘家的老婆,这在以前时有发生。当然,这也和我们的孩子壮壮长期在外婆家有关。李芫的工作较忙,而我因为在家工作,不要说带壮壮,家里有人走动都会扰乱我的思路。恰巧李芫的妈妈刚刚退休,无所事事,而且喜欢自己的外孙,心甘情愿地带。不过,她要求外孙不叫她外婆,而是叫奶奶。壮壮也便有了两个奶奶,两个奶奶便有了竞争关系。如果壮壮被另一个奶奶(我的母亲)接走了,这个奶奶就会心神不宁,担心壮壮与另一个奶奶的关系超过她的。关于这一点,也正是我母亲对我失望的地方。她何尝不想和自己的亲孙子多相处相处,而李芫显然是站在自己母亲一边的。婆媳之间与生俱来的不和因此加剧了。我作为夹在这对婆媳之间的儿子或丈夫,完全无能为力。我的位置一旦倾斜于某方,就会遭受反方向的眼泪、咒骂和负气而走。不过,现在这事还不至于让李芫到那一步。另外,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晚上肯定会回来,认真与我翻来覆去地谈论此事,并还会面授种种。
回到家,如我所料的那样,地板上已经蒙了一层灰尘,冰箱里空空如也。唯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因为有段时间没人居住,进屋之后我居然能闻到家具和墙壁向我散发的气味。但这不重要。放下行李后,我就忙活开了。因为不用上班,结婚以来,家务都归我。我出门,李芫就回娘家。这并非是我对李芫的抱怨,我毫无怨言。她的履历没有让她有过操持家务的必要,她繁忙的工作也限制了她一度有志于此的尝试努力。这既算是我们之间的约定俗成,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家庭分工。
我记得蒋婷从我家搬走后,我一度还很不适应。阳台上的绿植因无人照料,渐渐枯萎。最后只剩下了一盆仙人球。但搬家的时候(已和李芫恋爱),我蓄意地放弃了它。还有墙上的几块污渍,那是蒋婷在和我发生争执时顺手操起茶杯砸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当时喝的是速溶咖啡。此外,蒋婷刚刚搬走那段时间,我经常迟迟不能入睡,我总是会不自觉地听楼道里的脚步声。蒋婷的脚步声我能听出来。然后是她开门进来,在换鞋垫上,她会站一会儿,叹一口气,这才换上拖鞋进卧室。如果发现我睡了,她会蹲在床边看我一会儿,在我的唇上吻一下,然后我就醒了,回吻她。但我真的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脚步声。这不仅早已过去,而且我早已搬了家。在收拾屋子、做饭的整个过程中,我并没有过多地想到刘女士和蒋婷。她们和我婚前的那个房子有点关系,但在这个房子里没有她们的任何痕迹。
李芫并没有一到家就跟我开始谈论蒋婷和刘女士。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些年里,她对我的过往已经很了解了。她知道蒋婷是谁。如果她想知道刘女士为什么要来找我跟我聊一聊的话,我也无可奉告,这不还没见还没聊嘛。这或许说明李芫还是理智的,也有其应有的聪明。她问了问我这段时间在北京的情况,我如实相告。我则不得不表示关心一下我们的儿子,她说有奶奶(外婆)难道我还用得着操心?说的也是。我确实从来没有操心过自己的儿子。总之,气氛有点僵。上床做爱后,这种僵硬才缓和了下来。
李芫:明天,你跟她怎么见?
我:她说想来我家。
李芫:你答应了?
我: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叫她别来。
李芫:我干嘛不同意,我还想看看她什么样人呢。
我:另外,她还提到想看看我妈。
李芫:就是说你妈也来?
我:要不你把你妈也喊来?
李芫:去你的。
然后李芫想了想,说,那明天把壮壮接回来。
四
既然女儿反复说明不喜欢自己的妈妈,出于某种势利,和蒋婷前往济南看望刘女士那次,说成不当回事显得过了,也不符合我的性格,但确实准备得不够充分。见面礼只是百货商店买的几样南京特产,牛皮糖和桃酥之类的。后来据说,我的穿着也很让刘女士失望。总之,我的态度确实与在火车站等候多时的刘女士的热情难以匹配。
当时已是深秋,济南的深秋比南京要冷得多。穿着缀有花朵的高跟鞋、玫红色呢子大衣、头发刚刚烫过高高耸起的刘女士被车站附近的冷风吹得不断擤鼻涕。我们出站看到她时,她就正在用手帕擦鼻子。即便是十年前,使用手帕的人已经不多了。所以无论是穿着和做派,刘女士给我的第一印象确实是一个过时的女人。她将脑袋向后偏去,用一种身高比我高一个头的眼神打量我(事实上她没有我高),也让我对自己的判断力感到自信。简言之,她很县城,很土。她唯一让我欣赏的是她沙哑的嗓音,不过事后证明,这只是当时她在风口被吹感冒了的缘故。她的嗓音比女儿娇气,比女儿嗲。老实说,刘女士只比我大十来岁。我不免想起自己中学时暗恋过的与刘女士年龄相等的英语女教师。那是一个性感的女老师,尤其当你答对她的问题时她报以微笑和Yes的一连串神情和动作。毕业多年,我实在难以想象我的英语老师会成为刘女士这样。
我们在她的家里安顿了下来,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单元房。虽然我能明确地感受到屋子刚刚整理打扫过,但仍然可见脏乱的实质。比如茶几上还残留着抹布草率抹过而留下的一个弧形灰尘形状。比如角落里一些类似瓜皮果屑的东西。比如原本可能胡乱摆放在沙发上的脏衣服,此时无非在她卧室里的衣橱中摆放着,因为她只是将它们攒成了一个硕大的不规则布球,那些衣服始终想滚出来,所以,衣橱门费力地虚掩着,倒像里面藏有一个偷窥者或奸夫。她家中真正让人觉得清爽的是厨房,虽然里面堆了不少纸箱、杂物,虽然灶台上落满了灰尘,但绝无各种瓶瓶罐罐,乃至在煤气灶和抽油烟机上,连烟熏火燎的痕迹都没有,与一个装修多年无人入住的房间相似。我们坐下不久,就出去找馆子吃饭了。其后几天,饭食都是如此解决。
可能与风俗有关,在济南的三天里,我都是睡在小房间的单人床上,母女二人则睡在大房间的双人床上。这是有意思的。也就是说,刘女士平时一个人也睡双人床,那是“她的床”,她岂会拱手让出?第二,虽然她明知自己的女儿早已和我同居,但她不愿意亲眼目睹女儿和我睡在一起。另外,如此安排也算合情合理,双人床两个人睡单人床一个人睡,自古以来就是真理。难不成让蒋婷睡单人床我和刘女士睡双人床?只是每天睡前,蒋婷会在我的单人床上坐会,但开着门。刘女士不时会探头进来问女儿什么时候洗澡什么时候睡觉。如果刘女士在洗澡或干别的,我也对她的女儿做过爱抚和亲吻之类的动作,但因为时间有限,无法深入。这倒让我感觉不错。确实有一天下午,应该是第三天下午,刘女士出门要办点什么事,我和蒋婷做了一次。刚开始是在我的折叠单人床上,但场地不够,噪音太大,后来蒋婷才勉强同意移到刘女士的席梦思双人床上。我们的速度很快。它既是整个过程的耗时长度,也包括强度和获得高潮的短促。这让我们非常惊讶,也感到害羞。我们甚至没有看一眼对方,了事之后就迅速穿戴整齐,将双人床恢复原状,然后一本正经地双双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此时,刘女士也适时返回。她的速度也快。
除了这些,就是我在这对母女的带领下游逛济南城,以便刘女士尽一尽地主之谊。刘女士热衷于比较。比如在大明湖,她会问南京有没有这样的湖?我报之以南京有玄武湖和莫愁湖,名气也不小。那么有像千佛山这样的地方吗?我说没有,不过南京有个栖霞寺,寺庙后面有几块绝壁,上面雕凿了不少大大小小的佛像。芙蓉街这样的老街区,南京当然也有,比如夫子庙嘛,都是卖低劣工艺品和假古董的地方呗。至于著名的趵突泉,南京确实没有,不过南京确实也有个旅游景点也叫珍珠泉。汤山也有温泉,虽然没有趵突泉这么有文化,但据说蒋介石和宋美龄夫妇当年还是经常去泡澡的。刘女士显然对我的说话方式不太满意。她不得不向自己的女儿求证:是这样吗?蒋婷毫无兴致,说她不知道。蒋婷到底知道不知道南京这些名胜古迹?我也不知道。我们没有一起去游玩过这些地方,其因在于我们都不喜欢去这种地方,我们愿意待在家里,侍弄绿植,洗衣做飯。
游逛了两天,虽然我什么也没说,蒋婷已经率先受不了了。也可能与此事无关,母女二人在第二个晚上发生了争吵。我在小房间里听到了隔壁沉闷而剧烈的说话声,但能听出她们是在控制自己,蓄意避免引起我的注意。我曾试图打听她们争吵的内容,蒋婷说与我无关,我便永远不得而知了。第三天,我们没有再游逛,就是待在屋子里看电视,聊天。也无非是她问我答。下午,刘女士速去速回了一趟,前文已述。没想到当晚,母女二人再次发生了更为剧烈的争吵。正在我关在小房间里手足无措之际,刘女士不经邀请推门而入,满脸泪痕地一屁股坐在我的单人床上。接着,她的女儿蒋婷也准时站在了门口。女儿看着母亲,母亲则将脸埋在两个青筋暴露的手掌和那条手帕中。她们都不说话。问也无济于事。不说话让我不知从何劝解。所以我只好作壁上观。
小林,刘女士终于擦干了眼泪,抬起一张因为啼哭和擦拭而红光满面的浮肿的脸对我说,今晚,我睡这,你去大床跟她睡。
这……我不得不吞吞吐吐起来,这样不好吧,你们母女……
不关你的事,你别管,蒋婷打断我的话,甚至还用一只手稳住我,好像担心我听凭其母的安排马上就爬到隔壁那张大床上去似的,她说,我们收拾东西,马上走。说着她又掉转身去了隔壁,听得出来,她在收拾东西。
刘女士这才站起来,然后在门口回过头跟我说话:小林,对不住了,让你不舒服了。她从小就不听话。唉。
当然没有走。不过,蒋婷没有再和她妈妈睡一张床,而是和我挤在小床上凑合了一夜。因为拥挤,睡不好,次日起来,我俩都一脸菜色。
五
本来我们预计还要一起去蒋婷的乡下老家,她不止一次地说过,她那个村子与河北省仅一河之隔。那是一种北方的河,与南方很不一样。两岸没有很多植物,都是农田,河中也没有船只和渔夫。它就是一条河,单纯地由河床和河水组成,默默无闻,不舍昼夜,此外似乎没有其他任何意义。在这条河上,有一座水泥大桥可以将她送到她嫁到对岸河北的表姐家。舅舅们对她谈不上好,但表姐自幼带着她玩,一直对她不错。除了那些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姥姥的坟头和表姐大概才能给她带来所谓老家的亲切感。不过,这些终归经不起推敲。它们过于戏剧,过于电影,并非生活的真相。真相是她连续两晚都和许久没见的妈妈仍然彼此憎恨(起码是表象上)发生了争吵。蒋婷决定直接返回南京。
说好了刘女士不用再送,但她还是跟到了车站。不是站台,而是候车大厅,她不能进来,如果进来,她需要买一张站台票。她就这么隔着候车大厅的玻璃墙看着我们安检、验票,我们始终在她的视线之中。如果我们回头看她,她则满脸堆笑,并指手画脚,夸张地翻动嘴唇,似乎同时在向我们说唇语和哑语。她仍然穿着三天前接站时的行头。只是高高烫起的发型有所垮塌。我们(其实主要是我)不停地用手背向她的方向挥舞,示意她赶紧回去。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与撵她也无异。我注意到蒋婷终于掉了两滴泪。
我现在能确定的是,我并不了解蒋婷,或者没有彼此入心。比如时至今日我其实也不知道这对母女的矛盾具体是什么。蒋婷不爱谈论这些。她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姑娘。我们之间的男女关系得以维系,我想这和我自己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有关。在这个世界上,迄今为止,蒋婷是我唯一整天不需要讲话也不会觉得压抑窒息的人,反而觉得踏实和安全。我们各干各的,互不干涉,但又彼此认同,如胶似漆。这么说可能有点夸张。这么说吧,我们是十年前这个世界上一对相当安静的情侣。最后我们分手,或许也与安静被打破有关。
一大早我就给刘女士打了电话。我代表自己的全家邀请她来吃晚饭。她欣然答应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没有问到“全家”是个什么概念。她倒是喋喋不休地向我汇报,这几天她把南京很多名胜古迹都跑了。十年前到我家过年时去过的,有些地方她还重游了一遭。没去过的,比如总统府、中山陵什么的,她都觉得很好。她说南京真不愧是六朝古都啊,“确实不比济南差到哪儿”(原话)。那么,既然现在还是上午,而我约的是晚饭,她则需要马上去一趟栖霞寺。“就这么定?OK?”她说。我也只好喔凯。也就是说,这通电话看起来并不像她要来找我,更不像是为了见我特意多呆了一天,而是,她很忙,忙着游山逛水,忙着举起自拍神器在某个景点大门门前搜寻自己一个最适合最美的表情。晚饭到我家来,也看上去并非她的情愿和主动,而是受邀而已。我只是给她百忙的生活增添了另一忙。这一个忙对她来说谈不上重要,也谈不上拒绝。反正她透露出来的信息大致如此。
这倒也非我第一次领教。十年前,也就是我和蒋婷从济南回南京当年的年底,蒋婷不断接到刘女士的电话。蒋婷一如平常地刚开始并不愿意告诉我这些电话的内容,后来实在经不住其母的骚扰,才如实相告。鉴于蒋婷一般过年都不回家,刘女士敏锐地意识到女儿今年肯定会在我家过年,作为一名好些年没有和女儿一起过年的妈妈,刘女士想到我家来和我们一起过年。闻听此言,我没有立即表态。我一直不太擅长和别人相处,尤其在屋子里在家里与人相处。我和自己的母亲相处得也不算母慈子孝,大学毕业工作不久,我就搬出来自己过了。在蒋婷之前,当然也有过前女友曾在我家短暂地住过,大概正是因为同居,才让我难以忍受所谓的“二人世界”导致了不可避免的分手。而蔣婷,她之所以能跟我和平相处,前文已述。我毫无恶意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蒋婷。蒋婷表示理解,沉默良久。但刘女士的电话再次响了。蒋婷掐断不接。电话再次响起,然后任其歌唱。应该是一首流行歌曲吧,十年前蒋婷手机的铃声。这首掐头去尾的流行歌曲在我们之间反复唱响,始终不曾将全曲唱完,让我们非常难受。最后,我不得不像一个男人那样站起来,告诉蒋婷:接吧,告诉你妈,来吧。
然后就是和十年后一样的风格。刘女士迟迟不告知启程日期,还在春运期间声称不急着买票(当时网络订票还不太容易)。蒋婷的意思,让她没来成也不错。但出于礼节(尤其是我家人获知这一情况后),我不得不亲自致电邀请再三。三请四邀后,刘女士姗姗来迟,在除夕下午来到了南京。当然,我和蒋婷前往车站迎接,我的母亲和姐姐姐夫则在家里大烹大炒,准备着热情款待远客。在我母亲看来,善待准亲家母才是给我娶媳妇的标志和首要程序,她老人家看上去为此已经整整准备了一生。
如何和我母亲说刘女士十年之后再次造访这件事确实还挺费了我一番脑筋。在她那里,刘女士母女早已是隔日黄花,毫无记挂于心的必要。她现在耿耿于怀的是真正的亲家母(李芫的妈妈)夺走或削弱了本属于她的“奶奶权”,在此问题上和亲家母的明争暗斗才是生活中的核心事件,或许也是乐趣。让她深恶痛绝的是她的儿子还不能帮助她在斗争中占据上风。她形单影只,孤身作战,其悲壮在舞蹈结束后的广场上怎么说也说不完。这么一想,我认为曾经的准亲家母突然到来,或许她也未必不见。这样的听众要比广场上那些老大妈有效多了。这起码能让她在幻想中进行一番对比:如果远在济南的刘女士是她孙子的外婆该多好啊。
我显然低估了我妈的觉悟。她好不容易弄明白这件事后,突然在电话那头紧张了起来,首先质问我到底想干什么,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已经结婚了,也有了小孩,她说,日子过得挺正常的,这么个女人跑来想干什么?你根本就不应该见这个女人,更不应该搞到自己家里去。李芫呢?她知道?她知道归知道,但你不能这么做,你这是对你的家庭不负责任的表现你知道吗?此外,我这么做不仅对不起已有的家庭,而且“你又给你老婆给你丈母娘抓了个把柄你知道吗?你又让我在她们面前理亏了一次你知道吗?儿子哎,你真是疯了。”
六
我的母亲对我的不满,还包括父亲死得早,所谓既当妈又当爹。也就是说她对我(包括我姐姐)付出的要比一般的母亲多。姐姐终归是别人家的人,这一逻辑也存在于母亲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陈家人(娘家姓陈),而是林家人。不过,我的姐姐嫁出去后之所以能够获得她的好评,却又背离了这一逻辑,那就是姐姐勤于回娘家,给母亲和我带来了很多照顾和帮助。如果姐姐像她一样自绝于娘家,恐怕母亲的广场演说会更丰富磅礴。
母亲的愤恨集中在我的婚前和婚后。婚前,我始终没有结婚,这让她很焦灼。比如蒋婷这件事,一度让她血压升高卧床不起。她完全无法理解,一个姑娘已经到一个男人家住了,双方的家长也见了,怎么这事就黄了?这件事让她必须在床卧病一段时间,猛然置身广场,叫她如何和自己的老伙伴们解释呢?然后就是婚后,她不能和李芫和平相处,尤其是祖母权被亲家母悍然分割和夺取,特别让她失望。她号称“懒得”和李芫母女理论,但和亲生儿子我,她有必要声讨我的不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陈述自己的委屈,一如当年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抚养长大。
从另一角度来看,我的母亲毫无必要如此。诚如她的老伙伴安慰她的那样,乐得清闲。儿子不跟她住在一起,她独居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每个月从国家那里领取不算丢人的退休金。据说她在当知青的时候曾经是生产大队文艺骨干,除了唱歌跳舞,还会弹琴吹笛。早年,她还希望我姐姐能够延续她的兴趣爱好,斥巨资买了一架钢琴。可惜姐姐并非这块料,我显然也不是。换言之,如果她需要时间的话,那么她有大把的时间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她可以掀开蒙在钢琴上的布罩子,擦掉上面的灰尘,用满是皱纹的手在黑白琴键上敲出她喜欢的音符,我相信,这时候她的脑子里会像放电影一样再现她少女时代的70年代的列车、农田、灌溉渠、大队书记、树杈上的灰蓝色的高音喇叭、乡村夜晚的狗叫声……但她没有动过那台钢琴。当然,据说广场歌舞也有上述功效,而且是以集体的方式,她们过惯了集体生活。她们不擅长独自面对自己。她们对劳动的理解仍然与农业生产有关,就是要动,要出汗,要累得够呛,在抱怨中获得成就感。具体到她现在的年纪和身份,带孙子是实现这一成就感最合法最合乎天性的方式。可惜李芫的妈妈,我的岳母和她履历相似,所见略同。她们的矛盾实质,或许就是只有一个孙子/外孙。
在这一点上,如果刘女士是壮壮的外婆的话,确实可能不会与我的母亲形成上述对立。她还年轻,现在也不过五十来岁。十年前,她仍然还是一个待嫁的离异妇女。我母亲第一次见到刘女士的那天,也就是十年前的除夕之夜,前者大吃一惊。时年已六十岁的她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可以和自己在饭桌的首席上并驾齐驱,加之刘女士的求偶愿望还健在,花哨的北方县城穿衣风格也让她身边的老太太显得更加灰暗。刘女士只比我姐姐大几岁,和我的姐夫相当于同龄人。我的姐夫居然恬不知耻地阿姨阿姨地招呼她吃菜喝酒。而坐在蒋婷身边的我的外甥,当年正处于青春期变嗓时期,虽然他并不愿意和我们多说什么话,但就我的经验看来,二十出头的蒋婷也未尝不可以成为他性幻想的对象之一。
那是一顿非常诡异的年夜饭。吃完饭后,遵照某种传统,刘女士率先拿出钱包给了我外甥压岁钱,然后滑稽地不得不接受我外甥在我姐夫教导下的一句“谢谢奶奶”的谢词。我妈不甘示弱,当即也给了蒋婷一个大红包。本来平辈之间不应有压岁钱一说,我那好心的姐姐思前想后觉得没必要占刘女士的便宜,所以她又给蒋婷来了一个红包。这其间的拉扯、谦让和感激,让人眼花缭乱烦躁不已。大家还一起坐下看了会儿春晚,等待赵本山出场,既而像往年一样哈哈大笑后才各自散去。之后几天也没闲着,不是我姐姐姐夫邀请,就是我舅舅舅妈邀请,团团圆圆一大桌人,老的老小的小,节目相似,总之,我和蒋婷疲惫不堪。
我不是说此类场景在我和李芫婚前婚后不再发生,相反,她就是南京本地人,遍布亲友,场面更为壮观。我只是想说明,在当年,我和蒋婷还很不适应这些。它们吓到了我们,让我们面面相觑而又看不清对方。我们试图就这些聊一聊,但我们很快发现,我们怎么聊似乎都不在正题上,让我们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力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开始怀疑对方。生活比我们预想的要喧嚣得多。若干年后,当我和李芫遇到相同的场景时,我却没有了这些感受。李芫和所有的亲友都能应付,她的应付不是虚情假意,而是真情实感。在这方面,她不仅得体,而且勤奋,她的存在使我也坦然了起来,认为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堪称活在世上的證据。然后最终认识到,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对,很好。
与去济南不同,我和蒋婷睡大房间双人床,刘女士则睡小房间单人床。南京没有暖气,我们给刘女士添置了电暖器她仍然觉得冷。睡觉并不费劲,但起床颇费踌躇,她每天都在空调热风的吹拂下和电暖器的烘烤下起床,因此她的房间门打开时,一股热烘烘的女人体味会涌入寒冷的客厅,让我的镜片为之一湿。那些饭局消停后,我和刘女士在济南的所作所为相似,也带着她畅游起了南京。她喜欢这些,每到一处都要拍照留念。这些照片的特点是,她要求自己位居大门入口处,必须要把某个公园景点的门楣题字涵盖在内,这样一来,在那些巨大的牌楼和雕刻之间,她在照片中显得很娇小。也有近景和特写之类的,比如她单手扶住一根梅枝,在花团锦簇中露出她那张攒满了笑容略显宽阔(腮帮子大)的脸。就像她跟老天说好了那样,年后没几天,天气转暖,果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景象。她还在山水之间脱掉了呢子大衣,穿着一件紧身的高领毛衣上蹿下跳。见此,我由衷地发出感慨,告诉蒋婷:你妈妈不仅年轻,长得也不丑。
七
我妈当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很早。进屋第一件事是站在换鞋垫上谨慎地扫视一眼,这才午后,李芫当然还没下班,然后她才大口喘气,喊饿死了饿死了。她连午饭都没有吃,就去菜场买了一大堆菜。进了厨房。她没有先做那些菜,见我中午没有剩饭剩菜,她假装生气地找到半筒挂面给自己下了碗,并越来越生气地指责我(其实是妄想性地针对李芫)把厨房弄得这么脏,然后在面条煮熟之前利索地收拾一新。每次来儿子家,她除了当一回清洁工,也不忘自掏腰包买很多菜。虽然她声称是买给孙子吃的,但谁都知道,她其实是在讨好李芫。李芫父母健在,退休金更高,对我们的补贴也更多,这让她多少有点愧疚和不服气。这也算李芫轻婆家重娘家的原因之一吧。
吃完面。择菜洗菜的时候,我妈开始埋怨刘女士。
这个女人真是,大老远跑来干嘛呀,又不算亲戚,都这么多年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不知道,我说,她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讲。
就是嘛,要不我还不来呢。我不喜欢这个女人。我只是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知道,我妈认真看了我一眼,你比我还老糊涂?你吃过这对母女的亏你忘了?
我没搭这句。如果说恋爱未成对方离开了你就是吃亏,那我确实吃了亏。但显然又不是这么个道理。
她现在人呢?见我不吱声,我妈问。
说是去栖霞寺玩了。
切,就知道。这个女人韶得很,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穿那身花。
人家年轻嘛。
年轻?我没记错的话,也是半老太婆了。
“半老太婆”这个词倒是让我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十年不见刘女士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如果我在大街上,或者我现在也在栖霞寺,能在人群中认出她吗?我不禁努力地开始回忆她的长相。但什么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她较为花哨的穿着和高高烫起的头发。
因为要准备晚饭,我妈表示她今天不能帮我打扫屋子。但她认为今天打扫屋子非常重要,因为家里要“来客”,虽然这个“客”在来之前即已遭受了她的批判。所以我得动起来,好好收拾收拾。我只得遵命。
平时都是李芫打扫收拾屋子,我已经习惯了,她也不需要我动手,我的参与被她誉为添乱。但在跟蒋婷生活的那一年里,都是我们两人一起打扫收拾。当然不是说李芫不爱整洁,而是蒋婷更为苛刻,开关插座上的灰尘,沙发缝隙内的碎屑,连刷牙时,牙膏她都不愿意我从中间挤而必须从尾部开始。另外,她还热衷于重新布置房间。比如床原来在卧室里是居中摆放的,但过了一段时间她认为应该靠墙或靠窗,房间里的其他家具也便因此而挪动到新的位置。所以和蒋婷收拾屋子相当于一项工程,起码是一项重体力活,确实不是她一个人能干得了的。每当我们干完,她总是十分满意地在房间内全新的空间结构里走来走去。然后问我怎么样?我说,挺好的。然后等待下次重新集体搬动。
刘女士来那次,我们的床就在窗下。蒋婷的目的是当她中午醒来的时候,伸手拉开窗帘,阳光就直接照在她的身上。刘女士对此却很不以为然。她对女儿的生活处境非常不满意。她甚至攻击女儿的穿着,老气横秋,并强行拉着蒋婷去买了一件花哨的羽绒服。蒋婷和我的生活确实色彩暗淡,她喜欢单色纯色。刘女士不仅用自己的形象给我们的屋子带来了花色,还给我和蒋婷的大床购置了遍布玫瑰花瓣的四件套。刘女士走后,我和蒋婷躺在这些玫瑰花瓣间心情无比沉重。因为她告诉我,她不打算留在南京了,她要回济南。
那我们呢?我问。
你说呢?
分手?
不然呢?
好吧。
玫瑰花瓣的四件套也被我扔了。我从来没有那么彻底地搞过卫生。我把所有能让我联想到蒋婷的物件都扔了,尤其是我们一起生活时购置的物品。床肚下她遗留的长发,衣橱里她衣服取走后残留的气味,甚至我们没有用完的一包避孕套。我是不是还可以这么夸张:后来我连房子都卖了,换了现在的房子也是因为想彻底摆脱蒋婷在我生活中留下的痕迹?这肯定是做作了。我还沒有失控到那个地步。换房子是因为我认识了李芫,我们决定结婚,在李芫看来,我原先和蒋婷住过一年的房子无法装得下她,尤其无法装得下她已经开始膨胀的子宫。
李芫和壮壮进门时,显然愣了一下。她知道我妈会来,但显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家突然变成了这样,我从她的眼中才发现:我收拾屋子的能力和水平太高了。一切都被我擦过了,散发着静悄悄的反光,连换鞋垫上的鞋子,也被我鞋尖冲门外码放得整整齐齐。我妈则在厨房热火朝天地忙活。
哟,真隆重。她冷笑了一下。
八
我们一度认为刘女士不会来了。因为天快黑的时候我给她怎么打电话她都不接。我提议我们吃吧,但李芫不说话,我妈则看着儿媳,问孙子:壮壮,你饿不饿?饿了你先吃。就在我妈捧着饭碗追着壮壮喂食的时候,刘女士电话来了。她说她现在已经到了我们小区,不知道怎么走。我只好下楼去接。我控制穿鞋的速度,尽量慢腾腾地开门、下楼。
我确实也不急于立即面对刘女士,我承认自己有点慌乱。我不知道能不能认出她来,更不知道她到底来找我干嘛。小区里都是晚归的人,有一个还冲我点了点头。我记得他有一条温顺的大狗,晚饭后在小区公园里经常出现,壮壮曾将小手放在它的牙齿之间安然抽回。我可能也回敬了点头,但还是跟一辆电动车彼此避让时差点撞上。
刘女士就站在小区门口那个桥上。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还那样,依旧是色彩鲜艳的大衣、围巾,区别是她戴了帽子,脚上那双高跟长靴显得贵重。除了挎包,她手上还拎着一塑料袋的东西。“阿姨”,我这么叫了声她,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将那袋东西交给我拎着。
都是买给你妈妈的。太沉了,她抱怨道,估计手都被勒出了印子。说着她把手从手套里拿出来看了看,并没有。这些做完,她才笑盈盈地看着我。
小林,她说,你还那样哦。
嗯。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走吧,都等半天了。
你妈妈在吗?
在。
她仍然没问我是否结婚之类的问题,而是就我们小区环境谈了起来。她夸赞我现在的居住环境比十年前好多了,还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其因是被一条冲她皮靴跑过来的吉娃娃小狗吓得尖叫了起来。我注意到有小区的人多看了我两眼。
进门的时候,她明明先看到了李芫,但她还是越过李芫的肩膀先和我妈打招呼。大姐,你好啊。甚至连鞋也没脱,就冲过去跟我妈来了个拥抱。我妈尴尬地喏喏,一只手象征性地在她的背后碰了碰。这完了,她才微笑着向李芫致意。
小林,你的媳妇挺俊的,她说。没想到不需要我事先说明,也不需要我交代,她早已心知肚明。
谢谢。李芫答。
然后她就发现了沙发上的壮壮。壮壮或是认生,或是被刘女士进门时这一连串动作吓到了,把自己藏在沙发扶手后面只露出两个大眼睛看着她。
啊呀,多可爱的小家伙。说着她冲了过去,想一把抱住壮壮,不过被壮壮躲开了。他轻车熟路地跳下沙发,然后绕过茶几,迅速地躲到李芫的腿后。
没事的,壮壮,李芫说,去,叫,叫奶奶。
壮壮显然不会叫。
不用不用,刘女士蹲了下来,逗孩子,你叫壮壮啊,长得真壮啊。
然后她掉转头嗔怪我的样子,说,小林,你怎么不早说。又问壮壮,你几岁了?
五岁零四个月。李芫代答。
大姐,你真是好福气啊。她试图恭维我妈,我妈干硬地笑了笑,就立即转身去厨房端菜了。这时候她大概才意识到自己穿着一双靴子在我家擦拭一新的地板上,几枚偶蹄类动物般的脚印十分扎眼。她连说抱歉抱歉,返回换鞋垫那换上拖鞋。她瞬间矮了一大截。
要不要喝点酒?这只是礼节性地征询,我记得刘女士不喝酒,而且她极其反对蒋婷和我喝酒。不过这次她居然大喊,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要喝要喝。迫于无奈,我也只得给我妈和李芫分别倒了点红酒。我妈和李芫也从来不喝酒。四个人真的像很高兴似的交杯换盏了起来。壮壮因为吃过了,大概也丧失了对刘女士的好奇心,回到沙发看动画片去了。刘女士频频举杯,不仅跟我们所有人都“干”了一回,还多情地和沉迷于动画片的壮壮也“干”了一下。饭桌上,主要她一个人在喋喋不休。然后自嘲自己是不是喝多了。事实是,直到饭后收拾碗筷,刘女士那半杯红酒也没怎么动。
奇迹在于,刘女士既没有提她女儿蒋婷,也不爱谈自己,居然也能用她密集的语言填满整个饭桌。她大谈南京的名胜古迹,谈房价,谈房屋装修,济南的草包包子,聊城的酱菜,以及各种逸闻趣事。看上去,她绝非蓄意避而不谈,而是不重要。看上去,她此番来我家,就是跟我、母亲和我素未谋面的妻儿见上一次。她表现得像极了一位多年不见彼此深知无需赘言但凭谈兴的亲友,也像一个我们在马路边捡回家让她吃顿饭的莫名其妙的疯子。其间,我妈可能有点扛不住,试探着问蒋婷现在的情况,但大都被她充耳不闻地略过了。不过她也不能一概予以不理,她简略地聊到了自己。说自己现在在一个保健床垫公司工作,职责就是向广大饱受病痛和失眠之苦的人推荐一种高科技席梦思床垫。好在她没有强烈推荐我妈去买这个床垫,她只是陈述她现在干什么。至于有没有重新组织自己的家庭,她则前卫或豁达地表示,世界是多极的,价值观也是多元的,人们没必要过一样的生活。有的人迷恋于夫妻双双把家还,有的人更乐于孤身一人逍遥自在。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不知道她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还是孤身一人,我们只能自作聪明地从她的口风中认为她是后者。但这是错的。
晚饭结束后,我们一下子陷入了尴尬之中,不知道接下来是一起看电视呢还是干什么?李芫在收拾碗筷的时候曾用眼神示意过“她什么时候走”,我则用“我也不知道”的眼神答复她。这是我们,包括很多夫妻都会使用的交谈方式。刘女士确实没有表现出吃完就走的潇洒,而是在壮壮身边坐下,打算再跟孩子切磋切磋人生。可惜壮壮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李芫想把壮壮抱上床。
能让我看看他吗?刘女士说,语气近乎哀求。
这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让我和李芫面面相觑。
刘女士接过李芫递来的小被子,帮壮壮盖好,并职业地掖了掖被角,过程中一直深情地盯着壮壮的小脸。壮壮似乎被她看得有点害羞,将半张脸埋进了被子。她则微微探近身,继续盯着看。我妈从厨房里擦干手出来的时候,试圖跟刘女士继续客套地说什么,后者赶紧用一根食指放在唇边,示意我妈小声点,不要吵醒孩子。我妈赶紧闭嘴,三个人环绕着刘女士和壮壮。
刘女士俯下身在壮壮的脸蛋了轻轻地亲了一口,这才站起来。我们看到她的眼圈有点红。但她笑着,一些皱纹在顶灯的照耀下出现了条状阴影。
那么,我走了?她像商量那样轻声问我们。
还早呢,李芫说,可以再坐一会儿。
不了。走了。说着她就径直去取自己的皮包。
我妈赶紧跟上,热情挽留。就差说出你也可以住这儿的话。但刘女士只是微笑,不为所动。她穿好大衣,系上围巾。然后向李芫招手,从皮包里取出两张百元钞票,硬塞给李芫。她惭愧自己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不,壮壮,壮壮真是个好孩子,而她居然空着手见壮壮,这是不应该的。弥补这一过失的唯一办法就是李芫替孩子收下这两张钞票。她甚至动情地说道,壮壮还小,也许根本就没有记住她这个人,更不会将来还能够想起。但她既然来了,和壮壮见了,就是一段缘分。这段缘分也不是能用钱来表示的,况且也不算什么钱。就是意思意思,见证这段小小的缘分。
老实说,这段话叫人动容,让我们不知说什么好。刘女士再次和我妈拥抱了一下,这次我注意到我妈双手都拍了拍她的背。然后由我送她下楼。下楼的时候,李芫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懂她的意思。
九
有一件事,我妈和李芫都不知道,因为长期以来我无法描述这件事。
十年前的春节,鞭炮声消停后,我、蒋婷和刘女士,我们仍然像一家人那样住在一起。刘女士住的时间比她本来打算的要长。我们再也不用出门找地方吃饭,我们在自己家买菜做饭。我们一起看电视。我们还一起购物,一起去看过一场电影。有次我们打扫卫生收拾屋子时,刘女士还参与了进来。她力主我们把床重新居中放在卧室,我们顺从了。她也力主我们换上她送给我们的玫瑰花瓣四件套,我们也笑纳了。她还嘱咐我们以后酒要少喝一点,多出去运动运动。说着她还推开了窗,窗外确实春光明媚。有几片风筝在我们的视线内飘荡。
这是一面。另一面是,刘女士四十来岁,迟迟不走,她给我造成了一些难以启齿的困惑。比如她当时正在经期,沾满血的卫生巾就这么公然摆放在马桶一侧的纸篓里。她换下的内衣就这么悬挂在我和蒋婷居住的大房间的阳台上。我們在睡觉,她会就那么穿着秋衣秋裤突然推门进来说个什么事。逛商场或看电影,她甚至还在另一侧挽起我的胳膊。然后就是有一天,蒋婷出去买菜,她在洗澡,她围着浴巾叫我帮她将水温调一下。调好水温后,我看了她一眼,我承认我看她那一眼中掺杂了不伦的情欲,她很敏锐地感觉到了,这是我从她看我的眼神中领悟出的,她的眼睛和神情只是一面镜子。没有更多了,仅此而已,但仅此足够。
在我这十年的猜测中,她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了蒋婷,用什么方式说的,我不知道,蒋婷甚至没有告诉我她为什么要走。迄今为止,我都认为蒋婷离开我与这件事有关。
蒋婷说她要回济南,我送她。在此之前,她已经给自己打了很多纸箱包裹。这些纸箱包裹就堆放在客厅里。在离开之前,她仍然和我睡在一起,我们仍然做爱,仍然一起买菜做饭。这一度让我觉得她是在生气,而并非真的要走。她说她买了车票,我仍然不觉得这是真实的。然后就是她跑邮局寄这些纸箱和包裹。她拿不动,我必须帮忙。我们搬动这些纸箱包裹费了很大力气,汗流满面,相视而笑,我还是不觉得她走是真实的。然后她就走了。我把她送到车站。她仍然有很多行李,我不得不买一张站台票,把她送上火车。安置好了,我还嘱咐她方便面、火腿肠、水果、零食这些在火车上吃的东西放在哪儿。她都点头说好。然后火车要开了,我下车。我仰着头看着车窗玻璃后的她,她冲我笑,挥手。她走了,真走了。
她在南京的手机号码注销了。网络通讯也毫无回音。我家的钥匙她放在了茶几上,有两个月我都没动那串钥匙。后来我不得不将钥匙收起来,钥匙在茶几厚厚的灰尘上划了两道黑色的印子。在深夜,我还在听楼道里的脚步声,我能听出她的脚步声,但没有她的。她消失了,整整十年。
蒋婷在这十年里结过一次婚,但很快就离了。刘女士说,因为那个男的会打她。有一只眼睛几乎被打瞎了。现在蒋婷跟一个男人同居,那个男人是一个坏人,无所事事,天天问蒋婷要钱,蒋婷都给。蒋婷的工资也一般,自己并不用什么钱,绝大多数给那男人花掉了。蒋婷没有生孩子,她想生一个,但每次都掉了。
我觉得我们家婷婷过得太苦了。刘女士有了点哭腔。
是,我说,是不容易。
但她自己觉得很好。
十
刘女士和我在小区花园的长廊里坐了会儿。
我猜你已经结婚了,她说,但是我不能肯定,我觉得你应该没有结婚。
对不起,我结婚了。我说。
你误解了,我没有说你结婚不对,你当然要结婚,我也没有叫你和我们家婷婷重归于好的意思,那是不可能的。
是,确实没有任何可能了。
我只是挺难过的。
别难过了阿姨,你不挺潇洒自在吗?
怎么可能,谁能潇洒自在呢,我们又不是神仙。
那你为什么不重新嫁人呢?
然后她说她有个男朋友,说起这个男朋友,她高兴了不少。这个男人在她口中叫老陈,六十岁左右,是个医院的退休医生,老婆死了,孩子也都各自成家立业了。老陈对她很好,嘘寒问暖,体贴照顾,这辈子也没有哪个男人对她这么好过。另外,老陈的孩子也很认可她,尊敬她。五十岁生日,就是老陈和他的孩子们给她过的。蒋婷也不反对,但是蒋婷没有参加她的生日,这些年也不太跟自己的母亲来往。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嫁给老陈。
为什么?
刘女士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我,你觉得我还适合结婚吗?
当然没问题。你不老,况且这跟年龄没关系。
那你妈妈呢?
我妈?如果她愿意跟个老头结婚,我没意见。
说得好听。
真的,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反对的理由啊。
好吧,我信你。
这时候那个遛狗的家伙出现了,他看到我和一个陌生女人坐在一起,似乎无意撞破了奸情那样很不好意思地打算绕道而行。我不得不主动招呼他,然后摸了摸他的狗。虽然他不怀好意地盯着刘女士看,但我没有也无必要向他介绍她是我的什么人。
小林,你人很不错。刘女士等遛狗人和他的狗走了后,郑重地说。
我有点心虚,我说我自己不知道。
她说,真的,我挺喜欢你的。
我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你又误解了,刘女士甚至笑了起来,你别胡思乱想。
没没没,说着我站了起来,感到无所适从。
她笑,笑出了声。然后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小林,你是个适合过日子的好小伙,哦,现在也不算小伙了。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
小林!刘女士突然严肃了起来。
嗯?
你知道吗,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女婿看,虽然这么多年没联系,我还是把你当我的女婿看。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婷婷后来找的那些男人。
也不能这么看问题吧?
刘女士没有搭我的话,她径直说了下去,我和婷婷爸爸离婚很早,这你是知道的,娘家现在也没什么人可走的,我没什么亲人,有的时候我都不知道我们家婷婷算不算我亲人。我来找你真的就是探望一下你和你妈,哦,现在还有你媳妇和你的壮壮。
谢谢你这么想,我会告诉我家里人的。
唉,她叹了口气,但是我可能是自作多情。你现在知道了吗?
什么?
就是老是下不了决心跟老陈结婚?
我真的不知道。
我要是想结婚,多少次婚都结了。我只是放不下我们家的婷婷,你懂吗?
你可以不用管她的。
我觉得好累。
说到这里,刘女士居然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或者她也不需要安慰,她需要哭一下。等她哭完了,才掏出纸巾擦了擦脸。她已经不再使用手帕,这说明了十年确实是一个不容小觑的时间长度。
好吧,她站了起来,就这样吧,不早了,我得回宾馆了。
我也站起,陪着她向小区大门走去。外面停着几辆出租,她老远就冲它们招手叫唤。这一下子让我很焦躁。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我感到自己的脊背发硬。
啊,什么?
我说了一遍我的问题,声音确实很小。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痛苦无比地说:你知道蒋婷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吗?
刘女士应该没想到我会提这个问题,或者在她看来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她的回答也表明了这一点。
她说:啊,你不知道?
我说:我真不知道。
她说:那是因为她不爱你啊。
2016.12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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