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东

　　二十四章

　　西区

　　西区总是早一点陈旧。在那里，黄昏从午睡梦醒时算起，寂静谱写的下午被删除。一轮落日，提升几座花园的暝色，把街边的象棋手融入余晖。落日下滑的形象，又停留在亿万分裂的窗前，似乎要证明，半透明的玻璃有夕光的记忆力。而繁复的楼道间，或纠结了黑暗的陌生的弄堂里，那递送晚报的绿衣人晕眩。晕眩里他听说：落日要令他一辈子生锈。他的上面，有寻常的奇景，半空中自焚的金马车成灰。

　　日子

　　时间不再是断不开的流程，无限循环的光之圈套。它成为一枝劲竹，一段脊柱，一条有着诸多哨卡的收费路途。当有人站在旧居的露台上，面对石头拱门接石头拱门接石头拱门的单调街景，他更置身于有可能催发花朵的中空关节，有可能突入脑海的梦之骨髓。他瞥见一个追求永远的流浪歌手依然故我，于反复的阴影里拨弄烧焦的老木头琴。

　　月亮

　　一个早晨他看见太阳升起了月亮并未退下——月亮单薄得像一片冰仿佛跟太阳仅隔着一条瘦街的距离，迟迟不退下，为了发出对太阳的一嘘？九点，他坐在办公室，依然望得见月亮的幻象……最终会隐没吗？在两条河流的交汇之处，月亮并不坠落而只是淡出，用黯然这低嗓门说出亏空、渺茫、惆怅和虚幻。而这种光芒的来源，是重锤定音的太阳。因此，他想，月亮，一个反讽，一种令世界变轻的力量（靠稀释所谓神的强光之异能？），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置这个古老之词于摊开在办公桌上的稿纸间那首深思熟虑的即兴诗篇的或许的理由？

　　发型师

　　致力于塑造一个波浪。波浪总是在众多波浪间成为波浪，但是有必要分离出既非前一个波浪又非后一个波浪的独特的波浪，把它提升起来，把它盛在盘中，把它端给照着镜子的那颗头颅。

　　三月

　　更多的篇章在内心生成。他能够听到它们的声响，他能够写下的，现在还仅仅是它们的题目。第一奏鸣。打开的窗。星座。树。夜晚的断章和时间之书。当他中午到江边，想象黎明入海，一些字句会迎面掠过，如花枝招展的族类，跟明灭的渔火相似。而当他坐进一片亮光，孩子们在桥上已经传诵了最新的诗行。

　　探头

　　那是一种有限的、重复的、剔除多余成份的观看，注重局部、拉开距离，因为缩小反而更加清晰和明确。那是近乎冷漠的抚摸，而它的主动性将它的结构带给观看物。它是眼光必须的强迫症延展。它是一根神经，牵动大脑。它成为摆布与观看复合的器官，凝止忽略时间的存在。

　　一个寓居者

　　午睡后去旧书店散步，带回几册泛黄的平装本；坐下来准备细读的时候，想到了早年写成的叙事诗篇里算错的音节。

　　早晨

　　而早晨他下楼领取牛奶时总能碰到夜半梦见的同一个女子，松散的发辫里残留着纯真色情的诗。

　　五月

　　五月以白银为质地，盖子用水晶做成。五月的壶中，一朵诗情的火焰被养育，颜色近于浅海的翠绿。五月，有人倾倒字句，阳光新漆了雨后的街，暗房里，一帧情人的留念照显影。五月，一间茶室的木窗格下，他将读到另一位诗人——“完全不同的一位，他并不住在西区，他有一个安静的家在群山之间，他的声音像澄明的空气里响着的铃。一位快乐的诗人，他对他的窗子与书橱的玻璃门说话，它们的沉思也反映出一种可爱而寂寞的距离，” 里尔克在《布里格笔记》里会接着说：“这就是我希望成为的诗人。”

　　一辆大钢圈的邮政绿自行车

　　光芒收敛往昔，阴影重构弄堂已经被拆空的迷宫，稀薄的红砖色延展曾经无尽的歧路。一辆大钢圈的邮政绿自行车自行其是，并不需要哪个投递员将它驾御，在寂静的正午，突然喊一声将人惊醒的某某某电报……轻易物化的机械师之梦，驯良地驰出遗忘的怪兽，一辆大钢圈的邮政绿自行车——把住它龙头的，很快，就只剩下一派隐去的星空了。

　　夜女郎

　　她首先自一个浅梦里到来。绿色和灰色混合的海面，一朵水花溅开，西晒太阳低于堤坝，照射在锁骨和头颈微妙的凹处。那是一个侧光站姿从海中升起，阴毛間点缀水藻和一枚隐约的扇贝。当她奔向大坝尽头的红色旅馆，她的额角、鼻翼、乳沟和小腹间光斑在跳动。“我感到，她是从背后，从颅骨底部的乌有穴位进入我那场岛上瞌睡的。”……夜女郎永远有英俊而不是娇媚的脸庞，皮肤光洁，身材高挑，腰肢柔韧。她有着一对结实的乳房，大小如金瓜，屁股则容易被想象为梨形。她翘起的奶头是夜色的，应合眼睑那一抹夜色、脚趾甲上奢侈的夜色和脑后玻璃发卡的夜色。“我坐在她对面，伸手抚摸她剥去了树皮的杏仁色脖颈，闻到她身上难以抗拒的香樟气息。”

　　夏天的书

　　夏天的窗纱翻成绿色，手中的书卷也赶紧得调换。得换上明快轻捷的、亮光清澈的，得换上有如葡萄架庭院、有如防波堤坝上招展又高涨的银杏大雪一样的歌集。当阅读进行到一半，坐在边城小旅馆寂寞的窗前，他不能度尽这样的一天。

　　第七天

　　第七天放晴，一天连一天的职业苦雨如期被打断，仿佛枯涩的玄学论著里，跳出了一句柳永的词；或当盛夏，正午出门，燠蒸间突然缕缕清风，百货店橱窗里游动一条月色美人鱼。第七天也就是完整的上午，素净桌布上压着深褐的粗陶胆瓶，一捧绣球花在入户的阳光下转变成蓝色。第七天，一本平装书（大人国和小人国），一个来客（他带来黑亮的木头手镯），一支乐曲（海顿或格什温）和午后公园里一次奇遇（其实是命定）。空寂的茶室，浮泛的交谈靠风景维持，左手搭上了另一只左手。华灯初上时，他跟她又经过玻璃防波提，他指点给她下一个第七天他们会去的渐暗的入海口。

　　运水卡车

　　他听说过这种在旱季里轻快驰行的卡车但从未见过，不知道司机为谁上路，从哪条河边出发，要把水装进怎样的巨罐。奇怪的是，他对运水卡车的每一次想象总是关联日落景相；当运水卡车经过他睡眠的窗下，他总是错误地梦见七月的黄昏。运水卡车。微光中透出的第一颗星。尘土初定的郊区公路。夹道的榆树和对于清澈的记忆和返回。这属于一首心情落寞的日常之诗。

　　八月

　　八月巨大的意象隐去。八月的声音却更加弥散。黎明时一座军营的号角；七点半几个挤车人吵架；上午某商厦马路运动会；中午寂静里瓜贩们叫卖；下午，三点钟，游泳场的大喇叭传出救命声；黄昏里鸣蝉持续着聒噪；晚饭，晚新闻，满城的电视机响成一片，乘凉者在楼下为争地盘动起了刀；夜里大卡车颠覆空气；凌晨迟归者大喊快开门。八月，一棵树的喧哗穷尽它全部的象征意义，留下的只是它的阴影。铺展开来的浓荫，偶然泄漏的阳光，被筛选的月之明镜，倏忽弹出的词一般的燕子。那阴影最黑处，也是它最深处，有病入膏肓的无言和失语，有一个坐姿，一个被午睡虚构的坐姿之空无。它将随夏天的流逝而隐去，要么被嘈杂曝光了相关八月的胶片。

　　九月

　　九月呈现为一个倒影，图像因为波动而变形，散开，重合，被局部放大，要么被删除。九月的歌唱者，迎接重新返回的风、鸟群和一种相反的复苏，于收获日看见种子的前世，那向往热烈的破土的灵魂。在九月，一个声音倒读出春天，其方式有如涡轮耳廓的广泛倾听，——它不再是诉说，关于荒地上残忍的绝望降生，它所接受的，是满怀欣慰的死之回声。九月是伟大冷却的开端，日历上提供逆施和回忆的时间转折点。在九月，一行赞美诗开始倾斜，趋于弯曲，翻过来审视一种人生观，令一个人有可能行走于黄金的弧形天穹。

　　信

　　随时都可能又有下一封来信送达。那个收信人下定决心去活到老死。他更大的愿望，是要将自己作为最后的回信寄出。他终于会是他自己的信使。他身不由己地投向了注定的黑暗城堡主人的信箱。

　　明星

　　那部超级大片改编自躲在衙门里一间推窗便能就菊花的小轩用蝇头小楷慢悠悠细述的传奇故事——那位县丞，幻想人类有一天会从时间尽头迈入灵异空间，不再受制于仿佛专为限制人类行为而设的物理规则，从而随心所欲任意為之，弄得那几个被钢丝吊来吊去的替身演员皮下淤紫，眉破鼻肿——为了导演要展示的，男女主角腾云驾雾的能耐、同时现身四方的神通。而对于充任男女主角的明星，这其实早已不算什么。乘着超音速飞机，他们已经在地球上来来回回无数遍，航程都可以绕这颗行星好几十圈了；有时候他们也乘直升飞机，他们从云端里伸出长镜头，抢抓躺在一百多层某个卫生间冲浪浴缸里戏水鸳鸯的瞬间英姿，报复狗仔队员抢抓了那么多他们的隐私镜头。他们的分身则出现在世界每一个角落，杂志、报纸、招贴、广告、电视、手机、巨型电子屏、天空间突然凝聚的一朵云、晴夜里重新排列的星图，他们简直无处不到场……

　　电话

　　当初他拨电话。十位数号码穿过门厅冲出屋子，沿着砌进走廊墙壁的暗线下楼，直到地底，如一束只能被听见的光之激流射离本城，掠过人群、车辆、广场、铁路、村镇、牛马、岔道、山岭、果园、河口、飞鸟、云层、暴风、星辰、工厂、大雨和几个省份，去叩响摆放在绿色澡盆底部城市里一张晦暗写字桌上的电话机铃。“是我……”。他告诉她已经确定的旅行。“我有我自己的目的。那就是你的城市和你。”电话线贯穿他们的讨论：路线和路程，车次，船期和航班。“我会在每一次停留中给你电话。我设想着电话线把我牵扯进你的氛围。”戏剧另一端，指甲呈显霓虹的一只手放下了听筒。那地方的黄昏刚刚结束，厅堂里灯一下全部打开，把一个额头照得锃亮。而今，不必了。这通电话而今也早就过分讲究了。

　　有轨电车

　　它终于变成了一个暗影，从回忆的深底浮起的意象，传说中一匹秘密的走兽。它的叮当声隐隐传入黄昏的门厅，令一个盲眼人泪流满面。在接下来的几种睡梦里，有轨电车反复从雾中驶进城门，略微倾斜地拐弯，摇晃着靠向说书场，带走几个脸蛋被冻红的逃学的小男孩。他们在车尾找到了脚踏的铃铛开关，他们毫无节制地踩响它，并一路细数沿街窗台上垂挂的冰棱……这就是说，有轨电车带走了童年。留下的只是另外的夕阳，另外的季候，渐渐衰朽的胆大妄为的一生，越陷越深的优美的旧街景，老房子，单一而偏执的垂死的幻听。

　　雨

　　雨不用观赏，而是被倾听。当雨从湖对岸推进，直到小旅馆晦暗的屋脚，他可能正跟两三个大学生坐在还没有举灯的客房。被围拢的木桌离开窗稍远，他们中间唯一的女性已经从简单的牌局里走神。走神，醒来，而几乎同时，她又被编织进黄昏滂沱的声音之梦中。室内的另一个也离开他们，他甚至比他的女朋友更加细致地分辨出雨之钢琴最弱的颤音。而当有人把纸牌摊开，无意间他听到几声轻击：披着白斗篷降到瓦上亮眼的雨点，一个孩子盛于水罐的歌唱和心跳。

　　大雪

　　大雪是不太陌生的奇迹，代表几个特别的冬天，相应地成为重要年份的结局或开端。在石库门楼的后厢房里，阴郁的老姑娘摊开厚本子。她记下的这场最新的大雪，跟已经载入她个人史册的另几场大雪一样，永不会融化。

　　城市之冬

　　深冬冷雨之中，电车黯淡徐行，街灯一一被提前点亮。这样的黄昏不会适合新鲜的事物：写下第一行诗句；与陌生人开始交往；或者突然有爱情生成……。在繁复的城市里，这样的黄昏被用于结束。喝尽残酒，倒掉剩茶，读完小说的最后几页。这样的黄昏，一个人下楼，等待邮差把坏消息递送。

　　奇观

　　妖怪的炼成取决于时间。一只草履虫要熬上多少亿年，才能够变成左右世界形势，朝着外星飞去，掌握核按钮宝贝的老魔？他最初的出身，也可能是一枚病毒，或孤单的水分子。砂石，接骨木，嗡鸣的花脚蚊，鲽鱼或狐狸，金雕或通臂猿，衙门里郁郁不得志的县丞，废弃在漩涡城市里某个地下室的一架坏钢琴……经由最先进的宇宙真理大法炼就的最新一代妖怪，要是回顾自己这些模模糊糊，无从溯源的来历，或许免不了面露惊讶，表示难以置信；这就像一段铜线，一片薄膜或一句捕捉不住的呓语，哪怕就是一架装有手柄的磁力发动对讲机，怎么有可能推进至眼前最新版本的智能手机这样的结论呢？“那么现在的确已经是未来。”一心想要在人之境写诗，却难免写成某种妖诗者，其实很早就发现了这一时间的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