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只唱独角戏的独角兽
据说,原本陌生者在聚会之后散场,假如不加微信,是不打算继续来往了,就此别过,相忘江湖。交换微信呢,就像交出电子的印信,意味着从此可以越过时空的阻隔、熟人的牵线,一对一,点对点,彼此如崂山道士般穿墙破壁,应声而来。哪里有什么远方是太远的,千山万水,不过咫尺天涯。
童话里的皇后,每天都希望魔镜照出最美的自己;现在每个人的微信里,都隐藏了这样一面会说“你最美”的魔镜,对着手机自拍,顾盼流辉,女皇就听见那句无声的耳语。我们热衷一闪之下的摆拍和被瞬间所固定的永恒,美颜是重要到必要的手段,我们磨光脸上的皮肤,拉长腿部的线条,修片直到把自己处理成为愿望之中的陌生人。而我们索要的美,带有或多或少的畸形。吃得越来越少,以至患上厌食症,我们尽量减少乃至杜绝食物与自己发生身体上的化学反应,好让锥尖一样的下巴像礁石,坚硬地浮出脸平面,好让玲珑腰线,活活塞进芭比娃娃那比例失真的紧身衣里。咔嚓,咔嚓,镜中人唇红齿白,“美啊美,请你停一停。”学识渊博的浮士德就这样输给魔鬼,浅薄的我们就这样输给自己。
有了網络,每个人都可以盘踞中心。我们变成悬挂网上的蜘蛛精,在任意方向都可以运筹为帷、进退自如。我们的电子蛛网就是我们的世界地图,不必远游,等着食物和牺牲品前来,我们过着守株待兔般被喂养的生活。自己吐出的话,结出绳结将自身捆绑,我们身中奇怪的圈套。
天地辽阔,我们体量微小如蜘蛛,可每个人都自认是只唱独角戏的独角兽,孤独又独特,并且无人理解我们看似平静实则喧嚣的美。人人都觉得自己说话像加粗的黑体字那么有力,那么引人注目,即使实际上已钝感得丧失穿透力。我们在微信里发出的无聊感叹,哪怕仅止一个语气助词,也希望被频频点赞;他人再精彩的演出,我们也吝于鼓掌,视而不见……除非,为了赢回对我们加倍的关注。
2、无时不刻地交欢
从微博到微信,我们随时向全世界直播自己的生活,一笑一颦,一举一动。始终站在舞台上,我们的行为和招式渐渐带有表演感。以演技论英雄,出位者得天下。我们忘了,有的美,唯藏身于羞怯之中,如同酝酿在花瓣后面的果实。我们更习惯粗暴地直接摘取结果,没有耐心去等待。知耻近乎勇,假设无耻成为勇气本身,何必舍近求远?
开车时我有时听广播。除了新闻、歌曲排行榜、热线答疑汽车维修和情感挫折,还会听到各类医药专家坐诊。各种神医国药、祖传御用,各种秘籍偏方、膏丹散剂,正通过万能的无线电波悬壶济世。所有发生在眼睛、心脏、肺叶、膝盖和周身气血的疾患,都能被彻底扫荡。搭载其他乘客时,我不敢打开广播,怕尴尬,因为以男性病节目为最——最多,最频繁,最露骨。同一时段,数个频道都在讲解男人塌陷下去的腰力以及由此带来的焦虑。
除了发情季节,很多动物平常甚至远离异性。唯有人类,无时不刻地交欢;且稍事停顿,立即陷入末日般的恐慌。从中草药到动物脏器,只要号称补肾壮阳,应者云集。从治疗男性隐疾的广播里,你会震惊于听到那么放浪的挑逗,那么赤裸裸的意淫狂欢,那么多乐此不疲的暴露癖公然展览自己的私处。他们谈论具体的器官和部位,谈论尺寸和时长,就像谈论发烧多少度、鞋穿多少码一样不以为异。效果、场景和感受,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包括夸张而逼真的形容,只听声音,都感觉他们的眼睛、舌头和性器,处于兴奋状态的涨红里。广播里的专家身份可疑,有一次我听女医师呻吟加撒娇的讲解,瞠目于她简直像用声音唇交。那些所谓的患者,所谓无能为力又枯木逢春的家属,多是医托,很难想象那么多人能以坦荡到淫荡的程度,肆意谈论自己不能或太能进行酣畅淋漓的性交。无论你什么时候收听,都是“大力度的厂家优惠活动马上就要结束”,快,快,快!从此男人雄风威武,女人酥软如泥,能在药力的帮助下,立即颠鸾倒凤地捆绑上天堂。
我们在广播里渲泄生理上的隐私,我们去电视台解决情感纠葛和财产纠纷,在网络直接吃饭、睡觉、自杀乃至杀人的过程,毫不掩饰,没有什么不能公开谈论。除了,银行账户。不过,你以为自己躲得了吗?每个人都被操控的网络随时窥探。手机上的摄像头,马路上的监控仪,无论你是躲在自己的斗室,还是开始史诗般的长途跋涉,亿万只间谍的电子眼,牢牢盯住你的风吹草动。全程,夜视,红外,微距。人人都是新闻记者,都是眼线和卧底,都是掌握现场图片的目击证人。
我们并未因密布的监控而获得安全感。一键之隔,黑客可以轻松逾越禁地,为所欲为。我们的电话、住址、工作、车牌、房产等信息在网上随意买卖。我们很难在出演的同时不向他人出卖自己。
3、在他人点点滴滴的损失里
他人,意味着什么?其实,我们的悲喜、恩怨、功过,无不首先建立在他人身上。
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遇到一个精神不健全的女人,她眼含泪光,述说自己被凌辱的历史,她的悲切,她的肉体被污损的过程……许多过路者因为聆听获得了秘而不宣的快感。她的灾难,是他人的消遣。与此不足二十米,一个男人在车流外面挥动房地产的册页广告,司机摆手拒绝,这个男人毫不气馁地走向下一辆车,下下一辆车,下下下一辆车……在汽车的后视镜里,他的蓝T恤变得越来越小,直至这个失败的蓝精灵消失雾霾里。我们在或大或小的利益里,其实是在他人点点滴滴的损失里,谋求生存之道。
我们每天接到最多的电话,不是朋友,不是同事,而是由陌生人组成的庞大军团。他们询问你是否需要保险、理财或抵押贷款,是否需要买卖楼盘。电话铃一再响起,你的信用卡被冒用、你的包裹未领取、你遭到法院传唤……在诱惑和恐吓的背后,是层出不穷的招摇骗术。
难怪我们无法给予陌生人信赖,他们是险恶的匿名者,随时用温柔的甜言蜜语或凶猛的非法暴力打劫我们的生活。骗子曾经需要勤劳的努力,需要良好的记忆力、稳定的心理素质、出色的表演天赋、克服困难的毅力和重复情节的耐心,才能施展他们的罪恶;今天,只需电话线那端的一块流程版,新手照本宣科也可以上岗作业。骗子已经标准化、系统化、规模化,学会从各处掘取机会,从江河湖海,从公共信息和小道消息里,寻找一切可能……我们被迫步步为营,处处提防。
人生无他,不过皮肉和心肠——那么为了自己的好皮肉,舍弃对他人的好心肠,也许不失为成功的捷径。
4、猎人的眼中无所谓美
为了中饱私囊,我们不惜在他人碗里下毒。硫磺熏过的姜,工业蜡刷过的苹果,苏丹红泡过的蛋黄,地沟油炸过的丸子,双氧水洗过的凤爪,荧光增白剂染过的爆米花,避孕药喂过的鱼虾,苯甲酸防腐过的海带,明胶注入的冰淇淋,毛发水勾兑的酱油,敌敌畏渗透的火腿,福尔马林淹过的过期肉。黄瓜用药液沾一下,顶端的花就不会凋谢,成为长久保鲜的尸体。掺入香味素、嫩肉粉和种种添加的制剂,食客就不知道自己吃下的是什么,不良商贩完全可以指鹿为马,以老鼠冒充羔羊。有毒的食物,生长在有毒的空气、水、土壤和肥料中,喂养同样有毒的我们。
人心千疮百孔,盛不住一滴忏悔的眼泪。罪人甚至无需在自律与堕落之间承受折磨,因为,利益就是标准和道德,就是全部的正义。
我们习惯了,河水会有血液那样的粘稠度,空气会有固体般的重量和煤烟般的气味。挖沙船的吃水线在下降,河床被啃食得斑驳而贫瘠。山脉被活活炸开,掘墓的铲齿挖进去,就像要从牛腹中剖出牛黄,我们幻想从大地内部掏取它的黄金。我们不惜践踏亡灵依然在其中艰难喘息的大地。我们使用的能源中有五分之四都来自古老的有机物。当自然不需要利用它们令星球运行,就将其安全地深埋地下。亿万年的沉淀,形成了高度浓缩的煤炭和石油——然而在不到三个世纪的时间里,我们挖出沉睡亿万年的财富,烧毁它们。
我们习惯了残忍的农业和血腥的工业。
这样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每1秒,心脏跳动了1-2次,人体每个细处已发生近10万次的化学反应。每1秒,4.3个婴儿出生,1.8人死亡。每1秒,全球有890个汉堡被吃掉,16000罐碳酸饮料被喝掉,1600万吨水从地表蒸发。曾经肌肉蓬勃、毛发葱茏的地球,由于一种叫作人类的病菌滋生,导致斑秃和皮炎,甚至被挖心剖肝、喝血吸髓。
猎人的眼中无所谓美和疼惜,就像螳螂不会怜惜蝴蝶的鳞粉,豹子不会欣赏牝鹿的花纹。我们拥有高贵的鉴赏力,美,值得我们亲手去杀戮。只有人,专门以美为由进行猎杀;越稀有的美,越吸引狩猎的号角、捕杀的凶器、滴血的牙。竭泽而渔,坐吃山空,我们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坟墓里的死寂。世界不再是抵抗风雨的砖石,而是布满孔洞的酥脆易朽的饼干,具有短暂的甜和转瞬即逝的保质期……即使明天沦落到只剩空空如也的饥饿胃囊,今天我们也要撑到爆裂,不剩留一口救命的口粮。
一个物理学家曾做过如下数字分析。
假设某个细菌以一分为二的方式增殖。两个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依此类推。如果我们将这个细菌放进瓶子里的时间是早上11点,正午时我们观察到瓶子已满,那么瓶子半满是在什么时候?
答案是11:59。
如果你是瓶子中的那个细菌,会在什么时候预感自己的空间就要不够了?当11:55分,瓶子里还有97%的剩余空间的时候,你根本不会意识到几分钟之后就到来的终极灾难。相反,你会急于扩张自己的领地。
5、只顾拼命往前跑
快,快,越快越好!我们听不见引爆装置倒计时的读秒声。我们用小聪明的时候多,喜欢至巧的投机,讨厌至拙的气力。因为缓慢,不再是优雅,仅仅等同于笨重。古典表的盘面,有着精细刻度和装饰性的指针,如今垄断手腕的Iwatch,是简洁而单调的晶体模块。钟表业曾骄傲于精湛的手工技艺,如今不必强调人工——我们不再需要个性的人,也不再需要耗时的工。
我们要快,快得直达目的。
植物被催熟,动物被催肥,我们对待自己同样用快捷手段——饲料以突然暴力强行塞进填鸭的食道,我们接受强奸式的喂养,并由此变得丰腴。占得先机,先下手为强,出名要趁早……我们不断听到这样的催促,愈加丧失定力,只热衷速度、推崇效率。无论是技能,还是财富或地位,希望它们到来得无比迅猛,我们没有耐心等待哪怕是几个小时以后的明天。
甚至是爱情,都懒得酝酿与沉淀。在悠远的中国古代,人们舍得用大量的时间来思念和等待。抑扬顿锉,起承转合。那些古人害羞到笨拙,克制到古板,一生来不及经历几段情感。现在《非诚勿扰》里年轻的孩子,看过几个VCR短片就能决定一起去马尔代夫。
快,快,快!像回音壁的呼喊,后一句能否追得上前一个句子的尾音?那宝贵而诚恳的初音,在无奈递减。当一切都丧失了理由和过程,我们成了只重结果的功利者和势利鬼。快节奏里,什么都是浮光掠影,混乱,动荡,转瞬即逝。一切都是破碎的。认识是破碎的,好奇是破碎的,热情是破碎的,仇恨是破碎的……我们失去了专注的能力,失去了滴水穿石的耐心。
疾走如飞。我们像穿着冰刀,看不清途经的风景;即使滑倒,我们脚下也要靠着这近乎凶器的利器行走江湖。
跑得快,容易丢东西。丢掉家門钥匙一样,我们,丢了灵魂。
6、灵魂何用,拯救何来
灵魂?
孤楚,病弱,这个词看起来不比影视中的鬼魂美人更漂亮。它还值钱吗?灵魂是否轻得,就像一张被抽去防伪线的钞票?这个世界是否无需灵魂介入,只要至嗨至死的娱乐就够了?环境恶劣,我们无法从空虚里打捞灵魂,就像无法从匍匐在地的蛆虫那里打劫一双翅膀。
天使不需要爱情与货币,狗不需要身体里的兽性……如果狼是因为拒绝交出什么而成为狼的,人会因为拒绝交出什么,才能保住“人”这个残剩的定义?灵魂说来玄虚,其实就是尊严和尊重,就是痛感和耻感,就是界线和底线。
在这个只许狼咬、不许羊叫的世界,灵魂形同道德,似乎沦落为一种陈旧的习惯。如果你认同羊的哲学,就必须忍受羊的命运。草食者中,运气好的会成为隐士,运气坏的会成为猎物……羊,无法摆脱身上的膻气一样终身无法摆脱宿命的悲哀。瞧吧,能够坐上王位的,无非狮虎;如果不具备内心的冷酷,就只能出现在牺牲者的行列里。假设没有灵魂,就没有自省和拷问,就没有刑罚。
灵魂缺失,信仰缺失。何谓信?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关乎美好;何谓仰,是人与神之间的关系,关乎敬畏。当两重关系都被破坏,难道我们只适应交往鬼怪?还是说连同我们自己,都成了人神共愤的鬼怪?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不认识魔鬼,也许是没有魔鬼随从,因为我们就是魔鬼本尊。
人们把天使画得脸色红扑扑的,像硬脸颊的塑料玩具娃娃;魔鬼通常消瘦,仿佛灵魂时刻受到困扰和煎熬。奇怪,圣徒的样子竟然更像按照魔鬼的原型塑造,他们可怜的肋骨,像教堂的狭窄台阶。或者说,魔鬼的形象,阴郁而憔悴,简直就是脸色更差的圣徒。为什么?邪恶为什么会像神圣?淫荡为什么会像纯洁?黑最像灰,白最像灰,为什么黑白类似到彼此可以置换,就像它们本身都是混沌的灰?极端对立的为什么长着孪生的脸?判断的混乱乃至颠倒,让人无所信赖,无所适从。我们不知道,哪个方向才隐居着绝对的神,哪个脏器里藏匿着残剩的魂。
我们不再相信虚拟之物,从宗教到哲学,信心已被怀疑所腐蚀——那些抽象的形而上的词语正在消失它们曾经的影响力。尼采曾说:“从前他们想成为英雄;现在却仅仅是纵欲者。对于他们来说,英雄是一种折磨与恐惧。”诸如英雄或史诗这样的名词,仿佛古化石,只存在于神话里。这些辉煌之物,仅限在书本上立于不败之地;现实里,它们被迫像墓碑一样固定自己的脊柱,并忍受无人缅怀的漫长的荒凉。困扰我们的,不再是有着饱满亮度的词汇。是小词,一个又一个的小词——在小人一样的词汇里,我们辗转反侧,我们共度良宵。
7、或轻或重的敌意
……且慢。
每当现实和自己预想的世界不一样,我们易于滋生反感和抵触。我们的批判,是否裹挟对自己逝去韶华的怀念?伴随着代谢能力的降低,我们无法消化变动的一切,当钙化的价值观没有匹配灵活的膝关节,我们能否以僵硬的脊柱象征某种强直?
如今老去的,半个世纪前也是曾经的年轻人,他们一腔热血,不惜把纪念章别进赤露的胸膛。他们拥有无边的自信,以为自己的力量能够铲起乌云,为世界保持广阔的晴朗。
我们这代中年人,是他们所曾预见的未来吗? 最初,他们曾多么厌恶我们的所作所为:穿牛仔裤,听摇滚乐,恋爱的次数和离婚率都居高,没有以政治诉求为表现形式的使命感。他们伤感并愤怒:纪念碑下集合着我们这些漫不经心的掘土者。可谁在意他们的喜怒呢?车轮滚动向前,急于赶路的乘客无暇顾及落在站台的沮丧者。多少誓言融化在时间里,空气中充满背叛的味道。我们沿着自己的理想道路前进,看起来却像在给他们的理想抹黑。只有少数乐观的老者,把我们的表现视作描红练习——描摹着鲜艳的红,却让我们的手沾上墨迹,沾上比原来更多的黑。
我们熬到中年,开始对年轻人口诛笔伐:看似活力充沛,头脑和内心却虚无;看似桀骜,其实也将以谄媚终老,一生磕着多米诺骨牌的头,向财富、地位、制度和舆论。然而,无论我们直言还是腹诽,何曾被现在的年轻人关心?我们在隔阂中暗生猜度和鄙夷。断崖式的社会变迁,使我们之间,仿佛隔着星空那样隔着世界。我们不知道,年轻人的挥霍,是否就是他们在无奈与颓废中保持激情的方式;他们所表达的失望,是否是克制之后接近的愤怒。
是否,每代人都需要对上一代的理想进行某种抄袭和歪曲,才能提升自身的技艺?上一代人看不起下一代人,包含着复杂的心理因素,既是对未来社会的美好期许,也是对自身痛楚的缓释与麻醉。这种怀疑和不满,也包括着某种校正——上一代人的经验向下一代传递,社会运转需要一定的磨擦系数,才能保持安全。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像钟摆一样被重述的道路和历史。与其说我们运气坏到遭遇悲剧,不如说,我们始终需要对置身的时代保持或轻或重的敌意。
8、唯有寒冷中才闪烁童话的光
我们失去了伊甸园。没有神的庇护,世界凶险。铁丝网外面的难民想用被刺结扎破的流血之手,抓住边境官的拯救。幽灵船上漂来堆叠的无名尸体。瞄准的AK47枪让音乐会上的听众来不及发出最后的呼喊。密布的核弹头,让人类比火药桶上睡眠的婴儿还要脆弱。一切,令人想起里尔著的诗句:若我呼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我?
深冬,北方空旷。风吹过光裸的枝条,只有末梢零星的干树叶发出锡纸抖动般的响声。整个冬天被倾空,只剩下微弱之物:微弱的能量,微弱的信念。这是遭到洗劫的世界。
树干底部残留积雪,依然散发寒气,并未随着上升的光照而消融,这些曾经看起来最干净的冰晶,数日之后肮脏不已,仿佛为逝去的时光殉难。什么被积雪掩埋,什么又被积雪所彰显?冰雪和梦想,都是慢慢析出的结晶。据说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最深痛的创伤来换取,所以我们沉默地等待下去,濒于绝望,依然怀有信任。
大雪弥漫,即使野兽用蹄爪在雪地留下印记,相信在天上,在层云的远方,依然有无与伦比的雪国的宁静,有教堂般的图书馆,以及图书馆一样的老人。相信在大地,在旷野的远方,有人用冻得僵红却不肯放弃的手,尝试堆积起纯洁的雪人……它有孩子的脸,坚持的站姿,以及唯有在寒冷中才能闪烁的童话般的光芒。
……我们能否重新开始,向几近枯竭的自身深度開采?只要尚存爱意与勇气,内心的伊甸园,能否在爱意的灌溉下暗藏复苏的可能?但愿,每粒冰霜,都是小而幸存的水源。
创作谈
散文不再是五脏俱全的麻雀,篇幅变长,不仅意味着字数增加,也带来结构、叙述视角以及意义上的变化可能。千字文时代,只能简笔勾勒;加长的篇幅,使散文能从乐器独奏,变成立体的交响乐。原来,散文习惯俯览和纵观,就像地图铺在眼前,写作者通盘布局、全知全能,使用潜在的过去完成时态,来进行描述和总结;现在局面复杂了,就像VR技术,写作者在游戏的迷宫里,呈现给读者逼真的场景带入感,这种正在进行时态的写作,可能出现突然的意外和翻转。再比如说虚构,我们都承认写作需要经验与想象,但在散文领域,我们似乎更多地重视经验,忽略想象,两者的强弱明显,没有很好地平衡,甚至一些想象领域的审美问题被推到欺骗的道德立场去遭受判决。我们现在学习逐渐把想象与编造从虚构这个含混的概念里甄别出来。再比如,“形散神不散”,曾是散文自由精神的标志,它渐渐也成为一条内在的绳索,因为,可以形散神不散,也可以形不散而神散,或者形神俱散或俱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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