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六说,以后的光阴,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对鹁鸽呢。
买六这话,明显有点预言的味道。一个农村老头,预言以后的事,本来就有些荒诞。何况是,他没念过书,脑子还有些毛病,平时说话就颠三倒四的,谁会相信他说的话呢。
买六说这话时,村里刚包产到户不久。土地、牛羊、牲口都分了,各家各户都忙着自家地里的活计,过自家的日子。别人家的事,村里的事,很少有人管了。
村里来了测量队,也没人注意到,或者说注意到了,谁也没管。测量队的人盯上了东山顶上的那个山疙瘩。拉来些铁架子,雇了村里的两头毛驴,还有几个人,把铁架子运到山顶上去,在那个山疙瘩上搭起个三脚架来。铁架子明晃晃地矗在那里,村里人这才注意到了。不知道那些人是啥人,铁架子又是干啥用的。
村里人不知道,跑去问村长。虽说包产到户了,遇到大事,村里人还是要找村长。一问,村长也不知道。村里人不知道很正常,连村长也不知道,这事情就大了。村长是啥人,公社、县上的事情,他知道,连国家大事都是他给村民们宣讲的。外面来了测量队,要干啥,他不知道,这就说不过去了。村长爬上山头去,问他们要干啥,有没有介绍信。测量队的是几个南方人,说话快,听不清楚。好容易听清了,说是军队上用的。再问,说是军事秘密,不能说。那几个人态度也不好,村长就有些不高兴。要是其他事,村长不高兴,吆喝一声,村民们上去,拆了架子,赶走人。军队上的,村长就不敢冒失。心里窝着一股火,回来了。村里人问,他黑着脸,嘴里唔呀哇的,说得含糊。
村长嘴上含糊,村里人心里更含糊了。就纷纷猜测,有的说,那些人是探煤的,山下面可能埋着煤。还有的说,那些人是挖宝的,山疙瘩里面藏着宝物。说有宝物,最能引起人们的兴趣。正好那一段,一个羊把式在山上放羊的时候,羊四散吃草,羊把式闲着没事,用羊鞭捅一个老鼠洞。捅着捅着,捅出几个马钱子。羊把式继续捅,出来的马钱子越来越多。羊把式很聪明,怕白天挖出来,村里人哄抢。悄悄埋住洞口,晚上领着家里人,赶着毛驴去挖。挖出来好几口袋马钱子,毛驴驮了大半夜。这要在生产队的时候,不管谁挖出了宝贝,都得充公。包产到户以后,各干各的,谁挖出来的也就归谁了。
羊把式是村里人,挖出了东西,还说得过去,外地人也跑来挖宝,这咋能行,就又去找村长。一大群人到村长家去,我们一群娃娃以为出了啥事,也跑去看。大人娃娃站了半院子,村长婆姨不答应了,大声嚷嚷,已经包产了、单干了,各干各的,还都跑到我们家来干啥呢!村长婆姨过去不下地,养得白白胖胖的,说话也轻声慢语、拿腔拿調的。包产到户后,她也下地干活,人黑瘦了,说话也变得粗声大气的。村里人不好接话,愣站着。村长看了婆姨一眼,也没敢接话,回头说,走,到村部去说。
村部还在,就两间房,一群人进去,显得很拥挤。大人们在中间,围着村长,娃娃们就在外围。买六也是和我们这些娃娃在一起,甚至比我们这些娃娃还离得远些。娃娃们跑来跑去的,把他挤到一个墙角里。其他人商量的时候,买六凑不到跟前去,也说不上话。
买六那时看着就是个老头了,其实他当时也就四十岁左右。农村人本来就老相些。买六人瘦小,佝着腰,一脸的皱纹,就更显老。尤其是,他穿的衣服都是别人捐的估衣,穿在他身上很宽大,为了拢身,就在腰里系一根布条,裤腿也卷起一截。这样一来,显得腿更短了,腰更佝了,真像个小老头。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甚至还故意显出一种老态来,慢慢地走路,慢慢地说话。
他性子慢,身体瘦弱,干活也不行,生产队的时候,挣的工分少,分的粮食就少。包产到户后,干不动活,收成也不好,又不会做生意,光阴就过不到人前面去。光阴过不到人前面,人就看不起,都把他当无巴立人。“无巴立”是村里的口语,就是可怜人的意思。
村里人厚道,对可怜人,一般不会欺负,有救济粮、救济款、捐来的估衣啥的,还会照顾着。这样的人,大多见人矮三分,在人前说不起话。可买六却偏偏不认为自己就该那样,还要凑到人前说话。有时还说出一些预言性质的话。好像他有先知先觉的能力,知道将来的一些事情。
村里人当然不相信了,都说,他要有那本事,就该知道明年的雨水咋样,是种糜子好,还是种谷子好,种啥成啥,粮食满仓了。做生意的话,就更好了,知道啥东西涨价,啥东西降价,稳赚不赔,随便就发了,还过那穷日子。买六好像确实不知道啥时候下雨、啥时候下雪。他家地里的庄稼,总是比别人家的还要薄些,至于做生意的事,他压根儿就不会。
买六三十多岁才娶了个婆姨,婆姨眼睛里有个萝卜花,看不清楚,家里也收拾不好,邋里邋遢的。又生了三四个娃娃,人口多。村里人的日子一天天好了,他家还是那样穷。
过着那样的日子,还说些神神道道的话,村里人当然不相信了,把他当半瓜子待。还有人调侃地问他,你给说说,明年的麦子成呢,还是豆子成呢?种啥好呢?还有出门做生意的,半真半假地问他,你说我这趟出去,是赚呢,还是赔呢?他不回答,还扭过头去,显得有些不屑。意思是,这样的小事,不值得他说。他关心的,都是大事。
他确实预言过一些大事。他说,过些年,隔着肚子杀一批人呢。不久,实行了计划生育。女人吃药打胎的,可不是隔着肚皮杀人吗。他说,将来的光阴,家家都有一台戏呢。多年以后,家家都有了电视机,不光是一台戏,还好戏连台的。这样的一些预言,虽然都实现了,但村里人慢慢发现,这些其实都不是他的话,是从经书上看来的,还有些是从别处听来的,是流传很久的话了。
村里有许多流传已久的话,平日里听着荒诞,但有时候,恰恰就会发生一些事情,与那些话对应上了,叫人不得不信。传说村子东边山顶上的那个山疙瘩里,埋着宝贝,这会儿有人来搭了铁架子,还在那里测量,看来是真的有宝贝。啥宝贝呢,传说里面埋着一对金鹁鸽。金鹁鸽本来是护佑村子的,按说不能挖出来。但这会儿被外人盯上了,就得挖了。让外人挖去了,还不如自己挖出来,卖了钱,分给村里人。
村里人和村长商量怎么挖出金鹁鸽的时候,买六一个人蹲在墙角里,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以后的光阴,家家院子里都有一对鹁鸽呢。
他说出这话,其他人并没有听见,只有我们几个娃娃听见了。其他人也许听见了,但没有丝毫的反应。我当时听了,也没有在意。我只留意他说到“鹁鸽”这样一个词。一个农村老汉,说出鹁鸽这样一个词来,叫人意想不到。我曾在老奶奶讲的古今里,听到过鹁鸽。古今里的鹁鸽是吉祥的、尊贵的鸟。一个男子,为了解救村里人、心上人,须找到一对鹁鸽,找到鹁鸽就找到了通往胜利,或者幸福的路。一个女子,救了一只受伤的鹁鸽,打雷的时候,伸出手去,手上多了一对金镯子。听古今的时候,我们不会把鹁鸽与平常见的鸽子联系起来,以为那是另一种鸟,是有些神奇的鸟,全身都闪着金色的光。
村里人说要挖金鹁鸽,我期待着,想看鹁鸽到底是个啥样子。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是村长不同意挖。村长毕竟是村长,做事稳妥些。他跑到乡上问了,乡上说,胆子吃大了,军队上的设施谁敢破坏。村长回来,传了乡上的话,村里人也不敢再说挖鹁鸽的话了。那几个南方人也没有挖。摆弄着仪器,测量了几天,也走了。我还是没有看到传说的鹁鸽。
心里疑惑着,鹁鸽到底是怎样的一种鸟呢?就去问老师。老师说,鹁鸽?那就是鸽子。老师一句话,把鹁鸽打回了原形,也把我的一些美好的想象给打碎了。我心里有些不甘,去查字典。字典和老师的话一样,鹁鸽就是鸽子,一种可以家饲的鸽子,身体上面灰黑色,颈部和胸部暗红色。字典和老师帮了我们不少,也扼杀了我们不少的幻想。
鸽子的确很平常。在我老家那一带,除麻雀之外,鸽子的数量是最多的。山坡上、野地里,时常会看见一群鸽子,散落在那里,急匆匆地走着,脑袋一晃一晃地找食吃。或者是呼啦一下飞起来,翅膀一会儿闪着瓦蓝的光,一会儿闪着银灰的光,盘旋了几圈,又落到另一片野地里。
鸽子很羞怯,对人总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尤其是野鸽子,所以,很难近距离观察它们。悄悄溜到跟前,才看清楚,小脑袋、圆眼睛、红爪子,身上的羽毛是瓦蓝的,翅膀上是深蓝的,胸腹的颜色近于银灰。最特别的是脖子上的羽毛,蓝中带绿、绿中有红、红中透紫,而且随着脖子的晃动,光线的变化,颜色也发生变化,说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再想凑近些看,就被它们发现了,一下子飞起来。一只飞起来,整群几乎同时飞起来,扑啦啦打个旋儿,飞远了。
家鸽子稍微胆大一些,但也怕生人,歪着头,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稍有动静,也就飞走了。家鸽子的颜色和品种很多,有一种白羽毛、红眼睛的尤其好看。不管是家鸽子还是野鸽子,在字典上都统称鸽子,也叫鹁鸽。字典上还有一句话说,鹁鸽肉咸、平、无毒,可用于解药毒,治恶疮、疥癣、白癜风等。原来鹁鸽是可以吃,还可以治病的。治病就不说了,吃鹁鸽肉,更叫人想不通了。
我们那里人是不吃鸽子的。据说是因为鸽子救过圣人,救过人类。阿訇讲的瓦尔兹说,圣人被追殺,藏进一个山洞里。眼看追兵快到了,蜘蛛赶紧在洞口拉起了一些蛛网,鸽子也飞到洞口,假装悠闲地整理羽毛。追兵据此认为洞内无人,于是跑到别处去了。还有一个故事,与《圣经》上诺亚方舟的故事差不多,说洪水滔天的时候,努哈圣人从方舟上放出一只鸽子,让它去探明洪水的情况,鸽子衔回橄榄枝,表示洪水退去,陆地出现,人类有了希望。正因为如此,老人们说,鸽子是不能吃的,如果要吃的话,须要用金刀刀宰,银盘盘接血才行。谁家里有金刀子、银盘子呢,实际上还是不让吃的意思。这样说,反倒显示出鸽子的尊贵。
村里也有打鸽子、吃鸽子的。有个叫三虎的,好像每个村子都有这样一个人,只是名字不同,二十多岁,不喜欢种地,就喜欢架着鹞鹰、端着土枪,抓野兔、打鸟雀。村里有句俗话说,看到鹰抓兔,庄家买卖不想做(读ZU)。三虎架着鹞鹰去抓兔子,村里好几个年轻人跟着去看、去学。我们一群娃娃也跟着去看热闹。三虎怕我们这些娃娃惊扰他的猎物,影响他收鹰,不让我们去,不时回头呵斥我们几声,还作势要放鹰啄我们。我们都怕他,也怕他手里的鹰,不敢靠近,远远地跟在后面。
到野地里,或者是山沟里。三虎选一个高地,站在那里,机警地四处瞅着。他手里的鹰也不时扭着脖子,向远处张望着。跟着他的人这时候都蹲伏下来,不敢出声,悄悄看着三虎和他手里的鹰。我们也远远地趴下来,紧张地偷着看。发现猎物了,三虎手一扬,鹰喳叫一声飞出去了。我们的眼睛都被鹰带着飞出去,身子也带着起来了。看到鹰打一个盘旋,向地上掠过去。一只野兔蹦起来,跳出老远,飞跑起来。鹰扑过去,抓住了野兔,叼了几口,停下来,等着主人过去。三虎很快就跑到跟前,摘下鹰,抓过兔子,一刀宰了。跟着三虎去的人,也跑到跟前了,接过兔子,庆祝地举起来。三虎呢,这会儿掏出备好的肉来,让鹰吃上几口。鹰抓住了猎物,一点儿不给它吃不行,它就没有动力了。吃饱了也不行,它就不想再抓了。
鹰吃上几口,三虎又架着到另一个地方去抓。抓野兔、抓呱啦鸡,有时还能抓住野狐子。抓够了,三虎架着鹰,被一群人簇拥着往回走,就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我那时候也很羡慕他,想着长大后,能做他那样的人。
三虎还有一杆土枪,用土枪打呱啦鸡、打鸽子。土枪里面装的是铁砂,打出去一大片,冲着鸽群放一枪,打死打伤好几只。铁砂打不准鸽子的要害,受伤的鸽子在地上乱扑腾,叫人看了心里不忍。三虎呢,早就习惯了,掏出腰里的刀子,跑过去,捡起一只宰了,再捡起一只,又宰了。
村里的老人看不惯,劝他不要再打了,三虎不敢黑了老人的脸,当面说不打了,可过后照样打。买六不自知,也去给三虎说,三虎不光不听劝,还把手上的鹞鹰抛到买六头上,差点把买六的眼睛给啄了。买六不敢当面劝了,只给人们说,他这样,招祸呢。
果然,不久之后。三虎一次提着土枪去打鸽子,土枪炸膛了。他的额头炸出了一个血口子,端枪的手也给炸掉两根手指头。受了这样的伤,都想着三虎再不会打鸽子了。谁想到,伤好以后,他修好了土枪,继续打,打得比以前更厉害。好像是鸽子害他丢了手指,他要报复。他打红了眼,也没人敢劝了。
那一段,政策放开了。经常有外面的人,开着拖拉机,来村里收羊皮羊毛,换黄米小米。三虎的儿子六七岁,爬拖拉机耍,却不小心给压坏了,拉到县城医院,也没救过来。三虎抓野兔、打鸽子的,看着人横,但对儿子,却心上命上的疼。他打来兔子、鸽子,也主要是给儿子吃。他说,他小时候挨了饿,要让儿子吃好。哪里想到,儿子却出了这样的意外。他像牛一样哭嚎着,村里人当面劝慰他,背地里却说,这都是他打鸽子招的祸,买六的话应验了。这本来是证明自己的好机会,可买六听了却说,不是他的话应验,这是报应。农村人都相信这个。三虎这回也相信了,放了鹞鹰,砸了土枪,再也不抓兔子、打鸽子了。人也一下子委顿了。
那以后,村里人对鸽子有了更多的敬畏。人们对鸽子的态度,鸽子并不知道,或者是,鸽子知道人们对它的敬畏,反而更加庄重和矜持。它们很少飞到村庄来,也不在村庄里筑巢,总是落在远离村庄的野地里。看到鸽子在野地里飞起来,落下去,咕咕地叫着觅食,没有人去打扰它们,更没有人去捕捉它们。可是,没有人把鸽子的高贵告诉鹞鹰,鹞鹰就把鸽子当成食物。
一只鹰在天空盘旋,它发现了鸽群。鸽群也发现了它。鸽子低着头觅食的时候,总是时时观察着天空。看到天空中的鷂鹰,它们并没有躲藏,而是一下子飞起来,互相紧靠着,形成一个整体,在半空中翻飞,像一股灰蓝色的旋风。随着翅膀的煽动,一会儿闪出瓦蓝的光,一会儿闪出银灰的光。鹞鹰的眼睛被晃花了,无从下手了。但鹞鹰有鹞鹰的办法,它先是在鸽群的上方盘旋着,像拿着一根无形的棍子,搅动着鸽群。鸽群被搅动,一圈一圈地翻飞。终于,一只鸽子被甩出鸽群,鹞鹰立即俯冲而下,扑向那只鸽子。鸽子的羽毛乱飞起来,我不敢看了。等回头再看,鹞鹰已经抓着鸽子飞远了,只有几根羽毛慢慢地落下来。跑过去赶紧捡起来,放在手心里,用另一只摩挲。家里要是宰了鸡,拔下鸡毛来,我们就这样一边摩挲,一边念叨,鸡毛哥、鸡毛哥,鸡儿死了你活着。小娃娃弱小,不能阻止大人宰鸡,只希望挽救一根鸡毛的生命。意思可能不全是这些,那似乎是一个流传很广的仪式。对鸽子羽毛,我很自然也这样一边摩挲,一边念叨,羽毛被抹一下,就动一下,似乎真活着,心里指望着那只鸽子能活下来。
隼儿也是鸽子的天敌。隼儿体型小,没有鹰那样的气势,不能盘旋在半空中,搅动一个鸽群,它凭借惊人的速度,紧随在鸽群的后面,追逐落单的鸽子。鸽子的速度很快,也很灵活,眼看隼儿要追上了,它一个折返,把隼儿甩开了。看到鸽子逃脱了,心里真高兴。
还有猫,猫是个神秘的杀手。鸽子飞在空中,猫不可能在空中去抓。它只能等鸽子在地上觅食的时候,悄悄地潜行到跟前,扑过去抓住一只;或者是在鸽子将要飞起来的时候,跃起到半空中,截获一只;甚至是爬到鸽子窝里去,咬死一只。有时,猫叼着一只鸽子回来,简直不知道它是怎么抓住的。撵过去想从猫嘴里救下那只鸽子来,猫不情愿地松开嘴,呼呼地怒吼着,鸽子却早就没了气息。看着头脑耷拉、羽毛散乱的鸽子,我心里很疼惜,恨不得把猫一脚踢死去。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万物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尊贵。
对买六,我那时候也和村里人一样,认为他是个无巴立人。一个无巴立人,要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总得有点特别的地方。买六不光会说些神神道道的话,还会认字看书。他看的书,跟我们念的书不一样;写的字,也和我们学的不一样。比如说读书,他写成讀書;学习,他写成學習;严肃,他写成嚴肅;中国,他写成中國。我们把他写的字拿给老师看,老师说,那是繁体字,过去的字,现在不用了。我们这才知道,过去的字和我们学的字是不一样的,过去的字要复杂得多。
那样复杂的字,买六不知从哪里学会的。他看的书,也是破烂的、古旧的,上面写的,我们也看不懂。
我回去给父亲说了,父亲说,那是四旧,是迷信书,不能看。父亲也当老师,是民办老师。父亲对我要求很严,一心要我学好,将来考个公办老师。我才不想考啥公办老师。那会儿都学陈景润,我最想当的就是陈景润那样的科学家。我知道当科学家要好好学,我也在努力学,可就是没有买六的儿子学习好。
买六的几个娃娃都正常,脑子没问题,眼睛里也没有萝卜花。大儿子叫买米,比我大几岁,小学没上完,就回去帮着父母干活,十一二岁就撑起了家。小儿子叫买面,和我同班。女儿叫买豌豆,还没上学,机灵得就像个小豌豆。儿女的名字都是买六给起的,买六识字,却给儿女起那样的名字,问他为啥,他说,生在我家里,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还要啥。他这样说,但他的小儿子买面却学习好,每次考试都在最前面。买面回家也要干活,在学校也没见咋学,考试成绩那么好,我们班的同学都说,是他父亲买六给猜了考试题。
我们就故意接近买六,希望他也能给我们透点考题。买六却说,你们老师出的题,我哪里知道呢。我们就说,你不是连以后的事都知道吗?买六红了脸,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学生娃娃,要好好念书呢,不要胡日鬼。书念好了,将来当大官。大官有多大,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最大的官,就是大队支书。班长李文才说,我将来要当大队支书。买六说,好,好。我说,我将来想当科学家,你看能吗?买六说,能呢,能呢。买六这样说,我们都高兴。虽然没问上考题,却问上更大更远的事。
这以后,我就更愿意去找买六。听他讲一些旧书上看来的故事,说一些神神道道的话。买六对我,似乎也特别看重,说我将来会有出息。有一回,他还当着我父亲的面说,你的这娃娃,将来有出息呢。当面夸孩子,一般父亲心里都是高兴的。但这话从买六嘴里说出来,父亲并没有显得高兴。父亲对买六也是看不起的。父亲说,不好好念书,能有个啥出息。说着,拉我走开了。好像是怕我和买六在一起,就会变得没出息。果然,走出去不远,父亲就教训我,你一天跟个半瓜子在一起,干啥呢!
回家后,父亲又教训我,叫我以后离买六那个半瓜子远一点。母亲听了说,买六咋成了半瓜子了?说不定是个卧里筛海呢。卧里筛海是贤者智者的意思。这样的人一般都其貌不扬,穿着破烂,隐藏在人群中,很难看出来,表面上痴傻,却有着很高的智慧。阿訇讲的瓦尔兹里,老奶奶讲的古今中就有这样的人。母亲没念过书,相信阿訇,相信古今,对上门来的讨吃,对见到的无巴立人,一点儿都不小看,对一些相貌穿着特别的,还有着一种特别的敬意。对买六也是,见了面,总是他大伯长,他大伯短地称呼着,从没有轻慢过。我们家里过事了,母亲还要专门给买六家送点烩菜,送点油香。父亲冷笑说,买六要是个卧里筛海,我……母亲怕父亲说出赌咒的话来,赶紧打断了,说,不是卧里筛海,也不能说人家是半瓜子呀。父亲有知识,能说出一大堆的道理来,可母亲认死理,父亲就没办法了。
父亲说不过母亲,就迁怒于我,狠狠地剜了我几眼。我怕父亲找机会收拾我,再去找买六,就尽量躲着父亲。买六好像也知道了,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也教不了你啥。你好好学,将来有出息呢。说是这样说,我再去找他,他还是显得很高兴。他说我会有出息,我当然也高兴。他小儿子买面,比我学习好,他却从来都不说,不知是为啥。
升初中的时候,我和买面都考上了。初中在乡上,三个班,买面和我没分在一个班,但时常能见到,上学、回家也都是一起走。他学习还是很好,在全年级都是前几名的。老师很看重他,都觉得他考学没问题。那时候,农村学生都想考中专,不想上高中。考上中专,就不用交学费,吃饭也有国家管,三年毕业,就能分工作,拿工资了。我和买面都报考了中专,没想到的是,我考上了,买面却没有考上。他主要是紧张了,没发挥好。补习了一年,又没考上。第三年又补习了,还是没考上。他父亲买六说,娃娃,认命吧。他这才回去了。
我想不通,买面学习那样好,咋就考不上呢,难道真的就是命?我有时候想,买六要是让买面再考一年,或者叫他上高中考大学,也许就能考上。有时候又想,买六好像知道儿子买面考不上。这样一想,心里一惊。
买六这辈子,并没有做出叫人心惊的事,实际上也没有说出叫人心惊的话来。我想写他的故事,也没有多少可写的。他神神道道说的那些,也没法叫人相信。他说我能当上科学家,我却先当小学老师,后来又成了个写文字的,看来他的预言还是不准确的。当然了,这样的事,也不能找买六去对证。
我这些年,先是在县城工作,后来又调到省城,回老家的次数少,再几乎没有见过买六,也没有听到他的事。倒是他的儿子买米买面的消息,还听到一些。买米人实诚,种地打工的,日子过好了,娶了儿媳妇,有了孙子。买面人活泛,做生意,贩粮食、农产品,光阴也很好。
今年回老家去,偶然提起买六来,才知道他去世好几年了。在亲戚本家都走了走,看到家家户户都盖了新房,红砖瓦房,起着高高的房脊。回族人家不设脊兽,房脊上都立着一对砖雕的鸽子,灰蓝的颜色,与真鸽子大小差不多。每家房脊上都摆着一对,只是摆放的方式不一样,有的四目相对,有的扭头回望。我不大知道其中的讲究,也不好问,心里琢磨着。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买六说过的那句话。如果房脊上的鸽子能算鹁鸽的话,他的预言实现了。
责任编辑 张远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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