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会把自己想像成快要死的人,得了某种让自己绝望让别人悲悯的绝症,让自己过得充实些。但我依然无所事事。除了在一所不入流的技校里教一门无关紧要的课之外,对什么都没有很大的兴趣。偶尔看看书上上网,偶尔和同事同学吃饭。偶尔和亲戚家人出去旅游,但与其说是旅游,不如说是长时间发呆。偶尔去相亲,看着对面的女生总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而对方抛出的问题更让我觉得虚幻:房子、车子、工资、福利、保险、职位、理想……确实,交女朋友固然是件打发时间的好事,但没有女孩儿对着一个毫无热情的人可以坚持住两个月以上。这绝不是喜新厌旧,而是我真的没有兴趣。
四点半下班之后,我拖着脚步在大街上晃荡,听着自己鞋底在地上的摩擦声。匆匆过往的行人和车辆,真不知道他们都急着去忙什么。路过书城的时候,想想不如买本书打发今天晚上的时间。在小说类书架前踱过来踱过去,一来看着琳琅满目的书无从下手,二来想要多耽误一会儿,磨蹭到六点就可以直接出去找点儿吃的,然后回家,翻书,睡觉,顺利到达明天。
正当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爱伦坡短篇小说集的时候,右边另一双手也刚好拿住了书的一个角。我们谁也没松手,互相对视了几秒。对方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儿,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短头发女孩儿。两人都二十左右,算不上美貌,但看起来青春怒放,各有动人之处。我随即松了手,挤出个没有意义的表情,转身要走。
“哎”,长头发女孩儿叫我,“好像就这一本,你要是喜欢你拿吧。”
“不是不是,我不是一定要买这本的”,我慌忙从对面的書架抽了一本封面夸张的小说,“反正封面是这种黑乎乎的就行,我什么都看,就是打发打发时间。”
“那谢谢你了,暗黑大叔。”长头发女孩儿把爱伦坡的书环抱在胸前,一副少女天真的模样。短发女孩儿似乎也跟着谢了谢。
“不用谢。”我一边转身离开,一边琢磨着为什么叫我“暗黑大叔”。“大叔”,从年龄上来看,并不为过。“暗黑”倒也蛮贴切,总之我和阳光肯定是搭不上边的。
终于捱到了六点左右,我走进小巷子里一家由居民楼改造成的米线店,也看见刚才买书的那两个女孩儿正坐在面朝大门的位置上。她们看见了我,都吃惊地瞪了眼睛。
“好巧啊,大叔”,长头发女孩儿叫起来,“你也来吃这家‘十大不为人知的街巷名店啊。”
我不知道什么“十大不为人知的街巷名店”,靠家近就来了。环顾店里,没有多少空位,我就顺从地坐到了她们的对面。点了一份三鲜米线后,我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等,不想说话,也不想看对面的两个女孩。但桌子实在小得可怜,我除了打量这两个女孩儿,实在没地方安置自己的目光。长头发的女孩儿画着又粗又长的黑眼线,使得原本不大的丹凤眼看起来精神奕奕,而且总是在左顾右盼,准备随时随地和人说话交谈的状态。虽然坐着,但我发现她有些肥胖,巨大的胸部抵在桌子边缘,让她显得有些老成、有些世俗。“她要是只剩下一对胸脯整个人也就完美了”,我无聊地想了想。旁边一直沉默寡言、连眼神都没有多少动作的短头发女孩儿,皮肤有些蜡黄。她一直像兔子一样警觉,硕大的玻璃球般的眼睛总是久久地盯着一个地方。当我和短头发女孩儿目光对视的时候,有一种心脏被人握住的感觉,很不自在。
米线端上来后,我低着头稀里呼噜地吃着。长头发女孩儿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很多圈,一副羞涩的表情问道:“嗯,大叔,你多大了?”
“三十多点儿。”
“那你是做什么的啊?”
“教书,大江职业技术学院。”
“挺好的。是这样噢,”长头发女孩儿把筷子搁到碗上,直视着我的眼睛说,“大叔,我想请你帮个忙。”
“啊?”我有点儿担心对面是两个女骗子,可我除了身上的两百块钱和一部用了四年的手机,也没什么值得骗子打主意的东西。
“哎,说来呢真有些不好意思。”长头发女孩儿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意思,“有一个男孩儿一直在追我,我也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可是我发现我们一点儿也不合适,就提出了分手。可是他死活也不同意,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不接,他就用不同的电话给我打,还会半夜三更地打到宿舍。他还写肉麻兮兮的情书,恶心得我们宿舍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她们以此嘲笑我。幸好他的学校在江北,离我们这儿还挺远,不然天天都会跑来截我。不过就是因为他会不打招呼地突然出现,弄得我每天都提心吊胆,就怕他见着我又是一番恶心的真情告白什么的。”
我又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长头发女孩儿,她转着眼珠绘声绘色地说着,似乎有些唾沫星溅到我碗里。会有人为了这个女孩儿不屈不挠?我还真是想不明白,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换成是旁边这个短头发女孩儿可能性还大些。这个兔子一样的小姑娘,才能叫人产生出一些爱恋。
“所以呢,我想请你……”长头发女孩儿顿了顿。
“扮我的男朋友。”
“揍他一顿。”
两个女孩儿同时开口。
长头发女孩儿撇了撇嘴,像是没有听见短头发女孩儿的话。短头发女孩儿嘟囔着,“看不顺眼就揍呗,有什么不对。”
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为什么找我啊?”
“我同学朋友他都认识,而且都和我差不多大,没什么说服力。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呢看起来像个正二八经的大人,他肯定会相信的,然后就知难而退啦。”长头发女孩儿突然换了撒娇的口气,“大叔,求求你了,帮帮我吧。我们约他到一个咖啡店,你也不用怎么说话,慢慢喝着咖啡,反正给他看见有你这个人就行了。好吧,我觉得你也蛮闲的,你就答应吧。”
我想了好一会儿,被长头发女孩儿磨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手机号码留给了她。
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们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想大概是小女孩儿和男朋友吵架,玩儿分手,一时冒出的不靠谱的主意罢了。这一个星期对我而言很漫长,因为日子过得像在学校操场上的跑道上跑步一样,就是一圈又一圈。
不过,这天晚上,手机响了。“大叔,暗黑大叔,还记得我吗?”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像一双不大的眼睛在转着。
“哦,记得。”
“上次拜托你扮我男朋友的事,你还记得吗?”
“喔。”我不置可否地答。
“明天我约了他,和他最后摊牌,你要来哦。我们俩提前一点儿到,在那里等着他,让他看见我俩像一对。”
“是吗?”
“你明天要准时哦。”长头发女孩儿噼里啪啦地报出地址和时间。
我是有多么的空虚无聊才答应了帮这个莫名奇妙的忙。我准时到达咖啡馆,看见长头发女孩儿端坐在靠窗的座位里。短头发女孩儿没有来?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再一想,我假扮成长头发女孩儿的男友和她的前男友对峙,这样的场合,多出一个不相干的人来确实不合情理。
我走过去,按照长头发女孩儿的示意,坐到她的旁边。我感到有些尴尬,女孩儿倒是大大方方地跟我唠唠叨叨地描述男孩儿对她穷追不舍的种种事迹。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眼神飘荡在窗外。
秋风已经呼啦啦地转到眼前,枯黄的树叶,零碎地铺在路面上,看上去那么悲哀。我为自己悲哀,也曾经想要像古往今来励志故事中的主角那样,经历挫折磨难然后达到某个辉煌,成为一个标杆。可那些都是说故事吧,真的会那么有趣?我有一份稳定而平淡得如正方形白瓷砖的工作。我有一个和我一样工作稳定慢慢爬升的父亲。我没有为了挣钱破釜沉舟、奋不顾身的勇气和必要。没有因为要参加选秀节目,不顾一切的煽情劲头。没有投入一项研究,而不能自拔的动力。更加没有动荡年代所需要的激情。在我出生之后没多久,我的父母就用他们的愛和能力,把我成功培养成为一个他们所希望的人,每一步都尽在掌握的人,从未错过一步。我习惯于享受着他们提供的一切,小富即安的现实生活和荡然无存的精神世界,从未被质疑过。总之,我其实就是一片早早掉落到地面的枯叶,等着进入退休进入坟墓的行尸,如同嚼蜡,荒度着循环反复的每分每秒。
被长头发女孩儿抛弃的男生终于出现了。样貌比我想像中的周正了许多。微微有些胖,却也一副浓眉大眼的学生模样。
长头发女孩儿一看见他立刻飞快地说道:“这就是我现在的男朋友,好了,你也看到了,我没骗你吧。”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话,但是我更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人会像我这样的对你。我对你的好,不是用说的,不是用看,不是用做的,是需要你用心去感受的。”
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阵的酸味,这个男孩儿的确散发着让人作呕的气息。渐渐在我的视线中他像一条肥壮蠕动的虫子直立地站在我的面前。蠕虫灰白的身体散发着酸臭味,从阔长的嘴唇里吐出的话语,翻成一个个粘稠的泡沫。
男孩还在话剧表演般地咏诵着:“我知道你爱上了这个老男人,也许他很有钱,也许他很有势力,而我只是一个不名一文的穷学生。我希望用我的真诚感动你。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不会阻挡你的幸福。但在我们即将真正分开的这一刻,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温柔的吻。在我今后的日子里,我会不断回味其中的甘苦酸甜……”
男孩儿伸出湿漉漉,几乎要滴落下粘液的嘴唇凑过来,向长头发女孩儿靠近。而这时,女孩儿也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准备着迎向这个恶心的吻。
突然我的耳边响起短头发女孩儿“揍他一顿”的声音。那么清晰的声音,就像在我的耳边吹着气,贴着我的鬓角说出的一样。我一拳打在男孩儿嘟起的泛白嘴唇上。随着一声闷响,男孩儿向后退了一步,将身后的椅子撞倒。轰隆的声响后,我视线中的男孩儿也从蠕虫的样子恢复到了本来的面貌。鼻子流出血,从捂住鼻子的手指缝中流出。大约是现在的孩子被驯养得没有了“打架”这个概念,他尽管眼里含着疼痛的眼泪,手上沾着血,却也没有向我发起进攻的意思,只是不住声地嚷嚷道:“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能打人呢,我要报警了,野蛮人……”
长头发女孩儿张着嘴呆立着,一时不知怎么是好。我看着男孩儿虚张声势地喊叫着,除了出了点儿鼻血,状态好极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钱按在桌上,语气平稳地说,“喝杯咖啡,老实坐着,一会儿就没事了。以后说话注意用口语,说人话。”说完,拉着长头发女孩儿向外走。
男孩儿在背后使用口语骂了起来,“有钱了不起啦,有钱就能打人了,你以为我好欺负……”嘴上骂着,却没有一点儿追上来的意思。我和长头发女孩儿不慌不忙地走出去,在街角分了手。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的右手一直沉迷在狠狠向男孩儿出拳的那个状态当中。用一句俗不可耐的话来说,就像是给生活来了重重的一击,虽然并不贴切。无论怎么看,我还是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这个小小的涟漪并没有为我带来多大改观。但就在那个时候耳边听到的短头发女孩儿说“揍他一顿”的声音,却让我想要再见到她一面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对于她的长相,似乎不那么清晰了,但她带给我的是一种类似冲动和反抗的力量。我渴望这样的东西出现,就像大火不可遏制的蔓延。那一拳之后我依然是温吞吞地起床、温吞吞地工作、温吞吞地吃饭,甚至连打电话给长头发女孩儿,问她要短头发女孩儿的联系方式的勇气也没有。
当看到长头发女孩儿来电话的时候,我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动起来,就像第一次才知道自己还有心跳这回事。
“大叔,”长头发女孩儿嗲声嗲气地说,“上次你打他呢,虽然有些过了,但毕竟是帮我嘛。我还是应该谢谢你的。”她顿了顿,“不过,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他,所以忍不住就打了个电话给他。你别说,你那一拳下去,他真是乖多了,他说不再乞求做我的男朋友,只希望我们像最初那样,成为普通的朋友。”
“还不是一样。”我嘟囔了句。
“什么?”
“没什么。”
“大叔,你上次帮我,我想请你吃个饭。不过,明天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陪你去看他。”
“哇,你怎么知道的?你太厉害了,料事如神啊。”
“呵呵。”我干笑了两声。
“那就这么说了。”长头发女孩儿说了时间、地点,咯咯笑着挂了电话。
一整夜我都在琢磨,明天短头发女孩儿会不会一起去。如果她没去的话,我该怎么要到她的联系方式才不显得唐突。我觉得自己想要见到她的心情是那么迫切,以致于夜里紧张得几次被噩梦惊醒。
在约定的公交车站,还是没有看见短头发女孩儿。只有长头发女孩儿一边撩着头发,一边笑着和我打招呼。
很快,去往江北的公交车来了,我们上车后找到座位并排坐下。
车子启动以后,我的手心开始冒汗,还是不知道该怎样提起短头发女孩儿才显得自然。依然是长头发女孩儿向我讲述她和男孩儿之间的事情。
“其实如果只是单纯地做普通朋友,这个人还是蛮好的,心也蛮细的。所以这次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去看看他被打得怎么样了。”
我几乎要笑出来,对她说:“你这是以朋友的身份去看看他被打成你普通朋友时受的伤怎么样了。”
长头发女孩儿似乎没听懂我说话,甚至没聽到我说话,只顾继续说,“上次你说要他说话注意口语,我也懂你的意思。他这个人,一到谈情说爱的时候,就会满嘴不知哪里学来的话。不过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谈恋爱的时候应该怎么说话。我其实也没那么讨厌他,但又觉得他怪怪的,说不好。”
长头发女孩儿的唠叨终于停顿了。汽车颠簸了一下,驶上长江大桥。这座当年全国人民都引以为豪的长江大桥如今看来不再那么气派。灰蒙蒙的化工厂烟雾使得能见度很低,带着一缕抑郁的神情。
“嗯,”我握着前排椅背的扶手,吞吞吐吐地问,“那个人,就是你那个同学,我是说短头发的那个女同学,和你蛮好的那个,她怎么没跟你一起?”
“短头发的同学?你怎么知道我有个短头发的同学?我和你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啊,怎么了?”我觉得她的反应有些奇怪。
“我没和你说吗?她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长头发女孩儿指指车窗外。灰蒙蒙的江面上有几艘货船拖着长长的水纹和厚厚的烟雾慢吞吞地移动着,似乎就要沉到水里去了。
“什么?”我惊叫道。
“就是我的同学自杀,从长江大桥跳下去的事啊。我和你说过的吧。我一直都没和你说过?”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半年前吧。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听到这事的时候,吓得半死,也特别难过,学校还请了心理辅导师来给我们上课。”
“是为什么自杀。”
“不知道啊。遗书也写得含含糊糊,大概是说生活没有意义,忍受不了重重地出拳,却打在软绵绵的空气中,等等这样,很抽象的,没提到什么具体的事。”
我感到汗水浸湿了扶手,打滑。我反复回想和确认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认识她们两个的。半个月前,在书城遇到她们,确定无疑。因为日子单调乏味,认识两个女孩是相当大的事情,我不会记错。
一时间,短头发女孩儿瞪大的眼睛似乎就在我的身边闪烁。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们的距离那么的近,她好像要和我说些什么,正在靠近我,我们几乎要眼睛碰到眼睛了。
汽车驶下大桥,向路边的公交站台靠近,车门打开的时候,我飞快地对长头发女孩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我冲下公交车,转身向长江大桥飞奔。眼前就像一条顶端亮着璀璨光芒的隧道,直直地指引着我跨上大桥的桥面。江上刮来的呼啦啦的风,混合着化工原料的腥臭气味,浸入身体。江面上灰黑的波浪像温柔抚摸的女孩的手掌。
我久久地站立在栏杆旁边,被江风吹得瑟瑟发抖。但我一步都不想挪动,我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些不曾注意的东西,比如,我是那么喜欢那个短头发的女孩,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亲切,她的每句话都几乎都能记得。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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