娓娓

　　他先是靠着床头坐着的，保持多少年来上床前一两个小时从来不变的惯有姿势，双手交叉像捧宝贝一样捧着摇控器，眼珠一动不动直楞楞盯着墙上挂着的电视，突然脑袋就歪下来搭在枕头上，咕噜着好像说了个渴。

　　陈晶没有反应，也没有转头看看已经结婚20年的丈夫。她的心里、脑子里，装得满满的都是疲惫，还有厌恶。她以为顶多半分钟，响雷一般的鼾声就会响起，她摸了摸自己枕头下面的耳塞，准备好在鼾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就戴上。年轻时为他在卧室看电视的恶习她和他吵了很多架，也不少次搬到书房客厅睡过，所有的挣扎反抗都以失败告终。有一天，他突然一改平时的暴君作风很随和很理解人地说，你不就讨厌电视的声音吗？我看电视可以不要声音，我只想看见里面的东西在动，是活的，就够了，就睡得着了。说完他就把电视调成了静音。从此电视倒是不闹了，他闹得厉害，眼睛一闭上必鼾声雷动。陈晶也就被迫养成了戴耳塞睡觉的习惯。

　　时间突然变得特别的漫长，陈晶感觉至少3个半分钟过去了，鼾声仍然没有响起。“要喝水吗？”她没有表情地问了一句，回答她的还是沉默。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一点点异样，猛地坐起来，把眼睛转向左边，他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乌黑，鼻子和嘴都被厚厚的白色泡沫包裹着。

　　16个小时以后，他死了。那时是下午4点过，医院ICU病房前的过道里，明晃晃的太阳从全封闭的落地玻璃斜照进来，陈晶打了个寒战。医生出来宣告他的死讯，陈晶问如果早点到医院情况会是什么样，医生摇摇头说他这种突发大面积脑梗，救活的机率只有百分之零点几，就算救活了，基本上也是植物人，长年躺在床上插管子遭罪，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直接死了痛快，医生这句话在整个丧事过程中一直在陈晶耳边回旋，她觉得给了自己很大的支撑。

　　一

　　陈晶上午10点半按响了唐笑的门铃，唐笑正在楼上的书房里看书，他的咨询时间是下午2点到5点，来访者在非工作时间不预约直接上门，对心理治疗师而言确实是令人恼怒的打扰，他承认这也是对自己懒得把生活居所和工作场地分开的惩罚，享受了便捷就要承担相应的代价，犹豫了片刻还是按下了应答键。没等唐笑开口，陈晶就急咆咆地说，我没办法等到下周，他昨晚上又回来折磨我，卡我的脖子抓我的头发，打得我全身都是伤，我快死掉了，求求你，快开门，救救我。见唐笑没有答复，她变了话头和语气说，快开门呀，我看见赵医生的车位是空着的，她不在，你怕什么？唐笑被她这句无厘头的话逗笑了，未必这么快她就忘了介绍她来咨询的正是赵医生。

　　陈晶在丈夫猝死之后一直失眠，到医院看神经内科，她不知从哪里得到的信息所有帮助睡眠的药物都有毒，拒绝一切药物治疗。唐笑的女友，神经内科医生赵洁建议她找唐笑做哀伤平息心理辅导，3次辅导之后并无明显效果，唐笑也充分感受到陈晶对自己的抗拒，已经建议她换一位心理治疗师，并给她推荐了优秀的同行。但她坚持要唐笑做治疗，理由是她还没把唐笑折磨够。

　　尽管只有几次见面，唐笑已经熟悉陈晶的这套说话把戏，一定要把内心想说的话装在一个盒子里，不管这个盒子多么丑陋多么不合时宜。唐笑当然有权利拒绝她，可以不经她允许结束治疗关系，但他迟迟没有这样做，他问过自己不想做得如此决绝到底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几点，她出手阔绰，唐笑并没有像大多数心理治疗师那样为自己明码标价，每50分钟300，600，900或者3000，只在楼下门厅入口处放了一个木盒子，类似寺庙的随喜箱，来访者进门就能看到，给不给，给多少，随意。有人说这招收费方式很诡谲，对收费的和付费的都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唐笑的理由有两点，一是给自己标价很头疼，二是他已经过了为生存工作的阶段，以他每周3至5个人次的工作量，给得再少，也不会饿死，给得再多，也不会暴富。更有意思的是，他发现来访者给钱多少往往和解决问题的决心勇气及治疗效果成正比，凡是在随喜箱前纠结，拿出钱包几经犹豫最终往里塞一张两张钞票的，在咨询治疗过程中表现都很消极。干脆利落往里塞钱的表现则非常果敢。唐笑内心承认，自己爱钱，喜欢给钱爽快的人。陈晶每次都是付1000元，有次钱包里全部现金只有600，她付了500，第二次直接付了1500。除了付钱大方，她长得还很好看，40多岁的女人当然不是漂亮到惊艳的程度，但她身上自然散发的某种气息对唐笑很有吸引力，前提是她沉默的时候。这明显有些荒诞，她付钱请他治疗，其重要内容就是要他听她说话，而他对她不说话的样子格外着迷。

　　诊疗室在楼下门厅的左边，12平米的小房间，两个单人沙发，叫荣格椅，一个躺椅，叫佛洛伊德榻，来访者可坐可躺。陈晶照例是直接躺在佛洛伊德榻里，唐笑坐在她身后的荣格椅里。唐笑觉得她安静闭上眼睛的样子真美，可不到半分钟，美就打破了，她嚷嚷道，我又是一夜没睡，你看我的皱纹，我的眼袋，你说说那个死人为什么不放过我？死了都还要紧紧缠住不松手。死人，我知道你不想死，但你摸着良心说是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天天在外面喝酒吃地沟油，血管长期被很脏的油堵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就是不听，电视里说蒜油、鱼油是血管清道夫，我托人在国外买的高级的回来，你也从来不吃，死人，你谁也别怪，你是被自己害死的。

　　唐笑默默地听她说，她的声音从高到低，慢慢从嚷嚷变成了呢喃，情绪从激烈到平和，不到5分钟，房间里就只有她浅淡轻盈的呼吸声，她睡着了，他也松了口气。仅仅是松了一口气，立马又积聚全部的理智紧张地抵御自己心中疯长的欲望，陈晶熟睡恬静的样子真美，他真想俯身去拥抱亲吻。但他清楚地知道这将违背基本的职业伦理，彻底断送他的前程，牺牲他努力半生获得的安逸生活。他付不起如此昂贵的代价，深深地用力把这疯长的欲望压抑了下去。

　　陈晶睡了差不多40分钟，睁开眼睛问唐笑如何让她催眠的，唐笑说你知道我没有催眠。她说怪了，在其他地方怎么也睡不着，一到你的躺椅上就自然睡得着了。唐笑不想和她讨论这个问题，直接问她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她说起了头天晚上做的恶梦：像是在医院的ICU病房，身上插着各种各样肮脏的塑性管子，管子的另一头是各种各样嗡嗡作响散发幽幽蓝光的机器，操纵机器的是一个背朝着我的白衣男人，我觉得这个男人的背影有点似曾相识，但怎么也想不起是谁，我模模糊糊意识到我要死了，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在我胸腔里发酵，一会儿我的身体就变成了一个气球，从病床上漂浮起来，我的手也可以动了，我扯掉身上的管子，想着从天窗飞出去。突然，白衣男人转过身，天，居然是我死了的丈夫，他手一挥，就把我重新按在了病床上，我挣扎着要起来，他很生气，卡我的脖子，抓我的頭发，死劲地揍我，打得我全身都是伤，痛醒了才看见两个手臂上全是大片大片的淤青。她挽起袖子让唐笑看，果然有大片大片的淤青。

　　唐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问她还疼吗，需不需要涂点药膏，她摇摇头说不用了已经好多了。他说你是怎么理解这个恶梦的？恶梦是她的称呼，如果像她说的一直失眠睡不着，这一幕可能不是梦而是她疲惫之至时的臆想，他愿意相信这个臆想和梦的本质一样，都是潜意识的表达，身心极端疲惫时，意识就无力控制潜意识，潜意识就会随性自由奔跑。

　　陈晶说周志林恨我，非常恨。周志林，你丈夫的名字？唐笑问道。陈晶点点头，唐笑继续说：“这是你第一次说出说你丈夫的名字，之前你一直说他，死人。这个细节让我感受到你对我更信任了，表现得要放松些了，我为此高兴，也感谢你的信任。”她抿了一下嘴说，别高兴得太早，你帮我分析一下，周志林为什么要恨我？

　　唐笑提醒陈晶，不是周志林恨你，是你觉得周志林恨你。重要的问题是你为什么觉得周志林会恨你？

　　“我不关心他，没尽到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如果我细心一些，早点发现他生病，他可能就不会死。”“抢救的医生当时就给了你答案，早几分钟发现并不能挽救他的生命。你知道的。你真的是为平时不够关心他的生活而愧疚吗？”唐笑看着陈晶的眼睛，她不正面接纳他的注视，眼睛一直在飘浮闪烁。他说我感受到了你的逃避或者为难，不用勉强自己，想说的时候再说，我一直在这里。好吧，今天的时间到了，下次记得要预约。

　　我知道不预约贸然前来让你不舒服，我就是想看看你不舒服时的样子。陈晶孩子气地笑了，也不告别就直接出门。唐笑想到此前结束治疗时她都会摊开双手请求给她一个拥抱，每一次自己都只很节制也很虚假地和她握手告别，心里有点怅然若失。

　　二

　　虽然是12年的房子，但一直只有两个人住，没有孩子，也没有猫猫狗狗，去年才重新装修过，全套家具也是去年换的，对了，所有的家具都可以留下，但床和床垫要搬走，我和老公睡眠都不好，床和床垫都是专门订做的，一个人睡上去另一个人一点感觉也没有，绝对做得到互不干扰。

　　陈晶跟房屋中介公司的工作人员详细介绍房子，他走了，20年的共同生活结束了，她决定就让结束来得更彻底些。中介工作人员是个20出头的大女孩，拿着手机一边拍照一边说，你要把旧床搬走的话最好再买一张新床放上，这样买房子的人就可以拎包入住，你的房子也多一个卖点。陈晶一听旧床搬走了还要去买新床，顿时觉得麻烦，想也没想立马说，那我不要了，全留下。女孩朝陈晶伸出大拇指做了个点赞的动作说，陈姐姐一看就是爽快人，我最喜欢和你这种人打交道，回去马上网上网下双挂，努力推，尽快卖，力争卖个好价钱。还有，姐姐，你房产证在手上吧，不欠银行贷款吧，房产证是你一个人的名字还是你和你老公两个人的名字。一个人的名字交易简单点，两个人的名字要复杂点，卖房时你们两个要一起去。

　　两个人的名字，但他死了，所以我才要卖房子，想开始新生活。陈晶还没说完，女孩就瞪大眼睛问，他不是死在家里的吧，死在家里我不帮你卖，太不吉利了。“当然不是，是死在医院ICU病房的，你看家里有一点死人的气息吗？再说，死人就不是人吗？哪个人不会死？你年纪轻轻怎么这样迷信？”陈晶提高了声音，她起初以为自己是在生气，但听到自己声音里的颤抖，就知道其实自己内心和中介女孩一样很恐惧，一番义正辞严的话不过是给自己壮胆鼓气。明白这个以后陈晶就软了下来，提议道，要不要来杯茶？我有自己烤的点心，配在一起还不错。她料想女孩可能会谢绝，说不好意思太麻烦了，然后就告别掉头离开。

　　“如果你觉得孤单，想找人说说话，我可以留下来陪你，我知道现在这种时候你会很难过。”女孩说道“我还没有经历过亲人去世，但我和初恋分手时有差不多两个月随时想到他都有窒息的感觉，就像死了一样，他死了我也死了。”

　　陈晶摇摇头说不一样，你的初恋就算和你分手了他还活着。她已经知道女孩叫周晴晴，26岁，哲学系硕士毕业，喜欢房子也喜欢和各种不同的人打交道，就选择做了房屋中介。周晴晴眨眨眼说，在我心里他就是死了，我和你一样痛苦，不同的是你老公走了，你痛苦之后是悲伤和怀念，我初恋走了，我痛苦之后是愤怒和仇恨。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愤怒？唉，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觉，他有五六年没碰过我了，之前有好些年碰也喝醉了才碰，说我身上有一股发霉酸馊的味道。我母亲是医生，我从小就被她培养了良好的卫生习惯，每天早晚都要洗澡，从来没人说过我身上有味道。他有多厌恶我才说得出这样侮辱人的话。陈晶平时小心隐藏的秘密直接从喉咙冲了出来。

　　“太过分了，男人是低级动物，晶姐，你不要难过。”周晴晴开始称呼陈晶晶姐，似乎她们已经相识很久很熟络，“这个厌恶侮辱你的臭男人已经死掉了，也算上天有眼，你就更不要难过，不值得。”

　　陈晶突然意识到，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陌生女孩是在同情安慰自己，而起因是自己跟她控诉已经死了的丈夫，发现自己在说死人的坏话让她有些羞愧，她咬了咬下嘴唇，似乎很想收回刚才说的那番话，但收回又会让她觉得自己更假，况且她根本无法阻止自己继续控诉 ：我们是大学同学，从大二开始他就追我，结婚后我才知道他是看上了我父亲，对，看上了我父亲，我父亲是一家大型国营企业的负责人，他和我确定了关系就等于直接进了父亲的企业。我是一个傻瓜，看不出他的这些心思，他追我的时候表现得特别浪漫，写情诗弹吉他，跟我描述他老家的山清水秀，还不停地送大山里的各种山货，山核桃仁用野生蜂蜜浸泡了再风干，做成又甜又脆又香的桃仁给我当零食吃，后来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桃仁了，弄得我成天晕乎乎的，真把他当成了神仙一样的白马王子，不顾家人朋友的反对，坚决跟他好了。

　　“这样啊，这个人太坏了，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周晴晴不知道怎么接陈晶的话，想当然地继续批评指责。

　　唉，我再傻，结婚后也还是看清了他的本来面目。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还是跟他过了20年，整整20年，我也想不出来是怎么熬过来的。有一年春天，我跟别人学会了做清明粑，就是到乡下去摘野生的清明菜，洗净切碎，加糯米粉和面粉揉成一个一个的圆团，蒸或者炒，很好吃。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在家里做了几十个清明粑，把它们一个一个整齐地摆在铺了干净纱布的桌子上，淡绿色的清明粑像小人儿一样手牵着手站在白色的沙滩上，可爱极了。他回到家看了一眼这些清明粑脸就黑了，一把把桌子掀翻在地，我看见一个个清明粑，落在地上，粘上灰，心都碎了。他还不解气，用脚去踢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一边踢一边骂，他竟然以为我做清明粑是羞辱他，提醒他是吃野菜长大的乡下人。他说，你祖祖辈辈是城里人又怎么样？比我高级吗？你TM还不是要我养，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我们两人大学毕业都如愿进了父亲负责的企业，但人算不如天算，好日子没过几年单位就不行了，我们也很快就从大型国企职工变成了下岗工人。他胆子大，肯吃苦，加上我父亲的一些关系，下岗后他自己开了个小工厂，优化了国企以前最受欢迎的产品，原料、销售什么都是现成的，很快就挣了些钱，被政府宣传成下岗创业典型。相比赚钱他更看重名声，热衷于做报告见记者，心思一点不在厂里，全靠我父亲帮他管着，后来我父亲病了，厂里就完全不行了。虚名这东西像肥皂泡，看起五颜六色漂亮得很，到关键时刻啥用沒得。等他明白过来已经太晚，回过头想好好做生意实实在在挣钱，才发现他在到处博虚名的时候发财的机会已悄悄溜走。他不甘心啊，到死也不甘心。

　　周晴晴默默地望着陈晶，一副专注听她说的样子，陈晶觉得自己对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说得太多了，招呼周晴晴吃自己烤的茶点饼干，周晴晴把饼干掰成一大一小两块，小的一块刚塞进嘴里，马上就呲牙露出很痛苦的表情，陈晶赶紧把纸巾盒递给她，这才想起饼干虽说是自己烤的，但是在周志林出事前烤的，一直用密封盒装好放在冰箱里，一晃也是五六个星期了，估计变质了。周晴晴没接纸巾盒直接冲进卫生间，卫生间立马传出哗哗的流水声，陈晶知道这是面盆龙头开到最大的声音，她猜周晴晴是在用水声遮掩呕吐声，多少年前，周志林喝醉了还碰她身体的时候，常常变态地强迫把精液甚至尿液射到她嘴里，每次被折磨完她就立马冲进卫生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一边哭一边吐。有几次周志林踢开卫生间门，把陈晶的头使劲往马桶里按，骂骂咧咧道，你嫌老子身上的东西脏要吐，老子就让你喝尿吃屎。

　　回忆这一幕，当初锥心的痛好像淡了许多，但从肠胃到喉咙仍然有想呕吐的冲动。无意识中，她拿起周晴晴剩下的大半块饼干往嘴里塞，一股发霉酸馊的味道从舌尖直抵口腔鼻腔，一个无助无奈的声音弱弱在说，这就是你的命，认了吧，咽下去，借着一大口茶，她果真吞咽了下去。从卫生间出来的周晴晴看得目瞪口呆，继而浑身发抖，又迅速转身回卫生间，这次没开水龙头，直接扑在马桶上吐得天翻地覆。

　　周晴晴再次从卫生间出来，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防盗门，一只脚已经踏出门，又收回来，转过身，眼睛像刀锋一样扫向陈晶，冷冷地说，我知道了你为什么会和那个死男人过20年，因为你和他一样变态，他是虐待狂，你是受虐狂，你们天生一对。警告你，不准打电话给我，你这凶宅倒贴钱也没人会要。

　　“原来我变态，原来我是受虐狂，原来所有的都是天生的。”周晴晴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消逝，陈晶还在不停地自言自语，“是啊，周志林是大混蛋，我就是大蠢猪，从一开始，他也没有勉强我做出选择，都是我自作自受。我动过多次念头要离开他，父母去世前也都叮嘱我要提防他，最好和他离婚去南方投奔弟弟。是我自己不敢，我害怕一个人过，那会更惨，周志林再坏，也是个伴，总比可怜兮兮的一个人强。在一起20年，他再多坏，也还是有过一星半点的好，怀第一个孩子流产，他炖了鸡汤，第二个孩子流产，他煮了红糖鸡蛋，第三个他才开始不管我，骂我是生不出娃的废物。”

　　三

　　“心理创伤说白了是人被生活击成不同的碎片，失去了完整，这些碎片彼此独立，又互相对抗攻击竞争，人便一会是这个碎片，一会是那个碎片，迷失徘徊却无法成为碎片的统一体。所谓创伤疗愈就是把这些碎片妥善安置各归其位，进行修补，让它们重新连接在一起，回复整体性一致性，人也就找回了自己。”

　　唐笑在整理来访者周晴晴的治疗笔记时写下了这段话，奇怪的是，写这段话时，他脑子里浮现的是陈晶的样子。陈晶已经连续3周没有来，电话短信也没有，唐笑感受到自己内心对她的牵挂，但他的职业伦理是非求勿助，不需求不满足，即来与不来完全尊重来访者的自愿选择，唯有自愿，才可能对自己负责，也才可能有改变。

　　周晴晴21岁被男友结束初恋，男友的结束语简单直接不留任何余地，我开始真正的恋爱了。周晴晴傻了一样问那我们从高一好到现在的5年算什么？他想了想说只是练习，和这次真正的恋爱相差地球到月球那么远。一向自尊心强的周晴晴没有再说什么，当天就约了暗恋自己的男生K歌，迅速进入一场新的情感。新男友很好，她看上去也不错，但就是吃不下东西睡不着觉，记忆力越来越差。新男友把她带到了唐笑的心理诊所，接受了半年的心理治疗后，饮食睡眠记忆力及其他身体指标恢复正常，当年考研成功。读研期间周晴晴认为自己一切正常，毕业工作后又严重失眠。

　　唐笑感觉她压力很重，问她压力的源头？她摇头说工作我选的自己喜欢的，不是很累也把业绩做得很好。他仍然很好，一直包容我不停地犯错。

　　他是带你来这里的男友？你们一直在一起？你说的错是指什么？ 唐笑向周晴晴求证并寻问，周晴晴点头说是他，世界上没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要不停地跑出去做爱情游戏。嗯，就是和不同的人假装恋爱，我确定我不会变心，一定会回头最终和他在一起，只有他才会让我安心踏实，其他人都给不了我这种安全感。但只有安全感我又觉得好闷，就是快憋死了那种闷，我只有不停出去折腾，寻找各种新欢，时时提醒自己出去只是玩，只是游戏。

　　唐笑看着她的眼睛问，你为此愧疚？周晴晴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说，我身上有几个小人在打架，好奇的小人，寂寞的小人，空虚的小人，愧疚的小人，害怕的小人。

　　“你害怕什么？被他發现？他选择分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可怕的，我有点好奇他为什么一直不知道我的出轨？”“你觉得他应该知道？你希望他知道？”“我不细心，也不是很会撒谎，如果他有一点点怀疑，应该可以找到很多证据。希望他知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是觉得很奇怪。”“你认为自己爱他吗？”“爱啊，怎么可以不爱？世界上没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了。我要不爱他就太蠢笨了。”“你闭着眼睛，不要用头脑思考，就问自己的内心有没有爱？相信内心一定会诚实地回答。”

　　周晴晴的眼泪哗哗而下，唐笑不再说话，看着她哭，感受着她正在艰难而勇敢地去面对一直在逃避的情感。她流着泪说，我觉得我正在重复妈妈的命运，她也是被初恋男友抛弃后选择了一个很好的人结婚，所有的人都说妈妈找到了爸爸特别幸福，但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妈妈很孤单，一点不快乐。爸爸在大事上无可挑剔，就像别人看到的那样宽容厚道有责任感，但他在小事上，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表现根本不是这样，当只有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时，他从不帮妈妈做家务，也不和妈妈说话，对我也非常冷漠，总是自己一个人喝酒，喝醉了倒头就睡。

　　唐笑说你觉得现在的男友和爸爸很像？周晴晴说目前还不是很像，但我觉得他们本质上是一类人，好人的外表下有颗冷漠的心。我在努力做和妈妈不一样的人，他给不了我快乐，我就到外面去寻找，和陌生人做爱，无论男人女人，都很快乐，身体都飞起来了。终于谈到性了，唐笑一般不会主动问及来访者有关性的问题，但他深信美好愉悦的性是亲密关系的深度联结，不仅是身体的联结，也是情感和精神的联结。性是亲密关系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尤其是女性，性不和谐，关系的流动性就阻滞了，但传统中国文化会让她们有意无意掩饰性对自己的重要。唐笑问周晴晴是和每个陌生人做爱都有飞起来的感觉还是和其中一部分人有飞起来的感觉？如果答案是前者，她身心饥渴的程度就已经非常严重。周晴晴说仔细想想还是只和其中一部分人有飞起来的感觉，但和任何一个陌生人做的感觉都比他好，和他做就像和木头做。唐笑说如果你确定自己这种感受是真实的，为何又还和他在一起？原因真的就是你说的他是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周晴晴苦笑了一下说，所有人都这么说，我的脑子也这么说，但我的心不这么说。你要我问自己的心，这就是内心的答案。唉，把内心敞开，不敢说的话都说出来真好，真轻松，我想睡觉了，我可以在这里睡会吗？唐笑点了点头，她迅速呼呼入睡，他猜得到等她醒来就会连珠炮一样说：唐老师，你的意思是建议我们分手？可分手容易，分了手又怎么办？如果我再找不到初恋那么好的人，他也不在原地等我，我怎么办？唐笑摇了摇头，很多心理困境的实质就是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前有狼有后虎，什么都焦虑什么都恐惧，继续，不可以，转身，也不可以，卡在自己构造的困境里受折磨。解决之道是行动，继续，可以，转身，也可以，但继续与转身都要负起责任。他开始写治疗笔记。

　　四

　　陈晶把房子的标价从120万降到115万、105万、100万，仍无人问津，她有些灰心丧气，心想房子和自己的命运一样，再怎么跌也深不见底，没准真的就如中介说的白送也没人要。她对唐笑悲切地感慨道。

　　她又来见唐笑了，她解释自己消失几个星期的原因是回周志林老家重新修缮了墓地。我在他坟前杀了3只鸡，红的黑的白的各一只，都是雄赳赳的鸡公，红的那只叫得太厉害，把我惹得很烦，我一刀就把它的脖子砍断了，颈骨断裂的声音比起它嚎叫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许多，其它两只是阴阳先生砍的，3只鸡的鸡血绕着他骨灰盒的周围淋，阴阳先生说这样他就会在那边安息，然后再投胎往生，不再出来打扰我。周家的人说我这样做很过分，我说你们要搞清楚是谁过分，他死了都不让我安生，天天纠缠我睡不着觉。你们不同意他早安息早往生，那就让他回来纠缠你们。一个满脸像核桃皮那么多皱纹的老太婆质问我你白天没做亏心事晚上怕什么鬼敲门。我想横了说我们到那边去问他，拉着老太婆一起去撞青石板墓碑，她立马吓瘫在地，说不管闲事了。

　　很长一段时间，唐笑没有说话，干坐着，他在思考她的婚姻历程，像一幅幅照片闪过那样，他们恋爱、结婚、失业，他创业之初、创业失败、他的沮丧、她父母的死亡，她的孤单，他们一起的这20年。他想象周志林和陈晶还是大学同学的时候，他们会预料到生活最终会成为这个样子吗？不可能吧。

　　你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变狠了？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不再懦弱，不再任人欺负。陈晶提了问题，又自己回答道。唐笑听到自己喉咙蠕动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这个小动作他不喜欢，但一直如影相随，在他不想说话似乎又必须说点什么的时候，这个小动作就会冒出来。

　　如果你做的这一切真是你内心想做的，能够让你感受好一些，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自己不太相信前世和来生这种说法，宁愿相信人就活这一世，全然地把这一世过好，勇敢、积极、自由，告别时没有遗憾。唐笑看着玻璃窗，天渐渐暗下来，五颜六色的街灯开始亮了，窗子像是嵌入了一幅金光闪烁的画。陈晶的眼睛跟着唐笑视线转到玻璃窗，很有默契地说，一扇窗一幅画。

　　唐笑点点头，想了一下说，如果外面的灯都熄了，窗子没有了外面的光，会是什么情景？陈晶说黑漆漆一团，不再是画了。唐笑说对，如果房子本身有光，窗子的美才是真美，对房子和房子的窗子而言，由内而外的光才有穿透力才会永不黑暗。陈晶若有所思地说，你是说我吧，要自己内心有力量才能战胜黑暗。唐笑说你冰雪般聪明，失业在家这么多年没干点什么太可惜。陈晶莞尔一笑，随即低了低头，是她这种年纪比较少见的带着羞赧的微笑和低头，唐笑觉得自己内心有一股微电流流过，麻酥微醺，他温柔地看着唐笑，心想她若再主动索要一个拥抱，就一定抱她入怀，深吸她身上散发出的热带水果成熟时的芬芳。

　　陈晶第一次走进诊室，唐笑就闻到了她特别的体香，很是沉醉，似曾相识，又说不出具体的名称。一次随赵洁到水果批发市场，被这个味道吸引，鼻子带路，走到热带水果仓库后面，守仓库的人说是热带水果熟透了开始发酵，没人要了，等到下市清洁工收垃圾时一起收走。陈晶感叹了一句这么好的味道真可惜，赵洁说可以捡回去酿果酒，她说干就干，蹲下身开捡，这才发现绝大多数水果都已经腐烂，原来熟透和腐烂几乎就是同义词。唐笑有点伤感，赵洁拍拍他的脸，微笑着从包里拿出水果刀，把腐烂的部分一一切掉，还没烂的装在干净的袋子里，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袋。回家洗净沥干水加糖装在玻璃瓶子里密封好，说假以时日美味果酒就可以酿成。

　　五

　　周晴晴打电话给唐笑，说想请他出去坐坐，她说不到唐笑的诊室见面，就会感觉两人的关系不是来访者和咨询师。唐笑差点就冲口而出，那你希望是什么关系？又觉得这样问平白多了些暧昧，直接在喉咙处卡住，嗯了一声说，我还是有点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这样重要，需要慎重其事在外面去聊？周晴晴笑了笑，唐笑通过电话线也听出是那种简单纯粹爽朗明快的笑，立即释然。周晴晴说专门找地方约见也是麻烦，其实电话里也可以说得清楚，我想和你做一笔生意。

　　和我做生意？我能做什么生意？这次唐笑的好奇心是真的被挑起了，他听到自己小心脏怦怦在变节奏。哎呀，也不是一个多大的生意，就是有人跳楼卖房，只要市场价一半，而我有确定消息这套房子所在的这幢楼即将被整体高价收购改装成商业中心，低價买高价卖，一出一进保守点也要赚300万，前后只有半年时间。唐笑说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周晴晴说我一时没有那么多现金，需要找人合伙，最重要的是我不方便成为买家，需要找人去把这套房子先买下。唐笑说可以成为你合伙人的应该很多，为何选择我？周晴晴回答我认识的人中你最靠谱。

　　谢谢你的信任，但你知道我的职业不允许我和你有咨访之外的关系。唐笑明确拒绝。周晴晴说你再想想，半年时间，你付50万得200万，房子在你名下，你没有任何风险。如果你不方便和我一起合伙买卖房子，可以让你家人出面。

　　晚上唐笑犹豫了一阵还是把这事跟赵洁说了，赵洁看出了唐笑很忐忑，安慰他说，记住，你仅仅是传递了一个真假难辨的信息，就像在街上听到的或者在网上看到的，回来转告给我而已。到此为止，从此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做或者不做都由你自己去评估、决定、实施。

　　其实唐笑希望的答案是赵洁郑重回答“你内心忐忑，再轻松的钱我们也不赚，没有什么比内心平和坦然更重要。”，但他清楚知道这不可能是赵洁的态度，无论面对任何问题，赵洁从来都是强者决不回避的态度，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前有狼后有虎左右侧身过。作为赵洁的伴侣，唐笑早已享受到赵洁强者性格带来的各种益处。物质的自不必说，两人现在住的这套至少已升值5倍的房子也是当年赵洁一意孤行冒险所获红利。多年前人们对郊外这片别墅区唯一一幢高层公寓的评价很不堪，保姆房、有钱人包小三的偏房、看门狗的窝，赵洁充耳不闻，坚持看好别墅区的环境和唯一一幢高层的物以稀为贵，至于周围都是住别墅的富人邻居带来的所谓心理压力，赵洁认为纯属无病呻吟，在她眼里，这些两三层高的别墅才是鹤立鸡群高层的侍卫和风景。她把两人的积蓄拿出来，还找亲友借了些，凑够首付，一口气拿下唯一的底跃和顶跃。底跃赵洁以免租一年的优惠去引诱一家名牌咖啡厅来经营连锁机构，咖啡厅老板第一反应就是地段不好，再说住别墅的富豪自家都有环境甚好的室内休闲处，未必还要来咖啡厅喝一杯？赵洁说富人也是人，也需要社交，尤其是同圈层的社交。如果你的咖啡专业到可以随便甩家庭制造咖啡几条街，他们更会趋之若鹜。老板犹犹豫豫经营了3个月，生意就莫明其妙火爆起来，如同赵洁断言的那样。一年免租期没到，他便主动和赵洁签了10年的长租合同，也就是第二年开始赵洁就坐收每年持续上涨的租金。顶跃自用，楼下做唐笑的诊室，楼上住家。装修时赵洁提的唯一要求是朝东的有天窗和落地玻璃墙的那间做卧室。从此，有阳光的日子，他们都是被阳光唤醒。精神上正是有赵洁的强大围了篱笆做支撑，唐笑也从容自由了许多，只是偶尔他也会嘲笑自己是赵洁的圈养动物，再虚拟一番若换成其他伴侣的状态，也觉得不过尔尔，便心平气和了。

　　赵洁说到做到，一个多月过去了，再没有和唐笑提起过和周晴晴联手买房卖房一事。倒是唐笑沉不住气，主动问过事情的进展，赵洁笑笑摇头说事情有点复杂你不知道为好。唐笑说你都觉得复杂那一定是很复杂很麻烦了，我们现在的状态很好，没必要为了赚钱而把平静舒服的生活搅乱搞烦。赵洁说是的，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没必要搅进去，但周晴晴太能蛊惑人了，也可以说是我心甘情愿被她蛊惑了，她的敏锐、野心、对财富和成功的如饥似渴，深深打动了我。我觉得她和年轻时的我很像，就没来由地想帮她做成这件事。

　　唐笑有些惊讶，他和赵洁多年相濡以沫，从没见识过她理性让位于感性。她经常说自己是女人身体里装着男人的大脑和心，而唐笑恰恰相反，所以两人是绝配。女人身体里的男人心突然变得柔软细腻意味着什么？唐笑不愿深究，但还是自然联想到近年来两个人身体欲望之门在缓缓关闭的事实。此消彼长，欲望和能量一样守恒，一道门关上，另一道门就会打开，打开自己欲望之门的是陈晶，打开赵洁的会是周晴晴吗？某些时刻，友情和爱情仅仅一步之遥。

　　六

　　陈晶认为自己到乡下重新给周志林修了墓，又洒了鸡血，两个人的事就算做了了结，回城后也确实没再做过恶梦，她憧憬着把房子卖掉开始真正的新生活。可房价一降再降也没人来看。快绝望的时候赵洁主动找上门说可以接手这套房子。接到赵洁的电话，陈晶很是惊喜，她的第一直觉是唐笑在帮助自己解决困难，但赵洁特地叮嘱这事和唐笑无关，不必告诉他。陈晶就有点迷惑，不知道赵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女人买房子这种大事也要背着自己的丈夫，她完全无法理解，想来想去，就只有一种可能，赵洁心里根本没有唐笑的位置，她在名副其实地背叛他。这样一想陈晶就很为唐笑不值，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温文尔雅、善良慈悲，竟然被自己的妻子背叛，内心随即涌起无尽的怜悯和柔情。

　　要不要把赵洁买房的事告诉唐笑？陈晶很纠结，告诉，基本上这桩买卖就泡汤，又在哪去找可以一次性付款的买主？而她是如此渴望尽快卖掉这套房子。不告诉，内心很堵，似乎自己在和赵洁一起欺骗唐笑，她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感觉。周志林猝死让她明白，没有什么比愧疚和懊悔更沉重的心理压力了。她预感到，如果对唐笑隐瞒，自己的心灵，必将经历新一轮愧疚和懊悔的辗压。但直接告诉唐笑，她又觉得很唐突，还担心万一错怪了赵洁，影响了他们夫妻感情，这同样会让自己愧疚和懊悔。唉，太难了。

　　赵洁约了两次签约过户时间，都被陈晶以突然有事推掉了。赵洁问她是想涨价还是不想卖了，都请直说，免得浪费时间。陈晶说我做梦都想尽快卖掉房子，你没压我的价已是千恩万谢了，哪会起贪心涨价。但我确实遇到了点难处。赵洁说什么难处？房子产权有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说出来我来想办法。陈晶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说，赵洁真以为是房子产权出了问题，要了房产证号码和陈晶的身份证号说去详细了解情况。

　　结果赵洁一了解才知道所有围绕这套房子的忙活都是白忙活，陈晶手上的房产证早已被声明作废，有效的房产证在银行，周志林几年前就把房子抵押贷款了，他去世后银行正在考虑收回房子，只是因为这是陈晶唯一一套住房，收房子有法律障碍，银行才暂时没有行动。赵洁把这个情况通报给周晴晴，她很惊讶陈晶对此的一无所知，周晴晴不屑地说从没见过比这个女人更笨的女人，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她痛心疾首地回忆起了第一次和陈晶见面，陈晶请她吃变质饼干的恶心事。赵洁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但周晴晴不甘心，她认为可以先垫钱去替陈晶到银行解压，拿出房产证，再交易，提前垫负的钱从房款里扣出就是。赵洁觉得事情复杂平白增添了风险，不想再掺和了。周晴晴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望着赵洁，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气若游丝地说，我知道姐姐最疼我，宠我。赵洁感觉自己所有的理性正一点一点在融化，如果周晴晴不是多嘴补上后面一句话，她猜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就会答应。然而，自以为是的周晴晴偏偏多嘴多舌地说，姐姐你不知道我床上有多厉害，分分钟让你疯狂，分分钟给唐老师戴翠绿翠绿的帽子，哈哈。

　　周晴晴这番话像一盆冰水泼向赵洁已经沸腾的身心，她立即清醒过来，质问自己：你在干什么？居然被一个小流氓调戏？之前的种种心动、喜欢、暧昧，瞬间通通转化成深深的厌恶。她冷冷地对周晴晴说，请自重，我不喜欢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最后说一遍，房子的事我不再参与，我们过去是陌生人，现在是，今后也是。然后扔下目瞪口呆的周晴晴迅速离去。

　　回家途中，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眼泪下雨一样往外涌，没办法再开车，她把车停下，拐进一个小酒馆。生病前她一直喜歡偶尔小酌，微醺的状态，亦真亦幻，对习惯于凡事理性面对的她，酒是很好的调剂，她小心把控小酌的节奏，不让自己沉溺上瘾。生病之后，完全戒掉了，一切为了健康，但健康又是如此无趣无聊。

　　七

　　唐笑睁开眼睛时，赵洁还在熟睡。她昨天回家晚，身上带着淡淡的酒味，唐笑有些惊愕，但什么也没有问。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就像彼此的影子一样熟悉和静默，不说不问，凡事包容凡事理解，是一种更自在的相处。

　　此刻，她弓着身子，左手紧捂着右胸那道又长又深的疤痕，右手抱着头，向右蜷缩着，阳光直直地照在她身上，头发和皮肤都像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唐笑静静地看着她，脑海里闪现出7年前她被诊断为2期乳腺癌的情景，右乳全切，数十次化疗放疗。坚持再造乳房、乳晕、乳头，又坚持留下最深最大的那道伤疤，整形手术医生认为赵洁疯了，让唐笑去劝阻，唐笑坚决拒绝，他说自己完全尊重支持赵洁的所有意愿，她要再造女性特征是为了勇敢捍卫，留下疤痕是为了悼念丧失，我懂，我愿意陪着她，和疾病和命运并肩作战。

　　赵洁出院后就和唐笑一道搬进这套生病前就买好装修好准备做婚房的新房，但她拒绝了唐笑的求婚，说自己也是医生，知道癌症根本没有痊愈一说，如果结婚唐笑今后很有可能会在个人历史上留下丧偶的记录，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万一到那一天，我也希望给你留个清白之名开始新生活。再说，我不在乎用一张纸来约束定义我们的关系，我喜我们是恋爱关系而非婚姻关系，这样我们一直是自由的。”她笑嘻嘻地说。唐笑心酸得想哭，但他太了解这位从生下来就认识的女孩，她的坚强下面有太多的怕，怕癌症复发，怕她不能生孩子让抱孙心切的唐笑父母难过，怕他有一天后悔。他看到了她的怕，心里同样害怕，也清晰知道这个怕不是承诺也不是一纸婚书可以抵消的，唯有爱，唯有时间可以让她的怕慢慢淡化。他答应了她，说，好吧，你永远是我亲爱的女孩。她看到他眼睛里的湿，拍拍他的脸说，乖，我们在一起，自由、快乐。

　　不知是越来越炽热的阳光还是唐笑专注的凝视唤醒了赵洁，她微眯着眼睛，伸出左手的食指刮了刮唐笑的鼻梁，噘着嘴说，厚脸皮，你昨晚睡着又犯老毛病了，不停地抚摸我的伤疤，我痒痒的没法入睡，只有紧捂住不让你手靠近。

　　唐笑这个老毛病来源于赵洁术后陡生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晚上睡觉一定紧捂着伤疤，唐笑很心疼，还是我帮你捂吧，你好好睡觉，每晚睡前他就帮她轻轻抚摸伤疤，她睡着了，他也睡着了，他的手还习惯性地轻抚她的伤疤。后来，她忘了自己的习惯动作，就笑他的习惯动作是厚脸皮，他认了，心里很甜蜜。

　　可是为什么突然又犯厚脸皮的老毛病了呢？唐笑问自己，他想不出答案，转念又宽慰自己，哪要那么多答案？生活如水，自然而然流淌就好。

　　责任编辑 欧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