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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056
丁晨

  一

  电话里,马老板告诉我一个坏消息,他说李经纶要跳楼。李经纶为什么要跳楼,跳楼的原因和动机是什么?这一切都来不及细说,要紧的是赶快去现场解决问题。马老板给我下达了两个任务,一是劝他不要跳楼,二是如果劝不住,我得去帮他收尸。

  从屋里出来,是个好天气。阳光亮得耀眼,空气冰冷,这是一个干巴巴、硬梆梆的冬季。临近春节,到处都是流动的人,我骑着电动车,拐进南关大街,再也不能往前挤进半寸。李经纶跳楼的位置,在时代购物中心大楼上。不知道是不是李经纶跳楼事件引起的,使原本拥挤的路段更加水泄不通。在我小时候,这里是城市的郊区,宽阔的路面经常有骡车飙过,洒下一串哗楞楞的铃声和骡马的粪便,孩子们骑着自行车,在铃声和粪便后面追逐和嬉戏。后来,时间改变了这里,楼房越耸越高,街道越扩越窄,学校、医院、银行、商场覆盖了麦田,城市侵吞了农村,终于,把这里变成全市最热闹、最繁华的购物、餐饮和娱乐中心。

  这里的路越来越不好走了。我换个方向,从北边的大同街拐到西边的胜利街,那里有学校和广场,路会好走一些。但是,当我到了西边的胜利街,正赶上学生上学,汹涌澎湃的人流把我挤在当中,我只有穿过小巷绕到南边的白庙街。白庙街是一座城中村,我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在迷宫般的巷道里寻找出路,迂回曲折,总算到达了李经纶跳楼的位置。

  我看到李经纶,高高的站在上面。我费了好大劲,数清楚那个位置在十七层之上。时代购物中心主楼一共有二十三层,观光电梯有十七层,李经纶就站在观光电梯的最顶端。观光电梯还在运行,它是玻璃做的,是一个方柱型的透明体,可以看到电梯里面的乘客或升或降,或进或出。在我周围,人们在议论。我听到有人打赌,赌上面的人会不会跳下来。很多人在拍照,发微信。有人在猜测跳楼的原因,是为钱,是为权,还是为女人?

  我没有直接上去劝李经纶,而是先与马老板汇合。我在马老板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他,他坐在茶几前,泡着一壶功夫茶。马老板看看表,埋怨我说,你骑的蜗牛吧,骑蜗牛也不至于这么慢。

  我回答说,我倒是想快,路都给堵死了。

  马老板说,你先出面劝一劝,看他到底想要什么,只要不太离谱,我都能接受,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他轻易跳下来。马老板给我斟了一盏茶。我点上一支烟,走到窗前,看下面的街道。马老板的办公室在九楼,他喜欢这个数字。马老板是万通集团的老板,旗下有运输公司,有房地产公司,有全市升学率最高的学校,还有这座颇具规模的时代购物中心。我站在马老板的办公室里,看到下面有几个交警在疏通道路,那些道路刚被扒开一个豁口,很快又给堵死,交警似乎也无能为力。

  我对马老板说出了我的想法,我觉得李经纶不是要跳楼,他只是喜欢爬高,他喜欢在那种危险中来展示自己的勇气,就像那些极限运动,有的喜欢飞翔,有的喜欢攀岩,有的喜欢冲浪,而李经纶则是喜欢爬高。对于我这观点,马老板不置可否,他给我讲了一件事情。

  这几年,每到春节,李经纶都会去找马老板要钱。李经纶不是为自己要钱,而是为家属院里几户困难家庭要钱。这些困难户都曾经对李经纶有过帮助,现在他们日子难过,李经纶就想尽自己能力去照顾他们。李经纶是一名水暖工,普通的一份工资要养活自己,要供养儿子上学,没有多余的钱来照顾邻居,只有找财大气粗的马老板要钱。一开始,马老板十分爽快,要李经纶造个预算,公司发员工福利的时候多加几份进去。后来马老板就开始刁难李经纶,因为李经纶总是趁着要钱的机会提及那些陈年往事,说人不能忘本,不能贪心,不能坏了良心。李经纶没有文化,脑子比一般人迟钝,说话硬梆梆地噎人。马老板如今是有身家的人,习惯了别人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再让他听李经纶这样唠叨,根本无法接受。马老板就想治治李经纶,故意找些理由刁难他,几番刁难和戏耍之后,才把购物卡、代金券、米面油之类的福利发给他。马老板不在乎这点钱,也愿意帮助困难户,他只是看不惯李经纶的态度。李经纶不通人情世故,不明白马老板的意图,误以为马老板已经变得为富不仁。几天前,李经纶又来要钱,跟马老板发生了口角,马老板一怒之下拍了桌子,外面保安跑进来,把李经纶从办公室里扔了出去。

  马老板觉得,这是李经纶跳楼的主要原因,李经纶是想通过跳楼,逼迫他投降。

  这是马老板的认识,我觉得不是这样,我说出了我的认识。

  对于李经纶,我有个认识,我觉得他不是要跳楼,也不是要逼迫谁,他爬那么高,是为了俯瞰这个世界。这个认识,出于我对李经纶的了解。我和李经纶从小就认识,我们是邻居。我、马老板、李经纶我们三个都是运输公司的孩子,住在同一个家属院。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他叫李经纶,他的家人喊他“李四”,我们则习惯喊他的绰号——“挠尼”。我不知道这两个字该怎么写,只能按读音,把它写成“挠尼”。

  童年时期的挠尼,我无缘得知,我所记得的,是十四五岁、游手好闲的挠尼。听别人说,挠尼曾经上过五年学,勉强上到了小学三年级。挠尼整日无所事事,在街上游逛。他经常爬上路边的水塔,朝下面丢掷土坷垃,攻击我们这些放学回家的孩子。有一次,我被突然飞来的土坷垃击中脖子,我捂住痛处,转过头,看到挠尼站在高高的水塔上。挠尼身后的背景,是湛蓝的天空,他瘦高的身影遮挡着丝丝漂浮的白云。那座水塔有几层楼高,站在上面,一定能看到很大的风景,这使我不由得心生羡慕。我身边的同学们大声喊着“挠尼”,以此来羞辱他,把他彻底激怒,然后一哄而散。我忘了奔逃,呆呆地站在原处。挠尼爬下水塔,冲到我身边,伸手一推,把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挠尼撒开腿,又去追剿那些逃跑的孩子。挠尼长着两条罗圈腿,跑起来样子十分滑稽。他还有抖的毛病,两只手拿东西的时候倒还正常,空手的时候,经常无缘无故地发抖。这些毛病为他带来了人们的歧视,没有人愿意接近他,一直以来他都是独来独往,没有一个朋友。也許是这些原因,使他变成了喜欢欺凌弱小的坏人。

  挠尼经常爬到水塔上,有时伏击路过的孩子,有时神情木然地站在上面,有时却悠闲地坐在上面抽烟。每次经过那座水塔,我都禁不住抬头看看有没有挠尼的身影。我从小是有恐高症的,站在高处,双腿发紧,寸步难行,唯恐掉下去摔死。我从来没有上过那个水塔,我们家属院这帮伙伴们,没有人能爬上那个水塔,除了挠尼。挠尼天生不怕高,他一定觉得那个地方十分安全,所以才敢爬得那么高。

  现在李经纶站着的高度,比当年的水塔要高出几倍,我觉得他不是要跳楼,而是喜欢爬高。我把这个想法告诉马老板,我想让他放下心来,不要担心李经纶会从楼上跳下来。马老板说,这种人,耍起二杆子,谁也拿他没办法,你去跟他好好谈谈,看他究竟什么目的,一定要好言相劝,别真跳下去就麻烦大了。

  二

  十八楼有一间杂物室,堆放着水暖材料和维修工具。我进去的时候,屋里守着一帮人,有购物中心副总老汤,有行政部杨经理,还有南关派出所的所长和两个民警。杨经理向我简单介绍了情况。杂物间里有两扇窗,当初的设计和安装,按照安全规定,窗子只能打开一半,人无法从窗子里钻出去。杨经理说,李经纶对其中一扇窗进行了破坏,窗子可以完全打开,李经纶就是从这扇窗子爬出去,跳到了十七层的观光电梯上。

  窗子完全敞开着,透过窗子,可以看到李经纶的半个脑袋。李经纶仿佛是悬在空中,背对着窗子,正在用打火机点烟。我走近窗台,把头伸出去,看下面街道。只看一眼,我便懵了,两腿猛然发紧,要命的恐高症来了。仅仅是趴在窗台上,人还在坚实的房屋的庇护下,那种危险的感觉已经无可阻挡地袭遍全身。我缩回头,目光扯向远处,两手死死抠住窗台,差不多一分钟后,渐渐适应了这种高度。我嗓子里哼了两声,以引起李经纶的注意。李经纶转过头,看见是我,对我招了招手。我不知道他什么用意,难道是让我过去?

  我问李经纶,今天天气不错,上面风大不大?

  李经纶抽了口烟,烟从嘴里冒出来,随即在空中消散。从烟的消散程度判断,风不大,只是有一点点风。李经纶抽了一口烟,然后说,你跟马富强走得太近没有什么好处。李经纶始终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他发音模糊,词不达意,听他的话只能听懂三成,另外部分要通过分析和猜测才能理解。他总是把“马”说成“模”,把“富”说成“糊”,把马富强说成“模糊墙”。

  因为恐高,我想尽快结束这种置身于危险境地的谈话。我对李经纶说,吕婶他们的福利我已经帮你领出来了,你赶快上来,跟我一起去办年货。今天腊月二十六,再不办年货就来不及了,逼近年关,东西一天比一天贵,贵得要死。

  李经纶说,马富强有这么好心吗?他早就忘恩负义了。

  我说,马老板不是那样的人,这些年他一直在照顾我们。

  李经纶说,马老板,狗屁的马老板!吕国梁得癌症死了,刘耀民被人打瘫了,黄鑫吸毒也快完蛋了,你们这帮人,他照顾过谁?他人摸狗样地当起老板了。

  李经纶说的这些人,都是我们家属院里的孩子,从小我们就在一起玩,后来长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经历,他们的不幸确实使人心痛,但这又能怨得了谁,自己的命运自己还把握不住,何况别人。路是自己走的,自己作死,老天也没有办法。李经纶不该把这些归罪于马老板。我知道他们之间是有矛盾的,这些矛盾不容易解决,但在这个要命的关口,不是讲道理、说大话的时候,我必须稳住他的情绪,免得他激动起来从电梯上飞出去。

  看样子,李经纶没有上来的意思。我也抽支烟,趴在窗台上跟他闲聊。扯开话题,又说起年货。我问李经纶,打算给吕婶他们买些什么东西?李经纶说,羊肉已经送去了,每家一只羊腿,准备再买些鸡、猪肉、草鱼、豆腐、莲藕、菠菜,今年打算在家里过油,把东西炸好,饺子馅盘好,再给他们送去,他们一年比一年老,办年货是要下力气的,他们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

  我提醒他说,冯庄有一家卖土猪肉,价格也不贵,我可以带你去买。现在的东西怎么吃都没有以前的味道,猪肉更不用说,喂的饲料,还注了水。

  李经纶说,鱼也不行,喂的避孕药。

  我说,就是。我呵呵笑了。李经纶没有笑,他不喜欢笑。在我印象中,他从未笑过。我觉得他的心情应该是有了一定的缓和,他喜欢聊这些轻松的话题。我们认识有近三十年,熟悉彼此的生活和经历,但我们称不上朋友,也从未有过亲切的交谈。我们这帮伙伴们,总是排斥他,孤立他,没人愿意做他的朋友。有些时候他找理由接近我,希望像朋友那样聊聊天,当我发现他的意图,立刻觉得很不自在,我既不愿接受他又不忍拒绝他,我总是板起生硬的脸孔,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内心却紧张着,慌忙地躲开。有时候,我对他产生一些同情,看到他满怀爱心地对待儿子或是照顾老人,我还会生出一些赞赏,但这些都无法改变我们之间的距离。

  李经纶是孤独的,这是事实。在他很小的时候,有个经历,这个经历注定了他的孤独。

  说起小时候,我更愿意用挠尼这个称呼。挠尼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他父亲做过运输队队长,是公司的标兵,曾经风光一时。挠尼出生那一年,父亲跟一个年轻女工钻进废弃的防空洞里偷情,被人抓了现行。挠尼的母亲一时想不开,抱着半岁的孩子跳井寻短见,人捞上来,大人已经救不活,孩子命大,倒是活了下来。那时候的女人总爱寻短见,好像这是对付男权社会唯一的制胜法宝。我们家属院寻短见的事情时有发生,有跳井的,有卧轨的,有喝农药的,但我印象中没有跳楼的,那时楼层低,跳下去怕摔不死,落个终身残废就更加不值。

  挠尼被人从井里捞上来,人是活下来了,却落下许多毛病。智力障碍、神经障碍、语言障碍、性格障碍,最要命的,是打摆子,手经常无缘无故地抖,有时脖子也会猛地一抽,给人一种僵化、迟钝、错位的感觉,像是机器缺少零件,运作中突然卡壳。挠尼这些毛病,其实都不算大的障碍,正常人能做的,他都能做,唯独打摆子的毛病,让人觉得十分怪异,甚至恐怖。挠尼慢慢地长大,他长得很孤独。有人欺负他,他就怒视别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掂刀拼命,有时在夜晚砸人家窗玻璃。后来没人欺负他了,没人敢惹他,他倒学会了欺负别人,欺负我们这些弱小的孩子。

  有一年夏天,我们去霸陵桥游泳,没有发现挠尼在后面尾随。到了桥边,我们脱光衣服,扑扑通通跳下水。挠尼在岸边抱起我们的衣服,把口袋搜了个遍,吕国梁的两毛钱被他搜走了。吕国梁心疼他的钱,急得哭起來,又不敢上岸去讨要。这时候,马富强出了个主意。马富强说,挠尼尽管可怕,但他是个旱鸭子,咱们一起冲上去,把他推进河里,灌他个半死,给他个教训。与挠尼进行正面对抗,这是我们从未想过的。他的可怕之处在于,一旦惹怒了他,他会对你穷追猛打,进行无休止地报复和纠缠。我们呆在水里,没人敢爬上岸去。马富强说,既然不敢反抗,我们就骂他,好歹不能便宜了他。于是我们开始喊“挠尼”,喊当时流行的一句顺口溜“挠尼挠尼不要脸,端着尿盆洗洗脸。”

  挠尼果然生气了,往河里投石子。我们飞快地游到对岸,避开挠尼的攻击。挠尼并不罢休,绕着桥追过来,我们很快又游回这岸。挠尼追了两趟,累了,坐在河边嚼草根。我们在河里继续玩耍,把挠尼抛在了脑后。只有马富强,对挠尼念念不忘,决心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谁都没有想到,马富强做出了一件惊人之举,他悄悄绕到挠尼身后,猛地把他推进河里。

  当挠尼发现危险时,已来不及做出任何防范,我们看到他企图抓住什么,他的手臂在马富强光溜溜的大腿上划过,然后整个身子像皮球一样滚下河堤,扑通一声落进河里。我们知道挠尼不会游泳,担心他会淹死。事实上,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们发现,挠尼居然会游泳,他在落水之后,很快冒出头来,在水中连扒带刨,迅速接近岸边,爬上了岸。

  挠尼趴在岸边,哭起来。我们听到挠尼的哭声,他的嗓音很大,像驴叫一样,哭得很悲惨。挠尼从小就怕水,也许是落井的经历,使他对水有一种难以摆脱的恐惧。那天下午,挠尼没再对我们耍野,没有对马富强进行报复,他完全陷入到恐惧、悲伤和委屈当中,从一个凶神恶煞变成了惊恐无助的婴儿。这个事件的发生,其结果是马富强成为我们当中的英雄,成为正义的化身,每当挠尼再来欺负我们,他便挺身而出,制止挠尼的恶行。在我们家属院里,挠尼唯一惧怕的就是马富强。三十年过去了,如今马富强成了马老板,挠尼成了他手下的水暖工。

  在十七层高的电梯上,李经纶又点燃了一支烟。李经纶往窗台这边走了两步,给我递来一支烟。电梯的顶端,是几平方米大小的平台,它是玻璃做成的,具有百分之百的透明度。李经纶的移动空间极其有限,每走一步都让我感到惊心动魄,担心他会一脚踏空。记得有一年去旅游,一个旅游景点在悬崖峭壁上搭建了一条玻璃栈道,人走在上面像是行走在空中。在玻璃栈道前,我退缩了,没有勇气走上去,也注定没有资格领略最美的风景。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和强项,李经纶怕水,却不怕高,如果他走上那条玻璃栈道,我想他一定会步履矫健,行走如飞。

  我鼓足勇气,把身子往外探出一些,伸长胳膊接过李经纶递过来的烟。高空危机感引发我的生理反应,让我禁不住双腿发紧,有种小便失禁的感觉。撤回身子,我想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渺小而密集的人群,电梯下面,消防人员在周围布置救生气垫。

  李经纶也看到了救生气垫。李经纶不解地问我,他们在做什么?

  我告诉他,那是救生气垫,如果你想不开,真跳下去,可能还死不了。

  李经纶说,我为什么要跳下去,你以为我想自杀?

  我说,如果不是自杀,就赶快上来,万一掉下去就活不成了。

  李经纶说,等我心情好的时候,自然就上去了。

  我提醒他说,你还有儿子,你死了儿子怎么办?

  提起儿子,李经纶的脸色有些难看,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他嘟囔些什么,从他的表情和语气里,我想他是在埋怨儿子,表达着对儿子的一种失望。发生这件事的原因,也许跟他儿子不无关系。

  我问李经纶,儿子上高二了吧?

  李经纶回答说,是的。

  我说,真快,明年就该考大学了。我正要再问他儿子上学的情况,忽听外面一阵骚乱,进来几个警察。其中一个像是领导模样,手里拿着对讲机。我听到派出所的人喊他魏局。魏局来了之后,命令手下去跟李经纶谈判。我想向魏局解释一下,李经纶不是要跳楼,他是心情不好,在外面散散心,他自己会上来的。但是话没出口,我就被一名警察从窗台前拽到了一边。我只好站在旁边,看他们去跟李经纶交涉。

  警方的做法,跟电影里看到的差不多。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民警,對李经纶先是好言相劝,然后说了一通跳楼的厉害关系。比如要过年了,正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刻,不能让儿子没了爸爸,不能让朋友们在过年的时候去给你送花圈。在说到厉害关系的时候,老民警声色俱厉地说,你知道吗,你的行为已经严重扰乱了社会治安,给社会造成了巨大损失,因为你一个人,让大家都过不好年,你想清楚,给你五分钟时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不要逼我们采取强制手段。

  老民警每一句话都让我听得心惊肉跳。我觉得他不了解李经纶,如果了解,他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在李经纶的概念里,没有对待社会的责任感,说这些对他都起不到作用,反而会引起他的逆反心理,尤其那些严厉的警告,很可能会激起他的反叛和暴动。

  我看到李经纶背对着窗子,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我了解他这个毛病,他遇到不喜欢的人,总是不理不睬,如果非说话不可,也是背对着人,自言自语,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我听到他在跟老民警争吵,嗓门不高,却在表达自己的愤怒。在他模糊的声音里,我只听出“老子怎么怎么样”之类的话,我想他大概是说,老子哪里犯法了,老子在这里凉快,跟你们没有半毛钱关系。

  老民警不卑不亢,沉着应战,但李经纶犯起倔脾气,丝毫不买他的账,第一轮交涉以警方失败告终。老民警冷静地撤下来,接过同事递上的水,咕咕咚咚喝几口。

  趁警方休息并重新部署的空当,我凑近窗子,去看李经纶。刚到窗子边上,突然听到楼下人群一阵骚乱。我赶紧伸头去看,原来是李经纶朝下丢了一只空烟盒,把人们吓了一跳。我把自己的烟丢给李经纶,烟是稳定情绪的好东西,李经纶需要烟。李经纶接过烟,说了一声,回头还你。我说,还个球,这么多人看着你,好意思。李经纶不吭声,盘腿坐下抽烟。

  魏局的对讲机里传来话说,消防气垫铺设完毕,又传来话说,救护车无法进入现场,道路堵塞严重。魏局在对讲机里骂了人。眼看要过年,摊上这种事,谁的心情都好不到哪去。现在网络媒体发达,如果处理不当,真跳下去,传到网上,那些舆论是可以让人丢掉饭碗的。魏局慎重起来,问谁是商场的负责人?汤总站出来说,我是。魏局说,你们马总呢,马富强呢,出这么大事,他还不到现场?汤总说,马总不能出面,怕激化矛盾,暂时回避了。魏局说,躲起来也好,躲起来也好。

  魏局召集相关人员开会,我作为万通物业公司副总,参加了会议。会议就在杂物间里举行,没有桌椅,都站着。会上,魏局提出要求,下午五点前必须妥善解决,过了五点,不论是人上来,还是人下去,都必须清场。随后,消防支队一名武警军官陈述了解救行动的方案,大致做法是,派两名勇敢的消防队员,腰里绑上安全绳索,到电梯上去把李经纶捆上来。对于这个做法,一部分人持反对意见,觉得还是以劝解为主,尽量避免危险发生。最后魏局作出决定,五点之前暂不采取强行措施,尽快通知当事人家属到现场劝解。

  我看看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李经纶大概是两点时候上去的,在上面呆了近两个小时,应该也很累了,说不定到不了五点,自己就会爬上来。李经纶在电梯上面,站累了就坐下休息,我们在杂物间里,连张椅子也没有,只能站着。时间久了,腿酸了,人乏了,有些人借故上卫生间,溜出去,找地方歇脚去了。屋里冷清下来,剩下杨经理和一个小民警,坐在杂物堆里玩手机。

  就在这个时候,李经纶的儿子出现了。

  三

  李经纶没有别的亲人,只有一个儿子,叫李帅。我们知道,李帅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他姐姐的孩子。李经纶收养了这个孩子,刚开始的时候,孩子喊他舅舅,后来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才改口喊他爸爸。李经纶一生未婚,没有老婆,他是在邻居大婶们的帮助下,把孩子抚养长大的。

  看到李帅的时候,我们经常会想起他的母亲李美仑,她是我们家属院出了名的美人,同时也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放荡女子。她长得漂亮,有一双勾魂摄魄的大眼睛,还烫了一头波浪似的披肩发。她总是跟社会上的不良青年混在一起,喝酒打牌,有时彻夜不归。不知什么原因,越是这样声名狼藉的女人,在我们这些少年心中越是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我们喜欢偷偷看她的背影,喜欢在她面前紧张而慎重地经过。我们在背地里偷偷谈论关于她的风流韵事,嘴里面说着猥亵的脏话,心里却把她当作高不可攀的圣女。她为我们带来了性的启蒙,她经常进入我们梦中,让我们在喷涌和粘湿中醒来。

  在我三十岁以前,李美仑是我梦中的主宰,三十岁以后有了老婆和孩子,人变得老气和迟钝,才渐渐摆脱了她在梦中的纠缠。我相信,我们家属院里其他人也有过类似的经历,至少马富强就跟我谈论过对李美仑的感觉和幻想。那个时期马富强正值青春萌动的年龄,有一次他把伙伴们叫到厕所里,亮出家伙,让我们欣赏他新生出来的阴毛。他还用手把包皮捋起来,翻卷到龟头上面,问我们,过河了吗?我的已经过河,你们都过河了吗?我们红着脸,感到十分羞愧,他却哈哈大笑说,你们还是小孩子,当然过不了河。

  然后我们从厕所出来,正巧碰上李美仑。李美仑蹬着高跟鞋,甩着波浪卷发,去给她的父亲打酒。望着李美仑的背影,马富强激动地做了一个前顶的动作,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宝贝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对于童年记忆,有些片段十分模糊,却又十分顽固。我记得,除了马富强,还有吕国梁、刘耀民、黄鑫,都对我说过喜欢李美仑。他们说,和李美仑相比,其他女孩都不值一提。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藏在我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出去。这是李美仑和李经纶这一对姐弟之间的秘密。

  说到小时候,我又要称他为挠尼,这样方便我的叙述,也便于打开我的记忆。挠尼在家里排行老四,上面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那一年,挠尼的母亲自杀,父亲从此一蹶不振,整日酗酒,一不高兴就对孩子们拳脚相加,致使他的两个哥哥相继离家出走,六口的家庭剩下了三口人。

  我上初中那年,和挠尼做了邻居,住在同一排楼房里。楼房上下两层,东西排向,共有十六户,我家和挠尼家中间隔着两户。楼房前是一条青砖铺成的过道,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种了泡桐,有的还垒了石桌。楼房上面是平台,可以晒衣服、晒酱豆,孩子们可以在上面打羽毛球、踢毽子。夏日的夜晚,年轻人在上面乘凉,枕着自己的手臂,数满天繁星。

  白天,男人去车间里干活,女人在家里做饭。谁家做了好吃的,香气飘出来,整排邻居都闻得到,关系好的互相端一碗尝尝。谁家拉煤球、缝被套,總有人出来给你搭把手。邻里之间有矛盾的,也不用撕破脸皮,就在自家门前,撒着怨气,大声嚷嚷着,给该听的人听。谁家里吵架、打孩子,邻居都过去劝,很容易就劝住了。一排楼房的人们,就在这样紧密的关系下,互相帮衬着过日子。

  整排邻居,只有挠尼家不是这样的。挠尼家门前没有石桌,厨房里没有香味,他们不上平台,也没有可以互相走动的邻居。他们家门前的泡桐树没长多大就枯死了。有段时间挠尼喜欢扎飞刀,他跑去车间里,用锯条打了两根飞刀,拿自己家的泡桐树做靶子。挠尼的父亲喜欢喝酒,总见他搬条小板凳,坐在枯死的树下,怀里抱着一只盛满白酒的大茶缸。有邻居路过,他也会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更多时候,他都是斜歪着身子,靠在枯死的树干上打盹。

  有一年除夕,家家户户都在看电视、吃饺子,挠尼家里却传出一阵哀嚎。我的母亲出于好心,想过去劝解,她还提出,要不要给他们端去一碗饺子?我的祖母立刻制止了母亲,她让母亲不要多管闲事,大过年的,不要惹上一身骚气。李家的闲事,最好不要去管,这在邻居当中已经形成共识。母亲叹口气,只好作罢。

  挠尼的哀嚎一声比一声高,我想看看挠尼挨打的样子。我匆匆吃下几口饺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的房间在二楼,从这里可以爬上平台。冬夜里,平台上空无一人。我悄悄来到挠尼家,趴在屋檐上,往屋里看。挠尼挨打的地方在楼下,我看不到挠尼,却看到了李美仑。李美仑在洗澡,坐在一只大木盆里,不停地撩起水,一下一下浇到自己的身体上。水是热烫的,在木盆周围氤氲着白色的雾气。缭绕间,我看到李美仑柔滑的颈、肩和背。我感到幸运,我所看到的,是马富强他们不曾看到的,是许多男人梦寐以求而无法看到的。这是一个秘密,我决心隐藏下去,当马富强他们再来谈论李美仑,我便会在心里偷偷地发笑。

  从这以后,我经常光顾李美仑的闺房,我似乎染上了偷窥的癖好。李美仑的闺房,从建筑结构上,跟我的房间完全相同,但是里面的陈设却大为不同。她的房间里有一张床,挂了白色的蚊帐,挂钩把帐帘拉开,分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床上铺着柔软的被褥,枕边经常摆放着一两本书。她的屋里还有一张梳妆台,上面镶嵌着圆圆的镜子。李美仑经常坐在梳妆台前,描眉化妆。夜晚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化妆是给谁看,我想她大概在孤芳自赏吧。睡觉前,她喜欢躺在床上读书,读着读着,感动的不行,用手去抹眼泪。

  我终于又一次看到她在洗澡。这已经是春天,清明时节,天阴沉着,夜色浓重,更有利于我的隐蔽。我趴在屋檐上,探头去看。李美仑刚刚脱掉最后一件衣服,蹲下去,用手试试水温,然后轻轻地坐进木盆里。她的动作十分轻缓,像是把一只精巧的小纸船放进水里,她把自己放进了木盆里。她开始往身上撩水,用手揉搓自己的身体。

  和第一次偷看她洗澡不同,这一次,我感觉自己身体起了变化,也许是季节不同,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一切都显得蠢蠢欲动。我看了一会,把头缩回来,潮热的脸贴在冰凉的屋檐上,感觉舒服了一些。附近有人进屋,屋门咣当一声响。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偷窥,有些担心。我这样频繁地偷窥,总有一天会被人发觉。我犹豫着,要不要离开。就在这时,发生了令我惊讶的事。我听到李美仑说,滚开,还敢偷看,要死了你!

  李美仑的声音不大,语气却是十分严厉。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发现,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正要逃跑,又听见李美仑说,赶紧走吧,这样不好,如果咱爸知道,你又要挨打了。这次李美仑的声音显然柔和多了,完全是商量的语气。我发现,偷窥者不止我一个,在屋外暗黑的角落里,还隐藏着另外一双眼睛。我不敢露头,趴在屋檐上,动也不敢动。我听到下面有些响动,门吱呦一声,外面的人进了屋里。我不知道屋里情况如何,没有人说话,只有洗澡发出的哗哗声。过了一会,我听见李美仑说,给我搓搓背。

  在我感觉安全一些的时候,我悄悄露出头,往李美仑的屋里看。我看到挠尼蹲在李美仑背后,扎着马步,手里裹着毛巾在李美仑的背上吃力地推。他的动作十分笨拙,毛巾突然打滑,他一个趔趄,险些栽倒。李美仑说,好了好了。

  我有些担心,又有些期待,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搓背以后,李美仑说,快走吧,以后不许这样了。挠尼丢下毛巾,转身出了屋子,猫一样蹑手蹑脚地下楼去了。

  这是我所发现的,挠尼和他的姐姐李美仑之间的秘密。我从未对别人说起,真正的秘密,只有埋在心底才有意义。从这以后,我没有再去偷窥,我知道自己错了,自己做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傻事。我对自己说,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很快到了夏天。那一年夏天,挠尼跟后街的孬蛋打了一架。那段时间有个传闻,说是孬蛋用一只烧鸡把李美仑骗进了防空洞,把她给干了。我们不知道传闻有几分真假,我们相信李美仑确实跟孬蛋好上了,她经常坐在孬蛋的摩托车后面,风一样从大街上刮过。她曾经睡在孬蛋家的床上,这也是有人亲眼目睹的事实。挠尼肯定听到了这个传闻,一天中午,日头正烈,挠尼在路上拦住了孬蛋。挠尼比孬蛋小五六岁,个头远没有对方强壮。挠尼操起一块砖,跳起来,把砖摔碎在孬蛋的头上,顿时冒出一股鲜血。挠尼突袭成功,却并没有讨到便宜,对方不顾流血,疯狂反扑,把他按到在地,噼噼啪啪一阵猛抽。挠尼的鼻子里也淌出了鲜血。搞到最后,两人浑身都是鲜血。

  这件事发生之后,没过多久,李美仑也跟她的哥哥一样,离家出走了。据说,她跟孬蛋去了南方的深圳。人们都为李美仑感到惋惜,觉得这样一个大美人,生在这样的家庭,又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从内心讲都不愿接受。我却觉得,李美仑是被挠尼逼走的,如果他不去找孬蛋算账,如果他不去偷看洗澡,李美仑可能还坚持着在这里活下去。不管怎么说,李美仑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我们少了很多关于她的话题,少了很多不怀好意的乐趣。

  那段时间,挠尼总是在傍晚时爬上水塔,坐在上面,头上缠着纱布,呆呆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只受伤的兀鹰。马富强对我们说,挠尼被施了魔法,中了邪。我们感到遗憾,我们宁愿看到一副怪相、发现猎物就穷追猛打的挠尼,也不愿看到一只死气沉沉、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病鸡。

  秋天的时候,挠尼参加了工作,接替病退的父亲,在车间里做一名学徒工。挠尼学会了车螺丝,车各种各样的零部件。挠尼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他对汽车很感兴趣,曾擅自把一輛检修中的卡车开出去,撞倒了我们学校西边的围墙。

  冬天的时候,迎来了征兵的季节,我们班里好几个学生都要去当兵。马富强也要去当兵了,他穿上新军装,身披大红花,走在当兵的队伍里。我们去送他,在车站拥抱着,流了泪。我发现马富强长大了,他体格健魄,完全可以做一名合格的战士。他在我胸前擂了一锤,我觉得他的拳头很硬。我想,他的吊毛一定跟他的人一样,已经变得非常强壮。

  送兵的场面十分热闹,车站广场上挤满了人。人群中,我发现了挠尼。我知道挠尼没有朋友,他只是来凑个热闹。我觉得挠尼也长大了,他比马富强大两岁,比我大三岁。我看到他站在台阶上,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人群,手里夹着点燃的香烟。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

  四

  马老板给李帅打电话,告知他的父亲要跳楼。李帅在万通中学上学,读高二。接到电话,他坚持把前两节课上完,第三节自习课,这才跟老师请假,来看他的父亲。他大概跟我一样,觉得李经纶不会跳楼,他比我更加了解李经纶。

  李帅跟李经纶不同,这个小伙子长相英俊,身材挺拔,目光坚定而自信。他长得像李美仑,他常常使我想起李美仑。

  李帅来了之后,趴窗台上跟他父亲说话。李帅喊了一声爸。李经纶本来在下面坐着,看到儿子,就站起来,走到窗子跟前。由于李帅的遮挡,我只能看见李经纶的半个脑袋。李经纶四十岁出头,却显得老相,头发掉了不少,脑门在日光下显得格外透亮。他们父子的对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听到他们在谈论一辆自行车,那是他们新买的一辆漂亮的山地车。李经纶一直在说山地车的性价比问题,在西大街买,可能要贵上一百多元,在思故台市场买比较便宜,但他们的售后和配套比较差。李帅倒不在乎价格问题,他一再表示对这辆车十分满意,他还谈论了如何对车子进行保养。谈过自行车,他们又谈起一只电动剃须刀,李帅准备在网上购买,送给父亲做生日礼物。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有些感动。他们父子关系融洽,有着深厚的感情,照这样聊天,不出几分钟,李经纶准会从下面爬上来。这是脱身的好机会,等那些警察回来,即使不对他进行处罚,起码也要进行一番训斥,说严重点,告他扰乱社会治安、危害公共安全也是完全成立的。

  这一对父子还在聊天,算起来,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十六年前——我们已经知道他叫李经纶,但背后还是习惯喊他挠尼——挠尼已经由学徒工转为正式工,他做学徒工并不安分守己,有时偷盗废弃的电瓶,砸烂了,把里面的铅拿到废品站去卖。有时擅自把车开到公路上,惹了不少祸事。他的师傅不喜欢他,经常训斥他,但师傅还算负责,教会他一些基本的工作技能,使他成为了一名正式工。不管怎么说,挠尼工作了,不再游手好闲。

  回想起来,应该是在冬天,离家出走的李美仑怀抱婴儿回到了家属院。多年不见,李美仑依然时髦靓丽,脸上涂脂抹粉,踩着更高更细的高跟鞋。起初我们以为她怀里抱着棉被,后来发现那是一只襁褓,里面裹着婴儿。我们跟随李美仑来到李家门口,出于好奇,伸头向屋里张望。李美仑的父亲出来,把门砰的一声关死。

  李美仑的回归,在我们家里引起了一番争议。父亲说,看样子李美仑在外面混得不错,有句话说,人挪活树挪死,很有道理。母亲说,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还是回家好,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相比之下,奶奶的态度十分刻薄,她一直在怀疑婴儿的来历,奶奶说,不害臊的,大闺女生下野种,还有脸回自己娘家。

  我们这边在争论,李家那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是李美仑。这次,我们全家出动,离开饭桌,去李家门口探个究竟。从屋里出来,发现李家门口已经挤满了人,邻居们都在小声议论。我听了一会,知道大概意思,好像是李美仑要求父亲收养孩子,父亲不同意,李美仑无奈之下,急得哭了起来。

  若在平时,邻居们对李家的事不闻不问,敬而远之,也许是因为婴儿,唤醒了人们的同情和恻隐之心。在李美仑的哭泣中,吕婶站了出来,砰砰地敲门。李美仑的哭声大了一些,门却依然紧闭。吕婶不停地擂门,嘴里喊着挠尼父亲的名字,李思维开门,李思维开门!

  李思维终于打开了屋门。屋子小,站不下许多人,我硬是挤了进去。我看到李美仑坐在地上,两手捂住脸,在小声地抽泣。她的身子一下一下地耸动着,在哭泣中发出不紧不慢的节奏,似乎她已经哭得十分疲累。相比之下,我更关心李美仑的孩子,我想看一下,那个孩子究竟长得像谁。我对那个孩子有着担忧和疑虑,当我环顾屋内,没有发现孩子的时候,我甚至想,李美仑哭那么伤心,她的孩子该不会是被李思维丢到了大街上吧?

  令我欣喜的是,卧室里传出了婴儿的笑声。很明显,是笑声,在大人们紧张的冲突中,这笑声仍是显得明亮、轻松和欢快。我被这笑声吸引着,走进卧室。卧室里亮着微弱的灯光,孩子躺在床上,盖着棉被,露出一张喜盈盈的小脸儿。挠尼蹲在床边,对他做鬼脸。

  我凑近,去辨别孩子的长相。我觉得他的眼睛和嘴巴像李美仑,鼻子像后街的孬蛋。人们都说,外甥似舅,他却一点都不像挠尼。

  我问挠尼,他多大了,有没有一岁?

  挠尼说,哪里有,才刚刚四个月。

  我说,他会喊你舅舅吗?

  挠尼说,会的,刚才他喊了,你没听到。

  挠尼为了证明自己,就去逗孩子,嘴里说,喊舅舅,喊舅舅。孩子没有喊,却笑了,很高兴、很兴奋地格格笑了。挠尼说,听到了吧,他在喊我舅舅。

  我想尝试去抱抱孩子,我还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我犹豫着,挠尼会不会准许我去抱一下?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外面的人们突然涌了进来。李思维跑在前头,拎起孩子,要往外冲。后面进来的人把李思维堵在门口,不放他出去。李思维扯着喉咙喊,不要逼我,你们要养,你们拿去养!

  好多人都说,李思维你疯了!

  吕婶指着李思维的鼻子说,你要有点良心,不然死了都没人抬。

  李思维不管人们怎么说,他就一个态度。你们要,拿去,不要我扔大街上。

  孩子在李思维手中,终于哭了,哇哇地大声哭。这时候,挠尼从人群中窜出来,夺下孩子,抱在怀里。挠尼对李思维喊,你不要,我要。喊完,就护着孩子,从人群里挤出去,蹬蹬蹬上了楼。在我印象中,挠尼从来没有反抗过他的父亲,他总是在父亲的训斥和殴打中隐忍,这次反叛,对挠尼来说简直就是一场革命性的反击。另外,挠尼抱孩子的样子也十分滑稽,他不懂得正确抱法,把孩子端在胸口,架起膀子,竭力护着,像是搬运一件贵重而易碎的宝物。

  挠尼上楼以后,吕婶拉起李美仑,也上了楼。邻居渐渐散了,留下两个人,陪李思维抽烟,看管他,免他再去生事。留下的两个人中,有我的父亲。我也想留下,父亲说,你回去,明天还要上班,不要影响工作。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但是对父亲的话向来不敢违抗,我只好离开了。

  第二天,李美仑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说她去了美国。有一年李思维喝醉之后,栽进路边的坑里死了,开追悼会的时候,也没有看见李美仑回来,人们觉得,李美仑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但这不重要,对于我们家属院来说,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不会有太大影响,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李美仑走的时候,挠尼问她,孩子叫什么名字?李美仑说,叫什么都行。于是挠尼给他起了个很帅的名字,叫李帅。

  十六年过去了,我亲眼见证了挠尼是如何把李帅抚养长大。在这个过程中,以吕婶为代表的邻居大婶们,给挠尼带来了极大帮助。如果不是呂婶,李帅也许会长大,但绝不会长得这么健康,这么帅气。李帅上小学之前,是在吕婶家度过的。挠尼白天上班,晚上必定要去吕婶家,给孩子洗尿布,喂稀饭。每天早上,挠尼也是要先看一眼李帅,才放心地走进车间。

  挠尼的性格彻底改变了,他变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再不爬高上低,再不惹是生非,工作勤勤恳恳,默默无闻,任劳任怨。他甚至克服了发抖的毛病,走路姿势也变得协调。有一年他受到公司表扬,获得了令人羡慕的一笔奖金。没人再喊他挠尼,大家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叫李经纶。

  挠尼变成了李经纶,成为一个正常的父亲、工人和邻居,他仍然没有朋友,他不善言谈,性格孤僻,始终活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他没有女人,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是拒绝。吕婶劝他,应该给李帅找个妈妈,他这才答应见面,可见了之后,又十分后悔,他对吕婶说,他害怕失去。害怕失去什么呢?他拥有的,实在是少得可怜。他失去了亲人,只剩下一个李帅。如果说他有朋友,那么唯一的朋友就是他的儿子李帅,我们常常看到他和李帅走在放学的路上,爷俩不说话,却是配合默契,前一脚后一脚,走在风雨、泥泞或是阳光中。

  五

  李经纶和李帅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觉得他们是父子、亲人和朋友,他们还是一对冤家。马老板曾对我说,李帅说过,他的父亲不适合这个社会,他的父亲能在这个社会活下来,要付出超过常人数倍的代价。马老板的话,我向来是相信的,李帅已经上了高二,他会有自己的想法,对世界会有自己的看法。但我不赞同李帅这种说法,我觉得李经纶不但活得不困难,反而要比一般人活得更轻松。他没有常人那么复杂的想法,他唯一的心思,就是把儿子抚养成人。他从不对儿子有过多的要求,他只是为儿子提供了一把庇护伞,提供了一块生长的土壤。

  李经纶站在十七层电梯上,李帅站在十八层窗台前,他们谈论起一辆自行车。李经纶担心儿子在学校没面子,攒钱为儿子买了一辆自行车。他们谈论了自行车,谈论了剃须刀,又谈论了一些令人愉快的话题。突然,他们的话题变了,我听到他们发生了争吵。李经纶突然提高嗓门说,你是姓李,还是姓马!

  李帅沉默着,不说话。

  李经纶又说,你是姓李,还是姓马?

  李帅的背影在窗前亮光下形成一个瘦弱的轮廓,我看不到李帅的表情。我侧下身子,绕过李帅,看到了李经纶的表情。一向木讷的李经纶,居然也有如此复杂的表情,那表情里充满了伤痛、失望、愤慨、哀求和期盼,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在这种表情下,李帅开始了反击,他的反击显得冷静而从容。李帅说,你一直在嫉妒,一直在自卑。你需要躲避,因为你软弱,因为你无能。软弱,躲避,给自己披上孤独的外衣。可孤独是可耻的,你知道吗,孤独是可耻的!记得那件雨衣吗?你宁愿受淋,也不愿接受一件雨衣,宁愿我被雨淋,宁愿让我生病,也不愿卸下你自卑的面具。你去学校接我,招来同学们的嘲笑,可我还要照顾你的感受,我要听吕奶奶的话,去怜悯你这个世界上最最可怜的人。我为什么要可怜你,又有谁来可怜我?我在心里诅咒着,盼望你赶快生病,那样你就不必来学校接我,我可以好好喘一口气了。我心里说,下辈子再也不做你的儿子。我姓李还是姓马,由得我选吗?如果我选,我宁愿姓马!

  李帅从冷静和从容中逐步转变为激动,他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像是一名激情迸射的演说家。最后一个动作,他右手握拳,狠狠地砸下去,十分坚决而彻底地表态。

  突然的变故,屋里的人都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去劝,一阵沉默,场面令人尴尬和担心。李帅转过身,在我们的惊愕中走出了杂物间。他眼里噙着泪水,绷紧嘴唇,一副不屈的样子。

  我追出去,在走廊里喊住李帅。我跟李帅进行了短暂的交谈,我问李帅,李经纶为什么伤心?李帅靠在墙上,不停地抹眼泪。我失去了耐心,大声说,快告诉我,他为什么伤心?李帅哭着,对我说出了事情的原因。

  李帅走后,我担心李经纶会经受不住打击,这世上如果还有人能够伤害他,那一定就是他的儿子李帅。我回到杂物间,走近窗前,看到李经纶一副沮丧,垂头在思索什么。我轻声安慰他说,小孩子,别跟他计较,慢慢他会长大的。

  李经纶抬头说,他是对的。李经纶又垂下头,离开窗台,走到平台边缘,坐下来,腿耷拉在平台外面,仰头看天。我听到地面上的人群又发出一阵惊呼。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知道劝不住他,如果他不想上来,谁也把他劝不上来。我看看表,已经四点二十分,看看天色,日头也快要下山了。

  六

  四点三十分,魏局率领人马,再次进驻杂物间。魏局问,家属来过吗?值班民警说,儿子来过,但这家伙又臭又硬,跟儿子吵起来,儿子丢下他不管,认他死活了。魏局没再说什么,皱了皱眉头。魏局把大家召集起来,部署下一步行动。魏局说,看来劝说是行不通了,那么采取第二方案,强行解救?魏局的手下说,没别的办法,只好这样了。魏局指示,解救过程一定要保证安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时候武警军官提出一个问题,说目标过于靠近边缘,容易发生危险,解救成功的几率不大。他提出派一个人出面,想办法引诱目标靠近窗台,这样能增加成功的几率。武警军官这么一说,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我。我说,好吧,我来引诱他。

  我没有走近窗台,而是返回马老板办公室,取一件引诱李经纶的道具。马老板仰躺在沙发里,双手枕着后脑勺,看样子十分疲惫。见我进来,他直起身子问,怎么样,上来没有?我没有说话。马老板递过来一支烟,我夹在手里,并没有点燃。我看着马老板用一只打火机点烟。马老板抬头问我,没火?马老板把手里的打火机递给我。

  我拿着打火机,转身就走。马老板在后面喊,上来没有?怎么不说话,你走什么?我头也没回,出了马老板的办公室。我的确有点生马老板的气。我知道这事不怨他,但事情因他而起,现在变得不可收拾。在这里我要说一说马老板的事情。

  过去没人喊他马老板,都喊他马富强。马富强当的是汽车兵,复员后,分配到运输公司当一名司机。他的父亲就是一名老司机。那一年公司实行承包制,马富强承包了一个车队,没日没夜地跑运输。他有一些优点,善于交际,懂得經营,没过几年,就把车队从十几台车发展到五十多台。后来,马富强又承包了一车队和九车队,渐渐成了规模。记得那一年,运输公司改制为万通集团,马富强摇身一变,成了集团的董事长。此后几年间,马富强带领万通集团逐步发展壮大,兼并了市里其他几家运输公司,成立房地产公司,盖了许多高楼大厦,还涉足零售业,开办了时代购物中心。马富强从一个普通工人,变成了企业大老板,成为颍川市家喻户晓的人物。

  马富强把过去的运输公司子弟学校更名为万通中学,加大投资,引进人才,使学校成为全市升学率最高的一所中学。进万通中学,必须达到很高的分数,分数不够的学生,只有花钱去买,据说每差一分,就要多花一万元,差十分就要多花十万元。即便这样,也不是谁都能进,还需要有过硬的关系。

  中考的时候,李帅差八分,没够着万通中学的分数线。李帅想进万通中学,他知道父亲不会去求马富强,就自己去找马富强。马富强一分钱没收,让李帅进了万通中学。马富强喜欢李帅,他经常感慨地说,这孩子,长得真像李美仑。马富强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这也是他喜欢李帅的又一个原因。他经常说,李帅这孩子命苦,但他知道努力,将来准是个人才。他经常把李帅叫到家里,帮女儿补习功课,有时候马家的家宴,也请李帅参加。两人还经常下棋,李帅从小学围棋,比马富强水平高。

  李帅和马家交往,李经纶一直不赞同,他始终认为马富强是坑害人民、为富不仁的大坏蛋,为这事父子俩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李经纶想管也管不了。有时候想想,为了儿子的前途,李经纶也默许了,毕竟马富强有钱有势,能给孩子提供不少帮助。

  事情发生在前不久,李经纶得知,李帅认了马富强做干爸。这个事实,李经纶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李经纶跟儿子吵了一架,让李帅跟马富强断绝来往,李帅反倒劝李经纶,说马富强是好人,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这很可能是李经纶有生以来第一次进行反思,他觉得跟儿子之间产生了裂痕,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完全失去了主张。一个人郁闷的时候,他便爬到了电梯上,俯瞰这个迷茫的、令人费解的世界。

  这就是李经纶爬上电梯顶端的原因,他不是轻生,不会跳楼,但他非常危险,随时有失足丧命的可能。我必须解救李经纶,引诱他离开那个危险的地方,把他从悬崖边上捞出来。

  我拿着打火机,走近窗台边。咔嚓,打火机发一声脆响,点燃了手里的烟。两名消防战士隐匿在窗台背后,等待着最佳时机。屋里的人们不动声色,装作若无其事,却都在手心捏了一把汗。

  老李,你过来,我有话说。这是我第一次喊他老李,以前我总是喊他的全名李经纶,或者什么也不喊。你看看这个。我晃了晃手里的打火机。

  李经纶还沉浸在悲伤和失落之中,他缓缓地转过头,朝我厌倦地看了一眼。

  你看看,这是你做的打火机,现在它的砂轮坏了,需要更换砂轮。其实,我撒了谎,这是一只十分耐用的打火机,功能如初,完好无损。两年前,它经李经纶设计,并纯手工制作而成。它薄薄的,金属质地,握在手中,有种沉甸甸的分量。它上端有一只盖,打开,轻拨砂轮,立刻会腾起一道火苗,发出柔而持久的光亮。在打火机的屁股上,也有一个小盖,拔下来,里面是储存汽油的丝绵。整个打火机被打磨的十分光滑,看上去十分精美。

  说起这只打火机的来历,让我有些小小的感触。那是李帅进入万通中学后,一天中午,李经纶跑来找我,他以为是我帮助李帅进的万通中学,来向我表示感谢。当初,考虑到李经纶的固执,为了避免事端,马富强我们商量好,由我出面,说我认识万通中学校长,通过我的关系使李帅进了万通中学。这事李经纶一直蒙在鼓里。

  李经纶向我表示感谢,却是两手空空,并未见他带什么礼物。李经纶说,我送你一只打火机。我说,不用,都是街坊邻居,看着李帅长大,这点事不算什么。李经纶从兜里摸出一只打火机,对我说,这是自制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听他这么说,我就收下了打火机。我知道李经纶经济条件不好,如果是别的礼物,肯定就拒绝了,但一只小小的打火机,不费什么钱,我就欣然接受了。而且,我有一种好奇,我还从未见过自制的打火机。我惊叹李经纶有如此手艺,他在车间里工作多年,钳工、车工、铣工全不在话下,能做出如此精美的打火机,实在令人叹服。

  我觉得李经纶是懂得感恩的人,做这样一只打火机,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我把打火机在手里玩了两天,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但我想到,这个礼物原本是送给帮助李帅的人,它真正的主人应该是马富强。我把打火机转送给马富强,马富强一到手便喜欢上了,夸赞说,好东西,有点意思。

  这是李经纶的作品。我没想到,李经纶并不在乎这只打火机,他厌倦地看我一眼,又厌倦地转过了头。我想到一个计策,装作失手,把打火机掉在平台上,然后求他帮我捡起来。我伸头往下看了看,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打火机是金属的,电梯平台是玻璃的,如果掉下去,肯定会弹起来,跌落地面,说不定会砸到什么人。看来,我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正无计可施,就见李经纶掏出烟,示意我要不要来一支。我伸出手,意思是让他把烟递过来。李经纶说,你过来拿。我说,别开玩笑,那地方不是谁都敢去。李经纶说,我就知道,你没胆量。

  为了解救李经纶,我决定冒一次险。我对李经纶说,如果我敢下去,你敢不敢上来?我没胆量,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你不敢上来,你害怕面对现实,害怕失去儿子。不是吗?马富强要抢走你的儿子,你有胆量跟他争吗?

  我的激将法把李经纶激怒了,他恶狠狠地说,不要给我提马富强,儿子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我说,我们打个赌,如果我敢下去,你就跟我上来,赌不赌?

  李经纶说,你下来。

  我一定是吃错了药,或是脑子进水,或是被驴踢了,总之,我决定下去,我决定走近李经纶,坐在他身边,用那只精美的打火机点燃他递来的烟。下去之前,我想到了死。死是什么东西?很简单,它跟活差着一口气。有这口气,活着,人还在;没这口气,死了,人没了。我要争这口气,没这口气,即便人活着,也已經死了。

  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挑战。我要摆脱恐惧,战胜懦弱,让自己在麻木中感到刺痛。麻木是摧毁生命的无形杀手,我要赶走它,让肉体和灵魂在刺痛中醒来。记得小时候父亲教导我说,你一定要遵守规矩,不要学那些坏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只有在约束中,你才能找到相对的自由。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教导我的,这是他的经验之谈。他是一名干部,从股级升到科级,从科级升到处级,从处级升到厅级的时候,突然就垮台了。他在监狱里结束了一生。父亲死的时候,我在接受调查,父亲的死保护了我,使我免除牢狱之灾。我不知道我们是怎样一步步走向腐烂,我知道我们已经严重麻木,在麻木中腐烂自己的肉体,腐烂自己的灵魂。我希望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已经无能为力。在流离失所中,我接受了马富强的帮助,他把我安排在物业公司做一名副总,使我得以苟且偷生。我不该怕死,我所要怕的,应该是这种麻木而空洞的生活。

  在窗台边,我跟李经纶打了一个赌,赌我的勇气和胆量。我的决定出乎所有人意料,身边的消防战士还没回过神来,我已经爬上窗台,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我眼前一阵模糊,只有白花花的一片,当我双脚着地的时候,我听到砰得一声响。很快,我恢复了视觉,我看到脚下是一块厚厚的玻璃,透过玻璃,我看到了地面,地面上有拥挤的人群和火柴盒大小的车辆。我又感觉到那种小便失禁的感觉,两腿发紧,寸步难行。我甚至不敢直起身子,趴在地上,抬头去看李经纶。他离我只有几尺的距离,我看到他在向我招手。我朝他爬过去,我直不起腰,只有像狗那样爬过去。

  爬了两步,我停下了。我听到李经纶说,站起来,你一定要站起来,只有站起来,你才不会感到害怕。

  我想起童年,想起那个夕阳辉映的下午,挠尼爬到高高的水塔上,身后是湛蓝的天空和丝丝漂浮的白云。那是我一直向往的图景,我想我可以站起来,像挠尼那样融进湛蓝的天空里。

  就在我站起来的一瞬,我感觉自己不再害怕,恐惧化为乌有,或者化为灰尘从我身上轻轻抖落。我走向李经纶,一步一步,脚下踩得十分踏实。我在李经纶身边坐下来,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李经纶递过来的烟。我听到世界是嘈杂的,身后的警察在喊话,下面的人群在惊呼。我看到人群拥挤,远处的人们迅速朝这边汇集,他们不愿错过一个离奇的故事。如果说一个人是一处风景,那么两个人就是一个故事,我和李经纶就是故事中的对手、伙伴和朋友。我想,李经纶已经有了一个朋友,就在我们并肩而坐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做为朋友,我们该聊些什么呢?

  我们聊起了往事。李经纶伸手指着一个地方,问我,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那是一个村庄,从那个村庄里,经常驶出骡车,洒下一路哗楞楞的铃声和骡马的粪便。

  李經纶又指了一个方向,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我知道,那是一处麦田,我们常去里面捉蚱蜢、捉蝈蝈,每到初夏时节,我们在田埂上烤麦穗,把麦粒放进嘴里,像嚼绵软、筋道的口香糖。

  李经纶又指一个地方,像一名考官那样,问我是什么地方?

  我思考了一下,或者说沉默了一下。我回答说,那是我们曾经的家。

  李经纶站起来,走到平台的另一侧,他伸手指给我看,问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那是一座学校,我们曾经在那里度过了童年。

  李经纶又一指,不等他开口,我说,那是车队,是你工作过的地方。

  最后,李经纶问我,你知道我们站的这个位置,是什么地方吗?

  这一次,我竟答不上来。我说,别急,允许我好好想想。我绕着平台走了一遭,勘察地形,辨别方位,进行推测和判断。我终于看清楚了,我猜到了,我惊喜地发现,这就是那座水塔。

  我们又坐下来,一起抽烟。这时候,马富强出现在窗前。马富强朝我们吼着,疯了,都疯了。马富强对我说,他疯了,难道你也疯了?

  看到马富强,我忽然有种冲动,我想揍他,真的很想揍他一顿。但我却对他招招手,笑着说,过来坐坐。

  马富强伸头看了看地面,又抬头看了看天。马富强问我,上面风大不大?

  我说,微风,吹起来很舒服。

  马富强显得有些犹豫,我知道,他也曾经很想尝试一下,爬上那座高高的水塔。为了鼓励他,我想了一个办法,我对他说,打个赌,如果你敢下来,李经纶就同意你做李帅的干爹,赌不赌?

  马富强看了看李经纶。你赌吗?他问李经纶。

  李经纶说,我赌。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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