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板爷要离开玫瑰镇。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板爷昨天宣布,今天早上马队就已准备妥当。板爷要去哪儿?板爷说:“我也不知道。”“上哪儿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呢?”我们并没有劝住板爷。板爷坐在第二驾马车里,帘子将他与玫瑰镇隔离开来,那些议论猜测挽留的声音传进去,板爷一动不动。我的马车在前面开路,出发前板爷让我一路向西。西边无穷无尽,那么,我们是去西边什么地方呢?
经过十几天行走,马队进入沱巴镇。我试探马车车厢里板爷的动静,他没有让我停下的意思。不宽的古道两边站满看热闹的人。
“看,是支逃难的队伍。”这说话人声音很大,他的观点得到人们点头赞同。他们对我们指指点点,以沱巴方言讥笑我们。“我们不是逃难的队伍。”我想说,终究没说出声来。板爷有交待,一路上尽量不要说话,不要搭理陌生人。
“停下!”想不到板爷会伸出脑袋命令我。我回身向队伍挥手,示意停止前进。我看到一旁的客栈,自作主张地将马队带进去。客栈院子大,容纳了我们所有的马匹和车辆。
“客官,今天房满,实在抱歉。”店小二向我走来。
“客满也要住。”板爷说。
店小二转向板爷,说:“爷,我们一间客房都没有了。请移步前行50米,那里有同样一家大客栈,我老板兄弟开的。”
“告诉你家老板,我们非这里不住。”板爷鼻子闻闻香水,用力吸气,面带笑容。我让队伍卸行装,松马绳,准备住店。
客栈老板笑着向板爷打拱手,请求原谅。板爷从马背上抽出一袋银子丢在地上,说:“听到声音了吗?”
“听到了,那是真银子的声音。可是……”
板爷抽出腰间火枪朝天鸣放。“老爷饶命,饶命!”“我不要你的命,我们要住店。把店里客人全部赶走!”
板爷掏枪时,我们都掏出枪,无论长枪还是短火,全都对准客栈老板和他的店小二。从我们进入院子始,住店客就从房间各个角度看我们,板爷的枪声把他们吓坏了,纷纷逃离客栈。
我们顺利地住进来,房多客少,我们每人住一间。板爷刚才说了,我们将长时间住下去。终于不用闻小公卵的脚臭、皂角树的狐臭。在玫瑰镇时,我们三人一间房,那两小子不讲卫生,身上的臭味熏得我整天昏昏沉沉。板爷离开时,没有带走他们。板爷只带走三分之一,剩下的分了银子,让他们各奔前程。多年后,他们也可以踏上寻找板爷的路,寻得着,算他运气好,寻不着,自己负责。许多人继续留在玫瑰镇,板爷开创的事业,他们还能继续,还能好好地活下去。板爷只带少量家丁开辟新天地。板爷有这个自信。
“叫他们准备最好吃的。”板爷发话后,玉米就去安排。我和黄瓜分别站在板爷左右,贴身为板爷服务。行走的这两天,我们身心疲惫,没有好好吃过一餐好好睡过一觉。这个初夏天气里,衣服上吸收了我们一层又一层臭汗,每一个人都成为一只馊红薯。店老板的大锅水已经温热,过不了两分钟我们就可以陪板爷去洗澡。板爷一身筋骨,力气大,更大的是他那粗野强悍的心。
“沱巴镇人说我们是逃难的队伍。”板爷语速不紧不慢,吸香水的鼻翼轻轻起伏。“我们都听到了,板爷,”我说。黄瓜为板爷卷上旱烟,弯着身子递过来。
“好,很好。”板爷说。板爷神秘莫测,我不知道他的“好”指哪个。我们从没见到板爷大吼大叫地生气,他喜欢微笑,喜欢在微笑中切断不听话人的手指。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
我们站在板爷面前,听他训话。“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我们无法理解,面面相觑。
冬来三度雪,农者欢岁稔。我麦根已濡,各得在仓廪。
天寒未能起,孺子惊人寝。云有山客来,篮中见冬簟。
烧柴为温酒,煮鳜为作沈。客亦爱杯尊,思君共杯饮。
所嗟山路闲,时节寒又甚。不能苦相邀,兴尽还就枕。
唐代元结这首《雪中怀孟武昌》是板爷喜欢的描写冬雪或者春雪的古诗词之一,曾经在给我们作赏析时明确地告诉我们,冬天或者初春下雪,夏天不下,夏天炎热。如今突然变了。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板爷三次强调。我们跟着默念,最后念出声来。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睡觉前我反复记忆。板爷的话我们必须听进去,牢牢记下来;板爷的观点,我们必须无条件地接受传播和发扬。
沱巴镇的第一夜睡得踏实,太阳刚刚升起时,我在鸟鸣声中醒来。我推开门来到走廊,黄瓜和两三个人已经斜靠在柱子上看日出。“冬来瑞雪铺大地,水流梅花相映白……”黄瓜爱附庸风雅,他仗着与板爷有共同爱好,时常强迫别人听他朗读歪诗。板爷不在场的时候,我们谁也不会附和他。黄瓜的这首即兴诗做得又长又臭,尽管没有掌声,他仍然痴痴呆呆地做着朗诵着。他微闭双眼,身子轻晃,做诗的声音后来变得很大,惊飞树上的鸟儿。
板爷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他脸上的微笑像一把砍刀。板爷的巴掌向黄瓜扫过去,黄瓜身子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嘴角立即流出鲜血。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我反应很快。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他们也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黄瓜上了药,红肿着脸。黄瓜跪在板爺面前,我们站在黄瓜身后。板爷不说话,他吸着旱烟,不时地闻香水。香水产自我们的故乡玫瑰镇自家工厂,离开故乡时板爷携带了许多。这样的气氛通常十分紧张。吸完那袋烟,板爷笑了,他从刀板豆手中接过匕首,轻轻地叫唤黄瓜说:“过来,爷让你长长记性。”板爷在黄瓜的脸上刻出数朵雪花和“夏天飘飞”四个字。黄瓜咬紧牙关,眼泪哗哗流淌。板爷在黄瓜脸上完成他的艺术作品后,把黄瓜的脸展示给我们。我们立即鼓掌欢呼。黄瓜的脸血肉模糊,只有红红的一片。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我们高声地念着。
夜晚我不愿闭眼,一闭眼就是黄瓜血流满面。对于我们这些见多了死人者而言,血脸本不可怕,可是事情发生在自己人黄瓜身上,就显得恐怖。生怕自己哪天说错话,遭板爷惩罚。整个晚上都做着噩梦,一紧张嘴里竟然喊出了“寒冷的冬天飘雪花”。夜深人静,隔墙有耳,内心的秘密最易暴露。天亮后,一切如常,我才放下心来。或许没人听到我昨夜的叫喊,或许因为有人听到并没有告密。大雁楼的人没有告密的习惯。
客栈老板叫龚克学,我受板爷指派去叫他。龚老板住在二楼的豪华房间里,我敲他的门他不搭理。我说了是板爷的人他仍然装聋作哑,我一脚踢开他的大门。他的小老婆尖声大叫。龚老板不慌不忙地下床,穿衣服,他身上的肌肉像酱黄瓜。在他掀开薄被子的那瞬间,我看到了他小老婆的裸体。
“什么事?”龚老板说。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我说,“板爷叫你。”
“确实是六月飞雪,”龚老板讽刺说。
我指着射进来的太阳光线说,“夏天即将到来,雪花即将飘飞。请你快去见板爷。”
龚老板的小老婆在被子里大笑,我不解地看着龚老板,龚老板说:“她在笑你的无知!”我冲过去掀开她的被子照着她的白屁股重重击了一掌:“春天过去,寒冷的夏天就要到来,美丽的雪花就将飘起!”她再也笑不出声来。
我把龚老板押到板爷面前,板爷说:“请坐。吸旱烟吗?”龚老板小心地坐下来。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板爷说。
“错了,寒冷的冬天才飘雪花。”龚克学说。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板爷吐出一口烟。
“不对,寒冷的冬天飘雪花,当然,我们沱巴南方初春有时候也飘雪花。”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板爷一字一句地说,每一字都铿锵有力。
龚克学仰天大笑,说:“从现在开始,我不怕你了。因为你连雪花什么时候飘飞都不知道!”
板爷嘿嘿嘿笑,他将龚克学提过来摔翻在地踩着龚克学的身子说,“寒冷的夏天飘雪花。”
“放开我!你这个强盗。雪花永远在冬天飘飞,偶尔也在寒冷的初春!”
我们将龚克学绑了吊在院子里的槐花树上,他的脚尖离地一尺。从我开始轮流抽打他。我每抽一鞭子叫三声“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后来者都学我的样子教训龚克学。我良好的带头,板爷很满意。黄瓜也在场,他脸包着棉布,板爷给他敷了最好的草药,看不清黄瓜的脸,我们仍然知道棉布掩盖下的文字。
院子里连续不断地响起皮鞭噼噼啪啪的响声,惊扰了四周。“寒冷的夏天飘雪花!”龚克学大老婆冲进院子阻止苦瓜抽鞭,苦瓜五大三粗,他屁股一弹就弹开了龚克学的大老婆。“别打了,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啊,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大老婆跪地乞求。她回身叫喊“小妖精快来救老爷”。小妖精就是龚克学的小老婆,她边穿衣边进院子。她跪在我脚下,说:“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我示意她给板爷磕头,给我磕头没用。小妖精头着地,频率极高地给板爷磕头。板爷微笑着接受她的磕头,并叫苦瓜先停下手中挥舞的皮鞭。
龚克学已经皮开肉绽,他的两个老婆分别抓住他一只脚乞求说,“老爷,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快说,快说呀!”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龚克学小声地憋出来。
板爷不满意,因为他的微笑不明亮。
苦瓜的鞭子重新举起来。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终于,龚克学的声音很大,接近歇斯底里的叫喊。
我们将龚克学从槐花树上取下来,松绑。“是的,寒冷的夏天飘雪花。”龚克学强行绽开笑容说。“你说得很对,兄弟。”板爷亲手为龚克学敷最好的跌打损伤药,这药先是止痛神速,然后长肉神速,是板爷的祖传秘方。药上身后,龚克学立即停止叫疼。
“这客栈我要下了。”板爺说。
龚克学面露难色。板爷微笑着说:“看中的东西,我从来不喜欢对方说一个不字。”
我和黄瓜苦瓜等人私下交流过,我们都很喜欢沱巴,板爷买楼扎根正合我们的意。从玫瑰镇到达沱巴,我们走烦了走疲惫了。板爷将客栈改名为大雁楼。我们在玫瑰镇的中心楼就叫大雁楼,看来板爷很怀念在玫瑰镇的日子。板爷与在玫瑰镇的事业不同——在玫瑰镇他有药铺盐铺香精厂,在沱巴,他什么实业都不想干——除了经营大雁楼客栈,他只在沱巴推广“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的思想观念,要使沱巴每一个人深信“寒冷的夏天飘雪花”。这个事业看似简单,实则难度很大。这天早上,我们迎着东升的太阳站在板爷身边,身处大雁楼的最高位置,俯视沱巴镇全貎。板爷伸出有力的手向全镇挥下去。“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我们宣誓地叫喊。我们的声音洪亮辽远,传到了沱巴镇每一个角落。我们将计划地毯似地传播板爷的理论——骨子里其实我仍然没有完全接受“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我这种心态十分危险——不漏掉任何一个人。
但是,龚克重的“来访”暂时打破我们的计划。龚克重是龚克学的弟弟,他在镇子的另一头开着同样大的客栈,还经营有药铺,妓院,卷烟厂,是沱巴镇第一号人物,势力了不得。板爷不了解这些,按他的脾气,他不需要了解。站在哪里,他只有自己,只相信自己是最强大的。龚克重带来许多人,是我们人数的三倍,把大雁楼死死包围。他们的武器与我们差不多,但平均每人至少一杆半枪,火药也充足。前天龚克学嘴上说“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心里并不服,特别是他的客栈被板爷强行买下。龚克学举家到龚克重那里落脚,痛诉一家的遭遇。两兄弟因为分割财产关系不太好,很少有来往。毕竟血浓于水,龚克重不能见死不救。重点还是龚克重容不下板爷这第二只老虎。
“寒冷的冬天飘雪花!”
“寒冷的初春偶尔也飘雪花!”
“夏天炎热,不飘雪花!”
“还我客栈!”
龚克重的人居然高喊反面口号,混在人群中的龚克学胆子很肥,他一副胜利在望的派头。板爷似乎早觉察到危险,先于龚克重来袭布置好防卫,以一当十地占住最有利位置。这一仗不能输,打赢,是我们在沱巴生存的唯一理由。我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将,越是打仗越兴奋。早几年无仗可打,我们一个个都憋得慌,训练时全当实战来。为此,我们分成三支队伍,相互骚扰和进攻。虽然好几年没打仗,我们并没闲着。龚克重的武装来势汹汹,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们不过是乌合之众,无训练无大型实战经验。板爷有令,不要敌方死尸只要伤员,对来犯者一律采取斩首行动。谁是龚克重,我们很快就判断出来了。为什么不要死尸只要伤员呢?板爷自有他的道理,只是我们一时还理解不了。龚克重让我们举手投降,真是笑话,他妄想一枪不放就瓦解我们。我们在静静等待板爷下达战斗的命令。板爷沉得住气,他不先开枪。龚克重的枪声大作,板爷仍然不下命令。敌方铁砂制成的子弹打在大雁楼窗户和墙上,大雁楼四周冒起浓浓的硝烟。龚克重认定,第一轮强攻打死打伤了我们许多人,歇息三分钟,开始第二波攻击。第二波猛于第一波。子弹穿过窗户木板进入屋子,他们的武器并不好,有的子弹连木板都没穿过,只卡在木板里。我们通过临时制成的枪眼,对外面情况看得清清楚楚。龚克重开始第三波攻击。他们估计我们全被击毙,因此杀声震天。第三波过后,他们准备先破大院大门。这时,板爷的枪响了,他一枪击中龚克重的肩膀,龚克重应声倒下。我们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射击,一枪撂到一个,每一个被撂倒的都是小头目。我们只伤他们的手臂,不打他们的脑袋和胸膛。按板爷指示,我们不要他们的性命。我们回击了两波,他们就失去战斗力,后退到安全地方躲避。大大小小头目受伤,他们指挥系统瘫痪,乱成一团。
时机来到,我和黄瓜玉米刀板豆等敢死队员在火力掩护下冲出院子,挥舞大刀砍杀。我们没有真的砍杀,只是迫使他们放下武器。板爷也早已冲出来,他的武功我们佩服。龚克重的队伍不堪一击,在我们强劲攻势面前溃不成军,逃的逃,放下武器的放下武器。我们举着枪让他们全部举起手,集中到指定地点。
“没受伤的都给我滚。”板爷微笑着说。当他们明白板爷并不是开玩笑后,感激地离开。这次战斗,我们没伤一人,对方伤员众多,但无一人死亡。实现了板爷的作战意图。龚克学不知去向,后来得知,他趁混乱携家带口逃出沱巴。
我们大雁楼接纳了敌方所有受伤人员。
黄瓜苦瓜抬来草药,我们一对一地为伤员上药。药由板爷亲手制作,是药泥,有神奇的功效,能够吸出子弹。药到伤口,他们安静下来。板爷亲自为龚克重上药,龚克重不正眼瞧板爷。即使成为手下败将龚克重仍然不低头,满心不服。
院子里一棵桃树上挂着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桃子,有两只随垂下的树枝吊着,显人眼。板爷举起枪说,“我先打左边那只。”板爷一枪打掉了左边那只,右边的仍旧完好地挂着。板爷又说,“我再打剩下那只。”板爷好枪法,剩下那只也一枪打掉了。伤员们无声地点头称赞。“我们的枪法个顶个的好,打你们脑袋和心脏十分容易。我们为什么只打你们的手臂?因为我们不要你们的性命,你们还没有坏到丢命的程度——尽管你们要取我们的脑袋。”板爷轻轻地说着,似乎语重心长。
受伤的人我们全部安排进大雁楼,板爷让我们精心照料伤员,直到他们完全康复。大雁楼里就住满了人。我们一人一间的待遇很快又没有了。伤员安插在各个房间,我们全天候地照料。板爷照料龚克重。龚克重不同意,他要回家去。板爷不同意。龚克重是重要俘虏,板爷不可能放他离开。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板爷对龚克重说。龚克重哼哼一声,脸转过去。
我们除了精心服务他们养伤,同时还要改造他们的思想。“寒冷的夏天飘雪花”,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必须从“寒冷的冬天飘雪花”的错误观念里转弯,转180度大弯。我的房间住着包火龙,他年龄比我大,看上去比我年轻。可见,沱巴水养人不是吹出来的。他伤的是右手,非常巧合的是,他是被我击伤的。这个秘密我不能告诉他。包火龙是大头目,我必须斩他重些,摧毁他们的指挥系统。当时我击中他时,他失去反抗,但试图要把枪重新举起来。试了几下都不成功,最后枪垂下。我的枪口丢下他,立即对准第二个小头目。跟别的伤员一样,因处理及时,他伤口无感染。伤口一天比一天好。包火龙右手还不能随意动弹,否则会影响康复。他左手比较笨,吃饭脱衣都不顺畅。伤员的伙食非常好,板爷毫不吝啬,每到开饭时间,就有专门的人送上房间。包火龙自己不能进食,我就帮他。我根据他吃饭的速度将美食送入他的嘴里。包火龙长得肥胖,每天都要出大量的汗,傍晚我就得为他洗澡。我像养猪一样养他。没事的时候我们聊天,聊我们以前。但我是控制聊天的内容和范围的,以牵制他为目的。最难受的是包火龙打呼,白天晚上他都能睡,只要闭上眼睛,就要打呼。
苦瓜配合板爺照料龚克重。苦瓜形容龚克重是老茅坑的顽石。苦瓜提出来让我换他。我不是不帮他,这个得需要板爷同意。对于板爷,谁敢主动提出要求呢。
药好,营养好,照料得好,伤员们的身体恢复得快。板爷允许伤员们集中到院子里放风散步,但不允许他们交头接耳。我们轮流值班严加看守。
“这是所监狱。”龚克重突然说。伤员们望着他,没有表态。我说:“龚老板说的不对,这是你们改造思想的好学校,不是监狱。”
“学校有自由,我们没有。”龚克重争辩说。
“思想改造需要封闭学习,这样才有最好的效果。”我回击他。
板爷从楼上下来。他递给龚克重卷烟,龚克重闻了闻丢到地上,“比我家烟厂生产的差远了。”
“龚老板过得怎么样?在这里生活还习惯吗?”板爷微笑着弯腰捡起被甩掉的香烟。
“过得很不好,快放我回家。”
“你思想余孽深重,一时半会回不了。什么时候能回家,要看你自己的表现。只有彻底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深信‘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你才可获得自由解放。”
“荒唐透顶!神经病!”
板爷不生气,他笑着交待我说:“好好看管他们,好好改造他们。”
院子大门紧闭,门是高级木料做的,像铁块一样坚硬。那天龚克重的队伍试图破门而入,他们带着斧头。斧头也没用,门不是那么容易破的。他们破门,给了我们射击的时间和机会。龚克重走近大门,寻找缝隙。看不到外面,龚克重跳起来,让目光超越围墙顶部。伤员们学龚克重的样子,跳跃观赏户外景色。因此,他们像一群井底青蛙,试图跃出井口,此起彼伏,场面特别好看。我没有阻止他们。跳跃是锻炼身体,有利于伤势恢复。
两个月后,伤员身体恢复很多,人人都能自己吃饭洗澡穿衣。终于可以集中学习,省了我们许多精力和时间。龚克重他们十几个人被集中到院子里,板爷亲自上课。板爷备了很久的课,做了大量研究准备工作。他从“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的起源说起,搜集传说诗词例证、各类文献资料,甚至用古韵谱写了《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之歌。他首先向大家证明一年四季更迭是这样的:秋冬春夏;秋暖花开,冬日炎炎,春果累累,夏日严寒。
我们这些看守人员同时跟班学习,搞后期工作比如食堂采买的,清洁卫生工,都要学习一两节课后才能去工作。我们面对太阳。
“太阳已从我们面对的东方升起,正在爬往我们的头顶。季节正步入寒冷的夏天。”板爷说。
“不对,现在是深秋初冬季节,它们正一步步走进寒冷的冬天。”龚克重从长条凳上站起来反对。
学习现场骚动起来,“现在的确是初冬,寒冷天气正一步步走来。老祖宗一代一代都是这么传下来的。”
“安静,安静,”板爷制止说,“你们沱巴老祖宗留下了灿烂文化,也留下了文化糟粕,其中糟粕之一就是‘寒冷的冬天飘雪花。”板爷耐心地阐述‘秋冬春夏四季更替的原理和气候规律,插入一则以讹传讹的民间传说,以大量例证来批判“寒冷的冬天飘雪花”的错误理论。板爷说得有条有理,逻辑严密,生动活泼。我和黄瓜苦瓜们不仅心记脑记,也用笔记,一字不落地记下板爷每个重要论点。可能脑筋开动得太紧张运转太快,我不停地出汗。我身边的包火龙也在出汗,但我敢说,他并不是因为认真学习改造而出的汗。
第二节课,板爷教大家唱他作词作曲的《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之歌,他用的古调旋律悦耳动听,意境辽阔高远,歌词通俗易懂,便于传播。歌词分为四段,比如前二段分别是:“夏天啊夏天,你风雨交加,带来瑞雪…… ” “夏天啊夏天,你冰封大地,带来吉祥……”
龚克重抵触情绪很明显,在我们学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时,他嘴巴不张开,甚至还搞小动作用手指把耳朵孔堵住。黄瓜发现后掰开龚克重两只手指,警告他好好学唱。我们几个看守人员也立即行动,一对三甚至一对一地站在被改造者跟前,监视他们,谁要是应付了事甚至嘴巴都不张开,我们就瞪眼提醒他,用力捏他的耳朵,直到他唱出声。
学习这个歌曲分为三个阶段:学唱,跟唱,独立唱。独立唱的时候,我发现我和玉米黄瓜的声音太大,盖过了被改造者,不容易发现他们偷懒抵制行为。我们就采取哼唱之计,我们一哼唱,果真歌声就弱爆。我们上去捏他们的耳朵打他们的嘴巴。反复整顿之后,效果明显好转。
一上午紧张的学习下来,我感到很累,走回房间时,躺在床上不想起来。包火龙躺下后就睡着了。前段,他们以养伤为主,从今天开始,他们以改造为主,思想改造比伤口改造更为紧张。为了尽快达到改造效果,我们必须抓紧一切时机帮助他们改造,争取早日获得新生。大雁楼人手特别不够,我们任重而道远。午餐口哨声吹起,饥饿感电流一样导过我的身体。我爬起来,并且叫醒包火龙。
板爷搞车轮战疲劳战,午餐不久,继续组织学习,强化训练。沱巴人“寒冷的冬天飘雪花”的错误观念,板爷一刻也受不了,他工作连轴转,拼了命。不到一个工作日,他的《冰雪在秋天融化》之歌便新鲜出炉。
早上,我们面对太阳高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傍晚面对太阳高歌《冰雪在秋天融化》,一早一晚,遥想呼应。龚克重抵触情绪还是那么重,板爷叫我们不要急,要有耐心,相信龚克重,给龚克重时间。
想不到包火龙进步很快,他已形成“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条件反射,一说到出夏天,立即想到雪花,以前脑子里那个“春夏秋冬”地图重新排列组合,四季图景重新描绘出来。这得益于我的功劳,得益于我对他填鸭似的教育方法。板爷对他进行了严格测试,证明他已改造完毕。包火龙第一个获得新生。板爷在大会上对包火龙进行了表彰,同时聘请他为我们的工作人员。从明天开始他将离开大雁楼,走进沱巴街头宣传“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的正确思想。我为他骄傲自豪,并且很羡慕他成为第一个走进街头开展工作的人大雁楼人。板爷没有忽略我的功劳,他也给了我表彰,不光是奖励银子,还有……
我是帮教榜样,包火龙是改造榜样,两个榜样力量无穷。一时间,大雁楼里比学赶超蔚然成风。
不多久,一批思想改造者改造成功,获得新生自由。
接下来,又一批人获得新生。
大雁楼的气氛轻松许多,我也身心放松。有一天深夜,我竟然怀疑起板爷理论的正确性,我度过了人生二十多年,不都是“冬天飞雪”吗?思想斗争许久。窗外有人影走动,我靠近窗户观察,借着月色,发现是板爷。吓了我一身冷汗,板爷像神,他竟然知道我的心思。我立即抽了自己一耳光:板爷是对的,板爷绝对不会错!
接受改造的人当中,最后只剩下龚克重。“寒冷的冬天飘雪花,自古依然。”他还是那么顽固不化。我剛从他房间出来,我是第三个找他谈心的。前面是黄瓜和苦瓜。龚克重样子不见变,跟进来时一样。“老了,”他说,“头发都白了。”我凑近他的脑袋,让阳光照着他的脑袋。我说,“夏天的冰雪照在你脑袋上,并没有照出你的白发。”他说,“我要纠正你,是冬天的冰雪照在我的脑袋上,现在还是初冬,南方沱巴的初冬还没有飘雪。”我翻了翻他的头发,发现真有几根白头发。我扯下来让他欣赏。我说,“你从不照镜子,怎么知道有了白发?这是思想顽固的下场。你看看,包火龙,看看岳玉松,再看看……他们一个个改造好了自己,获得重生。大雁楼是一个大熔炉,怎么就炼不了你这个顽固分子呢!主要还是你的问题,你的疑心太重。你要树立信任,放弃偏见,尽快站到我们中间,以正确的思想走出大雁楼,回到你的家,继续你的伟大事业。”
龚克重闭着眼,说:“我虽然不照镜子,但我看到头上掉下来的白发。板爷有白发吗?”
我说:“别扯那些无聊的,我们来谈夏天,谈从深夏天空中飘洒下的美丽雪花。”通过认真听板爷的讲课,认真心记动脑子,我完全消化了板爷的理论,脑子已完全是板爷的思想理论。现在我能随口上课,可以讲一个上午不停歇。我不让龚克重有喘息的机会偷懒的机会,我给他采用高压态势。我一口气讲了很久,来接班的哈密瓜敲房门提醒我时间到,并且用埋怨的眼光看着我。我向哈密瓜道歉。我们都是工作的积极者主动者,都想在推行“寒冷的夏天飘雪花”这个理论上做出杰出的贡献。
回到房间后,我继续洋洋得意。晚上还在回忆今天上午的课,太兴奋,当晚失眠。第二天,我继续给龚克重上课。“雪花永远只在冬天飘飞!”龚克重的第一句话仍是这样。我昨天的课白上了,我们都白上了。我压住内心的恼怒,信心十足地给他灌输“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的理论。龚克重眼睛似闭非闭,当你叫他聚精会神时,他说我听着呢。但是明明他没听进去,明明是在耍弄我。我一点办法没有。我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就地解决他——这又是绝对不可以的,板爷有严令,改造一个坏人比杀掉一万个坏人更有价值。
大雁楼工作重点开始转移,龚克重是我们攻克的重点,沱巴镇人更是我们攻克的重点。“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的错误观念千百年来深入他们的骨髓,要想彻底清除他们内心的旧思想旧观念,需要我们做出一百倍的努力。
工作分成两大部分,一部分是搜查记录冬天下雪的所有书籍资料,销毁之;另一大部分是宣传发动工作。当然细说起来包含三大部分,第三部分是编写“夏天飘雪”的诗词,所有古诗词都必须把“冬天”改为“夏天”。这个难度很大,大雁楼里除了板爷黄瓜,没几个人干得来。板爷不生气不埋怨,他亲自做这个具体工作。
搜查工作进行得顺利,他们全副武装,到家家户户翻箱倒柜,只要是有文字,不论是纸的还是竹的木的铁的瓷的一律收缴。谁反抗就打谁。顽固分子都被打破了头。搜查人员强势介入,收获很大。沱巴人意见大,要求要回没有“冬天”文字的书籍古玩及日常用品。板爷同意,他让主人来认领。而在认领过程中争执不下,有人大打出手。板爷派大雁楼的人给他们各打50大板,自作主张地分配物品。下一步,这些不识字的工作人员按板爷的意思收缴时进行登记,经板爷确认无“冬天”描述的,主人领回。这样秩序就好多了。据苦瓜说,收获最大的是搜查龚克重家,他家书籍太多了,几间房里都堆着书。马车拉了好多趟。审查工作庞大,编撰工作庞大,板爷几乎都没什么休息时间。板爷把目前收缴到的书籍中“冬天”归纳编辑成一本书。沱巴镇上有一家木头活字印刷厂,板爷把书稿交给他们。厂长抵抗不印,板爷笑着把厂长掐死了。新书印刷出来后,板爷派人免费分发到各家各户,要求人人阅读,人人背诵,不识字的就听读记忆。
宣传工作同时进行。我在宣传部门,板爷给我们的工作做了具体分工,分成几个小组,分片包干,不留死角。
我跟包火龙是一组,我是组长,他是副组长。从一个顽固分子成长为工作副组长,这是一个质的跨越,一个时代的腾飞。前段时间包火龙工作还是有一定成效的。但也困难重重。不像黄瓜,他脸上刻着的“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便是一张宣传名片,一句有力的广告语。随着时间的推移,黄瓜脸上的宣传语更加显眼,他的先天条件好,是没办法的事。
我们组负责的是白宝街,这条街从东到西有一公里长,街上的居民密密麻麻。最当头的是一家布匹店,简老板带着两个店小二。我们进来时,简老板向我们热情招手。厅堂不小,摆放着茶桌板凳。简老板問我喝什么茶?我摇头表示不喝,我们工作紧张,哪里有时间喝茶。“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我说。简老板不管我和包火龙喝不喝茶,都将热茶端上来。是好茶,很香。简老板指着一个方向说,“这里是北边,我家位于沱巴镇最北边,每天早上我家第一个迎接冬天寒冷的风。”我说:“这是北边,没错,但现在是夏天,请你记住了,现在正是寒冷的夏天。”简老板说:“简直是颠倒黑白,这明明是冬天,哪里是夏天,夏天在春天之后秋天之前,与冬天隔着一个秋天。”
我拍响桌子,站起来,“现在是夏天,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我唱起了板爷创作的《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之歌,我的声音嘹亮,音调准确。包火龙鼓着掌然后打着拍子跟我一起唱,他音调略为有些走偏,但一般人听不出来。
“茶桌拍烂,雪花它也是冬天才飘飞的。”简老板低声说。
“全沱巴镇千百年来犯了同样的错误:误把夏天当冬天。”唱完《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又唱《冰雪在秋天融化》,我俩情感充沛,歌声让布店的顾客全神贯注。我耐心地向在场的人解释“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的道理。简老板催顾客快点挑选布匹,我不让,顾客不点头同意“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别想买布。
“你们是一群荒唐可笑的人。”简老板说。
“你跟龚克重一样,”我说,“他至今还在大雁楼里接受改造。”
“这又怎么样?改造不改造的,能改变事实吗?”
“好,你的名字我记下了。”我们走向下一户。
下一户态度很好,我们说什么他们都配合。我趁机教他们全家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另一首秋天融冰雪的歌,明天再教,一次教得太多,他们消化不了。到第三家,那全老头冷不丁地问我说:“板爷相信‘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吗?”我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板爷毕生研究四季更替问题,令人钦佩。他极力传播正确的理论,为人间做好事,积功德。”
全老头打断我的话:“你好啰嗦!”
一条街跑下来,有收获也受到不小刁难。刁难不怕,我们通过受阻,找出了顽固分子。第二天我们第二次排查。我和包火龙高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进入白宝街,几个孩子跟在我们后面。我把孩子集中到大樟树下,教他们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之歌。孩子们学得快,也就五遍,全会了。孩子们跟着我们唱,后来唱着歌走向街道各个角落,孩子多,散得开,白宝街头到处飘荡着好听的歌声。
“你们又来了。”布店简老板对我们露出反感的神色,但还是客气地给我们上茶。我对茶看不上,我看中了他的木壁。我将一幅宣传品贴到木壁上。宣传品是一张白纸,上面书写着“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字是板爷写的,字好,谁见了都会夸奖。有好字开路,内容就容易深入围观者头脑。这样的字幅,板爷写了好多,每个组都配发了些。我们都羡慕板爷能写一手好字,字好,干什么都占便宜。对于这些宣传品,我们将在每个路口、街上显眼处、顽固分子家里贴上一到两幅。简老板说:“贴在哪里都没用,我永远不相信‘寒冷的夏天飘雪花。”
孩子是最好的宣传工具,我们见孩子时总是递上糖果,吃了我们的糖果,孩子们就很乖。“夏天会怎么样?”孩子们立即回答说“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冰雪啥时候融化?”孩子们抢答说“冰雪秋天融化”。
努力工作数天后,板爷主持召开各组汇报会,各组长详细汇报工作情况。我这组工作成效最大,我们紧紧地抓住孩子这个宣传工具,这是别的组想不到的。光汇报没有用,板爷要亲自检查的,以后还得复查,要反复地宣传反复地复检。一旦发现谁弄虚作假,板爷自有处罚办法。我们跟板爷多年,都是忠诚者,不会做假。都是些实事求是的人,有成绩说成绩,有困难说困难,有缺点说缺点。人人务实,会议也务实。板爷推广了我们组的工作经验。
第一批顽固分子请到大雁楼后,大雁楼又热闹起来。简老板是我亲自上门请的,包火龙请不动,包火龙在简老板眼里像根小爬虫。他俩曾经的恩怨我不清楚,也没必要去弄清楚。包火龙空手而归后,我丢下手头的工作立即赶去。我抓住简老板的胳膊往外拽。
“我不去办学习班,我不要改造。我是正确的,你们是错误的。”简老板挣扎没用,反对没用,我的力量足以将他制服。
第一批学习改造的人一共30个,比曾经龚克重手下受伤者还多。大雁楼住宿问题就显得紧张。板爷不怕,人越多越好,集中改造更省力。又可以上集体课跟人集体谈心,板爷很兴奋,他通知后勤部伙食标准不能降,要让改造者吃好喝好。改造顽固分子首先要从提高生活质量上面入手。
课程比前面的更科学更集中,板爷是个善动脑子之人,他的课备得更精练,更通俗易懂。板爷操心过多,精神憔悴,但他一旦站在讲台上,立即红光满面精神十足,像打了鸡血。苦瓜告诉我,上讲台前板爷的确喝过提神茶,嚼过野山参。板爷的课程庞大但系统,每节课都要解决一个重点问题。我和黄瓜苦瓜负责维持课堂纪律,我们的眼睛犀利,谁也别想搞小动作走神。黄瓜逆光站着,太阳打在他脸上,那几朵雪花图案以及“夏天飘飞”几个字清晰可见。参加改造的这些人是目前沱巴镇上最顽固的,但是他们上课的态度十分端正,不交头接耳,不东张西望,不偷看美女。省去我等看管人员许多事,有更多时间精力听板爷讲学,重温理论修养。
板爷还是采取车轮战疲劳战填鸭战,顽固分子们无喘息机会。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雪来到沱巴,大雁楼里的人兴奋无比,从早到晚我们高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歌曲。我们分头战斗在沱巴的各个角落,现身说教。这个“夏天”真是冷啊,北风呼啸,雪花乱飞,在街头一站,不到半个小时就成一个雪人。为了御寒,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我们敲门,有的人家装作听不见。被堵在街头,心情沮丧。我再次怀疑起板爷理论的正确性,以及他费心费力的意义所在。这个“夏天”,我反复多次出现“厌战”情绪。
好在漫天飞雪的“夏天”终于过去,“秋天”已经到来,和煦的阳光照耀在沱巴大地上。“初秋”季节,沱巴仍然冷,但没有下雪,相反“夏天”积累下来的冰雪却在一天天融化。此时我们又唱起《冰雪在秋天融化》。最可爱的是孩子们,他们通过现实场景记住了“夏天”下雪,“秋天”融化。不少成人也深受感染。
最令人欣喜的是,三个多月的车轮战下来,大雁楼教育改造工作取得突破性进展。这天上午课刚开始,简老板举手要求发言。板爷微笑着示意简老板说话。简老板站起来,他的发言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检讨以前的恶劣态度,第二层次是深讨自己的错误思想,第三层次是歌颂“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的正確性。简老板发言十分透彻,感动了大部分顽固分子。板爷临时改变主意,由原计划的授课改为大辩论,锣不敲不响理不辩不明。大家叽叽喳喳地说话,场面杂而不乱,乱而可控。十几分钟后,板爷叫大家静,按顺序发言。他们发言水平有高有低,但已经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观点和立场,越来越感觉到“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的正确性。前面的发言通常都很长,等待发过言的人很着急,因此一天下来也没轮完一圈。改造的态度如此向好,板爷就从今天开始放松了课程,给他更多自由讨论和消化时间。他们相互走动,不经意间还哼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之歌。他们逐渐养成睡前打腹稿反复琢磨推论的习惯,为来日大辩论做好充分准备。
这种有益的讨论进行了数天,到第十天,30个人的观点达到高度一致。“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第一批30个人的改造达到预期效果和目的,板爷很高兴,更想不到的是如此整齐划一,同一批进来又同一批出去。板爷为他们召开庆功会告别会,为每一个人戴上红色郁金香。板爷很激动,几次哽咽。板爷发言很简短,是平时的百分之一长。简老板代表新生者发言。简老板充满感激的话语惊天动地,赚足眼泪。
告别会结束后,30个人高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冰雪在秋天融化》,集体离开大雁楼,分别走向自己的家。
30个人像30朵美丽的鲜花竞相在沱巴开放,香透全镇。这30个人也像思想的种子,很快在沱巴镇生根发芽成长。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现在,只要你走到沱巴镇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听到这样正确的声音。
对了,我一时忘记了顽固并且麻烦分子龚克重。其实我们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改造。他油盐不进,我偷偷向板爷进言,做掉龚克重。板爷何尝不想做掉龚克重,也容易做掉,可是那样达不到改造的目的。如果做掉,龚克重到死也没有改变自己的错误思想,只能说明板爷的失败。板爷要留下龚克重,让他好活,对他进行终身改造。龚克重除了紧张学习和不能离开大雁楼,他一切待遇都是最好的,伙食有时候甚至超过板爷。
30个顽固分子来改造那阵,刀豆押着龚克重在一楼的房间里听课。窗户虽是打开的,效果自然不如坐在院子里听讲。但龚克重是最大顽固分子,他没有资格坐在大院里跟30个人并排上课。
送走这批改造好的30人,我们具体工作少多了,平时只是例行去复查镇上人思想情况,看看有没有反弹现象,及时纠正和清除错误思想和言论。余下的任务我们只是轮流跟龚克重谈心上课,灌输“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的正确思想。30个人进来那天,他有些得意,轻轻地对我说:“里面一定有跟我一样坚持真理、不畏强暴、血性十足之人。”而30个人同时出去,大出他的意料,那天,他惶恐不安。
为了改造龚克重,板爷呕心沥血,他人一天天变得瘦弱,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尽管板爷表面上很坚强,对龚克重信心十足,但我看得出,板爷无招了。一天傍晚,板爷站在大雁楼的西边,他对厚厚的围墙放枪,他说:我操你姐姐龚克重!发泄完毕,板爷转过身来后,面带微笑。
“走,上龚克重屋里去。”板爷带上我和黄瓜,穿过大雁楼的厅堂,来到北边龚克重的屋子。龚克重正在吃晚饭,食堂为他供应了三菜一汤。其中有醋血鸭、猪胆肝。这两样东西是龚克重的最爱。猪胆肝在沱巴乡村才有,而且只有寒冷的“夏天”山里人才制作,农历三四月基本被享受完了。现在是温暖的“冬天”,理论上很难满足龚克重的需要。没有猪胆肝享用,龚克重情绪不稳,对改造反抗更强烈,还声称要自尽。我们不得不日夜值班,守候着龚克重。板爷吸取了教训,寒冷的“夏天”到来时,板爷要到沱巴山里订制许多猪胆肝,足以接上来年。另外,为了满足龚克重对醋血鸭的偏爱,板爷高薪聘请沱巴镇上高手厨师。后来发觉,这个厨师曾经是龚克重家的,龚克重“归案”,家道破落,厨师另谋高就。厨师与龚克重是有感情的,厨师乐意为龚克重做饭。但是,板爷还是在不到半个月时间内将厨师辞退。板爷怕厨师与龚克重联合放毒,将龚克重毒死。龚克重死了,板爷就彻底失败。板爷再次公开招聘厨师,报名者众多,经过严格考核,选中了阎世林。招聘选拔时,龚克重全程参与进来。招聘程序分为:资格选拔,第一次面试,实际炒菜,第二次面试,社会关系调查,录用。阎世林过五关斩六将,从众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实际上就是龚克重一个人在招聘,板爷虽然指挥来指挥去,最终还得听龚克重的。龚克重对阎世林表示满意,阎世林不只是会做醋血鸭、猪胆肝,还会做一二十道拿手好菜,龚克重能够轮番着吃到世上美味。有时候食材有限,板爷就谦让给龚克重,板爷觉得龚克重比他自己重要。我们为板爷抱不平,板爷总是微笑劝我们不要计较,要我们以真诚打动被改造者。
见到我们仨,龚克重鼻子哼哼,也不招呼我们坐,更不问候我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没吃饭,见到龚克重面前的美食,肚子叫得更厉害。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往手枪把,差点将手枪抽出来。龚克重面前还有美酒,是存放了六年的陈酒。这酒用小坛子封存,外包装我认得,当年我参与了封坛。至今,我一口没有喝上。吃好的喝好的,还不接受我们的改造,龚克重简直就是牲畜。
“味道怎么样?”板爷关心地说。
“一般。”龚克重回答。他嘴里从来就没有说过一个“好”字,能说出“一般”,已经很不容易。
龚克重抬头看到了黄瓜,他指着黄瓜说,“你出去!”
我抢先质问:“为什么,凭什么!”我的枪拔出来了。
“把枪放下!”板爷对我说,板爷还夺过我的手枪,说:“禁枪三天!”板爷轻声地问龚克重:“为什么让黄瓜出去?”
“见到黄瓜脸上的‘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我就想吐。”龚克重干呕好几秒。
板爷示意黄瓜先离开。板爷坐下来,面对着龚克重。板爷说:“今天老哥我陪小弟喝两杯。”
龚克重翻白眼,“我不跟脑子有毛病的人喝酒,不跟神经病喝酒。”
板爷并不生气,板爷叫我通知厨房,送一套餐具和酒菜过来。酒菜很快送到,板爷的餐桌在龚克重的对面,错开着。我看不下去了,板爷受如此侮辱居然不發作,要在往年,龚克重不知被笑杀多少次了。
我手做与手枪状说:“龚克重,你不要太过分。老子毙了你!”
“滚一边去!”我再次被板爷喝斥。
龚克重挺直身子,扬扬脑袋,“我早就想让你们枪毙了。不低头,还吃香喝辣,值了。”
“我不杀你。”
“你不敢,你不舍。杀我,是你板爷最臭的一招。自杀,是我最上等的一招。”龚克重得意洋洋地为自己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板爷自饮自酌几杯,无趣地放下酒杯。他桌面上的美味牵引我的口水很长很长。从这意义上看,板爷也不是什么好鸟。但我想错了,我的念头还没消散,板爷对我说:“你,坐下来吃喝。龚克重不配与我同桌。”
当天晚上,按照板爷的指示,我们将龚克重转移到水牢里。这房间的水深齐膝盖,大小约五平方米。他的双手被绳子系着,不长不短,他可以坐在水里睡觉休息,却够不着身靠墙壁。我说:“你顽固不化,只有死路一条。”龚克重笑着说:“我最不怕的就是死。”其实水牢已经很结实,板爷还是不放心,让我值夜班。我弄来一张条型板凳,我一会坐着一会躺在条型板凳上,离开了床,这漫长的夜不知怎么度过。龚克重在水牢里时不时弄出水响,不是烦躁不安的扭动,而是有耐心的享受式的提腿。
“爽,真爽!”龚克重还发感叹。
这头死猪,真是不怕开水烫。不如,立即死掉。
“小鬼!”龚克重在叫我。妈的,老子都快30岁了,他还叫我小鬼。我忍不住用玫瑰镇老家方言骂他。
“小鬼,过来。”龚克重说。
“你想干什么?”
“我想给你念诗。”
“疯了吧,你。”
龚克重说,“板爷疯了,大雁楼的人疯了,沱巴镇疯了。”
“给我老实点,否则,老子枪毙你!”
龚克重哈哈哈大笑。他声音很大地朗诵古诗词:
近腊千岩白,迎春四气催。云阴连海起,风急度山来。尽日隋堤絮,经冬越岭梅。艳疑歌处散,轻似舞时回。 ——无可 《和宾客相国咏雪诗》
龚克重记忆真好,懂得真多。他的朗诵唤起了我诸多童年的记忆。小的时候,我爷爷和父亲时常给我念古诗词,龚克重朗诵的有一些我听爷爷父亲念过,有一些我还背过。要不是我爷爷和父亲死得早,我也会受影响,可以吟诗作对。龚克重一口气朗诵了十来首,全都是描写“冬雪”的,我抄录其中精彩诗句如下:
1.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王维《观猎》)
2.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卢纶《塞下曲》)
3..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安石《梅花》)
4.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5.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6.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王昌龄《从军行七首其四》)
7.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李白《行路难》)
8.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高适《别董大》)
9.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
龚克重的“反动诗词”把我带到漫雪飞舞的冬天,带给我一次难得的艺术享受,我沉浸在龚克重制造的艺术氛围中不能自拔。我忘记了我和龚克重的身份,居然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手掌。
“谁在朗诵反动诗?”苦瓜来了,黄瓜来了,最后面是板爷。我吓得从板凳上滚下来。
“别朗诵了,怎么就不听呢!”我撞南大门,还趁机将钥匙从窗户丢进水牢。
“板爷,干掉龚克重算了,一了百了!!”我说,“要不割掉他的舌头。”
“幼稚!”板爷骂我说。
“进不了门,钥匙找不到,我没办法制止他。”我向板爷解释说。
“谁有钥匙?”板爷说。
“我有。”黄瓜上前一步。
“把门打开,你们狠狠地揍他,以不打死为原则。”板爷说。
黄瓜从腰间取下钥匙,这钥匙挺长,麻绳吊在他腰上晃荡晃荡。打人是我们的拿好好戏。门开后,我们冲进去,踩在水中对龚克重拳打脚踢。
“好啊,爽啊,再来啊,别停啊,永远踢打下去。”龚克重不躲闪不反抗,甚至一句怨言都没有。
我们第一次在水中施暴,没有经验,拳脚挥动得并不理想。水牢窄,黄瓜被挡在门外,他转身去拿木棒。这小子够义气,他给我们每人拿来一根。木棒击打龚克重不到两分钟,龚克重声音没了。窗台上的煤油灯不知何时被我们弄灭。水牢里漆黑,只有我们移动的水响声。我们为龚克重松绑,拖出水牢。龚克重被平放在走廊里,像一具尸体。板爷检查后,说:“还活着。你们击打的火候掌握得不错。”
板爷有跌打损伤的特效药,内服外敷的都有。板爷亲自将药汤灌进龚克重的嘴里,龚克重可能意志还清醒的,因此他不配合,药汤从他的嘴角流出来。板爷立即捏住龚克重的鼻子,这样药汤就顺利地灌进去。这样,龚克重的内伤就立即得到治疗。
外伤呢?板爷也有办法。他让我们熬制中草药,连渣带药汤倒到温水里,将龚克重浸入药水中,让龚克重身体均匀全面地接受治疗。十几分钟后,我们将死猪一样的龚克重抬出来,送到他的房间。
我和苦瓜负责看守。好在龚克重很老实,他睡着了,轻轻地打呼。我困得不行,就着龚克重打呼的节奏,我甜甜地进入梦乡。
板爷的药真是神奇,第二天,龚克重身体没有明显的伤势。清早,板爷过来看龚克重,“怎么样,龚老板?”龚克重竖起大拇指说:“你是神医。你要是庸医多好。我就可以去那边找李白杜甫学做描写寒冷冬天的诗词了。我佩服你的医术,但讨厌你的思想和医德。”
“想吃什么?”
“想吃石板蛙熬稀饭。”
板爷有些为难,石板蛙这个季节捉不到,而且必须要到山里去捉。理论上讲沱巴镇上也不会有卖。但是板爷却说,“好,没问题。”
板爷叫刀板豆到镇上寻找,叫青豆、豆苗进山去收购或者捕捉。早餐是赶不上了,但板爷也叫厨房熬了鸡汤,炖了鲫鱼。龚克重见没有石板蛙,立即翻脸。板爷说:“你可以不吃,不吃,就让人端走。”
龚克重伸出手,示意他要吃。
镇上没弄到石板蛙,青豆、豆苗也没有捕捉到活的石板蛙。这太不是季节了。但是青豆和豆苗都收购到干的石板蛙,文火熬制后,鲜嫩的肉质复原,美味被唤醒,还带有特别的腊香。龚克重很满意,心情也大好。他允许板爷坐在他面前看他吃饭。两人第一次有了深入的交流。两人的观点截然相反,话语虽平和,态度却坚决,互不相让。两人你来我往,举例雄辩,没有输赢。
这次大辩论后,我感觉板爷更苍老了。
过了几天,板爷跟龚克重谈判,说只要龚克重连说五遍“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就释放龚克重,给他自由。但是有一条,一旦发现龚克重有反面言论,随时抓捕“归案”。龚克重听后,笑了三聲。然后说,“好吧,我答应。”
释放龚克重的消息传遍沱巴,消息是受板爷的指示我们分头对外传播的。我听到沱巴人欢欣鼓舞奔走相告的声音,“好啊,太好了。这块顽石终于拿下。”
释放龚克重的仪式在大雁楼院子里进行。大雁楼里里外外塞满了人。龚克重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但精神状态很好。他家就在离大雁楼两三公里的地方,却数年没有回家,尽管家道破败,那也是他的家,他一定十分思念。板爷为他制作了新衣,灰白色的褂子。板爷身着古唐装,板爷强打精神,脸上始终面带微笑。板爷龚克重并排坐着。龚克重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这件事跟他无关一样。龚克重是大雁楼的一块心病,是一颗老鼠屎,清除掉他,大雁楼就清静了。
时辰到,我敲响大锣。大锣一响,现场安静下来。
“今天我特别高兴,心情特别激动。沱巴镇最后一个心灵肮脏者彻底改造好了,”板爷站起说,“这个改变来之不易,八年了,整整八年,无论改造方还是被改造方都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劳动。虽然辛苦,但付出终于有了回报……下面请龚克重老板讲话。”
龚克重仍然坐着,他说:“八年了,我整整八年没有回家。我听得到家的声音,闻得到家的味道,可是却回不了家。为什么?因为我被绑架,被控制了。在场的沱巴父老乡亲,我理解你们,你们跟我一样但又跟我不一样。你们相信‘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其实并不是你们的真心。回家算什么,死算什么,只要坚持真理,而我宁可一辈子不有,宁可死,我决不会向谬误低头。‘寒冷的冬天飘雪花,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任何人也不可能改变。”
“寒冷的冬天飘雪花!寒冷的冬天飘雪花!寒冷的冬天飘雪花!”龚克重激动地站起来。
苦瓜出手快,他将龚克重掀翻在地,让龚克重“狗啃泥”。
龚克重将计就计地使出这一招,直接将板爷打趴。板爷自取其辱,心情很糟,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微笑着杀人,而是愤怒地骂人。沱巴人嘴上没说,但表情和沉默告诉板爷,板爷对龚克重无可奈何,板爷遭遇失败。板爷情绪波动,我自作主张地将龚克重重新投入水牢,大幅降低龚克重的伙食标准,一日只供应他两顿,折磨他。板爷没有反对我的做法。他大部分时间一个人待在自己屋里,门是关着的,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时不时地我去敲他的门,他总是一句话:“我没事,你离开吧。”到了吃饭时间他也这样说。
对于降低伙食标准,龚克重没有任何抗议,饭到手时,他抚摸抚摸被绳子勒疼的手腕,一声不吭地站在水牢里吃饭。他吃得耐心细致,一粒米一滴汤都没有掉落在水牢里。
“我必须好好活着,只有活下去才可以与板爷斗争到底。”吃完饭,龚克重抹着嘴巴说。
昨夜一场大雪给南方的沱巴镇换上白妆。我立在走廊上看着铺满白雪的院子想,今年的“夏天”会不会比往年冷。一阵咳嗽从北边那间房传来,是龚克重的声音。从“春天”一直到入“夏”,龚克重咳个不停,也许跟他坐水牢有关。板爷早已下令转移了龚克重。龚克重要坚强地活下去,板爷也要他活着。板爷对龚克重恨之入骨,而又不可能杀掉龚克重,也许就是因为不可能杀掉,才恨之入骨。私下里,我跟苦瓜黄瓜玉米等人交流过,板爷过于死板,太注重形式,一根筋,终究给自己带来麻烦。
苦瓜端着药汤从我身边经过。这是板爷的指示。苦瓜给龚克重送药。除了治疗跌打损伤,板爷对治别的病不拿手,可能也是他指示把龚克重从水牢移走的原因。让我有些困惑的是,近半年,板爷不太让我到他身边,重要事情也不让我做了。也许板爷看透我的内心,对我有了防备之心,对我不再那么信任。
龚克重不服药,他嫌药太苦。比以往苦。龚克重怀疑板爷下了砒霜——龚克重听说砒霜非常苦。“板爷要毒死我,”龚克重再次推开药碗。
“毒死你太麻烦,板爷没这么蠢。要你死,板爷枪一响就完事了。”苦瓜说。
苦瓜奈何不了龚克重,连声叫我帮忙。我跑过去,先是给了龚克重一拳,后控制住他上半身。苦瓜捏紧龚克重的鼻子使劲灌。灌完药,来到走廊上苦瓜说,我想掐死龚克重。我说,“好,完全支持你。你现在就行动吧。”苦瓜说,“可是,我掐死龚克重,板爷就会掐死我。”我说:“不一定。板爷只不过是不想亲手弄死龚克重,别人弄死了,板爷会默认。最多假装生气地骂骂人,大不了打你一顿。内心里,板爷会感激弄死龚克重的人的。”
“你确定?”苦瓜说。
“确定。”我说。
苦瓜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两只攥紧的拳头竖立在胸前。我俩的悄悄话还没说完,走廊尽头就见到了板爷的身影。我们躬身等着板爷过来。
“他的病情怎么样?”板爷边咳边问。
“很糟。可能快要死了。”苦瓜夸张地说。
板爷瞪苦瓜一眼,走进龚克重的房间,他抓过龚克重的手把脉。板爷身子战栗,板爷身体越来越差了。
“板爷,我身体怎么样?我不想死,我跟你还没斗够。你一定要救我。”这会儿,龚克重十分配合,像只受伤的小绵羊。
“还行,只要坚持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
“太遗憾了。我为什么有这么好一个身体呢?求你们撤岗吧,让我找到自杀的机会。我要做一个永远的赢家。当然,我本来就是一个赢家,无论什么时候死亡,无论以什么方式死亡,都是。”龚克重立即变了一副嘴脸,像一条变色龙。
板爷看了我们一眼,我们明白他的意思,他让我们严加管护龚克重。不得出任何差错。板爷离开后,苦瓜说:“我还是想掐死龚克重,牺牲我一个,换来大雁楼永远的安宁。”
玉米和刀板豆过来了,他们接替苦瓜看护龚克重。苦瓜因此失去掐死龚克重的机会。后来我才明白过来,这是板爷有意安排的,就像他有意不让我接近龚克重。板爷早看出了我的“反动”心思,看穿了苦瓜的阴谋。
早饭过后,板爷要上街。天寒地冻的,出门不是明智之举。板爷带上我和苦瓜,还有青豆、豆苗等五六个人。我们全副武装。板爷看了我们的枪,说:“能把枪藏起来吗?”我们就把枪藏进棉衣里。“不要让镇上人看到我们带了枪。”板爷又叮嘱说。
我們唱起《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之歌,风太大,我们呼吸有些困难,因此声音不能放开。大雪飘落在我们身上。我们不明白板爷此次出行的目的。板爷双眼扫视街道两边,像检阅者。街上行人稀少,有的地段,行走二三十米也见不到一个人。到达最大的十字路口,人流才稍多起来。“唱!”板爷说。一路上我们被风雪阻挡,顾不上唱歌,不知不觉中断。我们立在背风的地方高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一些行走之人听到歌声,跟着我们唱,还有人加入到我们合唱的队伍中。唱完这支歌,我们唱《冰雪在秋天融化》。后来我们走着唱着,所到之处,行人必跟着唱,有许多人家打开大门,高声歌唱,“里应外合”,场景喜人。板爷拖着病身子走完了大半个沱巴镇。回来时,我们提出背或者抬板爷。板爷严厉拒绝,“难道我要死了吗?难道你们想让镇上人觉得我快要死了吗?”
板爷要强,行动迟缓,费了好多时间和精力,才回到大雁楼。这次出游,我很满意,因为没有一个反对的声音。可是,板爷脸上却阴云密布。
“他们一些人是装的,他们心底里没有全信。”板爷说。
“不会。他们都相信了。他们是发自肺腑的。特别是青少年,他们是在‘寒冷的夏天飘雪花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我说。
板爷摇头,“不仅沱巴镇上许多人没有信,就是大雁楼内部也有人不信!”正说话,镇上一位老者来拜访大雁楼,他送来牛肉和木炭。板爷让他坐下,喝茶。
“寒冷的夏天飘雪花。”板爷说。
“是的,寒冷的冬天,不,夏天飘雪花。”来者可能太紧张了。
“很好。”板爷笑着说,“过来,老头。”
来者凑近板爷。板爷伸出手掐住老者的喉咙。“你骨子里是反对我的理论的。没关系,你可以死掉。你送来再多礼品我也不感动。”
出于本能,老者极力反抗。老者力气比病魔缠身的板爷大,他从板爷的虎口中挣脱,并且逃出大雁楼。
“我去抓回来!”苦瓜说。
板爷摇头,说,“让他去吧,他喉咙受了重创,活不了几天了。”
我们继续站着围在板爷身边,他说:“大雁楼的思想也不是那么纯净,还有杂音。”
我一听,双腿发软,跌跪在板爷面前,向板爷磕头。板爷目光里有一把锋利的刀。板爷凶狠地说:“你在干什么?!快起来!”
板爷只要愤怒就不会杀人。我受宠若惊地爬起来。对外,板爷不愿承认大雁楼里有杂音;对内,他也不想明确说出来。清除杂音他一定有别的办法。
龚克重生命力真是顽强,漫长的“夏天”过去后,他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彻底丢掉了药罐。板爷,身体却逐渐走下坡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板爷差点离开人世。是大雁楼里一根千年人参挽救了板爷生命。
冰雪开始融化,温暖的天气来到沱巴大地。沱巴一切秩序正常,大雁楼一切正常。负责看守龚克重的换了几轮,看守者仍然兼任对龚克重的教育改造工作。有传闻说,龚克重的胞弟龚克学到了唐镇,经过十来年的苦心经营,有了自己的事业和一支力量不薄的武装队伍。龚克学有反扑的动向。为抵御敌人侵扰和反扑,大雁楼的武装力量从来没有减弱,相反更壮大。板爷操心太多,身体拖垮在所难免。按我个人的分析,板爷身体主要是被龚克重拖垮的。大雁楼大大小小都力劝板爷少操心,武装队伍我们来做,改造龚克重我们来做,阻止沱巴人反弹我们来做。板爷没有明确表态,但具体事务他管得少了许多。因为,他身体实在不允许他管得太多。
又过了两个月,我们仍然不见板爷的身体好起来。
我们在沱巴镇驻扎一晃十五年,我们这批元老随着岁月的行走成为中老年人。龚克重仍然活着,我们居然跟这个讨厌的家伙在一个楼里生活了十五年。一百多号人硬是没有斗过他,没有把他改造过来。
料想不到,板爷会有一个突然的改变。板爷召集全体大雁楼人开会,板爷精神萎靡地站在院子里高处,声音细小,他说:“春天来了,燕子飞回来了,万物复苏……”
现场骚动。“这明明是‘秋天啊,板爷糊涂了啊,一年四季顺序是秋冬春夏嘛。”
“这正是春天,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更迭……”板爷一板一眼地说。板爷最后宣布离开沱巴。
十五年前的秋天,我们在沱巴驻扎,那是因为沱巴人的一句话:“这是一支逃难的队伍。”板爷生气了,后果非常严重。十五年后的春天,我们浩浩荡荡地离开沱巴。我们的马车排成长龙,上面塞满了物品。
“板爷,我们朝哪儿走?”
“向西,一路向西。”板爷说。
苦瓜坐第一辆马车开路,我和黄瓜陪板爷坐在第二辆马车里。黄瓜脸上的刻字和图案半个月前板爷用药泥清洗掉了,虽然黄瓜脸上留下清洗后的痕迹,可是已经比较光滑。不知情者以为黄瓜曾患皮肤病。板爷说了,再清洗几次,脸面就会完全恢复。
街道两边站着送行的队伍,“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冰雪在秋天融化!冰雪在秋天融化!冰雪在秋天融化!”送行的人群高声大喊,还高唱《寒冷的夏天飘雪花》《冰雪在秋天融化》之歌。
龚克重站在街边,他得意地向我们挥手。昨天我问板爷怎么处理龚克重,板爷没有具体指示,只命令我们快做撤走的准备工作。今天早上,我又多嘴地问板爷 ,他凶狠地说:“由他去吧!”龚克重的看守岗撤掉了,大门为他大开,他却没有离开,他大約想不到,直到我和苦瓜黄瓜把他架出去。
“这是一支胜利的队伍!”板爷撩开车窗帘向外看风景时,有声音立即响起。板爷赶紧放下窗帘,捂住耳朵,脸涨红。板爷低声且含混不清地说:“不对,我们是一支失败的队伍……”
西边无穷无尽,我们到西边的什么地方呢?我们不敢问板爷,只随着领头马车一路向西。
队伍连续行走几天后,板爷不省人事。怎么办?我站起来说,“杀回沱巴镇!”我的提议得到大家的响应。我们立即调转车头,加快行车速度。
板爷寿数已尽,离沱巴还有二三十里地,板爷就真正地断气了。我们很伤心,停下来集体痛哭一天。是把板爷安葬到玫瑰镇还是沱巴镇,大家的意见有所不同:玫瑰是板爷的故乡,送板爷回家理由充分;沱巴是板爷最后的战斗地,而且十五年前板爷刻意离开故乡,就一定想过不再回去。双方辩论一番,最后达成回到沱巴的意见。
刚进入沱巴,我们就得到消息,沱巴发生突变,从天而降的奔爷打垮了反扑回来的龚克学的队伍,占领了大雁楼。
“夺回大雁楼!”我们毫不犹豫。可是我们十数天路途奔波,疲惫不堪,加上丝毫没有预料和作战斗准备,与奔爷激战一天一夜后,我们惨遭失败。我们战死90%,剩下的10%全部受伤,板爷的尸首也丢失在战乱之中。我和苦瓜黄瓜刀板豆等骨干全部被俘。我们被集中在大雁楼的院子里,当中还有许多被捕的沱巴人。“旧伤刚愈合,新伤又开始了。”我身边一个沱巴人轻声叹息,我回头看他一眼,他的眼泪鼻涕连着口水水珠一般滴在地上。
“寒冷的秋天雪花飞!”奔爷发表荒唐的演讲,我们周围全是奔爷的人,他们子弹已上膛,枪口一一对准我们的脑袋。奔爷的做派与当年板爷如出一辙。
“寒冷的冬天雪花飞!”被俘人群中发出一个反对的声音。
“是龚克重,”他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
砰砰!两声枪响,响声来自龚克重那个方向。估计龚克重惨遭枪杀。
“寒冷的秋天雪花飞!”
“寒冷的秋天雪花飞!”
“寒冷的秋天雪花飞!”
现场响起奔爷队伍的声音。
“寒冷的冬天雪花飞!”他们的声音刚落,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随后,黄瓜苦瓜刀板豆也喊出我一样的声音。我们四人相互望望,然后快乐地大笑。
责任编辑 张远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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