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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缝隙的时间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066
朱庆和

  1

  电话来了,我想让它多响几下再去接。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我已经过了火急火燎的年纪,顺便也考验一下对方的耐心。

  拿起话筒后,经过一番仔细辨别和严格审查,我确认电话那头是“痔疮”,也就是大学同学刘志远。大学时,我们喜欢给同学起外号,像小学、中学时一样,只是起的外号更赤裸、更恶心、也更恶毒。我被称作“肛门”,因为名字里有“刚”,刘志远自然叫“痔疮”,女生姚晓雯,我们暗地里称她“窑姐”,几乎都朝下三路里跑,似乎只有这样才更显我们这些江南著名高等学府才子们的智慧与幽默,其实那只是该死的性压抑在作祟。如果你到我们宿舍,喊一声“骚B”,这时候,趴在桌子上正看书的戴着黑框眼镜的瘦弱白面书生抬起头,回答道:“嗳,什么事?”你会惊诧于这么个称谓套在他头上,是不是有点跑题了。看他答应得那么自然,说明你多虑了。

  我冲着电话说,妈的,可真是肛门上长痔疮,这辈子都甩不掉你了。刘志远没接我话头,而是问我现在为什么这么小心谨慎,搞得跟特务接头一样。我说是这样的,前两天接到一个电话,我问你谁啊?对方说是老同学,我听声音像是骚B,就回答他说,你是骚B吧。他说是的,我就忙不迭地问他,要来南京看我吗?电话那头就应承说,没错,是要到南京来看你,可经过无锡时被几个朋友拉着喝酒去了,喝多了跟邻桌的人打了起来,闹到派出所,要交1万块钱罚款,否则不放人。我就说,无锡离南京也不远,我马上杀过来解救你。骚B急忙说,不用了,时间太紧,再说也不能影响你上班,我告诉你个卡号,你就把钱直接打到卡上吧。我说,好。可放下电话,转念一想,觉得这事蹊跷,就拨打了存在我手机上的骚B的手机号,真正的骚B此刻正在茶社喝茶,跟谁不知道。我彻底醒悟了,就跟骚B说,那人的声音跟你实在是太像了,一股骚味直冲我鼻子。

  刘志远听了,笑得要尿裤子。我反问他,有这么好笑吗?他说,这种弱智的把戏也就骗骗你。我说,我不也没上当嘛。他就说,你在机关呆得太久了,越来越单纯了。

  这是在讽刺我吗?我承认,自从学校出来后,我在这个单位没挪一寸地方,你难以想象,我成了一棵树,我在老干部科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再干个十来年,准备自己把自己给收容了。其他同学就不可同日而语了,毕业作鸟兽散后,个个像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饿狼一样,瞪着血红的双眼,左奔右突,看见肉就扑上去。“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这是挂在他们嘴上的口头禅。一个证书一个证书地拿到手,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被攻陷,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往上爬,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情人,水到渠成。比如刘志远,他一毕业就去了广东,打拼几年后创办了公司,名字就地取材,“痔疮”取个谐音,叫“智创科技”,用智慧创造财富、创造生活、创造未来,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于是他发了财,过上了优越的生活,在通往牛逼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想停都停不下来。

  所以同学一见面,就聊这些东西,他们觉得这才是主旋律,才是正果修得,在彼此谦虚加肉麻的相互探寻、攀比之后,不忘打听一下我的处境,知道我现在很落魄,他们心里觉得舒服多了,但看上去却是一副内疚的样子,好像我混不好,全是他们造成的。毕业二十周年聚会我根本就没参加,有的竟以为我死掉了。应该说,同学这些傻B里面,数刘志远混得最好,但他很低调,完全没有他们的张狂,他了解我的性情,从来不打听我的状况,最多只是问问,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就说,就那样。他接着说,哦,有时间到我这边玩一玩。我说,好的。可是眨眼间,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刘志远以为刚才他提到的“单纯”一词刺激了我,就小心地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话没说完,我替他回答,是不是叫我有时间去你那边玩一玩。他说,这次不是,就是想跟你说说话、聊聊天。听他语气低沉的样子,可能是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猜得没错。他说,聊聊老人的问题。我开导他说,在我们这个年纪,小孩问题、老人问题、女人问题都要碰上,正常。我继续说,问老人问题算是问对人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送走了我们单位多少老干部、老职工,吃药打针、陪床过夜、随叫随到,直到最后的生命终点,他们一刻都离不开我,我就像是他們的儿子,甚至比亲儿子还亲,有一个老干部竟然在遗嘱里写道,要把房产赠予给我,你知道他那小眼睛的鼠头儿子肯定不会干的,每年年终总结,领导先是表扬我一番,你干得很不错,老干部都离不开你了,看我想说什么,领导就继续朝我脸上抹粉,说你看你就好比是一个牧羊人,只不过你管的这些羊都老了,没有毛可剪了,没有奶可挤了,但他们毕竟都为单位作出过贡献,现在你就当是做善事,让他们安详地死在你手里,那是他们的荣幸。我觉得领导的比喻再恰当不过了,就顺势问了领导一句,你会不会也安详地死在我手里呢?刘志远笑道,你这么说,你领导没生气?我说,我是笑着说的,领导很镇定,反问我道,你觉得呢?我哈哈一笑说,当然不会。领导也哈哈一笑,笑完之后严肃地说,我看你还是接着干吧。

  终于聊到刘志远的老人话题了,这一点也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不管我说多长时间,他从来不打断我。

  他的话题还得从他的老婆谈起。他的老婆是他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一起去了南方发展,因为亲家关系,他们两家人也就是双方的父母自然就走得近了起来,老婆那边是单亲家庭,丈母娘一个人,刘志远的母亲怀疑自己的丈夫与亲家母有不正当关系,疑心越来越重,甚至到最后两个老太婆大打出手。刘志远没办法,只好把他的父母接到了南方,母亲没过几天清净日子,却撒手归西了,临死前她手里攥着一张字条,虽然字数不多,字迹模糊,但刘志远认出的确是出自他父亲的手。“蓉,我跟她过不下去了……”寥寥数字,却藏着天大的秘密。刘志远小时候父母关系就不合,他们之间假如没有刘志远维系,早就散伙了。事实上,他的老婆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个秘密,只是没有确切的证据。因此,刘志远在母亲死后,当即把字条吃掉了,仿佛别人一知道,就玷污了他母亲的灵魂。刘志远的父亲与丈母娘也不再见面,仿佛一见面,就玷污了他母亲的灵魂。直到最近,先是刘志远的父亲得了脑溢血,一直在特护病房昏迷不醒,没过多长时间,丈母娘在老家被车撞了,成了植物人,没办法,刘志远这阵子两头跑,一直在天上飞来飞去……

  刘志远说,现在整天失眠,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头顶上的飞机像苍蝇一样,“嗡嗡嗡”,撞得脑袋直疼。看来他压力很大。我听他倾诉着,偶尔瞅瞅空荡荡的办公室,今天很奇怪,我和刘志远聊了这么长时间,老干部竟然没有一个找上门来,跟我聊聊发挥余热或是报销发票什么的,就像他们一起都住进了医院一样。

  我对刘志远说,给你出个主意,你不如把你父亲和丈母娘接到一起,在一个病房。

  刘志远听到我的话,欲言又止。

  我说,到现在这地步,你还顾忌什么呢?

  刘志远说,我不是顾忌,你的意思是这么做是希望有奇迹发生?

  这我不敢保证,但起码也省得你跑来跑去了……

  刘志远笑了起来。在他笑声中,我突然记起一首歌,开头是这样唱的:

  “虽然他们相爱,

  但已没有时间……”

  2

  从我住的地方到单位,步行的话大概二十分钟。我一般走两条路,路线大致成一个正方形,单位A点与住处C点刚好在对角线上,上班路线为C→B→A,下班为A→D→C,或者相反,这叫不走回头路,走起来也不枯燥。但实际上,要以天、以月、以年算的话,路线每天都在重复,所以时间一长,我也不在乎回头路不回头路了,有时上班路线为C→B→A,下班为A→B→C;或者上班为C→D→A,下班为A→D→C。因此我上下班,这四种走法任我选,看心情而定。难道没有其他走法了吗?当然有,心血来潮的时候,下班后我会在单位附近挤上一班公交车,在外边转几圈后再回家,有时上班也这样。我脑袋是不是坏了,你别这么认为,只是因为我单身,有的是时间。

  单身久了,我发现自己不小心变成了一位公益人士。前面说的二十分钟,那是不急不慢、边走边看街景的耗时,时间长了,我对街边的单位、店铺、公交站点已了然于胸。对问路的人,我能准确地告诉他具体位置,以及到达的确切时间。农行怎么走?一直朝前,两分三十六秒。看对方疑惑的眼神,我自信地说,你不相信?我给你带路,闭着眼都能找到。当我睁开眼时,问路的人已溜得好远了,大概是被我报出的准确无误的时间吓坏了。

  我的公益心不止这一方面。有一天早晨上班时,我看见街边一个老头在拿后背朝一棵树上撞。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了,于是停下来质问他,你撞它干吗?它跟你有仇吗?见老头不回答,我继续逼问,说不定这棵树比你年岁都大,它被撞疼了又不好说你什么,也不好跟你打一架,只能忍着,你说你撞它干吗?我希望老头能回答我,结果他却一声不响地走掉了。过了几天,在同一棵树下,我又看到了那个老头,这次不撞树了,而是两只胳膊吊在斜出来的枝桠上,猴子一样。我对老头说,你拿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上面不是更好吗?我希望老头能反驳我两句。但结果仍然跟上次一样,老头屁没放一个又溜掉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老头,还挺想他的,如果再见到他,我应该向他道歉,应该像对待我们单位老干部一样对待他,热切而真诚。

  最近,我注意到那个流浪汉又在街边出现了,前两年他就在这一带出没过,有一次看见他在街边的小树林拉屎,两腿蹲在树桩上,两瓣烂屁股冲着街,一截屎正如愿其偿地垂挂于地面。当时我就记住他了。为什么他能自由自在、堂而皇之地干这件事情,而我就不能呢?我发现一个规律,每逢春秋季节就会看到他的身影,到最冷最热的时候则消失不见,就像自知冷暖的候鸟一样,习惯迁徙。很奇怪,他也喜欢沿着我上下班的那个正方形路线行走,背着脏兮兮的行李卷,蓬头垢面,像是化了妆的巡警。

  难道流浪汉、行乞者之间也有地盘的划分?只可在自己的地盘上活动,不可越雷池半步。但他不知道,这个正方形是我的地盘,在我的地盘上活动,也不跟我打声招呼。我注意到他,并不是出于自身的优越感去同情他或是蔑视他。我对四肢健全的行乞者素来不待见,有手有脚的干什么不行呢?实际上他不是一个行乞者,他歇息的时候面前从没有破茶缸破碗什么的,我也从来没有看见他招摇的双手和乞讨的眼神。

  在一个秋天的早上,他倚在行李卷上,半躺在街边,手里拿着一只梨子咬着,此刻,早晨金黄的阳光铺在他脸上,从口角留下来的梨汁晶莹透亮。急着上班的人们从他身边匆匆而过,他们一个个跟狗一样,一边挤公交、赶地铁,一边朝嘴巴里塞早饭,目光根本无暇落到他身上,只有我看到了他吃梨子的全过程。幸好他气定神闲、悠然超脱的样子没被他們看到,不然他们会暴打他一顿的。

  怎么说呢?那个吃梨的场景触动了我,我对他产生了兴趣,盯上他了。我在想,那么好的梨子他是从哪儿搞来的,他一天三顿饭怎么解决的,他晚上住在哪儿,他为什么流浪。这一系列问题缠绕着我,看着他那锈迹斑斑的脸上那一点眼白,似白云飘过。我继续想,他是不是像我一样失去了双亲,他是不是我那曾经离散多年的兄长。但在我父母有生之年从未提过我曾有个哥哥,当然现在更无法求证了。因此,我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仿佛他就是我,没考上学,又成了孤儿,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从此毫无羁绊,一去不复返。

  我决定帮助他。他是抽烟的,看他手指夹烟的样子,像个老烟枪。第一次,我丢给他一包烟。我发现我犯了个常识性错误。一个流浪者,他最需要的应该是果腹的食物,给烟算什么呢,不但不能充饥,而且那冒出来的烟像是一团虚无的思乡之愁挥之不去。第二天早上,我经过他,顺手把卷好的一百块钱扔到他面前,生怕被别人瞅见,匆忙溜掉了,像是我偷了他的钱一样。之所以忐忑不安,是因为我丢给他的不是一块两块、五块八块,在别人看来,我的善心是不是有点别出心裁或不怀好意了。第三天,我扔给了他两百,相对于前两次,这次我的步履不但从容了许多,而且还能定下神来看看他的表情。我问他,你家住哪儿。他抬头看看我,张了张嘴,却不说话。可能因为长时间跟人没交流,说不出话是可能的。看他无动于衷的样子,我心里感觉踏实,决定以后每天增加一百,一直到一千,足以让他攒够回家的路费。我是不是疯了,或者他是不是以为我疯了。

  有一天中午,我在单位吃过午饭后出来散步消食。经过A→D街边的一个盒饭摊,几张简易的木桌散落在摊位两边,吃盒饭的大都是农民工,头上的安全帽也没脱,一个肉丸子或一个卤鸡腿,再加上一瓶啤酒,说笑声伴随其间,完全不是我索然无味的吃相,真是太羡慕他们了。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不远处的地上,头发遮住了脸,只见方便筷朝散落的头发里送,这个画面很吓人。就是他。我想,如果这盒饭是他买的,他是有权利坐在桌子上吃的,即使他蓬头垢面,摊主也不能阻止他。如果是吃人家剩下的,他想上桌,摊主也不会让的。

  他多像一截屎,黑乎乎的,在人们的脚边,都怕踩到它。我很生气,没算错的话,这应该是我给他钱的第五天,也即早上的五百已在他手里,买个盒饭吃有什么不可以呢,一个小荤加俩素菜六块钱,加个肉丸子或卤鸡腿八块,即使两个大荤全加上也不过才十块钱。

  我上前,把他手上的泡沫饭盒扔出去好远,质问他,钱呢,你的钱呢。虽然动静不大,还是引起了食客们的注意,他们纷纷抬头朝这边望。他有些措手不及,很惊讶地看着我,只是说不出话。我拉着他朝桌子这边凑,他却抗拒着朝后缩,因为力量的均衡,一时间我们一动不动。这时几个已吃完饭的农民工,抹抹嘴,点上烟,看着我们。其中一个好事者问我,是不是偷了你的钱。

  我没搭理那人。突然他挣脱了我,拔腿朝远处跑去,跑时还不忘把丢在一边的随身行李卷带上,跟个上战场的战士一样,动作娴熟而准确。他们起身要追,被我拦住了。因为跑得太急,从他身上掉下来一包东西。

  是个塑料袋,里面有钱,还有一张报纸。已经围上来的人,对钱很感兴趣,纷纷说,这么多钱,还真是偷的,要不要追他回来。我依然不理他们,我只是把报纸展开。有一版内容吸引了我,报道的是一个买卖人体器官的犯罪集团把触角伸到了乞丐流浪者身上。

  3

  我父母已经离世多年,作为我的个人隐私,一直秘而不宣。当别人问我父母身体还好吧,我就说,还好还好。当问起我父母多大年龄时,我就把他们去世后的年龄加在一起来回答。我这么做的目的,一是的确感觉他们并没有离去,二是告诉别人我这么年轻就失去了双亲,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尅星而对我避之不及。因此他们问我,你父母怎么也不来看看你?我就搪塞说,我结婚肯定会来的。结果,我至今仍是单身一人。我的这个秘密竟然不经意地泄露给了一个女人。此乃后话。

  我母亲在我上初中时就去世了,父亲在我大学毕业后没几年也离开了我,我没有尽到孝心,因此,在一定程度上,我毫无怨言地为单位的老干部端屎端尿,也是对父母尽孝的弥补,这似乎是命里注定。最近单位领导又换了一个科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结果一个月内连死了三个老干部,也即火葬场的三把火。我不得不去殡仪馆办他们去另一世界的手续,程序我是太熟悉了,我想,假如哪天我死了,不会烦劳别人,我会自己去那儿,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的。

  父亲去世后没多久,我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故土了,失去了根,像被阉割了一样。我试着自己发个音,结果声调尖细,整个把自己吓了一跳。待我声音恢复如常,就迫不及待地想在我单位附近买套房子。我想尽快把我失去故土的根须再栽进去。原先单位分给了我一小套房子,房改时我把它买了下来,因为它在单位院子里,我不想继续住了,我本来打算把单位里的小套卖了,加上父母房子的钱,买套新的、大的,好心的老干部阻止了我,他们说,你还住在单位里,上班多方便呀!你再买一套然后租出去,房租用来还贷款,以房养房,岂不更好!我知道他们如此恶毒地规劝我住在单位里的真正目的,但他们的意见却提醒了我,我很快在单位附近买了一套,也即前面提到的C点,比我单位住的房子多一个房间,原先是手表厂的宿舍区。

  新买的房子虽然很旧,但小区周围的环境与老家太相像了。出了小区,是一条不宽的街道,上空布满了槐树,而不是法桐,菜场、小吃店、烟酒店、茶叶店、诊所、杂货店、烧饼店、修车行,在街道两侧依次排开,还有护城河沿着街道另一边哗哗地流动,虽然水很浑浊,味道也不好闻,但这种气息是多么熟悉,就像我回到了故乡小城,就像我一出生,它们就在那里了,一切都那么自然,就连街边的洗头房,门口的旋转柱,我也觉得再自然不过了。杂货店的老板,每天要用笼子到城边的河沟湖汊下鱼。多么安静祥和的街区,所以看了一眼很快就定了下来。简单地装修之后,我很快就住了进来,让单位老干部的想法彻底落了空。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对门的老头很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有时是这样,比如你经常在一个饭馆吃饭,在街上碰见老板娘感觉很熟悉,却想不起到底是谁。我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撞树的那老头。开始我还不好意思,一见他就低着头,生怕认出我来。后来,跟老头熟悉了,就问他有没有记忆,他说,當然记得了。那为什么不骂我两句?老头说,我就当你是个神经病。

  老头姓于,我住进来时他第一次中风刚好,有点后遗症,脑袋和手微微颤抖,感觉像风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他习惯每天喝上几两,即使中风好了,还是照喝不误,一天不喝就感觉这一天白过了。反正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老伴的话当耳旁风。楼道里整天充溢着酒香,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把我喊到他家里去,要我跟他一起喝,于是我很听话地就坐下了。老于不愧在钟表厂干过技术工人,他对时间的理解真是够深的。他说,在钟表厂干了大半辈子,结果叫时间这屌东西给嫖了,时间哪是一格一格地走的,它是没有止尽的,也没有缝隙,它停不下来,你喊它停下来歇一会儿,那不可能,那只能是你停下来歇一会儿,死了就整歇了。经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自己就像掉进无穷深的深渊里一样,停不下来。

  结果老于又倒下了,相对于第一次中风,这次虽没致命,但更严重了,手脚几乎不能动。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再也不敢跟他喝了。他歪着嘴硬挺着身子幽默地说,上一次是被秒针绊了一脚,这次叫分针给绊倒的,大不了再给时针绊倒一次,没事,喝。比他小十岁的老伴真是没说的,每天给他按摩,每顿饭手把手地喂他,没一句怨言,农村妇女的美德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出于愧疚,我时不时来看看老于,帮他捏捏手脚。老于老伴对我说,你都看到了,可不能再喝了。我感觉就像我妈跟我说话,我是个听劝的人。

  就在老于第二次中风后,刚离了婚的女儿于珍珍住了过来,带着她四五岁的女儿。她喜欢炒股,第一次买的时候,赚了两千多块,不禁惊呼,呆在家里也可以挣钱,那还上什么班呀。结果,后来被套住了,气得直跺脚,直到现在还一直被套着,被那看不见的绳子勒着。住到父母这边来以后,就在小区边上安了个缝纫机,因为她以前在服装厂干过,给人装个拉链、缝补一下什么的。她还好打牌,经常出现在小区门口的牌桌上,每天有三五十块的进账,多的时候有百多块。因为她的缝补技术很一般,装拉链更别提了,歪鼻子,斜眼睛,所以树影下的缝纫机始终一副羞涩的样子。

  有一次我在外面喝多了,房门怎么也开不开,是于珍珍给我开开门,扶我进去的,给我水喝,我拽着她不放。我说,我爹妈都死了,我成了孤儿,我多想有个家啊。说着,就哭了。她抚摸着我的头,安慰着我。事后,她跟我说起这事,我完全回忆不起来了。所以说,她即使说那晚我们俩搞了,我也没办法。所以说她很后悔,那晚她没把我搞了。事实证明,这事提醒了她,孤男寡女,又住对门,为什么不能搞一下呢。所以有事没事,她会拿话搞我一下。

  昨晚她直接跑到我的房里,红着脸质问我,你不是说你要娶个老婆,有个女儿,这都现成的,省了你多少事。很明显她喝多了,我抬头看了看她那张男人一样的脸,让我说什么好呢。见我不回答,她再次逼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解决的?什么怎么解决的?装是吧,非要让我说出来,搞,日逼,你不懂?说得这么直接,我怎能不懂?我像我们的领导一样,也学会了反问,盯着她问道,你觉得呢?于珍珍两眼喷着性欲的光芒,说,你搞自己比搞别人的时候多。是的,你说的没错。我们结了吧,这样你就不用搞自己了。我说,结了也没用,我还是喜欢搞自己,我喜欢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她听完,一下子摊到我的床上。结果她在我家住了一晚上,可真是一个荒诞的夜晚。但我到底能不能守住,也很难说,如果有一天你看见我带着于珍珍娘俩去公园野餐,你也不必感到奇怪。

  第二天午后,老于来到楼下晒太阳。他从家里一步步地捱到楼下,不知耗费了多少时间,比蜗牛不知慢了多少倍,但是现在的确来到了楼下。我要搀扶他,后者坚决不让。大家已经多少天没看到老于了,都很惊诧,意思好像是,你怎么还没死,或者是你怎么还好意思活着。现在对于老于的出现,已经见惯不惊了。

  很多人围聚在小区门口的牌桌上,他们玩的是一种叫驮锅的游戏,三张牌比大小,真是太精彩了,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远远看去,黑压压的一团,像苍蝇在分享一泡屎。于珍珍已酒醒,恢复了元气,手气特别好,一叠票子骄傲地在指缝间夹着,抖啊抖的,嘴里叼着烟,也抖啊抖的。边上的孩子们跟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在人群中窜来窜去。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的背上已感觉不到太阳的温度。突然人群外围有人大声喊到,不好了,小孩吃老鼠藥了。原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买了老鼠药挂在车把上,停下来看牌局。结果几个孩子把老鼠药当糖豆分着吃了,一共三个人吃的,数于珍珍的女儿吃得最多,已经口吐白沫。

  此时,正见老于变戏法一样把自己拖到了街上,高个子的老于站在街中心,像水流中的石头,孤独而无助,四个方向的车子已无法动弹,喇叭声一直在轰鸣。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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