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的最后几年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整日很少离开病床,只有到了春节时,依旧坚持回家小住几天,子子孙孙围绕在身旁,热闹一番暂短的光景。
天进腊月,岳母首先要做的事是操持年货。二儿子家住得最近,算是子子孙孙一大家子人的家。二儿子一家子人现在住着的房屋,当初就是按照岳母的名头分配下来的。岳母回家过年在二儿子那里过,其他儿女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家过年也在那里过。按照惯例,过年钱由岳母出,大约出一个总数,一把交在二儿子手上,其余大部分买呀洗呀烧呀的就由二儿子跟二儿子媳妇两口子忙碌。这里边无形地就存在着一个大矛盾,二儿子有二儿子的工作,二儿子媳妇有二儿子媳妇的工作,都在忙着各自手上的一份工作,哪里抽得出大块的空闲时间去操持一大家子过年的琐碎事呢?岳母跟前三个儿子、两个闺女,大儿子、四儿子成家后住在城市的另一边,相对离家远一些;两个闺女出嫁后,大闺女的家远一些,小闺女的家在跟前。平常小闺女去医院勤快一点,岳母个人的琐事操心多一点。比如说岳母要是回家过年,接岳母出医院——带什么东西、带什么药品,送岳母回医院——东西的规整、药品的安放,都由小闺女来忙碌。小闺女只能操心外在的东西,具体一大家子过年的琐碎事一样插不上手。归根结底谁去操心,谁去忙碌?还是二儿子跟二儿子媳妇两口子。
二儿子的家,是岳母名副其实的家,岳母去那里过年是顺理成章的。现在的问题是其他几个孩子呢,其他几个孩子的孩子呢?当然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心处,过年不去看一看岳母总是说不过去吧,看岳母去哪里,自然要去二儿子家,大年节的去那里看一眼就走恐怕不行吧,总要在那里吃上一顿饭两顿饭吧,总要在那里睡上一个晚上觉两个晚上觉吧。也就是说,一大家子人过年不止牵涉到吃呀喝呀的,还牵扯着其他一些相关事。铺的盖的该得准备吧,洗漱用品该得准备吧。二儿子做事粗手粗脚的,其实这些事的大部分就压在二儿子媳妇一个人身上。二儿子媳妇有没有能力承担起这些事,愿不愿意承担起这些事,岳母心里明白得很。二儿子媳妇上班、带孩子、操持家,原本就够辛苦了。辛苦之外,又加上这么多额外的事,其心理状态是可想而知的。一个最明显的例证,就是这些天二儿子媳妇很少来医院看她了。二儿子媳妇来医院干什么?还不是听岳母唠里唠叨过年这些事。过年这些事哪一样不得身体力行地去做才能行,哪一样光靠嘴上唠叨就能唠叨好?在医院里,岳母见一次二儿子面,就交代一次二儿子,这些天你忙工作是忙工作,有一点空闲就回家干一干家务活,就操心买一买年货,你让二儿子媳妇一个人忙,忙着忙着就忙心烦了,忙着忙着就忙心够了。二儿子在区公安分局刑警队工作,挨近年关这些天,忙东忙西地侦破各类案件,忙东忙西地抓捕各种犯人,比二儿子媳妇还要忙,有一点空闲还要被三朋四友架在酒桌子上,每天一大早离家,到半夜能够头脑清醒着回家就算不错了。二儿子说,我跟她说了,我的衣服不要她洗一件。二儿子说的她,就是他老婆,就是二儿子媳妇。这些年,二儿子自己的衣服一直自己洗。要说这里边有什么过节,就是二儿子喜欢喝酒,容易喝醉,经常把污物吐在衣服上。岳母说,衣服脏让老婆洗没什么?娶老婆不洗脏衣服干什么?又说,一大家子人一起过年,买呀洗呀烧呀的你得多忙一些。二儿子说,哪一年年夜饭不是我洗、我切、我烧呀?二儿子说的这一点倒不假。真到年三十那一天,二儿子就请假在家,一个人洗呀切呀烧呀的对付年夜饭,对付一大家子人的十几张嘴。不到天黑的时辰,不到吃饭的时辰,这个要上班,那个要值班,哪一个人能够提前一点回头搭一搭帮手就算不错了。年三十这一天,二儿子无处可逃,刑警队就是堆积一大堆杀人案件在那里,嫌疑犯就是在大街上大摇大摆地乱晃悠,都是顾及不上了。就算分局领导发话说开除他,也要候吃完这么一顿年夜饭吧。
岳母在医院住院,单位出钱雇了一个小姑娘常年护理她。单独一间病房,大小铺上两张床,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像居家过日子一般。岳母理解二儿子、二儿子媳妇两口子操办过年不易在,一些过年的琐碎事也不该他们两口子独自去承揽。说来说去,都是自己身体不好造成的。要是自己身体好,内内外外一手操办好,不要二儿子伸手,不要二儿子媳妇伸手,不管谁回来家过年,不管好多人回来家吃喝,保准他们两口子都会客客气气笑脸相迎的。岳母自己住在医院里,就尽可能地去操办年货。比如说,腊月天里早早地买上几十斤猪肉腌一腌,买上几十斤混子鱼腌一腌,灌上几十斤香肠晾一晾。公鸡要吃新鲜的,母鸡要吃新鲜的,淮河鲤鱼要吃新鲜的,一大家子大人孩子喝的白酒红酒饮料等都要挨近年关才能买。二儿子来医院里看见岳母指挥保姆忙着腌肉腌鱼,有些明知故问地说,娘,家里肉呀鱼呀的都腌过了。二儿子、二儿子媳妇家里的腊肉腊鱼就是腌过了。岳母说,我腌一点自己吃着方便。腊肉腊鱼的分量在那里摆着,岳母一个人病怏怏的能吃多少呢?明摆着岳母是要带回家里的。明摆着岳母是在做一份力所能及的过年准备。腊肉腊鱼多一点就多一点,活鸡活鱼是不能很多的。再说多一份也是浪败钱。岳母就跟二儿子说,买鸡买鱼的定钱我给过人家了,到了年前腊月二十八那一天你过来提一下。民谣曰:办年货,二十八,杀鸡宰鱼,发、发、发。腊月二十八是年前的最后一个好日子。这一天买活鸡活鱼的人家最多。岳母下过定钱,就定在这一天取货。二儿子说,娘,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挨近年跟前,我上街還能买不好吗?岳母说,这不是钱不钱的事,你回家告诉二儿子媳妇,米呀面呀油呀的都由我来买。岳母预备着,过两天就差遣保姆去买一袋面、一袋米、两桶油放在医院里,二儿子哪一天方便就带回家。二儿子两眼湿润地说,娘,你不要听别人说闲话。岳母能听见什么闲话呢?还不是二儿子跟二儿子媳妇吵架拌嘴的事。不管他俩吵架拌嘴的具体因由是什么,七拐八磨的肯定都是因为操心过年引起的。岳母脸上渐渐地露出一副决断的神色。
岳母说,下一年一大家子人就在医院里过年。
二儿子说,这个家我当,你活着一年就回家过年一次年。
岳母说,就怕娘下一年想回家过年也没有这个力气了。
这样过一个年,岳母操心操得比谁都多,操心操得比谁都累。
那几年,岳母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岳母坚持回家过年,其实身体条件根本不允许。医生出面阻拦,儿女出面阻拦,都担心岳母春节回家过年这几天万一有个万一怎么办?岳母数种疾病纏身,在医院里能够平安无事就算万幸了,哪能走出医院回家去过年?但又都知道谁来阻拦也是阻拦不住的,医生儿女说一说只是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罢了。试想岳母若是不回家过年,一干儿孙春节回来家去偎谁个?不错,医院里有一间单独的病房,鸡呀鱼呀肉呀的一样一样都能烧得熟,吃到嘴里去,咽进肚子里。平常大儿子一家子人、四儿子一家子人、大闺女一家子人,不管谁过来看岳母,晌午一顿饭就是在病房里吃。岳母烧菜有一只炉子,烧饭有一只电饭锅,要是觉得医院里烧菜口味差,就差遣保姆去街上的饭馆里端两样菜回来。出医院大门就是一条土坝子街。街上吃的喝的应有尽有,方便得很。就是这么一处方便的所在,岳母也不想在医院里过年。说起这里边的因由,除去在医院过年不好听、不吉利之外,医院也确实不是一个过年的好地方。试想一下,年三十这一天,子子孙孙,十几口子人,不断地进出医院算个什么呀!再说他们一个个年三十晚上回不去,住哪里?还不是要住在二儿子、二儿子媳妇家,还不是要麻烦二儿子、二儿子媳妇两口子,该存在的矛盾一样化解不了,弄不好新的矛盾还会层出不穷地生出来。要担名声,就让二儿子、二儿子媳妇担一个完整的名声。一件事一旦理直气壮起来,其他一些弯弯绕绕的事就会少一些。这么一说,岳母过年回家就成了自己活着的责任与义务。一个人多半活在各种各样的责任与义务之中,也只有活在各种各样的责任与义务之中,活着才有意义。人一旦脱离活着的责任与义务,那就与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二样了,似乎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这就是生命的法则,这就是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法则。
岳母不能不回家过年。岳母必须回家过年。岳母回家过年,是她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之重的义务与责任。
腊月过半,岳母开始加紧治疗,平时停下来的针打起来,平时断下来的药吃起来,还得打白蛋白、输血液等强身健体一番。这些天里,岳母连续一样一样地操持年货,一天一天地担心二儿子与二儿子媳妇的关系,其精力和体力的消耗是可想而知的。可以说这种时候岳母的生命到了最脆弱的时候,脆弱的生命甚至敌不过一口浓痰的堵塞。有一次岳母就是因为一口浓痰没有顺利地吐出来,卡在嗓子眼里差一点休克与窒息。小保姆赶紧扶岳母斜靠在床头上,伸出手掌不停在岳母的后背上拍打着。岳母一边仰起头来艰难地喘着气,一边泪水汪汪地紧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团黑影。那一刻岳母顽强地与浓痰做斗争,其实就是与死神做斗争。死神就是那一口堵塞嗓子眼里的浓痰,就是那一团附着在天花板上的黑影。要是嗓子眼里的一口浓痰最终不能顺利地吐出来,附着在天花板上的一团黑影就会乌云一般笼罩下来,覆盖住岳母的双眼,覆盖住岳母的生命。那团黑影就是死神不断扇动的两只翅膀,时刻准备着扑覆过来。岳母告诫自己不能死,最起码现在不能死,最起码年前不能死。假若岳母现在一死,子孙们这个年还怎么去过?岳母就是选择去死,也不愿年前去死。岳母在天之灵不愿看见子孙们在别人喜庆过年的时候一片哀号、一片伤痛。岳母紧咬牙关,拼命地支撑着,不敢有半点闪失,不敢有半点松动。医生护士跑过来,输氧管放松岳母的呼吸,吸痰器缓解岳母的堵塞。前后大约折腾半个多小时,岳母嗓子眼里的一口浓痰被吸进吸痰器里。按照道理说,这个时候岳母应该呼吸顺畅了。其实不然,岳母反倒呼吸更加困难了。那是因为岳母支撑这么久,实在没有力气了。岳母像是一个急速爬上山顶的人,现在站在山顶虚脱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在,有输氧管帮忙着,岳母可以不费力气去呼吸。好在,岳母总算站在山顶上,四周的生命风景依旧是那样地鲜活如初。医生说一声,危险过去了!护士卸下吸痰器。岳母转动眼睛,感激地向医生护士看一看,“哗啦”一声关闭上。岳母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神态,一丝幸福的神态,一丝胜利的神态。岳母经过这么一番搏斗与挣扎,其身体的消损很厉害。别的不说,额头上一串串滚落的汗珠摆放在那里,脖子里一片片水汪汪的汗水摆放在那里,褂子上一块块濡湿的汗迹摆放在那里。小保姆赶紧打来半盆热水,拧出一条热毛巾,想替岳母擦拭一番。岳母轻轻地摇一摇头,制止住。医生走开,护士走开。岳母语气虚弱地跟小保姆说,你去关上房门,我想睡一会。
不一会,岳母睡着了,还有轻微的呼吸声流露出来,均匀而酣畅,坚定而执著。想必在梦里,岳母提前听见过年时燃放炮仗的“噼里啪啦”声响,以及儿孙们“嘻嘻哈哈”的欢笑。
一般情况下,岳母要到年三十下午很晚才愿意回家。一个基本事实就是岳母在家多待一个小时,就有一个小时的危险客观存在着。相对来说,岳母在医院多待一个小时,就有一个小时的安全保证着。其实,理性地想一想,这种想法真是荒诞至极。医院怎么能够保证一个人的生命安全呢?成千上万个病人不都是在医院里走向生命终点的吗?可以这么说,医院是最没有生命安全感的一种地方,时时布满陷阱,处处暗藏杀机,不见刀光剑影,却处处血水流淌。喘着一口气来,喘着一口气走,是生命的幸运。活着来,死着归,是生命的常态。但家人就是这么要求岳母,岳母自己也是这么要求自己,能在医院多待一个小时是一个小时,能在医院多待一刻钟是一刻钟,能在医院多待一分钟是一分钟。年三十中午过后,儿孙们就陆续地回头了。按照此地风俗,年三十这一天,两个闺女过年是要回婆家过,能过来陪着岳母过年的是大儿子、大儿子媳妇一家子,四儿子、四儿子媳妇一家子,自然还有二儿子、二儿子媳妇一家子。不管子子孙孙谁先回来、谁后回来,一律先来岳母的病房里,慢慢地相聚在一起,等候着岳母回家的时刻。这一天,岳母精神格外地好,甚至还有点抑制不住的兴奋样子,一双眼睛挨个地打量着儿孙们,谁个胖了瘦了,谁个高了壮了,直到快回家的时候,还没有打量够。这一天,岳母也最富有。子孙们是她用生命心血换来的“金银财宝”,只有这一天,她才得以打开“金银财宝”的箱子,挨个地摩挲一番,挨个地把玩一番,挨个地亲近一番。岳母的脸上始终笑盈盈的光闪闪的,真像有金子的亮光照射在她的脸上。岳母回家的东西早已被小闺女提前收拾好,一辆轮椅车就停放在岳母的病床旁边,该带着的换洗衣服装在一只布包里,该带着的药品、不该带的药品(备用药品)装在一只塑料袋子里,两袋氧气是少不了的,气鼓鼓的像一只海绵垫子,晃里晃荡的又像一只灌满自来水的枕头。下午不早了,该到回家的时辰了,依旧不见大儿子媳妇和四儿子媳妇。大儿子带着孩子倒是最先来到病房。大儿子说大儿子媳妇在家有些事,要晚一些时候过来。至于晚到什么时候过来,大儿子没有说。岳母心里“咯噔”一响,知道大儿子媳妇是不想早来这一边。大儿子媳妇不想早来这一边,是不好早来这一边。她要是早来这一边,就不能待在医院里,最起码要去二儿子、二儿子媳妇家,张嘴问一问,伸手忙一忙。一个做大儿子的、一个做大儿子媳妇的,过年不能承担一大家子人的年夜饭,原本就失去一份做大儿子、做大儿子媳妇的责任。就算她早早地过这一边,早早地去二儿子、二儿子媳妇家,也是心里有负担。你说她能在二弟、二弟媳妇跟前说什么、做什么。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个别扭,都是一个夹生。大儿子媳妇只能迟来,不能早来;只能家里有事,不能家里没事。岳母眼里兴奋的亮光黯淡一大截子。四儿子媳妇更干脆,年三十这一天加班,不到晚上不下班,不到半夜赶不到这一边。四儿子说四儿子媳妇说了,一大家子不用等候她吃年夜饭,她什么时候赶过来,什么时候吃一点剩菜剩饭就可以了。四儿子是个缺心计的人,一边说着四儿子媳妇加班这件事,一边乐呵呵地说年三十这一天加班,加一个班算三个班,就这还有好多人不愿意加。岳母心里“咯噔”又一响,知道四儿子媳妇这是另一种逃避,原本就沉的一颗心往下又一沉。俗话说,儿大不由娘,家大不由娘。
岳母终于发话说,走!不等了!我们先回去!
大儿子伸出手,四儿子伸出手,两人一齐把岳母架进轮椅里。而后两个儿子一人一边推着岳母走出病房,走出医院,孫子孙女随后跟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家归去。
小闺女家住得离二儿子、二媳妇家近,婆家也近,一顿年夜饭在婆家吃过,天黑后就能早早地赶过来。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都在二儿子、儿子媳妇家睡不下,就算打地铺,大冷的冬天也要不少铺的盖的吧。这样一部分人就要分散到小闺女家去住。小闺女回头,一大家子人的一顿年夜饭也是早早地收罢场子。此时,大儿子、二儿子、四儿子兄弟三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喝茶闲聊天。这顿年夜饭,喝了不少酒。大儿子一脸酒红,沉稳地说着一件什么事。四儿子一脸酒红,眉飞色舞地应和着。二儿子一脸酒红,显示出一身疲倦,一副劳累后的轻松。大儿子媳妇、四儿子媳妇有说有笑地在锅屋里忙着包饺子。她俩是堂姊妹,说话的神态里透露出一份血缘的相近,说话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份亲热的余韵。饺子有肉馅的,有素馅的。大儿子媳妇伸手包肉馅的,放在她的那一边。四儿子媳妇伸手包素馅的,放在她的那一边。这样各包各的就不会混淆了。岳母胃口不好,过年吃饺子,只能吃素馅的。要是岳母早晚吃饺子,只能另外下出来。二儿子媳妇忙东忙西的,虽说是在自己的家里,虽说每一间房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自己亲手摆放的,但此时此刻映在自己的眼里却是陌生的。房间是陌生的,家具是陌生的,家里的来人是陌生的。年夜饭过后,二儿子媳妇的内心里一直安静不下来,只身一个人摸一摸这里,摸一摸那里,显得有些慌乱,显得有些孤单,显得有些寂寥。岳母待在一间临时属于她的房间里,孙子孙女“嘁嘁喳喳”地围绕着她。她开心地一个一个地发放压岁钱。每个孩子五十块钱。这是那时面值最大的人民币。每一张都是提前调换的新钱。一张张新钱抽出来,手摸着硬扎扎的,抖动着咯喀喀的。岳母有节奏地抖动着,纸币就有节奏地脆响着。孙子孙女的祝福话语里一律是要岳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岳母爽快地答应着,连声说好好好,我还要亲眼看到你们一个个将来有出息、孝敬我呢。小闺女带着闺女正好赶过来。小闺女的闺女奓开一双小手说,姥姥,我也要压岁钱。小闺女的闺女三岁,一脸稚气,根本不明白压岁钱的含义。岳母说,给给给,哪能少掉你的呀!小闺女的闺女接过钱,转身递给小闺女,说妈妈,给你姥姥的钱。小闺女的一张脸红起来说,姥姥给你的压岁钱你自己揣口袋里。岳母说,她这么小的一个人,一转脸还不把钱弄丢了呀!小闺女只好接过自己闺女手里的钱,塞进口袋里。小闺女家的闺女这样处理压岁钱是一种榜样,其他几个孩子都这样,手里高高地举着压岁钱,跑出岳母的房间,去找各自的妈妈。一瞬间,岳母的房间空落下来。一丝疲乏随之像潮水一般侵袭上岳母的身子。岳母张嘴打出一个哈欠,一双眼皮轻松地闭上。大半天折腾下来,岳母确实感觉到很累、很累了。小闺女带着闺女走出房门,说一声“妈妈你休息一会吧”,就随手关上房门。房屋里就剩下岳母一个人,她两眼潮湿,“哗啦”一下流出眼泪。岳母这是在感激自己的儿孙们,他们都在尽力地配合她过完这个年,吃完这顿年夜饭。年岁不饶人,身体不饶人,岳母过一个年少一个年,或许这就是她人生的最后一个年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大闺女要到年初二才回头。年初二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大闺女年初二回娘家,大儿子媳妇、二儿子媳妇、四儿子媳妇也要年初二回娘家。一大早,岳母还没见着大闺女一家子人的脸面,二儿子媳妇、四儿子媳妇都要早早地回娘家去了。四儿子媳妇回娘家是跟着四儿子带着孩子一起走的。二儿子媳妇带着孩子先回娘家去,二儿子说要候一候再去丈母娘家。二儿子为什么不跟二儿子媳妇一块回娘家呢?还不是担心岳母在家里边,还不是想候一候大姐一家子人。他毕竟是这么一大家子过年的主事人呀。小闺女看不透二哥的一份心事,说二哥你跟二嫂子一块去吧,晌午饭我跟大嫂子一块烧。二儿子坚决地说,不慌,候一候。这一年,大儿子媳妇早早地就决定,今年年初二不回娘家了。大儿子媳妇不回娘家,大儿子一家子年初二就不会走。说来说去,大儿子、大儿子媳妇这是想在年节里多陪一陪岳母,多尽一尽孝道与责任罢了。
四儿子媳妇走进岳母的房间说一声,娘,我们走了?
岳母脸色平静地说,你们去吧。
二儿子媳妇走进岳母的房间说一声,娘,我们走了?
岳母脸色平静地说,你们去吧。
大儿子媳妇走进岳母的房间说一声,娘,我今年不回娘家了。
岳母脸色依旧平静地说,那你就在这里多陪一陪娘。
年夜饭一吃,年三十一过,岳母的一颗心早已经空明下来。这个时候,岳母的心里就是深秋十月的蔚蓝天空,任凭云朵在上面自由自在地飘游过来、飘游过去。这个时候,岳母的心里就是秋收过后的坦荡大地,任凭落叶在上面自由自在地盘旋过来、盘旋过去。这个时候,相对岳母来说,她的一个年算是早早地过来了,她的一份责任算是早早地尽到了。一大家子人,十几条子心,能把一个年风平浪静地过成这样子,岳母已经心满意足了。相比左邻右舍的一户户七零八落的家庭,她的这个家庭算是完整的,算是和睦的,算是大面场子上能讲过去的。老头子撒手去得早,要是他死后在天有灵的话,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他说,对得起他了,她为他早早丢弃不顾的这个家尽心尽职了。岳母想,什么是幸福呀?子子孙孙大年三十这一天能陪着她一起吃一顿年夜饭就是幸福。岳母剩下来的一件事,就是等候着大闺女一家子。岳母隐隐地有些埋怨大闺女,就算你们去婆家过年,大年初一总该能回头了吧。就算大年初一中午不能回头,晚上该能回头了吧。就算大年初一晚上回头,一大家子人也能相互见一见面,合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呀。四儿子一家子说好的,年初二去四儿子媳妇娘家那一边就不回头了。四儿子媳妇所在的厂子生产任务忙,年初三就加班上班了。这样一来,大闺女一家子与四儿子一家子就见不着面。要说这个年节有什么不满足的话,岳母觉得这便是一个小小的不满足。岳母过年过的主要是自家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子媳妇,还有三个儿子家的孙子孙女,就算两个闺女在这个年节里不露一次面,也是无伤大雅的。泼出去的水就是泼出去的水,你想把一盆泼出去的水完完全全地收回来还就是难心,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不过、不过,不过什么呢?岳母静下心来想一想,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什么地方不对劲呢?岳母却一时半时地难以理清楚。几个儿子闺女中、几个媳妇女婿中,数大闺女家两口子最精明。精明的人最会算计,大年初一不回头,是有意避开一大家子人;大年初二才回头,是有意挑选人数最少的时候。人多,矛盾就多,可能沾染的是非就多;人少,矛盾就少,可能沾染的是非就少。岳母一生见到过的人无数,经验过的事无数,得出来的一条最基本的人生经验就是:越是精明的人,越是想什么都得到的人,到最后往往得到的最少;反倒那些看起来傻乎乎的人,到头来反倒得到的最多。所谓傻人有傻福,不是没有一定道理的。岳母无数次地想敲打敲打大闺女两口子,想把她的这一人生经验说一说,思一思,想一想,“咕咚”一声咽进肚子里,作罢了。大凡精明的人都听不进别人的劝告。所谓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你只能让精明的人继续精明去吧。不然这个人世间少去精明的人,哪里还有傻乎乎的人呢?
果然大年初二晌午快吃饭了,大闺女一家子进屋里。大包小包,大闺女一家子提回三四個包。大闺女从包里拿出一件羊毛衫,说大年三十她在街上逛半天,想着给岳母买一件过年穿的衣服,跑来跑去不见合适的,天快黑才见着这一件。岳母不去抬头看衣服,却低头去看大闺女的两条腿。她想看一看大闺女的两条腿为买这件衣服跑半天路,到底是细了,还是粗(肿)了。大女婿从包里拿出一条香烟,说是年前出差去一处大地方,听说那里的香烟好,就给岳母带回来一条,说看烟丝、闻味道、凭口感一点不比中华差。精明的人喜欢说好听话,喜欢说漂亮话,还喜欢说谎话。岳母闻见大闺女手上的一件羊毛衫有一股子樟脑丸的味道,就明白这件羊毛衫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放在家里的,不知道这件羊毛衫最初的来处与去处。大女婿出差回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想把一条香烟带过来早就带过来了,再说一条当地产的普通香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吗?岳母不耐烦地说,好、好、好,你们带的东西我收下,快点洗手洗脸吃饭吧!大闺女跟前是个男孩子,是个外孙。外孙从口袋掏出一张五十块钱,递给岳母说,姥姥,你看奶奶给我的压岁钱新不新?岳母一脸尴尬,只顾跟大闺女、大女婿说话,暂时忘记给外孙压岁钱。同样令岳母惊讶的是,只有生长在这么一个家庭里的孩子,才会想出这么一种索要压岁钱的话语。岳母气恼地说,姥姥给你一张更新的压岁钱。
往年岳母都是年初六回医院。这一年岳母决定年初三就回去。那时候,过年只放三天假。年初一,年初二,年初三。年初三吃罢晌午饭,大儿子一家子要回去,大闺女一家子要回去(大女婿年初二晚上值班就走过了)。就算岳母年初三不回去,年初三一过,家里空空荡荡的也不见几个人。保姆年后过来了。小闺女家的闺女在跟前。小闺女两口子下班后能过来(我就算是那个一直隐身的小女婿)。二儿子家的孩子在跟前。二儿子媳妇下班能回来。二儿子靠不住,狐朋狗友多,年初三就没在家吃过一顿饭。岳母想,干脆年初三回医院吧。岳母回医院,省的保姆每天来回跑,省的小闺女每天过来操,省的二儿子媳妇上班还顾着家,省的二儿子外出喝酒心不安。一件对人人都好的事,岳母就这么定下来。年初三下午,早早地大儿子一家子、大闺女一家子(少大女婿)、小闺女一家子,一起陪同着岳母回医院。一路上,岳母两眼不停地看着马路两旁的景观。固定的楼房,生长的树木,走动的人群,流动的车辆,如风景一般一道道拥过来,一道道逝过去,模糊而清晰,虚幻而真实,就像岳母经历过的许多人和事,就像岳母这短暂而悠长的一生。
……岳母最后的那个年就是在医院里过的。这一回,医生坚决不允,儿女坚决不允,岳母还想坚持回家过年,但感觉身体确实不如往年硬朗才作罢。岳母不回家过年,儿孙们依旧过来陪着岳母在医院里过年。儿女们说岳母,今年你就少操点心吧,到时候每家带几样菜过来,几家子一凑不比往年还要丰盛?但岳母还是操心,吩咐小保姆挨样买、挨样准备,一样一样存放在病房里。因为岳母样样得亲自过目、样样得亲自指挥,心比往年操心操得更加零碎,更加累人。医院毕竟不少过年的地方,这个年过得自然冷清而无趣。年后里,岳母的病情迅疾地加重,危险一次接连一次。最后,岳母生命的链条“喀嚓”一声,彻底地断裂开来。
岳母一生自有许多遗憾,最后的年没能回家过,是否是诸多遗憾中的一种呢?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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