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梦见小方,突然就睡不着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脑子里全是他的影子,身材消瘦,面容清癯,目光抑郁。心里惦记着,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和小方认识应该超过20年了。机缘很巧合,20年前,孩子还在上幼儿园,幼儿园在市中心一条宽敞的马路边上,离我供职的单位不远。平时接送孩子是他妈的任务,偶尔遇上她有事,才轮到我去接。有一天我去接孩子,记错了时间,去早了,没事可干,便信步走到附近一家书店去逛逛。书店在楼群的一条过道旁,地理位置稍偏,门面也不大,店堂大概有20几个平方,店名却起得很响亮,开明书店,喜欢读书的人都知道,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邹韬奋创办于上海的一家著名书店。
我随便进去看了看,屋子里满满当当,四壁及中间的台子上摆的全是书,全是社科类的书,品种比较全,档次比较高。看着看着,发现我写的一本书也摆在书架上。店里的营业员只有两个,一个50岁左右的大姐坐在那负责为顾客装书收银,另有一位30岁左右的小伙子在那整理着书架,小伙子精明强干,中等个头,身材适中,面相俊秀,一双凹陷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我好奇地问:“这本书你们卖得怎么样?”
小伙子抬头看了看我说:“还行吧,动得不快,但还能卖。”
忘了还说些什么,记得他好像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说是文艺大楼,清楚地记得他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说:“你是文艺大楼的?我怎么不认识你?”这句话让我心里产生了一丝不快甚至反感,好像我说了假话,听口气似乎他和楼里的人很熟,怎么会突然冒出我这么个人来。我本能地回敬了一句:“你这话好像说反了,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不认识你呢。”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心里藏不住话,稍有不快马上就表现出来。还说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就是从那次开始我们认识了,而且渐渐成了朋友。
那几年经常买书,逛书店一度成了我的爱好。小方的书店离单位不远,品位也比较高,我成了那里的常客。相互熟悉以后,我除了买书,还常到书店里的小办公室坐坐,两人抽颗烟,随便聊几句,话题基本上离不开图书。去书店的次数多了,经常能碰到一些熟人,至少有些人的名字是熟悉的。经过他的引见,还真在书店认识了几位同好。他经营的书店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在读者圈子里却影响不小,不少爱读书的人经常光顾小店,这些人职业、年龄不一,基本以教育界、文化界、政府机关为主,共同的爱好就是读书,小方和他们相处,彬彬有礼,谈吐得当,根本不像一个书商,倒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文化人、读书人。其实后来接触多了我才发现,他本来就不是个商人,他的品性并不适合做生意。
20多年前,喜欢读书的人还比较多,图书市场一度比较繁荣。小方经营的书店,因为特色明显,经营得相当不错,书店效益最好的时候,他养着三台车,还开着分店和文化工作室,员工有十几二十人。当然,这些利润光靠店面零售不行,他还搞批发,自己出书向全国发行。那时候全国走红的作家有不少他都出过他们的书,约名人的稿子找出版社买书号,然后自己印刷发行,赚取一点利润。这里面有赔有赚,总体上收益应该不错。他那时每个月都搞一次文化讲座,约请名人免费给读者讲课或签字售书,有些名人甚至是从北京请来的。类似的活动搞过不少,小方和他的书店当时声名远播,在读者中有相当的影响。他不同于一般的书商,他出的书都有一定的品位,虽不畅销,却能常销,他的眼光独到,了解市场,也充满了自信。
我和小方熟识的时候,他的生意已经不太景气了,具体原因不清楚,只听说他摊上过两起官司,赔了不少钱,这两起官司都因为他缺少法律常识,合情不合法,最后以败诉告终。有一次聊天,他和我说起又面临着一场纠纷,很无奈,很纠结,很气愤。当时有两位有点名气的作家找到他,希望能把自己的散文出个选集,这两位作家都小有影响,文字也不错,但是出散文集,市场上不一定好销,小方觉得如果搞一套系列,出成十本一套的精品散文也许更有卖点。他和全国不少名作家都有一定的联系,于是约了十个人把他们发表的散文结集出版,条件是他负责出版费用,赠作者一部分书,但不给稿费。那时候散文之类的作品市场行情已经不是很好,这十个人的水平、影响不一样,有的好卖,有的不好卖,有的是小方费尽心思约来的稿,作者算是全国文坛的头面人物,有的却是碍于情面出于帮忙性质勉强凑上的书稿。书出来以后,市场反响一般,书发到全国各地,回款很不理想,也就是说书卖得不好,策划是失败的。让小方想不到的是,当初找他帮忙的作家找上门来要他付稿费。小方反复讲道理,说当时说好了的事,怎么书出来却变了卦。
小方和我说起这事很激动,很气愤。我了解了一些情况,却觉得责任在他。十个作家,他私下里给了两个人稿费。据他说,这两个人腕儿最大,稿子难约,人家的稿子花大价钱都约不到,这套书全指着人家的名气打市场,事先他就说好付稿费的,只是其他人不知情罢了。这件事让其他作者知道了,当然要找他讨要稿费。
我劝他,这十个人在全国都有相当的知名度,文人之间,谁也不觉得比别人差,你给张三稿费不给李四,李四肯定觉得不公平,甚至觉得受到了污辱,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对人家的不尊重,关键是你们之间有没有合同?有没有文字的证据?光是口头协议还真不好办。恰好这位作家是我很敬重很熟悉的,便答应他找对方谈谈,看看能不能网开一面,原谅小方,放他一马。
我知道这位作家平时和小方的关系也不错,否则不会当初找他出书。于是便找到这位作家说起这件事,看看有没有通融的可能。没想到这位作家态度强硬,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而且显得比小方还激动。“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我的稿子就不如某某吗?我比他强一百倍,给他稿费不给我,这不是欺负人吗?这不是小看我吗?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行就上法庭讨个说法。我现在还把他当朋友,不然的话,给那几个人打一遍电话,都找他要钱,他的损失就更大了。”
小方没办法,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咽进肚里,不仅给了稿费,而且还是高稿费。更让他感到无奈的是,纸里包不住火,时间长了,其他几个作家知道了以后,都纷纷找他讨要稿费。最初要稿费的那位作家事后和我明言从来没有串通过别人,他不可能要回了稿费再私下里害朋友,是小方自己把这件事嚷嚷得圈子里都知道了,要怪只能怪他自己。这话我信,这位前辈的人品德性有口皆碑,为人正直善良,他可以当面出言不逊,但绝不会干出在背后下绊子的勾当。倒是小方心里藏不住话,受了委屈免不了和圈子里的朋友抱怨牢骚,闹得其它作者也找上门来讨要稿费。
这件事让小方情绪上受到很大打击,这套散文丛书不仅让他赔了钱,还得罪了不少作家,书给人家出了,最后连一点人情也没落下。
类似的情况据我了解还有好几件,虽然吸取了教训,小方后来出书时都和作者签订出版合同,但不知为什么,帮了忙最后却总被人误解。我以为,有些所谓的文化人品性甚至不如普通民众,有些人和他亲近是有目的的,想通过他的帮助出本书,心里把他当作商人,相互利用而已。在他们眼里,无商不奸,商人无利不早起,小方能出他的书,肯定会有钱赚。出了书不仅不知感激,反而在背后多有非议。
小方是个热心肠,可能喜欢被人捧着的感觉,别人说几句好话,他脑子一热就答应帮忙,最后的结果是经过几年折腾,把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那点钱都搭了进去,最后回到了原点,车也卖了,分店也关了,只剩下原来那间小书店。
其实,小方给我的印象与别人截然不同,他从来不是贪图小利的商人,从来不爱占别人便宜,人品上比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高尚得多。我和他交往较多的时候,是在他辉煌已过陷入困境的时期,他基本上沉静下来,踏踏实实地做生意,一年365天守在书店里卖书。有几次我到店里聊天,临走的时候,带的烟所剩无几,不好意思再拿走,便径直离去。回到单位,时间不长,店里的那位老大姐就把烟送了过来,其实那是我故意留下来的,小方却让员工送过来,无意中倒给他添了麻烦。
小方经营书店多年,方方面面的朋友不少,深交的却不多,有些和他交往过密有求于他的人,事后见他渐近落魄,也都纷纷离他而去。他那时早就辞了公职,书店勉强维持着,除了房租,一个员工的工资,所剩无几。有几次,他给我打电话,说是要借点钱急用,数目不大,几千块钱。我问他干什么用?小方说是给老人或孩子住院要交押金,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小方很守信用,每次都在约定的时间把钱还上,从不拖延。他这个人自尊自强,轻易不会开口求人,肯定是遇到了难处。那时书店的生意已经每况愈下,利润扣除房租工资以后所剩无几。小方又相当地固执,从来只卖正版书,从来不给顾客打折,再赶上图书市场逐渐萎缩,买书的人越来越少,他的书店已经举步维艰,勉强支撑了。
交往多了以后,小方的家庭情况我了解一些,父亲去世多年,母亲体弱多病,又没有工作,和他一家三口住在一套老式的两居室单元房里。结婚的时候,小方正是事业最发达的时期,他辞了工作,下海经商,书店经营得有声有色,效益相当不错。他那时年轻有为,英俊潇洒,能力又强,前途似乎一片光明。他的爱人我见过,在一家机关当公务员,老实稳重,面相和善,对小方言听计从,似乎还有一点崇拜。至少从相貌和能力上看,小方似乎更出色一点。他们有一个女孩,体质较弱,经常生病,好像每年都要住一两次医院。孩子病了,小方从来不说,有一次有事和他联系,说是在医院照顾孩子,我赶过去看望,给孩子留下一点钱,小方急赤白脸地死活不要,坚决退回,显得不尽情理。我知道他极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极不愿意占别人的便宜,为人处事古板老旧,缺乏灵活。其实他那时已经很困难了,母亲没有工作,他自己收入低微,孩子又多病,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就是他爱人的工资。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经济上不能自立养家是很危险的。我多次劝过他,建议他关了那半死不活利润微薄的小书店,另找出路,找一个收益好一点的职业重头再来,挣钱养家才是最重要的。小方很执拗,说是就喜欢书,就会经营书,这么多年的心血,不能说放下就放下。他对经营书店有感情,也充满了自信,似乎还沉浸在过去的辉煌里。有些话我不便多说,怕伤他的自尊,爱书没有错,可是这一行现在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长此以往,我很担心他的婚姻能走多远。
有一次,小方找我打听,希望把孩子转到一所好一点的小学,孩子多病,在离家最近的一所学校上学,成绩总是上不去,让他费尽了心思。孩子的事当然最重要,我马上帮他联系,托好了关系找好了人,答应可以转到一所重点小学就读,但条件是要交几千块钱的所谓支教费。我把结果告诉了小方,他听了十分犹豫,说是回家商量一下,最终的结果说还是不转了吧。事后我感觉到很可能是钱上出现了问题,他嘴上不说,其实经济上的压力很大。
大概在6、7年前,小方的书店最终还是倒闭了。除了因为不挣钱,还因为租的房子面临拆迁,不得不关门。他没有能力再另外赁屋重干,这一次彻底没了职业,四十出头的人再另谋生路很困难,从20几岁起他就和图书打交道,卖书编书出书,生意一度红红火火,最后却被逼得不得不选择放弃。
小方的文字功底很不错,我看过他写的文章,比那些徒有虚名混饭吃的所谓作家写得漂亮,文字干净思路清楚观点独特,时常有精彩的句子打动读者。我劝他,既然不想干别的,自由写作也不失为谋生的一种手段。小方听了我的鼓励,两眼冒光,信心十足,后来也确实发了几篇小稿,最后却不了了之,终究没有坚持下来。他解释说,自己的负担太重,平时要照顾老娘和孩子,家里的环境又太差,很难静下心来写东西。
有一次我们见面,发现他手上缠着绷带,显然是受伤了。我问他原因,小方说,家里半夜进了贼。他住在一楼,半夜听到方厅有响动,出屋一看,发现门开着,家里的台式电脑被人抱走了。小方马上追了出来,结果路上被小偷的同伙拦住,刺伤了手臂。一台旧电脑值不了几百块钱,他却不惜舍命去追去抢,可见他困难到了什么程度。
在朋友的帮忙下,小方后来找了个给出版社看稿子的活,主要是校对,一万字给三五十块钱。这种纯粹拼体力脑力和眼力的话,他干得乐此不疲。他看稿子认真仔细,费时较多, 不光是校对,还经常帮着出版社修改稿件,把编校两档的活都干了,付出的是别人两倍以上的劳动,可是收入却相当微薄,而且不稳定,一个月不停地干只能挣一千多块钱。我劝他不能这么干,受累不讨好,你拿着校对的钱,不用干编辑的活。他笑了笑,说习惯了,稿子文字不通不改了心里别扭。
从此以后,我们联系得不多,一年见不了两次面,偶尔通个电话,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生活肯定很困难,而我的能力有限,帮不上他什么忙。更重要的是,他好像情绪一直比较低落,不愿意再和朋友来往。也不知为什么,他的朋友也越来越少,好多过去和他亲近有求于他的所谓朋友都离他而去,我算是和他没有任何利益之交的朋友之一吧。
我很惦记小方,却不想打扰他。他的手机经常处于停机状态,有两次打他家里的电话,总是没人接。白天他母亲应该在家,无人接听电话,很可能是家里出了什么问题。住院了?搬家了?不得而知。过了很长时间,我们终于联系上了,小方告诉我前一段太忙,没顾得上和我联系,现在稳定下来,找时间见见面。我问到他的母亲,为什么也不在家,小方说病了一段,现在住到他姐姐家。
再见面的时候,我发现小方像变了人一样,脸色蜡黄,身体干瘦,两眼浑浊,情绪不佳。他每次来都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路程将近一个小时。我接触他近二十年时间,无论条件好坏,无论酷暑严寒,他从来都是骑自行车,从来没见他打过车。他对自己,方方面面都很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但对朋友却绝不吝啬,每次来看我都带着一些礼物,这无疑成了我的负担,更不敢过多地打扰他。
那一次见面,我发现他气色不对,满面愁倦,一问才知道他得了糖尿病,餐前的血糖到了10左右,加上长期看稿校对,视力也明显下降。我劝他赶紧去医院看病,一定要吃药,注意休息。小方笑了笑,说不要紧,暂时死不了,扛扛就过去了。我知道他没有正式职业,没有医疗保险,收入又少,很大原因是心痛钱看不起病,舍不得吃药。
聊天中问起孩子,小方这才倒出了实情。“跟了她妈。”
我听了一惊,“跟了她妈?什么意思?”
“这么长时间没联系,我没告诉你。前一段离了婚,我净身出户。老婆跟了我这么多年,也实在过不下去了。没别的,只好把房子留给她,老娘搬到姐姐那住,我自己在郊区租了一间小平房。每天给出版社看点稿子,还算过得去,吃饭应该没问题。”
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小方落到这种境地,想起来就叫人心酸。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敬业勤奋,吃苦耐劳,为人本分,热情诚恳,从来不知道享受,不知道娱乐,他经营书店的时候,一年365天每天都开门营业,连春节他都不歇一天班,每天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到店里,进货、卖书、算账……忙个不停。书店一开门就要花钱,房租、工资、水电……他一天都不敢耽搁,全身心扑在书店,即使这样,却连家人的温饱都解决不了。古人讲,识时务者为俊杰,书店在这个时代早已是夕阳产业。喜欢图书没有错,但是首先得有一个安身立命养家糊口的职业,舍此,别的都谈不到。这些话我不知和他说过多少遍,可是小方太固执,曾经的成功让他有时候过于自信,让他有时候一条道走到黑。
很长时间没有和小方联系,手机里就有他的电话,可是除了心里惦记,却迟迟不敢打电话。我知道自己帮不上他,我怕打扰他的生活。
但愿小方平安,顺遂!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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