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我还会回来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082
李黎

  一

  1985年那个冷风刺骨的寒冬,我还没有出世。据推算,当时的我应该是负三个月,正在等着来到这个世界。周围一片漆黑但动荡不已,自己有时候也忍不住伸胳膊踢腿,呼应外界的动荡。母亲如怀孕前一样做饭、喂猪、扫地、洗衣服,每天凌晨开始就像风一样刮来刮去,持续一整天。作为儿子,我还没出世就参与了她的劳作。

  某一天,我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动荡。后来我得知,那是一个黄道吉日,顾红军结婚,母亲步行很远去帮忙。

  晚上,顾红军家里人影绰绰,人们鬼魅一样在光线里出现、消失,脸上无一例外地挂着兴奋的色彩。很多人都小声说,“想不到顾红军同意结婚了。”

  还有人满脸兴奋地问其他同样兴奋的人:“你说会不会出事?”

  几辆全程参与了婚事的拖拉机并排停在门口的空地上,头对着前面池塘,几乎伸进水里。几个小孩爬上爬下,对刺骨的寒风和冰凉的钢铁毫无畏惧。顾大庆、顾小欢两兄弟玩得最为开心,吊在长长的扶手上,似乎拖拉机正在飞驰,而他们正享受速度带来的刺激。

  外面是流水席,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唢呐声中,人们彼此招呼着落座,彼此招呼着开始吃喝。桌子上全都冷盘,但堆积如山,白酒和亢奋之情使之看上去热气腾腾,等鸡汤和鱼丸汤之类的上来时,一切就真的热起来了。

  布置一新的新房里还有一桌酒席,坐在周围的是新郎和他的兄弟们,多达十几个。少数辈分不同的但年纪相仿的人也充当临时的兄弟。兄弟们有一个任务:把新郎灌醉。这是一个仪式,有一种迷惑人心的氛围,兄弟们往往突然间就情绪高涨,带着号叫和咆哮灌酒,歇斯底里地大笑。到了明天,新郎就不再是处男,不会再和大家一起发疯撒野了,他有家有口,生活编织的巨大的网将把他包裹严实。

  那天晚上,新郎顾红军坚决不肯喝酒,像一根树桩一样戳在那里,笔直刚硬,一动不动。这急坏了他身边的兄弟们,也急坏了外面的父母和老人。人们不断推开门,进去,苦口婆心地劝说顾红军:“你就喝点吧,陪兄弟们喝点酒。”

  顾红军说:“要喝他们自己喝。”

  “你结婚,他们来陪你,你怎么能不喝。”

  顾红军说:“谁说我结婚。谁说的,谁说的?”

  问话的人面面相觑,闭嘴不语,担心再一句就会真的刺激到顾红军。如果他甩手走开、掀掉桌子,事情就更加难看了,毕竟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如新郎一样坐在那里。外面的客人隔着门缝看一眼,看不出什么问题。

  家长和老人进来时,顾红军的兄弟们都不说话,最多附和,而且小声。房间里没有长辈时,他们才开始和顾红军一起议论,无外乎劝说顾红军。他们让顾红军认命,不要跟王芳梅再谈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娶杨文秀,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叫姓杨的是村支书呢。

  有人带着暧昧宽慰顾红军:“杨文秀怎么说也是个女的,什么都不缺,关上灯都一样。”

  “说不定人还挺好”,有人附和。但这个说法没有人呼应,杨文秀可能不坏,但是好又从何谈起?这么多年了,谁不知道。

  有人现身说法,说他看到过杨文秀湿漉漉的样子,奶子都能看见,有这么大。说着,他拿筷子敲了敲面前雪白的碗,传出清脆的几声。其他人来了精神,嘻嘻哈哈地跟着敲起来,叮叮不绝于耳。兄弟们边敲边说:“红军,来,喝酒!”

  但顾红军还是纹丝不动。

  有人摆出高瞻远瞩的架势凑过来,让顾红军先不要和父母斗,先结婚再说,以后说不定有机会离婚,然后和王芳梅结婚。顾红军狠狠白了他一眼。有人深入劝导:你和父母斗有什么用呢,他们是你父母,你跟他们过不去就没劲了。他们不也是被逼的吗,姓杨的女儿这么差,他当然要乘在位的时候把女儿嫁出去,找上你是你倒霉,也证明你是个好小伙子——这个劝说的人,大概不是顾红军的同辈,而是年纪差不多的长辈。长辈兄继续说:“你父母要是不答应婚事,你们一家就完蛋了,姓杨的肯定处处跟你们过不去。你就当成做好事吧……”

  “你去做!”顾红军吼了一句,大家都很尴尬,纷纷低头,长时间低头不语,仿佛生在这里本身就是错误。

  问题的实质是,所有的劝慰对顾红军已经不起作用,他已被迫服用了太多这样的安慰剂。现在,婚事真的来临,他除了无能为力之外,大概也想怒吼狂奔。他坐在桌边看似纹丝不动,难免不是掩饰烦躁不安,积蓄力量。好在,身边十几个人大多是身强力壮、眼疾手快的壮丁,顾红军的任何举动都被盯得很紧,如果他想发泄,肯定立刻被兄弟们给死死按住。

  顾红军明白自己的处境,其实被一群人看管起来了。他明智地选择不去干什么,而是什么都不干,举杯夹菜都没有,这样,周围这群预备着阻止他按倒他的人,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阵令人难受的沉默后,顾红军恶狠狠地说:“你们这帮混蛋,都是坏人。”

  “没有一个人为我着想。”

  大家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十多年了,确实,没有人为别人着想,最多只是想想别人,然后继续忙自己的,没有什么忙的,就闲逛、打牌、睡觉、发呆。既然这样,顾红军只好沉默,不吃不喝,不哭不闹,等着家长和老家伙们进来处理。

  外面的客人都出了份子钱,他们必须吃喝而且欢乐。通过从新郎房间里飘飘扬扬到耳边的只言片语,外面的人隐约知道了里面的事,但也不便多问。

  顾红军的僵硬让他的父母惶恐不安,一家人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坐在一起紧急商量对策。他们像前敌指挥部一样,忧心忡忡地思考各种方案,又推翻刚才所想。他们抽烟、喝茶,拧紧的眉头像将军的眉头,耳边持续不断响起的鞭炮声给他们营造出战斗非常激烈的氛围。后来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让顾大庆顾小欢兄弟去劝顾红军。顾红军是他们的哥哥,虽不是亲生,但因为两家人靠在一起而感情深厚。顾大庆顾小欢是双胞胎,从两三岁开始,顾红军就带着他们玩。顾红军年长他们两个十来岁,这不影响交流,相反,少了同龄小孩间残酷凶狠而且没完没了的争斗,顾红军一直有保护和管教他们的意思。这些都让顾大庆母亲很放心,她丈夫早已去世,有顾红军帮忙照顾两个儿子,她也好安心干活养家。

  现在,长辈们决定让顾大庆顾小欢帮忙解决顾红军的事情,这就是承认他们这一两代老家伙全都无能为力了。

  二

  若干年后,像当年一样,顾大庆顾小欢从我三四岁起就带着我玩,只是数目上颠倒了,当年是顾红军一人带着他们两人,这次换成他们两个带我一个。他们两兄弟走到哪里都把我带着,我从他们那里获得了多年的安全感,当然,也跟着学了很多原本可以不知道或者晚些年才知道的事情。关于顾红军的事,我先是听他们聊起来,然后带着难以抑制的冲动去找父母等人求证或者丰富资料的。我崇拜顾红军,觉得他是一个英雄,恨自己为什么不能目睹他的风采,不能参与他的战斗。如果我那天也在他旁边坐着,我大概会说:“去他妈的,就应该这样,不想结婚就死也不结婚!”

  顾红军是我叔叔,当然我从未见过他,也无从喊他。顾红军的爷爷和我的曾祖父是亲兄弟,我曾祖父为老大,而顾红军爷爷被称为三爷。到了父亲这一代,大家关系淡了,彼此不再认为是亲戚,至于我,从来没有被纳入到这个亲戚的体系之中,因为体系已经不复存在,大家像异姓一样疏远。导致这种疏离的原因首先是因为远,大家在几辈之前就早早分家,各过各的,如今又各自离开去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事情,比如我,就被认为一定要离开这里。疏远同时也是也因为太近,毕竟还在村子里,人们的生老病死都发生在这里,直接和间接的矛盾纠纷每年都会发生几起,隔空较量彼此攻击在所难免。对此我很多年来都异常惆怅,我知道亲人意味着踏实感,也意味烦躁甚至无情:不是两者全无,而是两者都在。

  十岁前后那几年,我经常跟顾大庆顾小欢一起,找一个安静而隐蔽的地方一待老半天。有一阵子,我们常常躲在一个废弃的牛棚里玩,那里隐约还有一股牛身上的腥臊味。它离村子有两百来米,距离和味道使它隐蔽,实际上它完全没有可供藏身和防守的功能,只是一圈破土墙而已。在牛棚里,我无所事事地靠在干枯的土墙上发呆,看着漆黑的鸟飞过湛蓝的天空,然后,再看着天空像鸟飞过之前一样湛蓝。有时一根被风吹来的枯草悬在我的头顶,我会误以为这是一只鸟。有时,我嚼着一路顺手摘来的草或者果子——这些如今已经说不上名字的植物在漫长而舒缓的童年时光中繁茂绚烂,现在都随童年远去了,绝种了。顾小欢顾大庆他们专心抽烟,这是他们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年近二十的他们,开始喜欢叼着烟装酷,又不敢在长辈面前自然而然地抽烟。除了他们自己买,我也会从家里偷几根烟给他们。

  一天我们跑到牛棚里坐下来,成犄角之势。坐下之后他们就开始吸烟,还看一本黄书。那黄书我一页都没有看过,他们不让我看。不过他们就这么一本,已经翻得又软又破,用他们的话就是:硬不起来了。随后,他们说起村子里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姑娘们,这让他们觉得有点憋屈和愤怒。他们家条件非常差,两个人又不是那种勤奋上进一心只为远走高飞的人,所以,他们的交媾显得难能可贵,择偶变得困难重重,谈到女性总是往阴暗龌龊的方向发展。

  很快他们又谈起了杨文秀。杨文秀就是顾红军坚决不肯要的女人,高大丰腴,有点痴呆,常常冲着陌生人笑。这些顾大庆顾小欢都不在乎了,他们在乎的是杨文秀的暧昧和堕落,居然跟那些脏兮兮的外包工混到了一起。

  顾大庆感慨说:“嫂子为什么宁愿跟外包工混在一起,也不肯跟我们说话。”

  “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顾小欢也感慨一句。

  顾大庆说:“嫂子也真可怜,不要说红军哥哥不要他,谁也不敢要她。她跟外包工混在一起,要了她岂不是丢人丢到家了。”

  顾小欢说:“妈的,你说反了,是红军哥哥不要她,她才跟外包工混在一起的。假如红军哥哥和她结婚了,就不会这样了。”

  沉默一会,顾小欢出乎意料地自我否定:“嫂子这样怎么了,怎么了?就这样了,这样多好。”

  我很吃惊,但是因为对杨文秀毫无印象,所以没兴趣。我只想知道顾红军的事,一有机会就来来回回地问他们两个。我问顾大庆他们:“他们那天晚上让你们两个做什么了,真的把你们喊去劝顾红军?”

  他们互相看看,顾大庆叹口气说:“是的,他们没其他办法了。三爷和德全叔叔两个人把我们带到厨房里,跟我们说该怎么怎么办。他们让我们到新房去,劝顾红军喝酒。说是只要能让他喝酒,就给我们一个人一块钱!一块钱可以花一个礼拜。”

  “我们问为什么,他们就说,顾红军不肯喝酒,不肯喝酒就是不肯结婚,不结婚怎么行,酒席都办了,村支书都来了,怎么能不结婚。”

  “顾红军的妈妈也来了,她对我们说:婶婶求你们了,你们两个从小就跟着他后面,你们去劝他喝酒,劝他不要想不开了。说着说着她就哭了。”

  顾小欢突然插嘴说:“假哭。”

  “我觉得是真哭。我们问他们,我们怎么办。他们教我们,过去之后,一人抱着顾红军的一只腿,然后,一起跪下来,求他喝酒,还让我们哭,哭得越惨越好。神经病啊,我们好好的怎么能哭出来。他们让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哭出来。还教我们怎么说:红军哥哥,从小你就带我们玩,你对我们最好,现在我们求求你了,你就好好结婚吧,喝点酒吧……

  “还有,你结婚以后,就不能带我们玩了,我们会想你的。你赶快生个儿子,等他能走路了,我们也带着他到处玩……”

  顾大庆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一直都是在模仿着说话,一会是模仿老头说话的样子,歪着嘴,故意口齿不清;一会又模仿顾红军妈妈,声音尖声尖气,像拿刀划玻璃一样。他笑得躺倒在草地上,顾小欢没有笑,还是在抽烟。

  “那后来呢?”我问他们。

  “没有后来。我们不肯去,你叫我们怎么哭得出来。我们赖着不肯去的时候,顾红军和他表弟丁大宝突然往我们面前一站。他们两个都有一米八,两个人并排,像墙一样移过来,我们都吓了一大跳。顾红军说,你们讲的我全部都听到了。然后他转身就往回走。丁大宝跟在后面喊,红军红军,你不撒尿了?”

  “我们都呆在那边。我们两个无所谓,大人都害怕了,计划暴露了,不知道怎么办。我们想走,还没走,就听到房子里热闹起来了,顾红军开始跟人喝酒,他叫着喊着,不断地喊一二三,估计整个村子都能听到。几个人赶紧跑进去,我们也跟着进去了。顾红军端着碗,站在椅子上面,一个个敬酒。顾红军看到我们两个,就朝我们喊,大庆小欢,你们来,陪我喝酒,我要跟你们说几句话……”

  顾大庆突然停了下来,而我想象着顾红军的样子,高高地站在椅子上,双腿叉开。透过他双腿间的缝隙,我似乎看见了七八张兴高采烈的脸。他们的脸全都笑得变形了,似乎成了长在顾红军两腿之间的什么东西……

  我还想听,让顾大庆继续说,他不肯,我转身求顾小欢,问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十分钟就把自己放倒了!”顾小欢忧伤地说。

  三

  那天我一共拿了四根烟给他们,他们自己没带。顾小欢一个人抽了三根,还想抽,顾大庆骂骂咧咧地说,“一个人抽了三根,还想抽,你想抽死啊。”但是顾小欢确实还想抽,而山上又确实没有烟了,于是我们下山,他们去买烟,我回家。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顾大庆顾小欢的话始终在耳边回响,确切地说,是话背后的画面一直在眼前出现,他们的话只是作为旁白而存在。那是多么壮观的场面啊,简直就是惨烈,这让我感到十分烦躁——不是感到不幸和悲伤,仅仅是烦躁,原因是失落,恨自己不能参与其中。这种感受像胃部不适或者脚气那样,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怎么躺着。

  八点多钟,我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里父亲放香烟的柜子前,伸手摸出一根,然后在灶后面蹲下来。烟刚点着,母亲的脸就带着风出现在我眼前,我吓得大叫一声,心也几乎从嗓子里冒出来。母亲露出惊悚的表情,伴随着惊呼,她把表情调整到痛心疾首、痛断肝肠,随后就抽了我一个嘴巴,用尽全力。我被打得仰面倒下去,微微飞行之后,整个人跌进柴草中间,手里的烟也落进了柴草的缝隙里。母亲手忙脚乱地把烟找出来,与此同时我哭了起来,不止是哭,简直就是扯着嗓子号叫,因为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现在这一下,把以前没打的全补上了。我拼着命哭,母亲也后悔刚才下手太重,哄我,给我洗脸、喝水。我坐在椅子上哭得要瘫倒了,她把我拎起来,往椅子上按两下,然后松开手,看看我能不能坐直了哭。

  后来,母亲大概觉得一个八九岁的小孩不可能有烟瘾,确定我只是好奇而已,于是更加慈祥了,开始教育我,但也不放弃吓唬我。她问我:“你有没有看过人骨头?没看过吧,告诉你,不抽烟的人骨头是雪白的,很好看,抽烟的人呢,胸口一大片的骨头全都是黑的,像毒药泡过一样。你知道了吧,这个香烟就是毒药。你一辈子都不要抽,不然你死了,骨头都是黑的,像喝毒药寻死的人一样。”

  母亲的话让我十分害怕,又让我觉得不服气,我顶嘴说:“人都死了,骨头是黑的怕什么?”

  这又把母亲给气着了,她继续训我,最后文绉绉地来了句:“死罪可免活罪难饶,你到水泥场上跪半个小时。”我只好去活受罪了。还好不是死罪,死罪就是打。

  当时已经是初秋,夜里冰冷冰冷的,背后的丘陵看上去阴森恐怖,风一吹,树全部都在倾斜颤抖,甚至感觉在缓缓挪动,似乎大树下面全是鬼魂,而且个个都有名有姓,有遗憾,有委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亲戚朋友,有种种伤心事和喜事,而且可以跟很多人一起开心或者难过,而现在的我孤单之极,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成群结队,就连羡慕后山上的先人长辈们也只是羡而已慕,我当然不能走到他们中间去。

  我跪在那里,又累又怕,浑身发抖,心里越发抵触。我暗自发誓:长大了我一定要抽烟。

  四

  顾红军在自己结婚的酒席上飞快地把自己灌醉了,家里人虽然觉得这很不好,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毕竟跟兄弟们干杯了。他认可了结婚,认可了杨文秀,这就行了。

  因为前一天实在太忙,第二天,顾红军一家直到晨雾散尽鸡叫渐止才匆匆起床,匆匆收拾。他们等着昨夜大醉的顾红军起床,然后一起去把媳妇接回家。到那时,生米成了熟饭,顾红军再不满意也就这样了。人人都这样结婚的,运气好就心满意足,运气不好就不要多想运气这回事。

  顾红军迟迟没有出来,家人等不及了,推门进去一看,没有人。这下他们才发现事情不对,意识到昨天晚上他们都只是往好处想,这既是出于一贯的愿望,更是来自人群的压力。现在顾红军人不见了,这才是事情的真相,他不愿意结婚。

  为了抗拒这门婚事,文质彬彬的顾红军已经喝了两次农药。第一次刚要喝就被家人发现了,一阵呼天抢地的阻止之后,顾红军平静了许多。随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劝说,让他不要跟王芳梅再谈了,杨文秀虽然有各种缺点,但毕竟是书记女儿,不答应不行,答应了日子还不是一样过。有人睿智地说,说不定以后日子更好过。

  没多久顾红军又来了一次,抱着必死的决心喝了一瓶农药,但是毒药的剧痛让他大喊起来。在大喊的过程中他大概会冒出这样的疑问:“凭什么我就该这样?凭什么我非死不可?”于是他喊得更高亢惨烈,这导致大伙及时发现他服毒了。已经具备一定经验的家人火速把他送到医院。灌肠洗胃之后,人保住了,要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出院时,顾红军对着几位终日为他的事长吁短叹的医生护士说:“谢谢你们,不过,我还会回来的。”

  “我还会回来的”这句话成了名言,广为流传,所有的人都背着顾红军及其父母反复咀嚼。很多年后,电视突然冒出一句广告语:“混不好我就不回来了!”很多人看了这句话都会想到顾红军的那句名言,回想起这件悲惨的往事。大家心里都清楚,顾红军在第二次出院之时就已经抱定了决心:只要家里还坚持这门婚事,那他就不再回家,而一死了之则是终极意义上的无家可归。

  虽然有过两次自杀,但父母似乎还是没有站在他这一边,外在的理由是被迫如此,不得不让顾红军娶了书记的女儿,但很多人认为这只是借口,顾红军的父母内心其实希望攀上书记的高枝,希望两家结亲,至于顾红军不愿意,这本来就是不对的,因为他违背了父母的意愿。而杨文秀父亲对这门婚事更是异常坚决,在顾红军连续服毒后,还是坚持要把婚事办得跟其他人家一模一样,热热闹闹,非大红大紫大吵大闹不足以配合他的身份地位。

  现在,顾红军貌似妥协,但终究还是如大家所担心的那样,人不见了。

  那就找吧。顾红军父母、爷爷和弟弟四人不想惊动其他人,一声不喊,悄无声息地四处搜寻。找了半个小时,在门前池塘里的一堆枯草中找到了顾红军,他躺在水面上,大半个身子被水草裹住,已死去多时。隆冬清晨,金黄的朝霞落在水面上,顾红军似乎是从朝霞的高度被扔下来的,只剩下扁扁的一小部分露在水面上。

  随即几个人开始嚎啕大哭,顾红军家一瞬间也热闹起来,不知道的人以为新娘子早早过来了(按风俗新娘是午时才到,有些爱纠缠的新娘及其家人会故意刁难、一拖再拖)。人们拥出家门,把顾红军家围起来,不过进去的人不多,更多的人仅仅站在门口、窗下议论着。弄清楚事实之后,每个人都面容悲戚,嘻嘻哈哈和高谈阔论立刻被踩在脚下,像踩灭烟头一样。有的阿姨大婶一时间控制不住情绪,以泪洗面。也有人觉得,这样挺不错的,婚事丧事一起办,昨天的菜有的没怎么动,正好在丧事上端出来。

  顾大庆和顾小欢都哭得死去活来,他们几次想冲进去看看顾红军,但是被大人挡住了,说小孩子不能看到死人。他们就转到窗户底下,不停地往上跳,想看看据说被放在新床上的顾红军。大人总是在他们跳得最高时,把他们的脑袋轻轻往下一按。他们毫无办法,折腾了半个小时,就是没有能走进顾红军的家,连目光也没有深入多少。最后他们放弃了,互相看看,转身,把脸从漆黑的砖墙上移到门前的池塘和池塘那边的水田里。

  让他们害怕的是,他们看到了顾红军。他正在田里走着,那些水田在收割之后还没有翻土,顾红军走在上面,虽说自由自在,但高一脚低一脚,时刻要担心脚下。他还是那个样子,高高的个子,微驼的背,双手插在口袋里,可能还吹着口哨,他脑袋低得厉害,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顾大庆顾小欢站在顾红军家的窗下,呆呆地看着顾红军,背后冒着凉气。随着顾红军越走越远,他们也不自觉地往前走,怕跟丢了。顾红军似乎很高兴,走着走着还跳那么一两下,为了躲过大的土块,或者跨过水沟,但主要还是因为心情愉快。他甚至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然后半转身,朝这边的池塘扔过来。顾大庆顾小欢没有看到土块迎面飞来,也没有听到落水的声音。他们背对着闹哄哄的人群,安静地看着顾红军一直往前走。两人默契地互相看看,意思是要不要追过去,但是他们不敢。

  后来顾小欢说:“我们不去了,那是顾红军的魂。”

  顾大庆同意。他们继续眺望,看着顾红军往远处的梅府山方向走去,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家。路上,顾小欢突然说:“刚才我看见顾红军跌倒了然后就没有了。”

  当小伙伴们说起顾红军自杀的事,顾小欢顾大庆反驳说,顾红军没有死,他到梅府山去了,我们看见的。实际上,顾小欢看到顾红军跌倒之后就消失了,他们并没有看到顾红军走向梅府山,只是看到他陡然间消失在去梅府山的路上。

  而大人们说起此事时,他们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什么都不说。大人们聊完的时候,他们就要掉到桌子下面,钻到漆黑的地里了。

  五

  1985年年底,随着顾红军出事,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剧烈的震颤。后来听母亲说,他们纷纷扑向顾红军家,个个都害怕错过什么好戏。母亲说,“当时我们多少人,全都哭了,好好的一个小伙子硬生生被逼死了”。可母亲说这话时,脸上分明是很享受的表情。随后她又沉痛地说:“你是没见过顾红军,小伙子长得太好了,你要是有他一半帅,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我问母亲:“顾红军死了,王芳梅怎么样了?”

  “听说是外出打工去了,一直还没有回来,也快四十岁了吧。”

  我无言以对,四十岁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年龄。

  “那杨书记呢?”我又问。母亲露出一脸不屑的样子,但又有些害怕。她左右看看,我也跟着左右看看,非常疑惑,母亲难道是在暗示杨书记他无处不在吗。

  “生个傻子还想嫁个好小伙子,真是匪夷所思。”母亲文绉绉地来了一句。我接不上话,毕竟我没有参与,也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真正让所有人都觉得匪夷所思的是,顾红军被偷偷土葬了。这不是因为自杀者没有资格被火化进公墓,而是顾红军一贯懦弱而且愚昧的父母又一次有了奇思怪想,有了新的固执和愚昧。他们认为,只要不火化,不搞个吹吹打打的丧事,就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顾红军死了。没有更多的人知道顾红军死,那也就不会人人都知道顾红军是自杀死的。偷偷把顾红军埋了,就能掩盖住顾红军的死因。

  顾红军父母甚至这样期待:我们偷偷把顾红军埋了,什么都不多说,那会有人以为顾红军还活着,如果以后问起来,就说他结婚第二天就去了不远处的城里打工去了,要挣钱生儿育女啊。如果问为什么杨文秀没有到家里来住呢,就说她一直住在父母家,那里条件好。

  他们已经帮别人梳理好了逻辑:从来没有听说顾红军的丧事啊,没有办丧事,人不就是没有死吗。人没死去哪里了呢,出去打工了。估计也不回来了,在其它地方安家立业了。

  几年后的年底,就在顾红军去世的那几天,顾红军父母收到了从外地寄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些副食品,桂圆红枣切糕红糖,还有两条“阿诗玛”香烟。顾红军的母亲拿着这些东西,逢人就说:

  “看看,这是我家红军寄回来的,他还是孝顺啊。他在外地打工,暂时没有时间回来,但他一直惦记着我们啊。早知道我们不该逼他结婚,硬生生地把他逼走了啊。”说着说着,她开始抹眼泪,眼泪止不住往下流,鼻涕和口水也不断地加入其中,满脸湿漉漉的,看上去伤心欲绝。听着这些话的人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全身冰凉,身体僵硬。有经验的人会敷衍几句,赶紧走开,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以确认自己身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而老实本份的人只得站在顾红军母亲对面,听她重复说着顾红军孝顺,惦记着他们,最后,把哭得满脸红肿的老太婆扶回家里才算告一段落。

  那天上午亲眼看到的顾红军遗体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大伙谁也想不到顾红军父母会这样信心十足地说他还在世,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红军母亲悲痛欲绝的样子,谁也不忍心当面说什么顾红军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哭了,人生不复生之类的话。

  随着顾红军母亲一直这样说啊说啊而其他的人从不反驳,很多人真的开始心存疑虑,担心顾红军确实是去了外地,某一天风风光光就回来了,而山上的那座坟则是一个误会。很多人茶余饭后议论起来,他们不觉得顾红军真的没死,但希望他没死,希望他突然走到大家中间。唯有如此,才符合大伙对顾红军这个好小伙子的期待。当然也有人说,顾红军父母这完全是欲盖弥彰,不肯承认自己逼婚的愚蠢行径。还有人说,怎么能说他们愚蠢呢,他们不是说得跟真的一样吗,他们说的时候,又有谁反驳一句半句呢?

  “那我们等着,看看顾红军到底哪天回来!”一个人甩下一句,气愤地走开了。

  六

  事实上顾红军的坟就在村子后面的山上,在一棵大松树下面。村子的先人们也都埋在山上,他们埋的地方比较集中,顾红军的墓孤零零地在几十米之外不起眼的地方,没有墓碑,坟头有一个饭碗形状的小土包,明白无误地告诉人这是一座坟。夏天草木茂盛的时候,看不见坟,只看见坟头在草丛中。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时,坟头似乎也在原地晃悠,似乎在吹着口哨。顾大庆顾小欢很早就带着我在这一带玩,有时我们靠在坟上晒太阳、听评书,有时无聊之极就放把火把坟头的枯草点着。有时,仅仅是路过。

  1996年我家里起了楼房。一天,我趁父母不在家请顾大庆顾小欢到家里玩。他们已经长大,不像以前那样凡事都带着我。新房子他们没有来过,接到邀请,他们欣然而至。

  我们站在二楼朝北的窗前朝外面看着,景色不错。顾小欢突然说:“你看看,顾红军的坟就在那边。”说着,他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指了指山上。随着他手指的晃动,我眼前烟雾缭绕。坟在哪里呢,我只看见彼此相邻的树顶在风中缓慢地左摇右摆,似乎树本来是长在一起的,只是到了下面才分开来,像兄弟们长大了就要分开过日子一样。

  我说我没看见。

  顾大庆说:“你都去过的,还说没看见。”

  “去过归去过,在这里我看不见。”

  “那你再仔细看看”,顾小欢说。

  我看了好久,还是不认为自己看见了顾红军的坟。我记不住树的长相,所以就不知道哪棵树下面有顾红军的坟。而顾小欢他们能记得一棵棵的树,一看到树冠,就知道下面都有些什么。他们如同那些树木一样扎根在这里,对周围的一切了如指掌,树木、池塘、鸡鸭之类的在他们眼里都是同类、朋友乃至亲人。

  顾大庆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顾红军其实不是自杀,是不小心掉进池塘里淹死了,他命不好。”

  我说:“我不知道啊。”

  顾大庆说:“顾小欢看到顾红军跌倒了,然后人就没有了,这说明他是出了意外。顾红军不是自杀的,可能是酒喝多了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结果不小心掉进了池塘,淹死了。”

  我问他们:“为什么?”

  顾大庆说:“如果要自杀,喝农药还差不多,怎么会到池塘里自杀。你知不知道他水性有多好,他可以游到长江对岸去。他就是酒喝多了,掉了进去,起不来。冬天水冷,他又喝醉了,那就没救了。”

  顾小欢也同意这个说法。

  “顾红军是不小心淹死的,不是自杀。”顾大庆总结似地说。

  我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

  他看看我,没说话。实际上,这个看法早就有人提出来了,以前我就听父母说起过,也不止一次听顾大庆顾小欢在讨论这个可能性。很早就有人认为,顾红军突然开始喝酒,那就是放弃了,认命了,跟大伙好好喝几杯,既是摆出结婚的样子,也是最后一次发泄不满。第二天凌晨,或者夜里,酒还没醒他就出来了,打算随便走走,想想怎么跟王芳梅交代,想想今后的日子,然后,不小心滑进了池塘里。他其实是在已经认可这门婚事、打算安心过日子的决定之后,突然遭到不测。他是在决定牺牲自己成全父母,决心无论老婆是人是鬼都安心过日子之后几小时就遭到不测。只是,这个不测和前两次的自杀是那么的连贯,以至于很多人将它视为顾红军的第三次自杀,坚定不移的自杀,并且成功了。

  这一说法之所以没有被广为接受,甚至连议论都很少,原因是因为顾红军父母对此竭力反对,谁提及此事,或者暗示,或者貌似谈论此事,他们都会摆脸色,甚至随便找个理由就大吵大闹。顾红军父母希望通过不动声色的埋葬让大家相信顾红军没死,他结了婚,当天就外出打工了,多年没有回来。对被逼出走一事,他们非常乐于承认,似乎这样儿子才有回来的希望。他们承认自己犯下了把儿子逼走的错误,不断跟人哭诉自己不该把顾红军逼得那么凶,有家难回。但是,他还活在世上,不是有桂圆红枣切糕红糖,还有两条烟为证吗。

  因此,关于顾红军到底是第三次自杀并且成功,还是不小心被淹死的议论,在他父母那里都不是事实,全是捏造,不必多提。顾红军父母只认可顾红军至今健在的观点,为了强化这个观点,他们还描绘说,顾红军会在某一天突然间拎着大小包裹、抱着一个满脸红光的儿子回来的。

  这个场面显然不会发生,但我却目睹过这样的场面:那是在我年过二十之后,已经留在城里,一天回家走在村子里迎面碰到了一个人。他拎着大小包裹,抱着一个满脸红光的儿子。我首先觉得这人很眼熟,使劲想这人是谁,随后我认出来他是顾大庆或者顾小欢之一,但到底是谁我分辨不出来了,多年没见,对面的他也风尘仆仆的样子,脸上挂满着愁苦,眼神呆滞,像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对这样走在老家的村子里充满了羞愧,手足无措。我走到近前哼哼哈哈打招呼,和他一样,我充满了羞愧,只得关心起小孩。

  小孩被印着传统图案的棉被一层层包裹起来,眼神茫然地看着周围,看着以这个村庄为起点的时空。他或许可以看出去很远,但目光不会轻易就让沉重的肉身飞起来。

  七

  1997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家里人正在午睡,我听到顾小欢在外面细声细气地喊我,就偷偷从后门出来,跑到他们家。他们正准备上山,两把铁锹被拖出来靠在墙上。他们告诉我,顾红军坟边的那棵大树被暴雨冲倒了,他们打算去挖坟,看看顾红军。

  他们穿好胶鞋,扛着铁锹往山上走。我跟在后面,不顾鞋子会被烂泥弄脏。我问他们,“要是遇到鬼怎么办?”

  “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鬼。”

  “那晚上呢,你们挖坟的时候可能会把鬼放出来,他躲起来,晚上再来找我们怎么办?”

  “顾红军以前跟我们最好,你也跟我们最好,他就算出来,也不会来找我们三个。”

  我本来想说,顾红军本来不就是我们的亲戚吗,但想想他好像也不是了。我们继续朝走,一路上担心着伸进路面的带刺的草,还要提防蛇。快到坟前,我害怕了,不敢往前走,他们劝我,不要怕,没有鬼,根本没有鬼。

  “什么都没有!”顾小欢说。

  “那你们看什么?”

  “我们想看看顾红军的骨头。”

  “骨头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就是想看看顾红军,这么多年了,我们实在是太想他了。你想不想?”

  我不知道他们问的想,是指想不想看看顾红军,还是指是否想念顾红军,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说,“想!”

  他们开始挖,我蹲在倒掉的松树树干上,离坟大概有十米远,给他们放哨。这件事毕竟不同于偷盗,所谓放哨只是做个姿态,给自己找件事做,让自己和他们融为一体,进而和顾红军扯上关系而已。我真的开始想顾红军,在我漫长的童年少年时期,他总是无处不在。这种感觉和如今老家一代已经通过拆迁被抹去,但我依然觉得它还在那里是一样的。也就是说,顾红军的事让我在拆迁之前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恍若隔世、真假难分。更让我觉得恍惚的是,多年后,每次看到顾红军年迈的父亲骑着小小的三轮车拖着顾红军母亲时,我首先想到的反而是顾大庆顾小欢兄弟,似乎是这兄弟二人成年以后不孝,导致老两口相依为命,必须用很长的时间才能穿过拆迁后的小区,走向更为浩瀚的地方。

  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遇到类似的事情,就算不服毒,也必须要采取别的方式,否则愧对顾红军,不能抬头。顾红军多年来一直在光线刺眼、空气稀薄的地方远远地看着我们,看着他的故乡,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着回来。

  刚开始要挖开表面的草,草很茂盛,根茎顽强,顾大庆他们挖得很费力,举着锹狠狠往下剁。随后就好了,刚刚下过大暴雨,土非常软。两个人挖得很起劲,像比赛,你一下我一下。顾大庆还故意铲起一块土朝我这边扬过来,我嘿嘿地笑了起来,渐渐地也来了兴趣,不断问他们挖到骨头没有。我还欢欣鼓舞地喊了一句,“谁先挖到骨头谁就最厉害。”

  顾小欢骂道,“小声一点!还最厉害,你以为这是比赛跑步啊。”我赶紧闭嘴,默默地看着他们无声地往地下挖,偶尔看看四周。四周草木繁盛,万物生长,所有的坟堆都被碧绿发光的枝叶掩盖住了,所有的墓碑都被疯长的杂草密密地包裹起来,雨后的丘陵正在大口呼吸,呼吸时隐约从躯体深处传来丝丝哮喘。

  突然他们小声而急促地喊我,“快来快来,看到骨头了。”

  我跑过去,离着大约两三米远,一根雪白的骨头猛地戳进我眼帘,我一个急刹车,不敢往前走了,不是怕鬼,是害怕。他们两个也不敢把遗骨全部挖出来,站在那里不动了,还微微后退了一点。

  我小心地看着眼前苍白的骨头,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无法把这根骨头跟一个从没见过的人联系起来,但两者确实有联系,他们是一体的。这根骨头,还有其他我没有看到的骨头,曾经支撑着一个活生生的身体,英俊潇洒、刚硬,最后死于池塘……想到这些,真让人头皮发麻。顾大庆和顾小欢都很虔诚,但掩饰不住满脸兴奋。受他们影响,我也努力让自己喜悦起来,像见到了久未谋面的亲人朋友那样,使劲挤出微笑。

  “这是大腿”。顾大庆指着最外面的那根骨头说,我们都同意,确实很长。后来在生理卫生课上,我知道了人的小腿骨要比大腿骨长得多,也粗很多。

  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看得多一点,我看的少,只看见那根长骨头。后来,他们说,“好了,我们还原吧。”

  “磕头!”顾小欢厉声说。随即我们三个各自朝后面退了一步,然后不顾泥泞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我努力控制着脑袋,既让它碰到地面,又不至于弄得一脑袋黄泥。在青草抚过额头、脑袋即将碰到地面的那一刻,我突然忍不住流泪了,一会就流泪满面,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悲怆涌上来,眼泪滴滴答答落在坟前,混入了此前的大雨,和雨水一起渗进了这方土地。但我忍住没有发出声音。

  站起身,我退回原来的地方,蹲着,他们继续忙,把挖开的坟填好。这是一件繁重的体力活。而我开始后悔了,一是后悔看得少,从头到尾我只看到了一根腿骨,二是后悔没有拿一块小点的骨头比如指骨带回去——这是一个突然其来的念头。我几次站起来,想说这个事,但忍住了。他们都不想拿一块骨头带回去做纪念,我怎么好拿。

  下山时我还是在想着刚才没做的事,假如我拿一块骨头带回去,收拾好挂在身上,那该多好。从此,只要有人说起顾红军的事,我就可以炫耀自己虽然没有见过顾红军,但是看到过他的骨头,并且摆弄一番挂在身上的证据。这个证据不仅证明我看过骨头,而且可以证明顾红军确实早已经被埋葬在山上,距离我们不过一百米,从来没有走远。从这个意义上说,顾红军从来没有离开,回来也无从谈起。

  下山比上山困难,我脚下一直在打滑,身体忽左忽右,好几次几乎倒下去、滑出去。

  顾大庆用喜庆的语气喊:“快跑啊,顾红军来了,就在我们后面!”他想吓唬我,或者纯粹是搞搞气氛,但都没有效果,因为从下山一直到那天晚上睡着,我一直都心无旁骛地想着骨头的事,想着怎么给自己的骷髅增色,让它如何与众不同。把亲人的骨头随身携带是个办法,抽烟让骨头变黑也是一个办法。似乎也就这么多了,最多就是一口气喝下一瓶剧毒的药水……

  当然,如你所知,我们死后都被烧成灰,委屈地待在一个小盒子里,此盒子被放在无数的小盒子旁边,直到所有这些盒子都被人遗忘并处理掉。骷髅只是往事,我等没有骷髅。

  责任编辑 欧阳斌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