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0月1日起,“传奇”小区的东南西北正五个门分别挂出了白底红字的几个告示牌:
社会车辆和行人,不得入内
为了配合告示牌的威严感,小区还增加几个英姿飒爽的保安,严格督查没有配置门禁的人。
“出什么事儿了?”艾云丽一边为“云丽卤煮”的顾客切猪头肉,一边唠嗑着。“不是要修六期吗?现在才完了四期,牛皮啥!”但是下午,她就听到了几个老太婆和保安发生争执。谁都没有动手,但是剑拔弩张的情绪弥漫了整个凤尾社区,老太婆们还挡住了车道通行处,引发了一时的交通堵塞。
“这么说,我们以后都不能进去了?”晚上,艾云丽把这个消息带回家中时,艾云丽的父亲艾皖愤怨道。
“原则是上这样。”艾云丽嘀咕。
“欺人太甚。”艾皖在密不见光的六个平方的客厅里来回踱着步,黄葛树长得太高,横生的枝节挡住了大半个窗户,这爿老区房更显陈旧。“太不像话了,”他一会又停下来,“他们下午是怎么吵的?”
“你晃得我眼都花了。”艾云丽的母亲万东芳嚷嚷。“不去就不去,那又不是我们的小区,那是百万小区。”
艾云丽笑了起来,“传奇”的销售广告上就是这么说的——“‘传奇楼盘,连城湖景,百万小区”,这个百万,后来被人解读成并非价值百万的山水风景,而是,一个户型要卖一百万元人民币以上。作为一个三线城市,这个房价让人有点噎。
两年过去了,父母在这个小区里进进出出了两年,没有下定决心买下它,现在它身价扶摇直上,成了百万楼盘,他们更不会买了。
“要去也不是没办法,”艾云丽说,“找人啦,做清洁啦……借口总是有的。”
艾皖瞪了她一眼。
艾云丽跟着说,“是啊,不能每次都找这个理由,让人家开门。”
艾皖又踱了起来,“我每天都要去那里健身呢。”
“只有通过业主才能办理门禁。”艾云丽瞄了一眼父亲,说,“要不买了它,要不找个健身房。”
“现在卖多少钱?”
“九千起价。”
艾皖顿了下,胸有成竹地说,“它还会跌的。”
“你跌在棺材里,它都不跌。”艾云丽哼了一声,父亲压根就没心买“百万楼盘”,只会去蹭。但是这“禁行令”是迟早的事,高尚小区不都这么干吗?艾云丽默默叹了一口气。自己只有十万元存款,这十万元干什么都还差得远呢。
艾云丽一家是三年前才搬来凤尾社区的,过去在湾云村的地和房子都被征用了,一次性补偿了50万元,让他们去城里自寻安居房,但是,安居房一时没有物色好,艾云丽一家只好先在这里暂住着。
按照父母的意思,花钱的日子还在后头,于是他们缩紧了租房开支,选择了凤尾社区里凤尾路上的的一个老居民楼,套内50平方的小两室,月租才300元,家电齐配。
看看这价格,就知道凤尾社区不是什么“高尚社区”。上世纪80年代这里还到处蛙鸣鸟飞,良田无数,千禧年过后,城市大改造,这就成了一个被现代化进程遗忘的背街后巷,美其名曰城乡结合部。惨的是夏天,恶臭熏天,蝇蚊四蹿——不知道哪一年哪个当政的,把本市的环卫车安置到了这个地方,从此环卫车和环卫车司机就在这里扎了根。楼上环卫车司机安居,楼下环卫车排排坐,上下班真方便。主干道是光鲜了,这后巷里臭了。凤尾社区的居民深受其害,聚众上访——凤尾社区不就成了臭巷、垃圾巷了吗?再怎么背街,再怎么后巷,我们也是市中区规划的地盘啊。几番交涉后,政府出面协调,提出在离市区20公里的地方圈块地,安置这些环卫车,征求社会意见,环卫车司机不干了,一个都不愿去那地方,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举家迁往离城20公里的偏远之地,环卫车们派出代表谈判,若都迁往偏远之地,每天在路上耽误的时间,很可能是一两个钟点,而城市垃圾时不我待,后果不堪设想。一边谈判,他们一边消极怠工,每天几百吨城市垃圾不闻不问,恶臭熏天……凤尾社区里住的是蚁民,无权无势,最后政府出面协调,“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没有真正的公平”,这事就不了了之。治安吗,更谈不上好,谁家门户被撬了,少了家电,短了现金,报案的也就报了,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再无下文。
但是,再臭的街道也要吃饭。搬来没多久,艾云丽就捣腾了一个流动的云丽卤菜摊,卤猪耳朵、卤猪拱嘴、卤猪头肉、卤牛肉、卤豆干……色香味俱全地混杂在这恶臭飘飘的后巷之中。她的顾客不多,但稳定,老街坊老邻居十多年不都被这条街熏过来了吗,所以也不介意香臭,没那么多挑剔,饭照吃,屎照拉,也没因此生疮害病,倒是艾云丽形单影只的坚持,被凤尾社区的人看在眼里,多了几分怜惜。
谁家训儿骂女时,往往说,“看看人家买卤菜的,那才叫吃苦。”艾云丽并不觉得有多苦,因为价格实惠,客源稳定,每天都能卖掉二百来块的卤菜。除去成本,一个月还是能赚三千余元。听说和那些呆在写字楼的收入不相上下,还能享受自由,离家近。她也坦然。
而且冬天无事,她还因此捡来一个寒假。
艾云丽的父母迁到凤尾社区后,也没再找其他工作,等着过几年领养老金。所以,最开初一家人也还把这卤菜摊当个事业做。有时艾皖夫妇俩会起个大早,一起去菜市场买好足足一周的原材料,塞进冰箱,让艾云丽慢慢卤制,午后帮忙把摊位拾掇下去,在凤尾社区的凤尾路上占据一个好地段,剩下的切菜、卖菜、招呼生意就全靠艾云丽一个人了。
不咸不淡的日子过了一年多。
池塘生春草。一年后,“‘传奇楼盘,连城湖景,百万小区”这个硕大夸张的广告牌摇摇晃晃地升向凤尾路上枝枝蔓蔓的黄葛树时,艾云丽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不同了。
“传奇”小区最先修建的是门面,这些门面正对着环卫车的停车处,凤尾社区的人每次经过时,都摇头,谁来这地方开店,谁就是钱多了没处花。
此后,“传奇”以火箭速度拔地而起了的栋栋小高层。一期房竣工后,立刻修建小区绿化带、湖水、亭楼阁宇,城市中心能拥有这片湖景那可真是价值连城,不少看房人被它空旷的楼间距吸引,欢喜但又猜疑这些空地会不会在未来几年被楼房占据,对开放商来说那可都是钱啊。二期、三期……开足了马力,一个劲儿地往上蹿,绿化带、湖水、亭楼阁宇也在追加,“传奇”似乎就是铁了心要多造空地,多造风景,它要造一个足不出户的公园小区。
到“传奇”小区或考察或购房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把车停在环卫车曾停放的那些地方,没有谁来撵过这些私家车,没有谁来贴罚单,环卫车也莫名其妙地不在了。
当意识到这个问题时,谣言也开始了,凤尾社区的人说,“传奇”财大气粗,把环卫车“买”走了。但不管怎样,这条街的恶臭得到很大的整治,凤尾社区的老居民也可以经常去“传奇”逛逛,欣赏它的连城湖景,那里有三个五百平米的湖水,水草葱茏,碧波荡漾,一千平米的草坪,丝丝软顺,以及若干亭楼阁榭;欧式风格的躺椅、圆桌,随处即是,纤尘不染。工作人员也委婉地鼓励他们,可以在此锻炼身体……
时常,他们也感到一些看房的人,会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听着他们啧啧称赞,“这小区的户外健身搞得真不错。”“在这里健身真是种享受。”“这样的小区才是优质小区。”
艾皖夫妇天天往“传奇”小区那里跑。清晨、午后、傍晚,他们在“传奇”或打太极,或做操,怡然自得。“搬来这里一年多了,这才算呼吸到了人间的空气。”傍晚回来,艾皖总这么说。
他们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当了“传奇”的活广告,凤尾社区像他们这样的人很多。他们想,无非是各取所需呗!
如此一来,去菜市场买便宜的原材料、拾掇摊位这事就全落到了艾云丽的肩上了。
“扶上马也送了一程,我们也不再帮你了,以后卤菜摊做好做坏都是你自己的事,“你卖多少挣多少我们一分钱也不要,只要你每个月交600元生活费就是了。”父亲艾皖说得句句在理,女儿艾云丽听得意味深长。
父母本来就不是做事的人,艾云丽知道,不然,他们早就当机立断买房子或寻个事来做做。所谓帮她,也是想起来,扶一下倒下的酱油瓶的那种人,开卤菜摊还是她自己的主意呢。“一人做事一人当。”话既已挑明,她倒了有了一点踌躇满志的劲儿。
平日上午,剩下艾云丽一人在自家厨房里做卤菜。她每天都会卤煮三分之一的鲜菜,混搭在昨前天没有卖完的卤煮中,使得自己的卤菜看上去十分丰盛,又新鲜。
“传奇”小区的业主也常来艾云丽的卤菜摊,她知道他们喜欢挑挑拣拣,但其实他们根本就看不出来,哪些是昨天卤的,哪些是今天卤的。不过她仍坚持每天都要卤一点新的,这样才能保证整体菜品的光泽度、鲜亮感。而且从实践中,艾云丽得出了经验:菜准备得越丰盛,就越好卖。
做完了所有的准备工作,下午四点钟,艾云丽的卤菜摊准时出现在凤尾社区110号楼下。110号楼下的道路利落,两旁的黄葛树没有旁逸斜出的枝桠,天光撒下来,好像生命突然在这里亮了,卤菜的香味变成一团一团的,向着天光处升腾,迎来送往的人都会在这里莫名的停留,那小小的卤菜摊竟成为温馨的驿站——只要有一个两个停下来,更多的人便会停下来。艾云丽一刀切下去,卤水便顺着猪头肉侵润出来,那香味,还没闻着,就已看到,不用抬头,艾云丽都能听得见路人吞咽口水的声音。晚上7点钟的时候,母亲会过来替换她,艾云丽就趁这个时候回家匆匆吃饭,再匆匆赶来替母亲。之后,艾云丽的父母则会相约去“传奇”小区散步,最近,那里引进了天鹅,风吹湖水,涟漪翩翩。艾云丽咬着牙,独自一人扛过这最繁忙的时段,九点收摊,归家。碰上夏季,她会延迟在晚上10点。
自从“传奇”小区入驻,艾云丽的生意好了不少,每天下午,除了老顾客外,从“传奇”小区里涌出大量的满身石灰浆的民工,成了艾云丽卤菜摊的座上客。“半斤猪头肉”“半斤耳朵”……他们在艾云丽的卤肉摊前下单,咂摸嘴巴,摸出一张张钞票,让艾云丽不亦乐乎。而且,老居民楼里也多了一些初涉社会的年轻人,他们是新近的租客,他们被中介带到这块渐热的片区居住,他们也成了艾云丽的摊位前的重要客源。
一个月下来,卤菜摊的净利润有五千,很快,她攒够了十万元,她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存进了银行。照这个趋势下去,她想着,过几年她就可以租个门面,开一个超市。
“传奇”小区的售楼小姐、保安也来艾云丽的卤菜摊买过卤味,她从他们口中得知“传奇”非常好卖,以后价格还要大涨,要下手就得趁现在。她跟他们打听门面的价格,吓得她连连摇头。
她有时不免羡慕这些售楼小姐,两三年就可以挣套房子,但若自己做了这行,这好事也不一定会摊上,她觉得还是卖卤味更稳妥。她私下祈祷“传奇”卖慢一点,这样她的“好生意”会更长久一点。
她也爱“传奇”。尽管没有那么多时间,但每周,艾云丽会挤两天得闲的上午去“传奇”小区逛。“传奇”小区的清晨是迷人的。艾云丽可以随意坐在那些躺椅上,在湖水边安静地待着,清风和煦,灌木整齐,楼盘高远,每一家的阳台宽大得足以放下七八个个卤菜摊,她甚至有意地想看着别人的客厅摆放的什么家具,若不是富丽堂皇,她就有些失望,她还琢磨别人家的露台,那些栅栏和躺椅,她盘算着到底会花多少钱。她看着,望着,不觉就是一两小时。湖水上和草坪里的清洁工没有一点催促她的意思,都尽心尽力地挥舞着手中的垃圾钳和剪刀,如果你问下他们厕所在哪里,他们都会友好地告诉你……间或有三五人来练剑术或太极,都静静的,不喧闹。艾云丽想,如果自己成为“传奇”小区的业主,那么每天就可以坦然地获得这些美景和怡然的心情。现在,她始终有一种“偷来的”不长久的感觉,让她难以完全的放松,特别是出门经过保安时,那些保安都很年轻、严肃,虽然不说什么,但他们似乎知道,她还不是业主,为了让自己镇定,路过那些保安的时候,她也极力做出自己是潜在客户的样子。她不是没有仔细研究过这里的户型,“传奇”小区的户型最小的都是105个平方,完全是为三代人准备的,以后自己结婚了有了小孩,可以方便父母照看,只是价格对他们来说小贵,父母们是不愿拿出那笔钱的。
关于购置新房的事,父母总说要从长计议,他们去看过这个城市的很多楼盘,大大小小,便宜的,贵的,但都没有下定决心,他们就拖着,说报纸上说的,以后的房子还会更好吗,而房价还会降。可是这两年房价没怎么涨,但也没怎么降,大家似乎都绷着,艾云丽也催过,但催急了,艾皖就说“你反正都是要嫁出去的!”一句话噎得父女俩好几天不说话。
24岁的艾云丽还没有男朋友,她只有一个卤菜摊,她恨自己不能多挣点钱,可以名正言顺地享受“传奇”小区的“百万风景”。
有段时间,“传奇”小区有个保安经常来艾云丽的卤菜摊买卤牛肉吃。
“二两卤牛肉。”每次他都说同样的话。
“还要点豆干吗?”
“不要了。”
“猪耳朵呢?新鲜的,还热着呢。”
“不用了。”他有着一副闲话免谈的尊容,若碰见凤尾社区的老居民来此买菜,他就侧过身去,银货两讫,扔下一个宽厚的绿色背影,快步遁去。
这个保安经常在南门值岗,艾云丽在“传奇”小区里闲逛的时候,特意看了下他,但他一脸肃然,和买卤肉时一样不苟言笑。他的样子看上去有很强的使命感。
“你好。”艾云丽主动招呼他。
“你好,什么事。”他公事公办的样子。他认出她来了,但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也没有说破。
艾云丽有点窘,她的老顾客都不是这样说话的,老顾客们见了她都很亲切。
“你们的制服挺漂亮的。”她完全是没话找话。换成其他老顾客,会熟稔地说,单位发的,我们这工作如何如何。但是这个保安更窘了,好像在说他的缺点。
“你要买房吗?买房可以找售房部。”
艾云丽愣了下,“买房这么大的事,得慢慢看。”她说。
“好的,你慢慢看。”他一点都不想搭理她。
艾云丽没有从他执勤的南门出去,她绕道走了,在心里悄悄地给他取了个名字“南门”。
很快,艾云丽发现,这个保安对自己小区的人也没太多的话。一说话就有种窘迫不安的表情,后来才听说,他曾在北京当过国旗手,后来因为什么事得罪了领导,转业后找工作受了影响。现在来到“传奇”当保安,很是委屈呢。艾云丽想,原来是凤凰落到了鸡窝,既然如此,那干嘛不脱下保安服呢,这样是不是会自在一点呢?可是她觉得这身保安服还真是好看呢。“传奇”怪有钱的。
下次“南门”再来买卤菜的时候,她也不特意招呼了,她想这种人大概也希望别人用同样的方式对他吧。这样他就不会发窘了。
但艾云丽自己却发窘了。那是“传奇”的保安集体出行的时候。他们都是一些年轻的男孩子,身着墨绿色制服、人人一个贝雷帽,整齐划一地从艾云丽的卤肉摊前经过,他们体健貌端,身形笔直,每次列队出行时,凤尾社区的老街坊都会停下嘴上的话,手上的活,瞅着这条墨绿色的线移动。他们从黄葛树粗壮弯曲的树中忽闪忽现,密实的树叶交互掩映着他们的贝雷帽,颀长步伐,窸窸,窣窣, 窸窸,窣窣,阳光好像从街头游向街尾。一开始,艾云丽还会有些慌张,心里怦怦跳,因为他们都太漂亮了,那些制服包裹着的身体,像一把把随时会出鞘的剑,锐利、刚健,让人想象着它们的金光。而自己却围着一身油渍斑斑的围腰,耳朵上挂着口罩,其实,她只有24岁,她背过身去或想把头埋得低些,但她后来无意间看见那个“南门”保安经过时,眼睛朝向远方,端正的,努力的目不斜视,她紧绷的心立刻就释然了,原来大家都一样。
这支“传奇”小区的保安队在凤尾社区的凤尾路上出行,让凤尾社区的老街坊们艳羡,也让老街坊不安,在这样破旧、衰败的后巷背街里,他们像时装秀一般的走上一圈,多么奇怪。
而保安们似乎也不愿意在凤尾路上每周这样走上一圈,他们都绷着脸,一副做好给人笑话的准备,但这是制度,这是“传奇”的形象,他们继续绷着脸。
保安队列队出行了一个月之后,没有身着墨绿色、头戴贝雷帽的年轻男子到凤尾路上来买卤味了。
“他们是在整顿军纪了吧,不准到凤尾路上来吃香喝辣,尤其是卤味。”米线馆的“吴大嘴”一向看不惯那帮耀武扬威的年轻保安。
“他也没来吃米线!”艾云丽最讨厌“吴大嘴”那张臭嘴。
“他们从来就没来吃过米线,倒是有几个售楼小妞来吃过。”
“他们就不是这凤尾路上的人——”水果摊的罗二姐抄着手,递着颜色。“穿上那身衣服,谁好意思来这里吃东西?”
“他们还不是来装门面的?门神,哪个干得长?”
“人家收入不低,一个月少说有三千,医疗社保都有。”罗二姐。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还管饭。”罗二姐抢白。
“管个屁!他们还经常来小艾的卤肉摊买牛肉。”“万鑫药房”的营业员祝婶一边掏着耳屎,一边走出店门来聊天。“小艾,你说不是?”
艾云丽讪讪地笑。“谁没个打牙祭的时候。”
“那是小艾的卤菜好吃!”“吴大嘴”说,“我的米线也不赖啊。”
艾云丽嗤了一声。
“你没发现,他们每天这么走一走,我们这条街都安全多了。”祝婶说。“社区民警都还没他们这么勤奋。”
“人家这叫物业形象。”“吴大嘴”说,“以后我们都要发财,全仗着这‘传奇小区带动我们社区升值了。等这些个房子卖完了,我就要开始装修我的米线馆了,每碗20元,一口价。”
几个女人一起大笑起来。
“笑什么笑,”吴大嘴不高兴,指着艾云丽说,“等他们房子卖完了,你就惨了,这条街也要规划,城管到时就专门撵你这种流动商贩。你得赶紧去找个门面。”
“钱呢!”艾云丽顶回去。
“把你的嫁妆先预支!”
“呸!”
大家又哄笑一团。
“小艾,你看你成天累的,腰酸脖子疼吧,父母也不帮忙,婚姻大事也耽误上了,赶紧的,就这保安里找一个标致的。”祝婶说。
艾云丽不言语。
“就那成天来买你牛肉那个,我看成。”祝婶看着艾云丽的脸,继续说。
吴大嘴接口道:“那怎么行,凭什么小艾就得找保安,凭什么小艾就不能找个物业经理。”
“我还想买这‘传奇的房子呢!”艾云丽脸上发红,嚷道。
“早就该买了,等咱买了‘传奇谁看得上这些保安,他们不都得为我们服务吗?”祝婶说。
“什么时候买?”罗二姐尖起了耳朵。
“梦里买!”艾云丽大声道。
大家又笑成一团。
春去冬来,“传奇”小区入驻两年了,凤尾社区的人享受了它免费的风景,售楼小姐跳槽了几个,保安走了几个,清洁工换了几个,他们比谁都清楚。
“南门”一直都在“传奇”小区,艾云丽想,他算得上是最长命的保安了吧。但这几年下来,他除了买卤菜,彼此还真没有说过什么话。她甚至没问过他是哪里人,家住哪里,有时,他会带几个新保安一起来买点卤菜。之后就是新保安自个儿来买。
“那人是你们的头吗?”
“哪个?”新保安问。
“就是上次带你们一块来买卤菜那个。”
“哦,不是。老人而已。”新保安说。
“你们平时住哪里呀?”
“宿舍。不过家近的就住家。”
“挺好的呀,管吃管住。”艾云丽觉得这些新保安更亲切一些。
“还行。”
“要觉得味道好吃,下次再来啊。”艾云丽招呼他们,心想“南门”怎么就没这样的锐气呢。几年了,他看上去还是一副不好打交道的样子。
他的眼睛若是无意间扫到了艾云丽,也会迅速地移开,他的脸上就差刻着秉公执法几个字了。
好了,两年了,“传奇小区”四期房已经销售告罄,东南西北各个大门贴出了“禁行令”,“南门”这张脸还真派上用场了。
二
老邻居每日围聚在黄葛树下,抄手聊天的,织毛衣的,喝茶的,眼睛都有一搭无一搭地滑向“传奇”小区的正门,那里的保安有三个人,一个在玻璃房坐着,一个守着车辆通行处,一个守着行人通行处,凛然不可侵犯。
“它是打算不卖房了吗?”
“它是看不上我们凤尾社区的人买不起房吗?”
“是不是有谁犯什么事了?”
……
但不管怎样,这条“禁行令”颁布了,实施了,一个月了,他们看不到半点妥协。
艾皖有一次借口找人,进了“传奇”小区。“有什么大不了,我还不是进来了。”一开始,他还有些小得意,但进来一看,旧日的那些歌朋友一个都没见着,不免有点小小的失落。“蠢蛋!”他心里骂着那些队友胆小怕事,一面随便寻了一处空地,活动起筋骨。
但这空旷的风景下,似乎总有什么与往日不同,不时有保安或清洁人员与他擦身而过,有几个还是他熟识的脸庞,他心有戚戚,便有意背对着他们,不想被盘问。但背上总是不自在,连他自己都“扛得”不耐烦了,“盘问就盘问呗,大不了说找完了人,顺便耍上一套拳,难不成还要收费了?”他心里嘀咕着,深呼吸了下,准备进入正式的太极拳术。可是,连清洁工也徘徊在他身边的次数多了,他有些气恼,等着那些工作人员会走上来,礼貌地请他出去,他看着他们的眼神、嘴角,觉得他们随时都会开口说上一句:“你好,非小区住户不得在此锻炼。”
但是没有一个人来请他出去。
他在原地连一套像样的拳都没有打利索。
“风水不好!”艾皖决定换一个地方待待。但下一处仍有针芒扎背。他路过几个气闲神定地在湖边锻炼的老太太,听见她们彼此交头接耳,“现在总算清净了,花不起钱,就别占用别人的空间。”
艾皖揣着一肚子气,怏怏不乐地走出了传奇小区。
当天晚上,艾皖就生病了,他的左腰硬成了一块,怎么都下不了床。
“从来都不害病的人,怎么就下不了床了。”万东芳是个没主见的女人,老伴说什么是什么,这下慌了神。
“去医院吧?我打120。”艾云丽说。
“不去!”下不了床的艾皖,还是不忘家长之威。
“爸——”
“你去给我请老岳来。”他呻吟着,对艾云丽说。他这辈子就没进过几次医院。
“凤尾针灸的那个老岳。”
艾云丽蹬蹬地下了楼,直奔老岳的针灸按摩室。虽已打烊了,老岳听说此情情景,二话不说,背起背包就往艾云丽家中走。
老岳看了一会,摸了几把,“没大碍,今天扎几针,敷点药酒,就可缓解。”
艾皖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是肌肉缺少运动所致,以后多活动活动筋骨,翻身的时候不要太猛,悠着点,是可以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的。”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艾皖嚷嚷,“要运动,要健身。哎呀——”他一说话,筋就被扯住。“不行,我得找个地儿——”
“上哪去找这样的地儿——”万东芳嘀咕。“免费的午餐都吃了这么久了。”
艾云丽扑哧笑了出来。
“去街上散散步也行,没事去爬爬山。”岳师傅安慰道。“‘传奇是有钱人住的地方,咱穷人可得不起富贵病哟。”岳师傅也偶尔去“传奇”小区逛逛,知道艾皖的心思。
“你不知道这街上尾气重,想当年,我们住那湾月村……那山,那林地,好得,我再没碰上过。”艾皖哼哼。
“现在什么好东西不被拿去换钱。”老岳说。
“地球这么大,还就找不到一块空地了?”
“这世道,跟身体沾边的事都要花钱呀。”老岳叹道。
“跟身体沾边的事都要花钱。”艾皖像中邪一样,每天都要念几遍这句话。“难不成不花钱我就过不下去了?”
“东边不亮西边亮啊。谁说一定要花钱啊。”老伴万东芳埋怨老头子,“人是活的,难道就不能想办法。”
“办法,办法,”艾皖嚷嚷,“你给我说说有什么办法!”
过了几天,艾皖还真找到办法了。他的一个队友跑来跟他说,新找到了一个“好地方”,让他和老伴一起去踩点。
这个好地方就是凤尾路上的“万武楼”的楼顶。这个“万武楼”是此地最早一批商品房,虽然只有10层楼高,但曾有好事者在顶层做了一个小小的屋顶花园,搭了葡萄架,修了假石山,此后顶楼的门长期锁着,大概是要独自享用。不知过了多少年,做这屋顶花园的人搬走了,花花草草的也就荒了。再也没人给楼顶上锁,索性就这样一直开着。
队友们无意中发现,这个屋顶花园可以废物利用,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号召大家都来把它修葺一新,当做一个小小的健身场地。
去楼顶锻炼并不是个最好的选择,但艾皖考察了一番,觉得也还算凑合,那个屋顶花园也被收拾了出来,有点景致,楼顶也结实,不像有的楼房顶层直接搭一个预制板,也就这样吧。
艾皖夫妇带了几盆雏菊、万年青,并承诺过几天,去捣腾一棵树苗来,也算是给这个自制的健身之地一点贡献。
新战地就如是开辟起来。
甩胳膊踢腿的,打太极的……每天上午去“万武楼”的楼顶锻炼的老人还不少,前前后后,也有十来个。他们在楼梯间相逢一笑,上上下下,心照不宣。
各自的鲜花、绿林在万武楼的顶层上摇曳生姿,观摩这一招一式的人们,艾皖一群人想,这个自给自足的地方也还不赖。
可是好景不长,十天半月之后,大家都觉得有些打拥堂了,艾皖提议,大家还是错峰锻炼,“这人太多,大家锻炼得不尽兴不说,万一楼板压垮了,就不好了。”
这一席话竟引来哄堂大笑。
“十几个人就压得垮楼板?你也太小看这钢筋水泥了。”队友福华说,“大家都老胳膊老腿儿的,还震得了它。”
“再说也没什么剧烈运动。”
也有人赞同艾皖的意见,“大家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总还是要图个小心。”
“而且十几个人,目标太大了。哪天万武楼的人上来提意见,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反对派又说,实在要错峰锻炼也行,那么你们就晚点来,等我们锻炼完了再来。
支持派不干了,好时段大家也得轮流着来,凭什么就让你们占了。
反对派再说,人家万武楼的人都没说什么,你们还来干预上了,这楼又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要你说什么时间来得,什么时间来不得。你以为这是“传奇”吗?
支持派气坏了,嚷嚷起来,大家都是被“传奇”撵出来的人,大家都该互相体谅,这样争来争去,既伤和气又伤身,好不容易找来了这样一个清静的地方,大家还是要珍惜。
反对派接着说,以前没有地方锻炼的时候,不也是活过来了吗,人啊,就是贱。
支持派说,你们怎么骂人呢,你们怎么骂人呢!
怕死就别上来!
就是要上来,谁怕谁!
……
两方争执不下,竟然吵了起来。
这些都是一群退了休的老头老太,几十年来单位里不如意的,顷刻间都化为一股滔天怨气,在万武楼的屋顶花园唾沫横飞起来。
争吵声太大,引来一些人上楼观看。
“别吵了,再吵我就跳楼了!”不知谁在人群中发出一声吼叫,惊得大家都呆了。只见一个老太太面红颈赤地站在一个30厘米高的假山石上,怒目群雄。
“我受够你们了!看不得别人一点好!老实跟你们说,这地方最早是我发现的,是我最早来这里锻炼的,我不跟你们说,你们谁知道,要说无私,我是这里面最无私的人。你们现在侵占了我的地盘,污染了我的空间,你们谁再在这里吵,我就跳下去……”
万东芳的脚巍巍颤了一下,她拉了拉老伴,“她是谁呀?”
艾皖摇摇头,他也不认识,虽然自从来这里锻炼后,上上下下打过几次照面,但是对于那个老太婆,他还真没打听的兴趣。
“走吧,别真犯上什么人命。”万东芳心里打鼓。
两人的脚步开始往后移动,他们都还是有些自保的人,有的人还在观望,对峙,但是他们老两口决定放弃了。一直退到门口,他们迅速地转身,离开了人群,下楼的时候,他们窸窸窣窣地搀扶着,互相安慰,“明天别来这里锻炼了,哪天想不通,自个真跳下去了。”
“好地方”就这样没了。
黄葛树的树叶开始沙沙地往下掉,吹不完,扫还乱,艾皖除了每天在女儿的卤菜摊旁走来走去,根本就无事可做。他踢踢腿,踩树叶,一下午晃荡过去,艾皖的队友也是无所适从,踢踢腿,踩树叶,他们看上去在集体琢磨什么办法,但却一筹莫展——找不到空地,找不到空地。
父亲这一代国营单位的人就是这样,又想得便宜,又不想付出。习惯了等待,观望,实在不行,就极端相向……艾云丽一边在卤菜摊前忙碌,一边盘算着,看来只有自己出手了。
她打听到离凤尾社区三公里的地方有个365健身房,正好开在人民路的公交车站旁。这就是城里人的生活方式,是到了该入乡随俗的时候了。
艾云丽决定帮父亲去问问。
365健身房才开半年,正是聚集人气的时候,门口站着一堆拉生意的业务员。艾云丽在门口稍一迟疑,传单不眨眼地就飞到了身上。
“妹,健身啊,我给你优惠。”见有客户主动投怀,业务员眼睛发光。“年卡1300元,次卡800元。”
健身房里各种运动器械,倒是应有尽有,空间也还宽敞,尤其是洗浴间,宽松干净。唯一的不足是跑步机面对这人民路,虽能看见楼下的车水马龙,但有吸尘之忧。
“价格有少吗?”
“若是年卡的话,两人同行,一人八折,次卡无优惠。年卡多省钱,一天才4块钱。”
一天才4块钱,倒是挺划算。艾云丽想,我就这么跟父亲说。
“妹,这新店开业,便宜呢,你问问其他店,可都没这个性价比高。”业务员死盯着艾云丽。
“挺好的,挺好的。”艾云丽嘴里应允着,“我回头给你电话。”
回家的路上,艾云丽想,真的要换一种生活方式了,不仅父亲要换,自己也要换,这地方,电视里经常演,自己身边也有,得随潮流,好,自己也要来健身房锻炼锻炼,别人都花得起钱,凭什么我花不起,她努力地说服自己,一遍又一遍,说得自己额头冒汗,心中打起小鼓。
“不去,不去。”艾云丽话没说完,艾皖就一口否决。
“去看看再说,你还不知道那地方有多宽敞,多方便,还能洗澡。”艾云丽心中的小鼓敲得更厉害。
“不去,我也不看。”艾皖指着女儿拿出来的传单,说,“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锻炼身体付钱的!荒唐。”
“可这是城里啊,去健身房的人可多了。”艾云丽有些委屈。
“人多更不去,一大群人呆在房间里跑步,散步,啊,吸的是臭汗臭气,我还死得早些。”
“不用你花钱,我帮你付了就是了,到时候,你和妈都可以去。”
艾皖一听更生气,“你要有那钱,还不如给我买点好吃的。”他摆摆手,不想再听。
“怎么这么固执。”艾云丽转头对母亲万东芳埋怨。“去看看能花你多少时间,我可是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帮你打听这事。”
“甭管他,他就这样。死脑筋,他心疼你,怕你花钱。”万东芳安慰女儿。
“城里人不都这样吗,我们搬来这么久了,就得学会适应。”
“适应!你懂什么适应!”艾皖掉头说,“我在湾月村适应了一辈子,结果怎么样?”
“你要愿意去那健身,就自个儿去,不耽误卖卤菜就行了。”万东芳打圆场。“不过,还真有点贵。”
“不贵的,就自个在家里做广播体操吧。”艾云丽也没了好声气。
“你这孩子。”万东芳看看老伴,又看看女儿。“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艾云丽也不和母亲说话了,每次碰上关键问题的争执,母亲总会向着父亲,她走到厨房里,拾掇起自己的卤菜,想,这一家人真是自私,不仅克扣别人的生活,还克扣自己的生活。现在害得一家人还在这阴暗、耗子成堆的破屋子里住着。可是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健身房,那种生活好像离自己还有一点距离,总觉得还差点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
下午艾云丽继续摆她的卤肉摊,她发现“南门”在“正门”执勤了,而且他是坐在那个玻璃房子里的人。这算不算是一种升迁?“正门”可是形象之门,而且,坐在玻璃房子里的人意味着更多的权利。不过,他时而还是会走出来,和旁边两个门岗说什么,脸上依然不苟言笑。
深秋,天气转凉,吃卤菜的人开始减少,没顾客的时候,艾云丽就坐着,观察那些进出“传奇”小区的人们。
这些人穿着都很讲究,一看就是有着好工作的,就是老年人,也穿得雍容华贵,器宇轩昂,不像凤尾社区这种退休老头老太百无聊赖,打发日子的样子。
傍晚6点半的时候,“南门”换班了,他径直走到艾云丽的卤肉摊,“好啊。”他破天荒地搭讪。
“好啊。”艾云丽一时没反应过来。“要点什么?”她机械地问。
“生意好像有点清淡。”他说,“来二两牛肉吧。”
艾云丽切了一块牛肉,称了起来,“刚好三两。行吗?”
“这些都是今天卤的吗?”
“今天卤的。”
“三两, 行。”说着,“南门”就掏钱。
艾云丽偷偷瞄了眼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她很想问问,是不是升职了,但是她张不开口。
“你知道吗,我们小区的恒温游泳池在对外开放了。”“南门”主动说。
艾云丽抬起头。
“我可以搞到一部分对外开放的票。”
艾云丽依旧不解。
“想要吗?”
“我?”艾云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对啊。”
“天这么冷……”
“不贵,单次票38元。”
“你想挣点外快?”艾云丽似笑非笑。
“不能这么说,算是做好事吧。”他自嘲道。
“对了,我现在调到这边来了,”他指指正门,“我晚上约了人,会去喝两杯。”“南门”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来这里两年多了,总算熬出头了。”
艾云丽一头雾水。
“也有次票。一年50次的。可以几个人同时去游泳的。”“南门”顿了顿说,“你们可以凭这个票进‘传奇。”
“‘传奇不是不让进了吗?”
“有这个票就不一样了。”
“相当于‘传奇要收门票了?”
“如果我执勤的话,不用这么严格。”
艾云丽瞪大了眼睛。
“你要不要先买一张?”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了,神色不安。
“我还没去了解过你们的游泳池是怎样的呢。”
“好吧,那你了解后,有需要了跟我说,我可以便宜点给你。”说完,“南门”就走了。
艾云丽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是什么意思?他是真想卖票给我呢,还是好心地让我进“传奇”去玩?
天一黑,夜风的温度就急转直下,晚上八点多钟,就让人冷得想钻被窝。路人缩着颈子,匆匆地从艾云丽的卤菜摊前经过,路灯苍白的光从黄葛树的树缝中泻下来,像寒夜里的冰棱,刺得凤尾社区寂寥森森。“还剩了三分之二的菜都没卖完。”艾云丽搓着手,摸出电话,想让母亲帮忙把卤菜摊搬回去。谁知电话竟然没电了,她才想起昨晚上忙着给父亲请医生,一大早又去健身房咨询,竟然忘充电了。她只得自己先把卤菜摊拾掇好,小板凳收起来,推着车往回家的方向走。也许是手被风吹僵了,铁皮车怎么推都使不上劲,她只好又停下来,呵气搓手。
“我来帮你吧。”一个男声从身后传来。
艾云丽一看,竟然是“南门”。
“你还没走?”她有些吃惊。
“等你答复呢。”“南门”笑了笑,艾云丽闻到他口中的酒气了。难怪他换了一个人。
“就这么想做我的生意?”她也开起玩笑。
“嘿。”
“怎么,你们提成有多少?”
“不多,一点点。”他回过头说,“我怎么也是‘老人了,找他们要点票,总可以办到。”
“上次,万武楼跳楼的事件,我也听说了。”“南门”主动说起这事。
“最后没有跳。”
“那也吓得不轻。”“南门”说,“要真跳了,‘传奇多少还有连带责任吧。”
“这是你们老板说的?”
“老板才不说这样的话。”“南门”诡异地笑笑。
不知不觉两人到了楼梯口,没有灯,“你家几楼?”“南门”问。“我帮你。”
“三楼。”艾云丽想倒也难为他 ,便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先把菜端上去。”
“看得见吗?”
“熟着呢。”
楼道里依然黑咕隆咚,还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散发出来的馊味,但艾云丽没有骂,她心里燃起一把火,燃得她浑身都是劲,她憋着气,分两次把没卖完的卤菜端回家里,剩下一个空车摊。
“这车,平时都是你自己弄上去的?”“南门”有些惊讶地问。
“有时候是。”艾云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不过快过冬了,这车也用不着搬上搬下了,一大身衣服呢,还真不好弄。”
“我帮你抬上去吧。”“南门”说着抱着摊位车就走,可楼道里逼仄,他也得一小步一小步地挪。那股馊味又蹿上来。艾云丽在身后有点难为情。
三楼很快到了,艾云丽家门掩着,电视的声音嘈嘈切切,“走了。回见。”他转身下了楼。
“谁帮你抬上来的?”艾皖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回头问女儿。
“别人。”
“别人是谁?”
“帮忙的人。”
艾皖直直地看着女儿。艾云丽啪地打开了客厅的灯,“这黑灯瞎火的,省得了几个钱。”
母亲万东芳过来帮着推车。艾云丽仰仰头,听见颈骨咔嚓咔嚓的响,“再过一个月,我也要去锻炼锻炼了,听听,”她又晃了晃头,对母亲说,“我的颈骨都僵得咔咔作响了。”
艾皖关掉了电视,对万东芳说,“快收拾睡了,明早还要去景园公园锻炼。”
艾云丽看看母亲,又看看母亲,景园公园离这里有5公里路呢。找到新目标了?“坐车还是走路?”
“坐车还叫锻炼?”艾皖说。
“那每天都去?”艾云丽瞅着父亲。
“明天去踩点,”母亲万东芳说,“要是好,他就会天天去。老岳那里,针灸虽好,但也不能天天做,得加强锻炼。”
“风雨无阻?”艾云丽问。
艾皖站起身来,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他受得了吗,这么远的路,又提劲。”艾云丽跟母亲讲,“你们趁早买个好点的房子,有个好点的小区,别后半生都在这儿遭罪了。”
“你自己去跟你爸说。”说到这里,万东芳也没了好声气。
晚上十一点,艾云丽收拾停当,进了自己的小屋,入睡,关了灯,闭上眼,脑子里总出现“南门”的样子。
“你知道吗,我们小区的恒温游泳池在对外开放了。”
“我可以搞到一部分对外开放的票。”
“如果我执勤的话,不用这么严格。”
“要真跳了,‘传奇多少还有连带责任吧。”
……
自从告示贴出来后,“传奇”小区几个大门都配置了一副“南门”似的面孔,这样的面孔让人心生畏惧,但是,今天他为何说这些话。他是想帮帮凤尾路上的人吗?说不定他就是想挣外快,酒后多言而已,艾云丽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黄葛树沙沙的声音泻进窗户,风大了,艾云丽听见沉重的拖鞋声在客厅的地板上摩擦,停顿,再没有了声音,也没有灯光。她觉得有点奇怪,房子太小,门房又不隔音,一丁点动静都避不开。怎么回事?她又仔细听了一会,没声响,便悄悄地把自己的房门打开,借着路灯的微光,她看见父亲沉沉的背影挂在在窗户边,像一件用旧的黑雨衣。
“还不睡呢?”
“明天不是要去景园公园吗?”
父亲依旧背对着她,不回答。
艾云丽披上外衣,好奇地走上前去,只见父亲直直地望着窗下,冷清清的凤尾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超市、饭馆全都拉上了卷帘门。
“看什么呢?”
“下面是不是很空?”艾皖问女儿。
“是啊。”艾云丽不解地望着父亲。
“可是一到了白天就没有空地了。”
“空地……”艾云丽喃喃着。
“城市里找块空地就这么难。”
原来父亲还在咂摸这事。
“城市人都这么过的。”艾云丽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安慰,她只觉得全身发冷,这幢90年代初修建的老居民楼,一到深夜就更显破旧。让人不得不去注意那些墙角岩缝边陈年的沟壑,发黑的油渍。而屋外,清冷的路灯照得这街心灰意冷,湾月村,再也回不去的湾月村是个遥远的梦。漫山遍野都是松林和空地,那是父母他们一代人花了几十年的青春和心血开辟出来的一个林地,清晨鸟鸣啁啾,夏日林风飒飒,秋季落日余晖,铺满一地,冬日,酥雪遗香。只要不是磅礴大雨,每天都能看见有人绕着山林跑步,艾云丽也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一路小跑,看朝霞升腾,嗅松香沁心。
艾云丽回想起曾经父母们还嫌它偏僻,他们只能像当地农民一样,一周一次的往镇上赶场,购置并囤积食物,那时,他们正年轻,向往城市,每一次到县城,都大快朵颐地讲述新鲜见闻。艾云丽也喜欢湾月村,因为在那里,父母对她的爱是无条件,不索取的,那样安静、淳朴的生活场地,她此后再没有。几十年后,这林地说征用就征用了。新当政的年轻领导更是大会小会不停动员“我们要把这块荒山变成金山、银山。”他们就这样被撵了出来。土地卖给了某房屋开发商。艾云丽一家再也没有回去看过,听同乡说,那里变化很大,最好不要去看,看了更伤心。
是不是这个原因,父亲才选择这个被黄葛树充满、霸占的后街背巷呢?这还能隐约让他捡回一点过去的美好回忆?艾云丽想。有时她也喜欢这种被密实的树叶深深笼罩的感觉,像她儿时午睡时的光阴,可以睡得安然。恍惚间时间停滞了,一直停滞在幼年、少年,让她迈不开脚步向前,他们一家人紧紧地,紧紧地蜷在一起,她都20好几了,那种伤感,有时也让她努力地想摆脱。
“现在很多老年人把逛公园当成锻炼。”她安慰父亲。
“城市里的公园也不多,小气,街道空气又脏。”
“不过,走路去,会耽误回来吃饭的时间,不能每天都这样吧。”艾云丽说出这话时,忽然意识道,父亲多半是考虑到了,立即又闭了嘴。
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须臾,父女俩看见凤尾路上的树叶跑动了起来,从一根路灯到另一根路灯,三三两两地,随即又分开,这样自由的舞动真让人羡慕。
“城市有城市里的锻炼方式。”艾云丽轻轻地说。她其实想说,是时候买个房子了,可是父亲漠然的脸色,让她开不了口。
三
艾皖夫妇第二天果真去了景园公园。
景园公园离凤尾社区5公里,坐两站公交车。艾云丽躺在床上听见客厅里丁丁当当收拾什物的声响,以及父母小声讨论是否坐车还是走路的简短语句。她等着他们出发。
艾云丽第一次去景园公园还是刚搬来凤尾社区的时候,那时他们三口之家一块去的。
父亲总说,要熟悉一个地方,就要把它周围的菜市、超市、公园都走个遍,才能在这个地方扎根。她还记得那次他们去的时候是春天,景园公园要收门票,15元一个人,父亲犹豫了下,还是掏了钱。公园不算很大,但树木枝繁叶茂,年头久远,北边有个苏维埃纪念塔,东边还有个观景楼,可以俯瞰城市里的半壁江山,花鼓河碧波荡漾缠绵在两块陆地之间,春天里的花开了一地又一地。
那会儿,他们一家带着凉菜和馒头,在草坪边的是凳子上,畅快地吃了一次午餐。阳光下,父亲好像还打了个盹。
春暖花开,高兴的事还挺多。
艾云丽闭上眼,脑子里又浮现出一家三口游玩的情景,那时候,他们一家的感情多么好。他们喜欢这种城市的便利,喜欢离家很近的公园,搬来这里并不是那么坏。
不过,此后很长段时间他们没有再去景园公园,他们去了城市里的其他公园,离家8公里远的万元寺公园,离家10公里远的美都公园,离家12公里远的菊山公园,还有数不清的小小的社区公园……
再后来,景园公园免了门票,据说景色单调了很多,没有了精致的盆栽和花卉,但是森林的气息还在,他们各自又去零星地去了。但是艾云丽只记得第一次去的光景,她只愿回味第一次的光景。
现在他们又去了。
艾云丽听见大门“当”的一声碰响后,才懒懒地起了床。
洗漱、吃早饭、下卤料、卤菜……
中午艾皖夫妇没有回来吃饭,艾云丽自个儿下了碗面填饱了肚皮。但是她一直有点心神不宁。中午她打了几个电话想问问母亲情况,都没人接听。“老年人带手机就是个摆设!”艾云丽不免性急,景园公园肯定不是个常去之地,这探访意义不大,过了今天,明天的父亲依然会为锻炼场地发愁,与其这样,还真不如不要去踩点了。艾云丽心里琢磨着,想回头再劝劝父亲,去健身房,人家去得,为何我们就去不得,迟早都得适应这样的城市生活。如此想着,竟又是午后。
下午艾云丽在摆摊时,她看见一辆大货车,拉着无数盆栽进了“传奇”小区的正门,沿路掉了许多泥巴。她知道“传奇”小区里总是营造出一副四季如春的景象,艾云丽想象着里面淙淙泉水,心里不禁怅然。
5点钟的时候,终于看见父母一前一后背着背包,往回家的方向赶,父亲的脸色硬直,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好事。艾云丽招呼着母亲,母亲只给她递了个眼色“回家说”。
艾云丽心浮气躁地将卤菜摊撑到了晚上7点,便收拾回家。
“那地方还行吗?”艾云丽问。
“还行。”艾皖看了女儿一眼。
“中午吃的什么。”
“小面。”
“今天锻炼得很彻底。我说以后咱们就带饭去,天天都在外面吃也不是办法。”母亲万东芳说。
“那天天都吃冷饭?”艾皖呛了一句。
“晚饭吃了吗?我留得有卤菜,耳朵和牛肉。”艾云丽说着就去厨房。
“不吃了,你们吃。”说着,艾皖起身就要出门。
“跟女儿置什么气。”
“我腰疼。”
艾云丽看着父亲出了门,两个背包空空的丢在沙发一角,有两张楼盘广告压在下面,艾云丽捡起来仔细看。那广告做得还真是诱人,两居室还带院落,套内80几个平米。
“你们今天去看了房子了。”艾云丽问母亲。
“发广告的,我们顺手接了,垫在屁股下面坐。”
艾云丽看出了母亲掩饰的神色。
“你们因为这事不高兴?”她追问。
母亲没说话。
“这户型还不错。如果真买房,我可以去借点。”
“你有什么钱,你跟谁借?”
“我也想买房啊,我不想一直和你们住在这儿。如果你们一直没打算买房,我就自己买个小点的房子。”艾云丽吓唬母亲。
“买房是男人的事,你可别作践自己。”万东芳警惕地看着女儿,想看看在她脸上到底写着多少存款。
艾云丽仔细看了下楼盘广告,“这就在景园公园附近,你们没去看看?”
“看了,看了,禁不住推销的磨叽。”母亲说了实话。
“多少钱?”
“要买个小两室的,还差十几万。”
“可以按揭呀。”
“装修也要钱。”
“他就为这事赌气了?”
“谁知道他为什么赌气,反正什么都看不顺眼。”
“好了,不说买房的事了,景园公园现在怎么样?我好久没去过了。”
“没啥可看的,也没湖水。”
“这是爸说的吧?”
“有没有湖水你不知道?”
艾云丽笑笑,“那以后你们不会天天去景园公园的。其实锻炼也不一定要每天进行的,关键是要有一个好心情。”她想了想又说,“你们要去‘传奇小区,我以后可以带你们去。”
万东芳惊讶地望着女儿。
“我认识里面的一个工作人员,到时候,走后门就行了。”艾云丽谐戏道。
“是不是那个常来买卤菜的保安?”
艾云丽没出声,两年了,长了眼睛的谁都看得到,她又好如何辩白?
万东芳见女儿没出声,仔细打量了下她。“我看你菜摊都换了地方。”
“有办法去就行了,管他是张三还是王麻子。”
“要不要票?”连续几日,“南门”路过艾云丽的卤菜摊时,都这么一问。
艾云丽摇摇头。
“机不可失。”
“我还没功夫去考察。”
“南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要来的时候,找我,我给你开门。”
“越来越冷了,你们这票怕是不好销吧?”
“又不过期,开了春,临了夏,想要这票都没有。”
艾云丽想他说得有道理。这两年来他们都没说过什么话,怎么突然就熟稔了呢。那两年铸成的沟壑一下子拆除,还真让她有些不适应,可是她又喜欢这样的无沟壑,只是,怎么就没让她看到对方一点点的铲除呢?那过程被她忽略了,还是天降神兵,把它填平了?
“你们那健身房的费用贵吗?”她问。
“有点贵。”“南门”也不跟她说价格,“我看你还是游泳划算。”
“要是不想游泳呢。”
“南门”笑了笑,“也成。”
“好,我今天请你吃牛肉。”说着,艾云丽捡起牛肉往称上一搁,“半斤够不?”
“还是两张豆干吧,你生意也不好做。”“南门”说,“你几点收摊,我来帮你推车。”
艾云丽到底还是去“传奇”小区考察游泳池了。
她寻了一天上午,穿戴周正,“南门”给她带了路。小区里像一个天然的植物园,湖水静谧安然,空地干净敞亮,亭楼阁宇都焕然一新,几个穿蓝色衣服的清洁人员还在草丛中寻拾垃圾,艾云丽想父亲来这里锻炼不生病才怪,人人都能看出他不是这里的人,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呢?就是女人雍容华贵,男人都是穿的都是阿迪达斯跑步的那种。艾云丽正正自己的身板,想千万不要表现出土气的样子,论游泳,她可是一把好手,这些人只会在游泳池里折腾,自己可是在江水里游大的。
室内恒温游泳池设在售房部的大楼里。艾云丽和“南门”一起进去,门口站着两个礼仪小姐,也许是有“南门”带领,她们直挺挺地站着,没有鞠躬。
在一楼的东边,落地的透明玻璃门窗外可一览游泳池全景。隔着水汽氤氲的玻璃,艾云丽看见几个孩子正在池里拼命刨水,池边,一个成人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她想那人应该是教练。她深吸了一口气,和“南门”一起去售票口。
“这是我朋友。”“南门”很熟练地和两个售票的姑娘打着招呼。
她们会意了,如此这般地介绍了一通。
“我带你去看看里面的更衣间和淋浴间吧。”其中一个售票姑娘站起来,带上艾云丽进了女更衣室。
真气派。艾云丽一进去,心里就赞上了。银色的储物柜,很气派,毛玻璃分隔的淋浴间,雅致、干净。出了净水池,她们到了游泳池边上,这就是刚才在玻璃门外看见的景象,近在眼前,又不太一样,水池不是特别大,但人少的时候,绝对可以尽兴。
艾云丽想,38元我可以买一斤半牛肉了,缩了水,卤了卖,我还能挣15元钱,可是到了这里38元,就只能扔进水里了。
“这价格我们都是针对业主的,既然你是他朋友,”售票姑娘翘起大拇指,指指更衣室外,“我们也不会亏待你。”
38元对于这小区里的人来说,不贵。艾云丽听出来了,她就这意思。
“水温如何?”艾云丽看见那些水漾出来,带着一种夸张的蓝色,她太偶,发现天花板也被刷成了蓝色。
“恒温的,现在来游不会冷。”
落地玻璃窗外,皂荚树被吹得左摇右晃。
“是啊,不会冷。”她想。
“一次多买几张有折扣?”
“一次性买50张,可以优惠9折。”售票小姐用一种非常贴心的口吻说道。
“好的,我知道了。”
“现在要办理吗?”售票小姐陪着艾云丽走出女更衣室。
“我过两天来办理。”艾云丽看见“南门”还在那里等着。
“好的,你今天可以先登记一下。”售票小姐穷追不舍。
艾云丽硬着头皮胡乱写了一个名字和电话,然后客气地冲“南门”点下头,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售楼部,门口的两个礼仪小姐毕恭毕敬地给她鞠了一躬。
“可恶!”艾云丽感到羞耻,她必须要通过疾步快走才能消除这种羞耻,但是“南门”很快追上了她。
“怎么样?”他问她。
“还不错吧。”
“怎么啦?”他察觉到她有丝异样。
“你为什么要推销给我?”
“我有多的票啊。”
“说真的,这票价挺划算的。”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了我喜欢游泳?”
“这——”“南门”挠了挠头,“好吧,我实说了吧,其实你只需要买一张票,然后,你就可以进‘传奇小区,但你进来并没有谁要求你一定要用这张票,是不是。“
艾云丽望着“南门”。
“我这是在教你一个方法,你可以凭这张票,进来很多次。”
“我真这么想进来的话,有很多方法,比如我可以在这里找一份工作,保洁啊,售楼啊,我不想用这种方式。”艾云丽别过头去。“你是不是认为所有人都挖空了心思要来‘传奇?”
“南门”脸红了,“地球人都知道凤尾社区的人对‘传奇有意见,我也不怕跟你透露,之前业主大会开了好几次了,就是商量制定现在这个告示,闹得最严重的时候,有十几个业主罢交物管费。”“南门”为难地说道,“我们这种人,都是职责所在,例行公事。”
“你可以继续例行公事。”艾云丽毫不客气地说,“再说,你已经升职了,你更没必要这样做。”
“你误会了。”“南门”辩白,“最早我来‘传奇的时候,我就觉得‘传奇不该修在这里,这是个错误,它和这里的气质不搭,我们每天穿着制服在凤尾路上出入,我们也觉得别扭,我们想什么时候,这条老街也改造时尚了,现代了,大家心里才都会舒坦了。所以两年了,我觉得‘传奇没有错,他在引入一种观念,但老人的观念很难改变的,尤其是根深蒂固的那种,我很理解凤尾路上他们的心情,我很想做点什么,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想了这样一个,随便你叫它什么都好,贪小便宜,挖墙脚、偷奸耍滑……总之,我没有恶意。”
“你说是凤尾路的人爱贪小便宜?”艾云丽摇摇头,“你什么都不懂。你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人过去是怎么生活的。”她觉得他还是“传奇”的人,“传奇”的那套想法,他根本不知道凤尾社区的人要的是什么。
“我只是想帮一下。”他推搡了她。他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这番好意,她才会领情。
“放开。”艾云丽已经掉头走了。她走得那么快,那么急,她觉得自己真是错看他了。她急火攻心,没有发现,在推搡中他把一个信封塞到了她口袋中,那里面有两张游泳票。她只是出于本能的感到后怕和心慌,这两年来,他一直在观察她的生活吗?
一个月以后,十二月二十日的一天晚上,天降暴雨,所有睡着的人都被那冰雹似的雨点惊醒,有人连夜起来关紧窗户,听见了疑似花盆类的东西被刮得稀里哗啦,随处作响,从天而降的泥土弄脏了一些人家的阳台,第二天,人们发现凤尾社区的几棵黄葛树给连根拔起了,电线杆也横倒在某棵黄葛树上,电线像蛔虫一样从天空的屁眼中吊下来,来回摆荡。“‘传奇楼盘,连城湖景,百万小区”的招牌也给刮得支离破碎,呼啦呼啦地迎风作响。
第二天这条路就给拥堵上了,交警在现场指挥、疏通路段、安抚民心。
艾云丽穿了一身锦黄色冬衣,也跑到凤尾路上去看热闹。从昨晚刮大风时候,她已经有近一月没摆卤菜摊了,而且,未来至少两个月里她都不用摆摊了,所以她像往常一样,拾掇起自己几件好看的衣服,准备到处逛逛,这是她的冬假,当然,还要锻炼锻炼身体,她那僵硬不爽的颈骨,已经折磨她很久了。
雨过风清,凤尾社区不上班的人似乎都出来围观了。不少人幸灾乐祸地指着“传奇”的招牌,说说笑笑。那一天,“传奇”的东南西北几个大门都对外敞开着,一副来者不拒的架势。片区的民警也到了,原来“传奇”小区里有些花盆被刮落了,民警正在落实是否有受伤群众。有个一楼的住户反映,楼上的脸盆落下来,砸到了她的肩上,她撕心裂肺地说。凤尾社区的人也顺势涌入了“传奇”小区,目睹残破的局面。
艾云丽在人群中看见了“南门”,他正忙着给众人解围。不过他还是瞥见了她,就那么一眼,让艾云丽转过了头去,不知为何,艾云丽往售楼部走去,售楼部挤满了人,闹喳喳地充斥着业主们昨晚的遭遇之诉,游泳池空荡荡地呆在那玻璃房里,艾云丽看着它,水面微漾,就像一个失眠之人,正在努力地想让自己睡着一样。她离开人群,走出售房部,走到“传奇”小区的狼藉之处。
天空清冽明亮,艾云丽觉得那里面藏着一个太阳,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透出来。她继续朝人多的地方走去。越往那里走她就越兴奋。
突然她看见了父亲,他站在湖水边,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不一会就看见父亲一只手高高地举起了一只黑天鹅,死的。他神情昂扬,好像在愤怒地控诉着什么。
有几个保安跑上去,和父亲争夺起那只黑天鹅。羽毛被拔落了一地,没有生命的天鹅,脑袋垂着,任人生拉活扯。
“看看,他们对动物都如此无情,更何况人!”艾云丽好不容易走近了,才听见父亲在嚷什么。
“你们这些住在‘传奇的人,不要以为得了大便宜,这个小区的物管太不近人情了。都是势利眼呢!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可是“传奇”小区的人没把咱们凤尾社区的人当近邻呢,它不跟咱们和睦相助,老天都要帮着咱呢。”他又冲着那些楼盘嚷嚷,“你们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你们花大冤枉钱了!”
有几个老年人也跟着起哄。“就是,都是一个社区的人,还分什么高低贵贱,现在遭报应了。”
“老人家消消气。”
“散了,都散了。”保安们忙不迭地劝大家离开。
人群向后退着,艾皖坚持着不肯离开湖边半步。“别碰我,告诉你,别碰我!”他义正言辞地对靠近他身体的保安说。“你把我弄伤了,可是付不起责的。”
“老人家,小心湖水,湖水很冷的。”不知什么时候,“南门”出现在艾皖的面前。
“你什么意思?”艾皖谨慎地看着他。“你要把我推下去吗?”
“老人家,千万别这样说!我怕你好不好,为了你的安全,请你离湖水远一点。”“南门”举起双手来,以此示弱。
“你会为我们着想?哈哈哈……”艾皖笑起来,准备散开的人群又聚拢过来,“你们听听,这是不是笑话,”他指指外面那块远远的招牌“社会车辆和行人不得入内。哎哟,你们是富人区就不要建在贫民窟里呀,看来你们也需要警察呀,你们小区的花盆也会被风吹下来,砸人的。哈哈哈……”
“南门”有些窘色。“我的意思是,老人家,天鹅死了,你很同情它是不是?我们自然会妥善处理的,毕竟,这是我们小区里的天鹅。”“南门”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那你们就应该大门紧闭,不要放闲杂人等进来呀,今天怎么又放我们进来了!”艾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我来帮你看看还有什么死天鹅,死鸭子,有没有,你们要是不好好安葬他们,会被天谴的,会连累你们的业主的。”
“就是,我们也是好心。”众人又跟着起哄。
“谢谢你,老人家,你的意见我们会听取的,不过还是请你远离湖边。”
“民警来了!”不知谁在人群中叫了一句,大家都寻声望去。
“怎么回事?”几个片警踱着方步问了几句,“散了,散了。不要聚众。安全第一。”
艾皖随着几个老头向前走去。
“爸!”艾云丽跑上前去。“你不去景园公园锻炼了?”
“前几天不才去了吗?”
“小艾啊,你爸刚才那架势你看到了吗?以后这里的保安可不敢拦咱们了。”退休职工朱大叔兴奋地说。
“小艾今天变漂亮了。”退休锅炉工李甲赞道,“才来啊?你爸今天给咱们长威风了。你想我们都老胳膊老腿儿了,平时找个空地锻炼锻炼身体,多不容易,这‘传奇做得太过分了,自从这牌子挂出来后,给我们找了多少麻烦,我,你爸,朱叔,龙叔,各自找了多少地方,老年人图什么,不就图个利索吗?有几个是有钱有势的老头老太,人人不都应该献出一点爱心来吗……”
艾云丽也既不看朱大叔,也不看李甲,只盯着父亲,他凹陷的脸庞上,毛孔在舒张,他嘴唇变得深紫色,上嘴皮的哪个痣愈发的黑,沉,像怪兽的角,随时伤人……他没有转过头来,他努力维持着那个姿势,他似乎执意只让女儿看见他的那只耳朵,倾听老街坊谈话的那只耳朵,那只耳朵已经干枯,没有了血色,耳廓上有着不易发现的褶皱,就像日复一日,站在凤尾路上黄葛树下的那些退休老人一样,干涸地立着,等待生命的耗尽。
“爸,回去吃饭了。”
艾皖转过身,跟着女儿离开“传奇”。他们一前一后,就像很多年前,他们离开湾月村一样,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拉着他们,一直走,各怀心事。
“南门”一定还在那个方位,艾云丽告诉自己不要转过头去,她不了解这个男人,也不敢去了解,只是从他的制服上判断目前他已升职。她只想安静地带着父亲走出这闹哄哄的人群,走出那片倒掉的黄葛树区域,远离那根蛔虫似甩来甩去的电线。她要回家,回家。找出那两张藏在抽屉深处的游泳票,她知道父亲未必会收下,可是,她还是要递给他。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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