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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眼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6946
创作谈

  1 绝对松弛。绝对放松。

  2 自由。

  3 独特。旁若无人。

  4 断裂。

  5 跳跃。

  6 行于当行,止于当止。

  7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8 像未经整理的草稿。野生性质。

  9 既深入堂奥,又破门而出。

  10 被长久肆意使用的汉字、汉语,已经蒙尘,变成僵硬的公共工具。然而,它们仍有太多灵性的部分,在深处沉默,等待知己。唤醒它们!用一己之笔。

  11 视人如草,无法为法。

  12 敬惜字纸。

  13 天马行空。

  14 无法,亦无天;亦无无法,无无天。

  15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

  16 写作时,身、心、手——全部解放。

  17 挣断己身束缚,无论有形、无形。

  18 一己之心,涵盖宇宙,进出宇宙。

  19 践踏所有既成法则。

  20 我笔不动,万类寂静;我笔一动,世界呼啸聚散笔尖。

  21 个人的汉字通灵,通万物宇宙的玄奥深处。

  22 无穷,无尽。

  沈念,1979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第二十八届深造班学员。曾在《十月》、《天涯》等文学期刊发表作品,并被《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转载或进入年度选本。出版有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8年卷),中短篇小说集《鱼乐少年远足记》、《出离心》。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湖南青年五四奖章等奖励。

  之失明者:一切近,终远离

  傍晚,我爬上东门堤的闸头看落日的时候,瞎子三五结队地走过。他们的关系可以组合命名成兄弟、夫妻、朋友、情人。那些故作轻松的谨慎步子,踩着散落一地的斑斑砂砾,脚底蹦出咯哧的响声。他们的“目光”被一根摩挲得发亮的细竹篙牵引,敲打着回家的路,叮叮,哏哏,参差起伏,像曲乐单调的演奏练习,却掩饰不了内心的欢愉。

  浑圆的红日垂钓着远处的河面,河道弯弯绕绕,在视线尽头浮出一小块镜面似的光。镜面坠地破裂,碎金般的光照晃着我的眼睛,有些锐利的疼。我不知道瞎子的眼睛是否也能感受到光的热情,火一般的跳跃。有时,我想象我是个瞎子,闭紧眼睑,摇摆脑袋,那些河岸边的房屋、树林、裸泳的少年,依然在我的眼幕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影像。我的目光悄悄尾随这些失明者,他们中的某一个,偶尔会转过来,翕动鼻翼,歪牙咧嘴,发出奇怪的笑声。是发现我这个拙劣的模仿者吗?我啸唳一声,捡起一颗石块,掷向河面,一道抛物线滑落,消失在余晖的光芒里。

  我不知他们如何度过这漫漫长生。突如其来的感慨,因何而来,却那么真实地出自一个少年模糊而忧郁的内心。

  我们全家从小镇搬离后,我的故乡就变成了这座小县城。河流穿过,把县城从中间劈成两半。石头垒筑的拱桥横跨东西,架通来往,桥下四季流水,桥上经常驻留着许多闲得发慌的大人和孩子看风景,还有那些以算命为业的瞎子。这些失明者肩上撂着个蓝色的褡裢包,一把小板凳,“蜗”在桥的人行石阶上,天晴下雨,撑开一把黑伞,绑在桥梁柱上。人们在桥上相遇,点头,交谈,脚底跶起的尘灰,扑满瞎子一身靛蓝的中山装。一天里总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蹲守在瞎子们身边,听他们给那些“送上门”的女人细掰前世今生,爱情婚姻,财富子嗣。这是那个年代在小县城生活过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忘却的一道风景。

  某一天,瞎子们搬进了政府搭建的安置房,一溜排小砖房,单门独户,坐落在东门堤上。打卦算命测名者,数着房墙上的数字,捡中自己要找的房号,低着头栽进去,坐在戴着墨镜的瞎子对面,几块钱可以聊上大半天。瞎子一旦开腔,时光开始收费。而更多的时光,他们就那么孤独地坐着,腰背挺直,怔怔地望着水泥墙壁。我从那些小房子前走过,突然会想起在某个外国电影中看到的教堂,孤独的瞎子扮演忏悔者和牧师的双重身份。这些瞎子的人生起点相离甚远,命运故事却差异甚少。看不见的世界,约束着他们生活圈的半径,看似很长。

  曹瞎子的故事从很多人嘴里转述到我耳里。这个外貌平平的瞎子,惹人注目的唯一之处是他尖细的下巴上长着一粒肉痦子,痦子上又冒出三两根细长曲卷的细须毛。他被传说的理由是,某一天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不动声色地鼓动一个有几分风韵姿色的女人离开了她的丈夫,继而委身于他。大人们口水四溅,道听途说的个中细节充满情色猜想。人人想探知真实的隐情,也许真相早被抛弃,每一个转述者都在游历一座虚构之城。此等艳事招惹诸多同行的羡慕嫉妒恨,既模糊又清晰的美丽,瞎子们习惯了得不到,却痛恨突然拥有的瞎子同类。曹瞎子何德何能,必是使了不少坑蒙拐骗的伎俩。不久,女人的丈夫找上东门堤,这个踩人力车的男人气急败坏地揪住曹瞎子的衣领,嚷叫声引来里外三圈幸灾乐祸的围观。曹瞎子喘匀几口气,扒开车夫粗糙的手掌,捋平被揪皱褶的衣领。车夫让一个瞎子的傲慢激怒了,挥动长臂扑过来时,曹瞎子的细竹篙抵达了车夫的喉结处,车夫点穴般怔立不动。据说在场的目击者谁也没看清瞎子是如何出手的,车夫硕大的喉结上下滚动,唾液咽吞,青筋暴凸,神色却瞬间黯然。后来有人猜测曹瞎子是伪装的武林高手,某某门派的隐秘传人,也不乏辗转打听登门拜师求艺之人,皆遭遇曹瞎子的冷淡回避。

  那些无所事事的时光段落,我跟在几个从未想过知晓尊姓大名的瞎子身后。一个羞怯的少年,不确定是否能找到那个传闻中的曹瞎子,与高人的相遇是缘分,这是我从小爱看武侠传奇的父亲讲述中出现最多的关键词。某个英俊少年家道中落受人欺凌或是仇人追杀流落江湖,命运几经曲折跌宕之后终有缘遇到一个拯救他的人。缘分是需要等待的。我想其实我是认识过那个曹姓瞎子的,他就在这一群瞎子里面,他们踟蹰的背影,需要我去辨认找出这位暗藏的高手。我想象过多种遇面的场景,但没有一个是我所坚定的。后来我怪罪自己的这份犹疑不决错过了相识的时机。我怀着深深的怯意,紧紧走在“曹瞎子”的脚步之后,而我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我曾试图探究他们失明的原因。遗传、患病、伤害,林林总总的天灾人祸,从父亲嘴里出来的那些说法,让一个少年无法填满疑问的沟壑。我睁开眼睛,看着呈现眼前的变幻世界,而失明者只能枯守一片漆黑。我常常追随至算命瞎子多数聚居的南堤巷,有半爿街巷,每幢瓦屋里都居住着至少一个失明者。他或她早出晚归,有笑有泪,有吵闹有沉默。春秋季节的晴好日子,他们喜欢搬把木椅慢腾腾地坐到太阳底下互相丢话,有位年老矮小的瞎子打开收音机贴耳一个说书人的拍案惊奇,边听边嘴里咂咂嚼着虚无的空气。有个中年女瞎子皮肤真熨帖,她把毛线球放在双膝间竹条发光的箩盘里,双手交织着渐渐拉长的衣袖。我突然发现这个小县城居然有这么多的失明者,正好端端地活着。他们貌似正常人的生活状态,让我诘问过父亲,父亲的回答是,“活着就是人生!”我没有机会目睹这些失明者的伤痛情状,我知道他们不会永远是快乐的。这些晦涩的不明,在一场眼疾向少年时的我奔袭而来时,我被巨大的恐慌撞倒在地,仿佛真切触摸到失明者隐埋的伤痛。

  在一次逗闹的游戏中我的左眼不慎被小伙伴用圆棍击伤,不轻不重,但第二天眼球开始充血,上下眼皮帕金森症般频繁眨动,视力在凝望一件物体时会跑光,丧失焦点的捕捉。医生蛮力翻开眼睑倒入生理盐水帮我清洗,挤入眼膏,一块方形纱布封住我的眼睛。我用另一只眼打量世界,头大幅度摆动,母亲训斥如风过耳,我享受着与平日不同的新奇。但新奇很快消失,取代的是惊马奔逃般的慌乱。夜幕降临时,我感到了眼力的不逮,磕磕碰碰的寻找,让我警觉到母亲的提醒。羞耻的白纱布在我脸上“生活”了一个星期,我睁大眼睛透过纱布感受亮光,时刻敏锐地感受眼睛的存在。我再也不像平时那样欢快,坐在东门堤的闸座上,我想象我真正失明的模样,热泪涌动,少年的心哭泣得那么无声却蛮横。

  受伤的眼睛带来的视力下滑伴随我至今。我习惯了在那些球面非球面玻璃树脂镜片的辅助下瞻望这个世界。在那次眼伤休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提醒自己远离东门堤上的瞎子们,仿佛他们墨镜后面的空洞随时会席卷我。但这些恐惧又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痛”,从少年身体里跑离,重蹈过往生活。某日我照旧在东门堤的夕阳笼罩之下,跟在两个瞎子身后,悠闲地窃听他们的对话。细小的灰尘在他们的脚下缠绕,所谈到的死亡话题让我惊骇得接连几天默然无语。

  瞎子甲很熟悉地拍着乙的肩膀说,昨晚我死了。乙皮笑肉不笑地说,又被弄死啦?甲呸了一声,然后长叹一口气,表情神肃地开始叙说。我死了,我参加了自己的葬礼,三天三夜的吹拉弹唱,那么多我认识不认识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赶来了。我跟每一个人打招呼,我能看见他们脸上的每一道藏在欢笑和悲伤里的细小皱纹。他们天南海北,谈笑风生,嚼着瓜子壳,说着那些我以为荒诞不经的往事,一点也不惊讶我又能看见了,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瞎过。可我突然听不到声音了,每个人夸张的嘴型像哑巴剧。最后结束散去,他们与我道别,我却跨不出屋子窄窄的门槛。外面照进来的光越来越强烈,我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涣散消失重沦黑暗。

  乙扭过头端详着身边这位朋友的脸,他这个动作在我记忆中是那么清晰,他看见了什么吗?甲的神情却被我记成一片空白,但我能感受到一个人宣读自己死亡决定时的伤感情绪,跟他低哀的语调萦绕在我人生的成长段落中,我在无数次睡眠中怎么也取不下来。是不是长久锁闭在黑暗之中,他们反而更加惧怕某一天睁开眼看见光明,不确定的世界于瞎子而言才是正常的。

  离开县城,我越走越远,那些陪伴过我成长的算命瞎子依然呆在回忆的角落。那个角落像落幕的舞台,灯光一束束黯淡至熄灭,却散发出炙手的热量。我想象失明的过程是伴随着黄昏和熄灭的灯一起到来的。仿佛那轮落日,西天红光如萎灭的火焰,灰黑云层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视觉世界离开光明者的眼睛,离得越近的东西反而跑得更远。而在我成长中的阅读里,某一天我惊诧地遇见,在那个被称为天堂般的图书馆里,博尔赫斯和两位前任馆长格鲁萨克、何塞?马莫尔,居然都是失明者,但他们经营的图书馆已成为文学史上的象征符号。博尔赫斯丢失了那可爱的形象世界,就启步另一种创造。他的诗歌和小说,就像进入一个黑暗陌生之地摸索的人,环绕迂回,碰撞敲打,像深夜刮起飓风暴浪中的大海,万千勇气落寞生长。浮现一句重复多次的话,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

  门和窗都连接通往世界的道路。

  失明者的心中,藏着另一个想象的世界。我还看到了荷马,那部举世史诗的创造者,讲述流传那些伟大的历程,却只是一个盲人诗人。诗是基于听觉成立的。它需要大声吟诵。还有“在这个黑暗而辽阔的世界”里的弥尔顿,孤立无援地在文学丛林里前行,写出失乐园和复乐园。还有詹姆斯?乔伊斯,疯狂地学习各国语言并自创艰涩难懂的语言,这个意识流的先驱,浩大著作的一部分就是在黑暗中完成。我听说他是个失明者后,终于为阅读《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中的不顺畅找到一个合适的藉口。

  他们失明的原因错综复杂,而我们这群拥有光明者站在岸边,唏嘘命运之手的决绝,庆祝自己的幸运。一年前的一次体检中,眼科大夫提醒我的过度用眼,一长串理论推演和术语堆积,把我严重地震慑了。视网膜脱离、视网膜病变、玻璃体积血、玻璃体混浊、黄斑裂孔、黄斑前膜……像一个个黑点飞扑而来,砸在一个长期埋首于书堆和电脑者的心床之上。要光,就有了光。人类创世纪的铿锵话语芳香流淌。要没光,也就没了光。眼科大夫的判词冰冷桎梏。

  “一切近的东西都将远去。”某天母亲给我提到邻居家哥哥的时候,我想起偷偷从哥哥的黑皮手抄本上读到这一模棱两可却感觉喜欢的句子。我后来从歌德的作品中找到出处。一句谶语。那次我随母亲去医院探望,邻居哥哥正躺在手术后的病床上,眼部蒙着雪白的薄纱,他在校园的球场上与人冲撞,眼角膜脱落,正滑向失明的危险边境。手术后,他开始佩戴眼镜,沉默寡言,行为呆滞,不再参与任何一项体育运动。一些年后,我再次听说的不幸是,他在一场车祸中最终告别光明,沦陷黑暗。这个可悲的第三者叙述,让我心头地动山摇,即使失明者能获得世界上最庞大的善意,但他们只能抱着明亮的白天哭泣。

  之失忆者:海马体在风中溶解

  好些年前,我回到小县城,要在桥东的汽车站下车,那里很多家小餐馆小旅馆,餐馆的洗涮水就倒在路上。几位看模样是乡下进城的中年女子朝大巴车里抖落的男乘客走过来,顾盼左右,窸声问询,又苍蝇般尾随,想拖几个去旅馆休息。我看到空中一层薄薄的灰尘,是淡蓝色的,覆盖县城上方。我也顾盼左右,穿过她们吵闹的身体,一只粉红色的塑料袋鼓得圆圆的,被风托举到半空。风是从护城河的方向吹来的,我轻轻闭上眼睛,能看到她微笑的模样。

  她是个失忆者,没有了记忆水草般的缠绕。这个女人的模样,稍加打扮一下,有一种矜持的精致,脸蛋、腰身、步子,都是讨男人喜欢的那种。或者更年轻一些,有众多的追求者绝不是虚构。我是随母亲去工商巷看望叔外公时第一次见到她的。在几天前的一场意外火灾中,叔外公为了抢救一床棉被,把自己烧伤了。叔外公的家事,出现在我耳边时,总是围绕着儿女的不孝,生活的拮据。瘦小的老人气恼之下搬出了儿子家,回到工商巷的老房子。老房子墙身腐旧,风从四面八方可以鼓吹进来,在那个冬天的夜晚把火盆的火苗吹向了叔外公床上的棉被和蚊帐。行动缓慢的老人从睡梦中醒来,还不肯放弃对少得可怜的财产的拯救,火苗蹿到旧帐顶,又引燃屋顶的木板、墙上糊得厚厚的报纸。刚刚过去的干燥之秋,把这些物什都“养”得肥富流油,火星一引,就都兴高采烈地欢跃起来。

  是女人叭唧叭唧踹开叔外公家的门,把他活生生拖出火堆的。母亲充满感激地哀叹一声,她是个失忆者。父亲漫不经心地说,她是大脑中的海马体受了创伤。丢失了记忆的人,这在少年的我的心中,像是一颗深水炸弹突然在心头爆裂。

  叔外公家墙上扑着几只一动不动的“蝴蝶”,翅翼之上写满铅字,很怪诞的场景。他半张脸涂满奶油般的烫伤药膏,油腻腻的躺在床上,薄如蝉翼的肌肤,拱起丘壑般的褶皱,散发阵阵来历不明的恶气,在房子的灰烬气味中飘荡。拐进巷口之时,母亲微笑着跟女人打招呼。女人面无表情地坐着,梳理着被火苗舔舐过的发梢,看着眼前走动的陌生人。左邻右舍们都在赞叹女人的勇敢之举,大半夜里都呼呼沉入梦乡,幸亏有失忆的女人醒着,及时救人性命。大家夸赞的语调里总有种哀伤,静水深流,倾覆一个少年起伏的内心。

  隔一两天我就缠着母亲去看望叔外公,更多的是想看到失忆的女人。我们要经过女人家的小院子,花草茂盛,女人坐在石凳上发呆,或者是站在那一溜墙根的菊花前手持一葫芦瓜瓢发呆,瓢里的水颗颗垂落,溅湿她那双自己编织的布拖鞋。我从院墙砖窗的缝隙里看到她,她连头也不发生轻微的转动。发呆是女人的常态,记忆太累,她是一次次决绝地斩断过往,清空。她的大脑里存储的时间是随时清零的。

  我喜欢看到她的模样,有一种安抚的力量,让少年的内心充满欢愉。如果不是她的失忆,她也会记住我。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并不愿打探她因何失忆,她的隐秘往事,她捉襟见肘的人生。但我的记忆不是空白,餐桌上母亲跟父亲描述她所知道的女人,到叔外公家时总有好心的邻居说话说着就绕到了女人身上。某天来探望叔外公的人群中有一位身材宽阔的老太太,她闻讯而来,目睹年轻时爱慕过的人风烛残年,旋即涕泪涟涟。狭小的屋子里声音嘈杂,大家又说到感激女人的话题上,我听清了老太太的一句话,她们是同乡,女人在乡下名声糟糕透了。

  大人们并不顾忌一个少年的在场,怂恿着老太太捡拾女人丢失的记忆。躺在床上的叔外公脸上的伤疤,因为焦躁而有些变形。不解其意的老太太此时因为掌握一个人的记忆而内心无比虚荣。她从赞美女人还是年轻漂亮的女孩时开始了叙述。

  一个县城来的小伙子喜欢上了年轻漂亮的女孩。小伙子应该是来乡下度假的,带着一个小皮箱,装的都是书,借书的缘故,女孩和他走得很近。有一天晚上女孩父母走亲戚未归,小伙子就走进了女孩的房间,那时农村的卧房都摆有两张床,他们各自睡在一张床上,夜话至黎明。据说,都是小伙子说到的往事和读到的那些书中的爱恨情仇聚离悲欢。但第二天清早几个同龄的嫉妒者把他们堵在了屋里,村里一下就爆炸了。在八十年代封闭的农村,女孩的名声被一个充满想象的夜晚玷污了。这块斑斑污迹如影相随,女孩后来考上县里的师范学校,毕业分配时,时刻有人不怀好意地提到那块斑污,她理所当然地分到了最偏远的一所乡村小学。路途迢远,跋山涉水,她的沉默寡言也成为那块斑污的证词。没有人向她靠近,即使她家搬到了另一个镇上,依旧没有人与她恋爱。“小伙子人呢?这个罪魁,难道从此就躲开了吗?”大人们几次焦急地插嘴询问,仿佛也在等待他的出场,拯救一个弱女子即将倾倒的人生。

  老太太叙述小伙子的语调,却转变成遗憾和伤感,好像一条湍急的河流转瞬汇入一汪平静的湖泊。是的,小伙子每年都会去看望女孩,坚持了十来年吧。他自己考上大学,分配到市里的学校,书教得好,还是有名的诗人,他每年的假期都会来。女孩的新家,女孩工作的学校,小伙子每次来,呆两三天又走了。有人见到他们在河堤上散步,小伙子高声朗诵神采飞扬,女孩望着远方笑意盈盈。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过谈婚论嫁,也许是现实的距离在他们之间制造着一道不可逾越的堑沟,但人们都在背后明确了女孩和小伙子的男女关系。“那他们最终有没有在一起呢?”对人群中有人如此发问,立刻遭到另一个声音的嘲笑,“明摆着的结果,没在一起呀。”

  两个人之间的美好关系,是如何被洪水冲破堤岸而不可收拾的。老太太的语调突然颤抖起来,仿佛要讲述的结局与她的罪过有关。她说,有一年夏天涨水,小伙子困在了去往学校的对岸,水势滔滔,浑浊污秽,没有船工敢冒险渡河。小伙子在河边坐了大半天,河对岸除了几头牛马寻草的影子晃动,始终是一幅空荡荡的背景。他到附近的一家南杂铺里想买一双印花的袜子,接待他的是店老板的女儿,恰好也是放假刚从市里回来。年轻的诗人跟那个可怜的女孩就此别过,很快与新的一见钟情者成婚。

  人群里迸发出几声哀叹。太戏剧性了,太多的剧情都没展开就结束了。多年的情感抵不过一次偶遇。而我至今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偏偏要选择小伙子是去买双袜子,甚至我怀疑自己的记忆也有了偏移。

  故事本以为到此就划上了句号,每一段情感都会有一个美或不美、幸或不幸的归宿。那个女孩也终归要找到不顾忌她糟糕名声的男人,也确实有个游手好闲的小商贩娶了她。小商贩走家串户,活跃在小镇和乡间,他为自己找到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女教师而无限自豪。后来他暗中使出投机取巧赚来的钱,把女人从乡村学校调到镇上、县城。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各人走上各人的人生轨道。旧时的相识都羡慕起这个名声糟糕的女人来。老太太说,他们进了城的事就不清楚了。

  叙述到此暂停,我以为母亲要领我走了,那个周日的下午我们已经呆了比平时多出许多的时间。烧伤药的气味混夹在陈旧腐朽的房子里,奇怪的气息不时会冒出一股冷风,令人晕眩。“谁说说进城后的事呀,她怎么会失忆呢?”好奇者提出来。大人们互相张望对方,最后目光落在其中一个长得矮胖的妇人身上,她是最早搬到这条街巷的人。

  矮妇人犹犹豫豫,喉咙里像卡着痰,把想说的话堵在了里面。“不是特别清楚哦……我说了你们不外传呀。”她真的咳出一口痰,扭头吐到了墙角根,我看见有一只矮小的老鼠迅速凑上去,抚弄了一小会又哧溜跑远了。矮妇人说,女人和她的商贩丈夫过了几年顺风顺水的生活,买了现在居住的这个小院子,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孩子,怀得好端端的,稍不留心就流产了。女人最大的问题是不能没有孩子,这个家就不稳定。邻里朋友都帮着夫妻俩寻访各种破解流产的药物和单方,过去他们家的大门前岔路口常有药渣,大家踩来踩去也不见得有好消息。但你别说,章老板(小商贩)重情,做生意是刁钻抠门,对家里的女人还是蛮好的。有一天突然听说他吐血住院了,十来天后回来,只跟巷东口常一块下棋的老孙说话,原来他是气病的。女人爱恋过的诗人有天被一群文化人拥趸请着来了,他和女人都被找去吃了饭,他被灌醉了送回来,女人是第二天一早回的。

  “哎呀呀,问题一定出在这诗人身上,还找来干嘛呀。”老太太嗟叹一声。后来听说女人好几个晚上半夜起来,捧着一个录音机听磁带里的声音,那磁带是在一家小酒馆录的,有人猜拳有人咳嗽还有几声响亮的屁,说话的是诗人,是过去小伙子在读自己写的一首首情诗。“都是写给女人的吧?”人群里一片唏嘘。矮妇人说,这女人就是中了邪,最绝的是她在半夜听得涕泗流涟,然后跟章老板说,她发现原来心里还一直深深爱着会写诗的诗人。

  记忆有时是会欺骗人的。那个晚上的叙述,存在许多晦冥不清晰的部分,女人的爱情和经历似乎是经不住推敲的。像一条曲弯的山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树阴遮蔽凉气袭人。我又想到曾经在现实生活中,明明记得的此地此物却在彼处寻得,又是记忆在背叛。当我们在多年之后去回忆强加到女人身上的糟糕时,是那些讲述者的记忆,还是我自己的记忆,搅乱混杂,肤浅漂浮,不足以描述最复杂最美妙的情感,不由得黯然神伤,那是一个多么糟糕又多么值得怀念的年代。

  “这是哪里,我是谁,我曾经是什么样?”那个不动声色地站在院子里的女人,看着那些陌生的脸孔走来走去,是绝不会记住自己的糟糕名声了。在一场车祸中,她的头磕在了保险杠上,医学专业术语如此称谓,海马体受损。这类遗忘症患者无法想象未来,其脑海里如山峦瀚海般拥挤的记忆也被橡皮擦擦得个干干净净。失忆者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谁,或经感觉有很多的“我”。两年前,在朋友家看到他的孩子,正埋头观看一个十几集的叫《失忆症》的视频动画,是从同名PSP游戏改编的——在陌生的咖啡厅醒来的女主角,发现自己丧失了过去的所有记忆。很多人跟她说话表达对她的关心,但她一个也不认识。为了找回失去的记忆,她的人生新故事由此展开。

  意识、记忆、身份、妄想、幻觉……对环境的一切正常整合功能皆遭遇破坏,失忆者生活中遇到的困扰无法言喻。很奇异的是,多年后,我提到女人的后来时,父亲母亲、县城里生活过的人,都患上集体遗忘症。但女人又是在我们身边真实存在过的。女人不过是提前把记忆支付给了时间和他者,也是把她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储存到了更广阔的空间,我们提取其中的片段,我们都是她个体记忆存在的证明人。而她的人生新故事,在未来的记忆里又会是怎样的面貌。我在回想一个少年曾经掌握的记忆时,本身就是在时空的大洋里开始一次记忆板块的漂移游戏,撞击、分离、嵌合、破碎,波浪起伏,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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