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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印开花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6931
创作谈

  散文写作的文字是散落的。它向下散落着,以此形成文字的一种向度,这向度即面向事物本身。

  我生活,我看到,我说出,我写作。但是,这之间有个“什么”存在着。在尊重原发式写作的同时,对事物的思考是必须的。

  事物一直与我们是那么的相对立地存在着,在被命名的同时,它就已经限制了我们的思考。

  这样就引伸出一个问题,如何面对事物?我吃饱了撑的么?我为什么要面对事物?其实并不可能吃得饱,当我真正地面对事物,我就会有一种永远的饥饿感,因为我与事物的距离一直处于难以消弭的状态。这状态带给我永远的饥饿。

  这种状态是那么的让我感到事物的巨大!

  是的,真实让我震惊。说这个事例的时候,我想说的就是散文作者所写下的文字,尽管与事物的原发状态有着相当的距离,但是,在与其它的文字相比时,也只有它才与事物最贴近。

  那么散文文字是影像机么?不是。影像机的抵达是物质的表层品质。时间、意念、风雨、生命。文字在落下的同时,就带有生命固有的粘合度。它在抵达事物的真实的同时也在抵达生命的真实。文字更易于在迷雾之中抵达。

  文字的最终应该返回到生命本身,这也才是文字应有的本身体温,在向下的时候它不是背离生命而是同时也贴近生命本身的。它弥漫在生活之中,它所沟通的是事物与生命的关系。

  阿贝尔,本名李瑞平。1987年开始写作,作品刊发于《天涯》、《花城》、《大家》、《上海文学》、《散文》等期刊。出版散文集《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及长篇小说《老屋》。现居四川平武。

  约瑟夫·洛克

  约瑟夫?查尔斯?洛克。我怎么说他?我是一直凭直觉在接近他,接近九十年前的他。阅读只是找寻他的路线,呈现他的背影,闻到他的气味。

  这个敏感、多思、专横而又善于自省的人,心怀一个不灭的梦想,执著,脱离不了边缘、高远、朴拙的自然和人类残存的古老文明。他从欧洲到美国,再到中国的西南、西北,就是往回走, 往现代文明的外面走。是外面也是背后,看似文明早先的位置,其实也不全是,它也带了一种理想的个人趣味。

  他是一个爱美的有灵魂的人。容易被感动,灵魂容易被震撼。一个灵魂开花、灵魂垂泪的人,静默时像扎尕那石山下一株雨后的青稞,或者一坨融雪解冻的泥土。水滴顺着青稞的芒和茎叶滑落,或者就挂在芒和茎叶上。灵魂被震撼的一瞬,他的人生显示出一种完美,感觉就是放弃生命也不会有遗憾。他一路走来,看似为哈佛大学阿诺德植物园和植物研究所搜集植物种子和标本,其实是在丰富、修炼自己的灵魂,安放自己的灵魂。他所到之处,不管是雪山下,江之源,还是喇嘛庙和土司的衙署,都不是中国文学中的世外桃源,而是《创世纪》里的伊甸园。到了迭部的扎尕那,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美丽景色,如果《创世纪》的著者看到迭部的美景,就会把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放在这里。”

  约瑟夫?洛克,一个至今仍被我们轻轻呼唤的人,他是自然、文化与个人生命体验的复合体。就像一个多面的雕塑,自然在他身上是绿色的,因为河流又带黄色,文化还因为藏传佛教黄里带金,美则呈现出冬季草甸的棕色和黛色……还有属于个人的内心幽暗,沮丧的灰调和泛着波光的颤抖的漩涡,连自己也无法认识的自我部分——完全由上帝掌控的悬空的肉体与灵魂纤维。

  白龙江和洮河

  这里,我要叙述的只是两条河与一匹山,以及河流上源的草原部分。

  两条河一条河叫洮河,一条河叫白龙江。山叫迭山,大岷山的甘南部分。河流上源的草原部分包括今天的合作、夏河与玛曲,属于藏传佛教地带。我叙述的中心在卓尼和迭部。

  白龙江是迭山这片绿叶的主脉,只是并非源起这片绿叶,而是超出叶尖到了川甘边界草原上的郎木寺,但水量的蕴涵和壮大却是全靠了迭山这片绿叶。在卫星地图上看,迭山真是一片绿叶,尤其像一片桑叶,支脉清晰可辨,那些海拔三千六百米以上的山峰便是吃桑的白蚕。

  一个人行走在白龙江上游的大峡谷,走了主脉走支脉,会是隐秘而超凡的体验。而那些自唐代吐蕃东征后便移居峡谷的迭部人,一千多年来已经变成了迭山的冷杉或者红松。在洛克眼里,有的更像是灌木,稍显愚笨和野蛮,就像白龙江河谷的植物,很多起源于不同的纪年,迭部人也不尽然都是吐蕃遗种,洛克记载的白龙江左岸北部山区的“普遍患有侏儒症”的土著很可能是古代氐人或羌人的一支。人在这片绿叶中的居住跟植被的生长同样复杂,相互的屠杀与融合,最终都归于了文化的主流,就像冻列沟、益哇沟、阿夏沟、多儿沟、辣子河都一一归于白龙江一样。

  蹲在郎木寺白龙江的源头,掬起白龙江的第一抔水,我并没有身在白龙江畔的感觉。水从石灰石河床下冒出来,往上一步再没有水。这里是白龙江的源起,我却感觉离白龙江很远。因为郎木寺,白龙江源头的水和河床的石头都被赋予了神秘而灵验的藏传佛教的意义,但这种意义随着白龙江由草原进入迭山并没有得到加强,反倒被淘洗和弱化了,尤其过了舟曲进入陇南的地界,已经完全是现代的气息了。流过迭山峡谷的白龙江实在是太湍急了,水能中有一种可泯灭一切的气质,真有传说中龙的本事,可以与时间合谋,在侏罗纪与白垩纪形成的岩床上切出一条长龙般的水道。生存的气息,生命本能的东西代替了符号学,弥漫于江畔的是迭山的野气和炊烟的世俗气。我觉得是迭山把白龙江改造了,给予了它能量,以及丰润与清野。

  跟白龙江不同的是,洮河整个要显得机巧,缺乏力量与普遍的意义。从虚无的角度看,倒是对水的一个极好的阐释。

  洮河发源于青海河南,与黄河一山之隔,绕了个六百七十公里的弯子,最后在刘家峡水库北端注入黄河。洮河也吸纳迭山的水,但仅北部一侧,自身并不穿过迭山,而是行流于迭山边缘与黄土塬的过渡地带。在我的眼中,洮河的意义在于有卓尼、有洛克。

  两条河都发源于甘青高原,上游也就一山之隔,几乎装尽了甘南的水——扎尕那的水,扎古录的水,腊子口的水,禅定寺的水,卡车沟的水、阿夏沟的水……但归宿却各不相同,洮河向东流至岷县后北折西转,一路西北行,最后注入黄河;白龙江则一路东南行,在昭化汇入嘉陵江。

  初见扎尕那

  2013年10月24日上午。扎尕那。一种梦实现后的怀疑与不真。

  车到益哇乡,这种不真便被真实的洛克带出。现在身体到了,是一种抵达。益哇河谷的海拔和景色与我熟悉的夺补河相仿,秋色已显暗淡,但美毫不逊色。

  看见光盖山,朝着光盖山走进一个峡口,扎尕那毕现眼前。我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洛克的描述。下车一个人看,一个人体验,一个人找视角,边走边搜集扎尕那的声音而不是拍照。退到最佳位置(洛克也找过这个位置),录两分钟的像,再拍照。

  草地灌木上全是霜,泥土冻着,我跨过路边的铁丝网往山坡爬,视线愈加地好。深秋,植物衰败,四境荒芜。蓝天裸呈。坡地秋收后泥土裸呈……够了,我并未再去想春夏的景色,想彩色的扎尕那。色彩易败,青春易失,而眼前的寂静却是不变的时间的本态。洛克慧眼慧心,天上的扎尕那,却又是在人间,拿它与伊甸园相比,着实是他从奥地利到美国再到中国,一路见到的最美的景色。除了海拔和遥远,也因为它局部的空间感。裸露的扎尕那石峰下,突然变缓的山坡地,按天意分布坐落的藏寨,西坡的代巴、达日和业日三个自然村拓宽了扎尕那的世界。深秋是伊甸园休憩的季节,而春夏百花开百草绿的盛景是夏娃与亚当居住的场所。冬日积雪,蓝天下的沉睡,会是伊甸园的冬眠。

  再次搜集声音的时候,我想到了鸟儿停鸣的无声,扎尕那的无声。

  有声是寂静,无声包含了什么?扎尕那的阳光普照也是一种“空无”的状态,无流溢,无燃烧的火焰与声音,无金子的颜色,阴影倒是存在,不过只是一些暗花。鸟儿鸣得婉转、远隐,像是杜鹃,但我又不能确定伊甸园里有杜鹃。听不见老鹰和秃鹫的声音,只看见它们在裸山盘旋,时而来到扎尕寺上空。

  一个人沿便道上行,安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和心跳。地上霜花如盐,头上阳光渐辣。地里有人行走,村子里有人活动,都是静悄悄的,感觉不到一点动静。不是他们没有动静,是扎尕那太独特了,展开的完全是自己的时间,任何的动静都被吸收了。如此明亮宽广的一个园子,却是一部默片,我因为缺氧的心触及到了它的灵魂。

  沿转经房右侧的小路往扎尕那村子内部走了一段,拍到了扎尕那的民居和寺庙的白塔。秃鹫在白塔上空盘旋,在白塔上空的光盖山盘旋,我想到了天葬,想到了给秃鹫啄食的肉体和灵魂的由来,又感觉到了速度带来的眩晕。

  一个人越走越远,越走越高,从扎尕那自然村走到了业日自然村。伊甸园的寂然急剧升温,我脱了外套顶在头上。整条路上见不到一个人。约瑟夫?洛克就走在这条路上,他从卡车沟翻光盖山过来,他看见的、呼吸到的、内心翻腾的或许也是这样的寂然,也是这种避世的气氛。此时此刻,我看不见民俗,感觉不到文明,举手投足碰到的都是哲学的元素、审美的元素。

  洛克走这一路有杨土司的马队护卫,那阵势有很多时代和民间的东西。他在今天业日村的草木吉家住下来,拍照、搜集植物种子与样本,多少有些功利的成分。我一个人,迎着雪峰和接近正午的阳光,什么都不为,心渐渐变得空泛。

  在我眼里,扎尕那是永恒的。在洛克眼里也是。它是世界自然遗产,是自然风光中最惊艳、最完美的一处。又不能忽略它的人文遗产部分,就是代巴、达日、业日、扎尕那四个自然村落。四个村落体现了人类于自然最美的寄生状态。这种状态应该上千年了,应该比吐蕃东渐还要早。最早是纯粹自然风光的,野山野地,原始森林与灌木草甸,但空间的开阔一直都在,裸呈的蓝天也一直都在,维度是齐全的。那时候,扎尕那还不住夏娃和亚当,住的是盘羊、大熊猫、金丝猴、蓝马鸡……它是野生动物的乐园。第一批到扎尕那的人改变了扎尕那的,给了它人文的图像:房子、台地、牧场、庄稼……可以是两个人,比如夏娃与亚当,偷吃禁果,生子繁衍;可以是四个人,三兄弟,建起四个寨子。我们已无从追寻,他们到底是藏人还是古氐羌人,或者是吐蕃东渐后两种人的融合,我们晓得是人文的扎根就行了。

  人文是一些有别于自然的图像,比如棚子与房子,比如耕种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种植的青稞和燕麦,比如房前屋后栽种的果木……它们以不同于原始面貌的人工痕迹呈现出另一种美。包括庄稼地里人的劳作,房前屋后人的走动,以及散布在野地的牛羊……它们给永恒的扎尕那注入了一种时间概念。也是一种温暖,就像文字,让我们不孤独,在纯自然的映衬下显得尤其静谧。

  阳光是怎样照的,云雾是怎样缭绕的,雨是怎样下的……村子就怎么建,土地就怎么耕种,庄稼就怎么收割,酒就怎么酿造,酒歌就怎么唱……阳光下织布的妇女,墙角纳鞋底的妇女,她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文明的指使。包括夜晚的爱,酣畅淋漓的没有一丝杂念的交缠。

  卓尼大寺

  去禅定寺。洛克的卓尼大寺。清晨。梦刚刚打开,凉飕飕的阳光还有几分倦慵。寺院呈现的恰是喇嘛们毕生追求的空无,只是空无里停落着几只觅食的麻雀。

  一个没有信仰、不懂藏传佛教的人到禅定寺,只为与洛克相逢。建筑的审美,转经筒传达的意味儿,寺院每一细节的濡染,都是直觉的意外。直觉所捕获的,归于直觉,不关意识。那些瞬间,那一绺一绺的不规则的早上时间,贴在白塔上是白云的颜色,贴在红墙上是羊血的颜色,贴在唐卡上则超出了色彩的范围进入了符号的美学……那些瞬间,我很愚钝,呆头呆脑,茫然自失,就像墙头的一匹砖……在禅定寺了,我,又不觉得是在。禅定寺给我的是一个三维空间,加上时间便有四维。时间是个变量,因为这个变量,我无法与洛克相逢。

  除了洛克,寺庙柱子上的美我也喜欢,门枋、门板的美我也喜欢,磕长头的蓝衣女人的美我也喜欢……层出不穷的彩绘,让我想到一双戴佛珠的胖胖手,和一双明眸……面地的石条我也喜欢,石条上的泥巴我也喜欢,滴在转经筒底座上的发黑的酥油我也喜欢……还有绚烂的屋檐,以及屋檐托起的藏蓝色的天和天上那半块不易发觉的月亮。它是一个秘境,由千万年、千万人自己的心境外化的,加上神的旨意。谁也不懂,谁也无法意会,但谁都心向、谁都可以直觉……如果你摈弃杂念。喜欢也是一种直觉,它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审美,像一种浸染、一种开启,拓展了我的内视的边界。但一切还是在红墙外,在柴门外,进入不到秘境。

  点到为止。如果命中注定只能在这个世界,那我们就说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靠文化,靠意识与经验,不一味地依赖直觉。

  洛克便是在这个世界。在禅定寺。从1925年4月23日到达卓尼,到1927年3月10日离开卓尼,除了外出考察,都住在禅定寺。

  禅定寺是他的寄所,也是他的家。在禅定寺,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清醒的,但恍惚的时间也有,而且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多。那种时候,他要么是受到佛教仪式和活动的暗示,要么是进入了个人的冥想,灵魂总是徘徊在秘境的门扉。甚至感到惊惧,想到死。除了目睹寺院里的日常生活,他还有幸光顾并拍到卓尼大寺六月六“嘉木样娃”跳神法会。尽管寺院的喇嘛投给洛克的目光一直都是冷漠的,但杨土司还是破例给了他这个特殊的待遇。在《生活在卓尼的喇嘛寺院》一文里,洛克用九幅照片和不算太长的文字描述了日常与跳神法会。然而,这不是寺院生活的高潮,寺院生活的高潮是跳神法会。他用文字和影像记录跳神法会的全过程,并加以分析,对于一位刚踏足卓尼的人来说全得非凡的直觉。跳神的步骤、服装、气氛乃至于观众的表情都能在他的文字和影像中找到。让我感到幽默的是他对跳神法会中“笑剧”的描写,这是文章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喇嘛寺院生活的精华,有精神的东西,也有娱乐的元素。精神信仰的沟壑在跳神法会的表演中露出端倪。洛克对此颇感兴趣,“不论看过多少次,总是极愉快的情绪,倾注全神”。每到跳神法会的高潮阶段,观众们都要不断地发出欢呼和呐喊。

  2015年8月6日清晨。七点三十到八点三十,我在禅定寺转悠。说转悠也不确切,我是有转无悠。寺院的大殿都关着门,但朝晖薄得,蓝天透得,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门一窗都像是裸呈。我只想在寺院里转转,到处转转,目光尽量去接触可以接触的地方,呼吸尽量去吐纳寺院的空气,而脚尽量去一步步走遍寺内的路道,心念不求遥远只求自在……不用拷问,不用许愿,甚至良心也不用揣摩,我就做那个出发之前的我,唯一保留的是一种错觉——与洛克相逢。

  希望找到一只洛克的脚印。脚印里开着一朵或者一簇野花。九十年的一只脚印,印迹还不曾变成化石,脚印的底里还有水,还有野花扎的根。然而也早已不是齑粉,不是一指拇就可以抹掉的,它已经成为一本书、一首诗。

  在禅定寺想象这样一只开花的脚印,我闭上眼睛。想象就是我的寻找。不问那脚印的大小、深浅,不问脚印里开出的花的名字,想象下脚的力度、行者的去向,便是相逢。

  曾经有多少平淡的夜、惊心的夜、恐怖的夜,脚印里积满雨水,并无虫子在雨水里游弋。落满雪,也无虫子在雪中冬眠……那样的一只脚印,再没有别的脚印与它重叠,将它毁坏。一年里不多的几个雨夜,那只脚印是最鲜润的,像年轻喇嘛诵经时的嘴唇;脚印里开的花未必就是还俗,就是欲望的享受,也可以是纯粹的精神与信仰的外化。

  走泥巴路下到经堂侧边,我悻悻地不甘。明知要寻的东西叫1928年、1929年那两把火烧了,还是不甘。洛克前脚一走,“ 三马”(马仲英、马廷贤、马尕西顺)后脚便跟来,放了两把火。如今看不见一点火的痕迹,闻不到一点兵乱的味道,但我的不甘里有灰烬、有哀伤。

  洛克应该知道他走后禅定寺所遭受的毁灭。在木里或者丽江,他有渠道获得这些信息。他刚离去,照说他与禅定寺的关系没有这么快就割断了。他那么敏感,禅定寺遭受的毁灭,犹如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爱遭受的毁灭,他应该感觉得到。

  要告别了。又想挽留。转身朝泥巷深处看去,视线越过劫后新建的寺院,我看见了远处蓝天下的阿乃日扎大神山。青青的大神山,只有轻微的起伏,山尖柔和得就像外婆在包子上随意拧出的面尖。阿乃日扎大神山的山尖唤起了我对洛克老照片的记忆——正是在这个角度,正是在这条泥巷,不同的是泥巷左侧有座大殿,而不像今天都是低矮的禅房。

  拉卜楞寺

  夏河是一个颇有美学意味儿的地名。桑科草原给了它水质,拉卜楞寺给了它神圣。一条发源于草原的河,走古羌戎流淌过来,被吐蕃浸染,还有吐谷浑的色彩和汉语的气味。河畔,从草原到山谷,从游牧到农耕,一座座寺院和白塔,将它与汉区区别开来。

  我真实的想法是不进拉卜楞寺,只站在对面的草坡上,远远地看。傍晚时分,游人散去,草坡上就我一人,躺着也能看见寺院的全景,包括寺院前面的夏河。一个人在青甘草原的傍晚时分,只是远远地看,并不到寺院里去,已经不是对大海的渴望让我远离大海了,而是一种打量、一种凭直觉完成的神往,一种对待精神的东西的特别的方式。

  然而事实上却是从桑科草原回来我进了拉卜楞寺,在寺院里走了三个小时。

  临近寺院时遇到的一场雨,让拉卜楞寺及背后的群山变得清新而寂寥。看见禅舍,摸着转经筒,靠着红砖墙,我清晰地意识到我到了拉卜楞寺。清晰,却也淡漠,像手掌心触到麦芒,又像是跟精神上的女子说话。各种的建筑,各种的物质,包括地砖与石板、酥油灯和洒落的酥油,都是实实在在,但我却并无感觉。我的感觉在我与拉卜楞寺的接触——迟钝或者微妙,我的感觉在因为下雨突然变得沉寂的转经房……雨的味道,雨的痕迹,雨在禅舍间的泥巷冲刷出的沟壑,给了拉卜楞寺特别的下午时光……连同石板路上的水渍和泥泞,遮蔽了旅游开放带给寺院的难堪。

  在贡唐宝塔遇到的第二场雨,带给了我一点冰凉和狼狈。身体的感觉被强化,灵魂获得聚集。美较晴天多了凄楚和湿度,爱获得了与寺院同等宽度的慰藉。长长的红巷子镌刻着雨水冲刷过的新迹,要不走着一个红衣喇嘛,要不空无一人,它所裁下的时间也是雨中佛巷的形状,弥散着,能清楚地看见。

  拉卜楞寺很大。不是现在才大,很早就这么大。沿着夏河把每一个转经筒都转过,便诵过了好多经书。不要求懂得意义,只要求虔诚,就像那些转山的人、那些磕着长头去朝拜的人。

  我喜欢拉卜楞寺这个名字,要超过喜欢塔尔寺、郎木寺甚至大昭寺的名字。我觉得这个名字从发音到书写,除了有一种异域风情,还有一种笨笨的朴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就像一个“无”,装满了虔敬与灵性,也装满了美。其实,拉卜楞寺的全称是噶丹夏珠达尔吉扎西益苏奇具琅,意为具喜讲修兴吉祥右旋寺,简称扎西奇寺。称拉卜楞寺,源于藏语“拉章”的变音,意为活佛大师的府邸。

  走拉卜楞寺出来,雨也住了。夜幕降临,但回身还能看清佛塔、佛堂以及后山的轮廓。想到从此以后,便是一个到过拉卜楞寺的人了,我又觉得有种淡淡的莫名的忧伤。去了,就是一种完成,身到心到,以后便难再有未到之前的那种念想。虽说朝寺不是见人,但对于一个审美大于信仰的人,朝寺也就是见人了。吸一口气,再转过身来,默默地离去,不再回首。

  约瑟夫?洛克见到拉卜楞寺已是他到达卓尼七个月之后的1925年11月。阿卜楞寺不是他的念想,他的念想是阿尼玛卿山。

  一个人走在阿卜楞寺的核心区,游人散去,古老的寺院呈现出原先的面貌,佛塔、经堂、土墙、泥巷、台阶、石板地……都显得格外真实,岁月镌刻的痕迹那么自然,难得一见的寂寞给人一种具体的时间感。最实在的美,也是最难以捉摸的虚幻。我坐在湿漉漉的台阶上,看后山墙根那一片盛开的繁华。它们是旧血,流淌渗漏之后,回到了花身上。

  拉卜楞寺,要说的话,我还是最喜欢它的名字。至于教义,和取得教义的方式,并不能抵挡兵祸,也无法阻止以暴制暴。

  除此之外,我还喜欢磕长头的女信徒(她们形单影只,穿藏蓝色的长衣,一次一次磕拜,把身体打得笔伸)。我还喜欢那些雕刻,那些花花绿绿的唐卡,那些静止不动的转经筒和沉默不语的转经者,不带好多奥义,更多的是一种艺术。

  再见扎尕那

  回到扎尕那。2015年8月9日傍晚。约瑟夫?洛克的伊甸园。与2013年10月第一次来不同的是扎尕那很多的车,很多的游人。随处可见的汽车破坏了视觉的美,喧腾破坏了伊甸园的静谧。好在是夏天,绿色遮蔽了部分汽车、吸纳了部分喧腾,只是再也听不到两年前听见的鸟鸣和静谧,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了。实话讲,眼前的扎尕那,比我上次深秋所见要更美:颜色丰富了,润泽了,有了青稞绿和青稞黄的肌肤。但少了神圣,美景如画也只是俗美。

  车开上达日后山的观景台,看云雾缭绕扎尕那石山,还是找回不了神圣感。这种审美的变化是我最大的失落。扎尕那正在失落,扎尕那正在被改变,正在从自然村变成旅游接待点。我失落而困惑。扎尕那不困惑,扎尕那信心满满,从正在大兴土木的人家身上,从新修接待点的主人的脸上我看见扎尕那不困惑。从扎尕那回来,我一直陷在那种审美的绝望中,不知道自己是杞人忧天还是太过敏感、太过书生气。但扎尕那正在被毁掉是事实,屋顶越来越多的彩钢瓦和铁皮篷是事实,家家户户砌水泥墙、修水泥路、打水泥地是事实,多出几幢贴瓷砖的楼房是事实……这些事实和每天正在发生的改变合谋,正在让扎尕那的内部变得面目全非。路道改变了,房子改变了,一车车城市的器物运进村子,人的观念也将随之改变,认钱不再认过去那些朴拙的东西……不是不会,而是必然,岷山中白马人的被改变就是一个先例。

  说伊甸园在沦陷不是危言耸听。时隔不到两年,我便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儿。静谧不在了,喧腾和商业成为日常……如果是扎尕那人自己的选择,我该怎么说?环境可能被污染,水质可能会下降,但石山石门毁不掉,海拔二千八百米的气候一时半会儿毁不掉,扎尕那的植被毁不掉,自然的美依然在,毁掉和将会毁掉的是扎尕那的人文部分,是村子内部的细节,是伊甸园的圣洁,是时间在扎尕那的慢。

  1927年3月洛克走后,这世界就变了,一天一个样……黄河变了,长江变了,土地变了,雪线变了,人心变了又变……但扎尕那一直没变,没怎么变,扎尕那能留到现在才变,已经很幸运了。

  我走了。没有告别。我确信,扎尕那有东西融入了我的身体和思想,被我带走了,比如声音和味道,比如我们相遇的瞬间。

  脚印开花

  我离开的路线,也是洛克离开迭部的路线。1927年3月10日,洛克离开卓尼,走卡车沟到扎尕那,出益哇沟到白龙江河谷。我在卡坝乡略作停留,下细看了白龙江峡谷。

  白龙江峡谷的两个梯级让我震惊。一个是山谷意义的峡谷,一个是河水下切意义的峡谷,以原始的面貌把地质的变迁和水与时间的能量呈现在了我们面前。特别是震撼过洛克的尼傲峡和九龙峡,让我有种与白龙江共呼吸的感觉。

  这里的峡谷由千百条重重叠叠的山谷组成,看起来多少让人缺少植物学上的兴趣,使得它变得默默无闻,未经过勘察的河流从藏区的草原流到这里。像旺藏沟、麻牙沟、阿夏沟、多儿沟以及几条需要几天路程的山谷,孕育着无人知晓的广袤森林,就像伊甸园一样。

  洛克在日记中是这样描写白龙江及其支流峡谷的。九十年过去了,依旧是伊甸园。河谷没变,河滩、森林和青稞地没变;特别是岸边的那些老白杨树,洛克看过、拍过的白杨树,从干到枝,从皮到叶,美染沧桑,让我流连忘返。

  车行峡谷,如白驹过隙,不如洛克的马队,每行一步都是与峡谷的交流。光的流溢,回声的鸣响,以及突如其来的风雨,都能让人获得与峡谷的亲密。

  过旺藏寺,想到洛克和后来的红军。他们的情境是凄苦甚至绝望的,还有一点浪漫。我没有停留去旺藏寺看看。看也看不到什么。现存的寺院是1982年新建的。

  侯家寺也留下了洛克的脚印,此行没去不知算不算是一个遗憾。但没去迭部的阿夏沟和多儿沟无疑是个遗憾。阿夏沟和多儿沟也留下了洛克的脚印。1927年3月,约瑟夫?洛克离开扎尕那和电尕,沿白龙江而下,从旺藏乡进到多儿河、阿夏河,脚印一直延伸到多儿乡洋布村。然后翻优纳卡山,由时属松潘县的九寨沟入川。三月。积雪刚开始融化,雪绒花尚在棕色的草甸下萌芽,洛克留下的脚印在雪水渗透之后,一定开出过好看的花。想象这样一串或一只脚印,想象脚印里开出的各种各样的高海拔的花,便是与洛克灵魂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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