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 五 宝
五宝这个地方山有山色,水成水势,可谓好山好水。此地民风淳朴,乡野气息浓郁,秀丽自在,清新宜人,距主城也只有几十公里。而这样一个去处,许多年间我竟然一无所知。不过知道以后的第二天,我就赶来五宝了。人生之事,慢也慢得,快也快得,只在乎缘。
此行五宝适逢艳阳高照,大好春光。从太洪岗到干坝,途中江河山林历历在目,村庄田园一尘不染,相对于城市的浮华喧嚣,果然另是一片宁静天地。这里许多景色符合我预先的想象或超出想象,尤其是还有几个意外发现,使我对五宝刮目相看。
一是酒。五宝的主人拎出一个坛子,里面装着自产的白酒。酒倒入杯中,端到面前一嗅,便觉得有一股清气顺势而入,轻轻点通心窍,顿时香彻肺腑。
此酒令我大为兴奋。
我乃识酒之人,现在的酒虽说可以卖到成千上万元,但我从不以价论酒,只相信亲口品出的感觉。
劣酒邪味刺鼻,一滴入口,薄如利刃,能从舌尖一直割到胃里;若饮上三杯两盏,必导致胸闷神伤,脑仁昏痛,脚重如铅,仿佛恶魔缠身。这样的酒,再贵我也不喝。
而五宝的酒,口感亲切,只须半杯落肚,即觉神清气爽,心明眼亮,一种欢愉感油然而生;此物继续喝下去,可诱人渐入佳境,思维大开,真性情活脱脱暴露无遗,直至腿软身轻,飘飘欲仙。这就是好酒了。
天下的好酒并非不醉人,它妙在让人醉后一觉醒来,精神焕然,全无“浓睡不消残酒”的样子。
我喝着五宝的酒,其实心里很有些感动。如今许多酒都换了包装,争相登临豪华的宴席,却还有一些好酒情愿留在乡间的坛子里,去做朴素的村酿。就像脚下的土地,有一部分急于变身为城市,而仍有一部分愿意成为田野。
五宝的酒厚道,也真好。此酒无名。我想何不干脆就叫做“五宝村酿”,朴实无华,却是个古老而大气的名字。小杜的诗流传至今:“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中国酒的根源,永远都在村庄里。
想一想,还有什么能超出村庄的范围?都市虽大,仍是一座村庄。世界再大,也还是一座村庄。地球就是一座村庄。
二是茶。五宝有好茶,使我吃了一惊。好茶必然凝聚着山川的灵秀之气,不是所有的山都能产出好茶。
五宝的茶沏在杯中,呈现出整座山野的颜色,喝着有新鲜纯粹的山野的味道。我将其视为珍品。
此茶有名,叫做“九峰剑眉”,其中“剑眉”二字极好,有侠气。
茶这东西挺奇怪的,看上去似温和之物,供人消遣悠闲时光,其实它一直杀气腾腾。茶喝进肚里,可以杀灭愚钝,开辟智慧;流传于世间,却能够一次次挑起历史上旷日持久的大规模的国际战争。
泡在泉水里貌似鲜嫩柔软的茶叶,从来就暗藏着刀兵。这在名字上也能显现出来,比如银针,比如旗枪,现在又多了一个剑眉,好!
三是月。我在夜饮之后看见了五宝的月亮。明月峡上明月高悬,衬着山影,映照着大江。清风徐徐吹过。
月亮和江水,无声和有声,静态和流动,冷寞与激情。这是宇宙与大自然的对视,已经进行了千千万万年,构成无与伦比的壮阔场面。
这才是五宝的大风景!
它使我想起子在川上,李白在月下,想起俯仰之间他们发出的感叹与长啸。我想起了人的世世代代。
我也意识到,我仅是从这场面中走过的一个人。面对此情此景,我不必苦苦思索,它兆示的究竟是永恒的流逝,还是流逝的永恒。此时的清风朗月江流,只是我今生动人而难忘的一瞬。虽然我被它深深震撼。
酒和茶,还有月亮,都是十分美妙的东西。酒能表达生命的态度,茶能启迪生命的智慧,月亮则能让人去思考生命的意义。它们似乎更应该属于哲学的范畴。
我能从五宝带走酒和茶,可惜月亮是带不走的,带走了就不是五宝的月亮了。月亮必须留在这里,它是五宝的魂魄。
双桥散记
邮亭老街
邮亭老街是重庆通成都的古道,基本上是一根肠子穿过去,好像还拐了个弯。
这条老街一丁点儿商业气息也没有,因此很原始,很陈旧,很衰败。但是从老街的规模来看,它也是很热闹过一阵的,那资格,比现在的许多商业街要老,要牛。现在它寂寞了。
拐弯处有个茶馆,大概就是这条老街的活动中心了。据说老街上的年轻人都外出闯荡去了,留下来的都是一些老人,女人,还有个把小孩。我观察,发现这些人朴实、沉静、从容、悠闲、与世无争,并且有些茫然。他们就是这条老街上的生活,也是这条老街的灵魂。
我在老街上忙得很,拿着个手机拍表情,拍状态,拍房子,拍街道。这次与我们同行的有以田捷民田大师为代表的摄影家阵容,人家长枪短炮林立,我举着个手机居然也敢混迹于其中,还以为自己在搞摄影!
手机这玩意儿拍的东西是谈不上什么画质的,噪点也多。其实我包里有一个挺不错的小数码,却懒得掏出来,我只是觉得用手机拍更随便些。回看了一下,还真拍了几张好的。以后有空,我就把这些高噪点破画质的照片弄出来搞一个摄影展,也挺好玩的。
老街上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开发他们,看来他们内心也是活动的,对新生活也有憧憬。我没法回答他们。我们不是来搞规划的,我们是来看热闹的。
从商业的角度来说,邮亭老街应该是极具开发价值的。可是一旦开发,这儿的平静就打破了,这样的生活就没有了。它可能会变成像丽江那一类的地方。许多人从丽江回来,都说那儿商业气息太浓,闹哄哄的,人心不古啊!
细想一下,自己的担心又太没有道理。人家在生活,你是来看人家生活的,你还希望人家永远只过这样的生活,凭什么呢!
生活者有权利憧憬自己的未来。管它丽江模式还是什么模式,任何新的生活方式都是为需要它的生活者准备着的,而不是为了我们这些看客。
登巴岳山
前次来双桥没有登巴岳山,这次上去了。天下着微雨,山色迷濛,空气潮湿而清新。
未被开发过的山显得十分自然,山上有堆满劈柴的茅棚和几处瓦房,斑驳的白漆门衬着红门扣和黄铜锁,很漂亮很耐看,也很有古意。
我去跟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农搭讪,边聊边用手机拍他,又觉得他长得白了些,皱纹少了些,不沧桑,不典型。这又是我没道理的地方,凭什么人家为了让你拍照,就该长得又黑又老!
细雨落在树叶上结成水珠再滚落下来,打在我们身上,不知为什么让张永安先生想起了他从前在西双版纳的日子。他说那时一觉醒来,常常发现被窝里睡着蟒蛇、蜥蜴、野猫、野狗、老虎(这个八成是我误听了,可能是老鼠)。我忍不住问:“好像你以前跟什么都能上床睡觉?”他说“是啊”,语气里透着淡定与自豪。我肃然起敬。
下山时不知谁谈到了莫怀戚,我想起上次来双桥,我跟他两人晚上跑到龙水湖边聊了半宿,我为此还写了一首七绝《夜饮后赏湖》。龙水湖到了夜里很安静,老莫一路上扯着嗓子胡唱,声音传得很远,很难听。老莫喝了酒什么都敢说,像是瞎说,又不像。
我问:“这一次为什么不请老莫来呢?”有人答:“请了的,他来不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我说:“老莫这人其实挺没劲的。”有人问:“为什么?”我说:“一个整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的人,能有什么劲呢!”大家就笑了。我心想,对老莫这种自命为仁者乐山的人来说,不能登巴岳山鸟瞰,这次他可是亏了。
参观工厂
我们在双桥参观了一些工厂,真漂亮。
我是从工厂出来的,离开之后,几十年间再未到工厂去过,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工厂。
我的经历大概是这样,十几岁入海军在艇上当轮机兵,整天穿着裤衩猫着腰呆在五十多度高温的机舱里,满身油污,柴油味儿刺鼻。退伍后进了铁路上的机务段,那时还是蒸汽机车时代,车头喘着粗气,吐着炉渣,到处是呛人的煤烟味儿,车间里油污很重,很脏。后来又到国防工厂当了钳工,每天仍是满手满身油污,工作服从来不洗,懒得洗,洗也白洗。与我们相邻的就是翻砂车间,那里的工人比我们还要脏些,那个工种工作笨重,又热又累。
而眼前的双钱、足航、一铸这些工厂,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它们有宽大干净的车间,流水线上的设备色彩缤纷,线条流畅,极具视觉冲击力。尤其是一铸,那就是搞翻砂的,但和我记忆中的根本就是两个概念。
摄影家们在这里应该能拍出很棒的作品来,其实不用拍,它们本身就是作品。
作为一个老工人,我很激动,很兴奋,我觉得中国的工厂已经告别了那种作坊式的和传统产业式的时代。
当然我也有一些遗憾,因为在这里我没有闻到我熟悉的那种油乎乎的工厂气息,也没有见到我怀念的那种工厂生活场景(比如工人们拎着饭盒在锅炉前排队蒸饭,或支几块砖头烧油棉纱煮面条什么的)。
但是工业是要不断前进的,历史在发展,不可能停在某个时段等着我们这种人来怀旧。
花漾龙水湖
龙水湖是我在重庆看到的最美丽的湖。两次来龙水湖都赶上了花的季节,上次是花雕节,这一次是野花节。
湖畔上各种鲜花怒放,满地铺开,让人吃惊。
尤其高兴的是在这里看到了成片开放的虞美人。我很喜欢这种花,罂粟科罂粟属,花期虽短,但美得很纯,它姿态柔弱,因柔弱而轻盈,因轻盈而飘逸。多年不见了,我记得它只有红色的,现在又看到白色和黄色的,不知是不是新培育出的品种。我想起从前曾为虞美人写过一首诗,正好手机里有,就点出来给双桥的女诗人看,这样,虞美人就在诗里诗外摇曳着,楚楚动人。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我们赶上了花季,而是龙水湖四季都有鲜花,花漾龙水湖名不虚传。
忽然想到了我少年时在北方和江南度过的那些枫叶荻花的秋天,觉得此地若能引种一片芦苇丛,即可为湖畔的秋色增添一种景致。
下午我便在会上把这条建议提出来了。
我个人认为,这是一条很不错的建议。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一个诗人为了自己的某种情结而提出的一条假公济私的好建议。
在大顺乡
我随采风的队伍到涪陵大顺乡去走了一遭,感觉挺好。
其实大顺乡离重庆主城很近,这个地方地形奇特,是海拔800米的一个高台,视野开阔,有湖有森林,天空也比市区看见的要蓝些,很有些小高原的味道。刚一下车我就觉得,对于一到夏天就伸着舌头想逃的城里人来说,这里倒是个不错的休闲之地。只是与那些炒热了的地方相比,大顺乡还有点儿默默无闻,我也是临行时才晓得,此前一无所知,真是委屈了它。这儿有我久违了的田园风光,看着亲切舒坦,能让人静下来。可惜我们也是来去匆匆,不像是来休闲的,像是来奔忙的。
一天的时间里,我们转遍了大顺乡的可看之处,又乘铁皮船游览了天宝湖,还真是挺累的,能留下印象的也不少。比如半边街,这是个老乡场,格局粗放大气,旧时风貌完整,沧桑感十足。还有客家土楼和陈凤藻的洋房子,建筑风格迥异却能并存于一乡之中,可以相见此地昔日的热闹与繁盛。也去了周煌墓,是个清代大墓,很具规模,墓室也一定宽敞,躺在里面很安逸。周煌曾官拜兵部尚书,又为太子太傅,可谓位极人臣。他不是当地人,却要跑来此下葬,图的是风水好。这个墓如今已经破败了,听说周煌的后代现在也还发达,不知为何不来修修祖坟。我在墓旁歇脚,想到一个人生前的荣华辉煌和身后的寂寞荒凉,我们能说什么,摇头而已。另外,当地传说中的天宝寺也见到了,它已彻底沦为一片废墟。据称当年此寺香火旺盛,规模宏大,雄视川东。我站在废墟上,烈日当照,流着汗,也就要生出些慨叹。世间事物的由盛而衰,究其原因,有天灾人祸,也有事物的自身规律,当然,更主要的是岁月。
我粗略了解了一下乡史,觉得大顺乡真正的人物是李蔚如。此人一生刀光剑影,轰轰烈烈,可圈可点。他的生平事迹已被拍成电影《大顺?1927》,我们观看了,又去遥望了他的故居,只感觉较大,并不特别,跟土豪旅长陈凤藻的洋房子没法相比。陈凤藻给大顺乡留下一座庄园,而李蔚如留下的是一座学校,在境界上,陈凤藻望尘莫及。我认为这是李蔚如一生中最了不起的事迹。
我知道大顺乡是要搞休闲养生旅游的,已经有这个规划,上面谈到的都是它的文化资源。以我对大顺乡环境的感受,最突出的是这儿日照好,空气好,民风好。
海拔800米的阳光要透彻一些,它是很奇妙的。不知别人留意了没有,以我的经验,这个高度的阳光照在人身上,能把皮肤略略地染黑,但绝不是那种土黑,而是一种很性感很洋气的黑,高端黑。我知道有些热爱健康的人要花十分可观的一笔钱跑到地中海去,才能搞回一身这样的肤色。带着这样的肤色回到重庆城里当然是很牛叉的,要把周围的人反衬得很惨白,很没有活力。通常人们所说的高富帅,准确诠释这个“帅”字,一定要包含了这种肤色才算完整。所以这儿的阳光是很值钱的。
大顺乡的空气没得说,透明、新鲜、纯净,吸入肺中,清心滌虑。并且夏天的太阳也晒不热这里的空气,走到阴处,顿觉舒爽。太阳落山后,四周凉风阵阵,带着山野的气味,相当惬意。在这样的空气中,我想星空和月亮也一定是很好的。可惜我住的那一晚没有看到,在屋里看电影呢。
至于民风,我的同行者们应该都领略到了,淳朴敦厚,友善诚实,这本是民族品格中很大气的一面,属于君子之德。与乡民们交谈,他们的目光和神态,让人感动。我是长久没接触这种人性中很本色的东西了,在城里,我整天和一些狡猾的人打交道,比我还狡猾。
阳光和空气都是上天赐予,民风则是一方水土养成。其实民风也是文化,好民风就是好文化。我认为这些是大顺乡最大的资源,在开发的过程中,要保护好,用好。要小心翼翼地,不可造次。一旦破坏,无法弥补。
说到民风我想起了凤凰。凤凰城前些年曾经炒得很热,我去时,那里的民风已不怎么样了。游客跌倒,当地人幸灾乐祸地大笑。买卖不成,店家会恶语伤人。并且还无节制地过度建筑,又发展到整个古城收门票……一系列的作为,既像暴发户,又像穷疯了。结果一场大暴雨,把那儿的桥和房子给冲垮了。我听到消息,还是很为凤凰城惋惜的,不知那儿的人是否痛定思痛,回想种种乱象,可像一出闹剧?此类地方,凡是去过一次的人,也就不会再去了,除非有病。这是个教训。
我之所以把民风和阳光空气并提,就是因为看重大顺乡的前景。近几年见的例子太多,有些原先很好的地方,隔段时间再见,变了,砸了,毁了。大顺乡搞休闲旅游刚刚起步,也好,有许多前车之鉴当教材,可以让自己走一条良性发展的路。将来无论多发达,多繁荣,都保持着纯正的乡风,宽厚包容,友善平和,不杀熟,不欺生。永远不会错的。
我把大顺乡的历史文化和自然环境作了个比较,觉得后者显然更具优势,是搞休闲旅游开发的根本资源。我个人对大顺乡的建议,这么说吧:休闲与旅游,以休闲为重;文化与环境,以环境为重。充分认清自然环境的优越性和独特性,着力打造与之相配的硬件设施,方为开局的一着妙棋。历史文化资源不是不能利用,但必须刷新观念,不可抱残守缺,对之寄予厚望,弄不好就会搞成个历史大展堂,投入过大,收效不佳。所以必须适度而为,更要灵活变通。照直了说吧,以后路修好了,大量的人群涌入,就是冲着“舒适”二字来的,气候的舒适,环境的舒适,生活条件的舒适,这就够了,谁也不是来上历史课的。半边街也罢,碉楼也罢,洋房子也罢,如果让它们仍以旧有的面貌带着旧有的内容站在那里,意思不大。真正对它们感兴趣的是我这样的人,而我们这种人是少数,带动不了经济。
阳朔的西街一直繁荣,阳朔的历史文化积淀也足够厚重,但强调的却是环境。那儿有个徐悲鸿故居,就在西街不远处,几天的时间里,大概只有我进去看过,其他的游客基本上视若无睹。举这个例子不是想说西街不要文化,而是要说,它正在成功创造着与时代靠谱的富有特色的新文化。西街的经验可以借鉴。
那么,现在来换一种思维。同样是半边街,如果取其老大顺场的旧貌,却给它装进崭新的内容,使它成为休闲大环境中的一个人文亮点,意义就不同了。接着,碉楼洋房子等若皆能如此这般,意义就大不相同了。这些历史的东西就被盘活了,有了新的灵魂和生命。此为我对历史文化的态度,其实是一种实用主义态度。我不喜欢僵死的、一成不变的东西。
有两句古诗:“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我的理解,前一句是说炒文化的冷饭没意思,后一句是说要推陈出新。希望大顺乡能有足够的信心,创造自己的新历史,新文化。
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了想法和盘播出,留给大顺乡作个参考,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在遂宁
遂宁距重庆两小时车程,距成都也是。如果坐高铁,那就更快了。
它地处川中,很具规模,有一汪大湖坐落于城中,二岛浮现于湖心,更有广德、灵泉两座千年古刹隔湖遥相对峙。格局由此形成,优越而大气。
前几日应邀赴遂宁。半路上就听说唐代诗人陈子昂的故乡射洪,今为遂宁所辖,那里尚存诗人的读书台遗迹。结果车未入境,我已对遂宁陡生敬意。大凡诗人,明里暗里都觉得自己挺了不起的,然而如陈子昂那样,以四句短歌传世,身后千年仍被后人称作伟大、视为顶峰的,又能有几个呢?今后但有狂生到遂宁,只须说陈子昂在此,大概他要夹着尾巴些。
到遂宁后去参观了宋瓷博物馆,又使我大为惊叹。遂宁古今并不产瓷,可是到了1991年,突然从地下挖出数百件宋代龙泉窑和景德镇的瓷器来,规模之宏大,制作之精美,为全国之最,举世震惊。真是神来之笔!
我对遂宁刮目相看,兴趣大增,之后的印象十分深刻。最深刻的一点:遂宁有静气。
此行虽然短促,但我每行每止,静气无处不在。
上灵泉山登临观音阁远眺,虽只匆匆一瞥,夕照中仍可感受到一种出世的禅意之静;在宋瓷博物馆久久徘徊,又能够仔细体味那种悠远的历史之静;到圣莲岛观人垂钓、或去湿地公园苇丛中的栈道上走走停停,身边弥漫着的则是一片恬淡的江湖之静。而夜晚买船游湖的情景尤其令人难忘,船正行驶在湖面,忽有一艇飘然而至,送三位美貌女子登船唱起了四川清音。一曲歌罢,又乘艇离去,将我等留在了“曲终人不见”的意境里。现在想起来,简直是一个梦。
我非常欣赏遂宁的静气。应该说,静是遂宁的性格,它把握着整座城市的节奏和心态。在当今这个躁动的世界,静并不意味着冷寂、孤独和荒僻,恰恰相反,一个静字所包含着的,是从容、淡定、沉稳和自信。
我问当地报社的王云女士对遂宁的感觉,她说:宜居。我又问记者何迎春小姐为什么喜欢遂宁,她回答:精致。我认为她们的话是对遂宁很高的肯定。宜居二字,是让许多城市很头痛的事,但是遂宁做到了。而能把一座城市做到精致,就必须做好每一个细节。毛手毛脚是不行的,没有静气是不行的,做城市又不是编鸡笼子。
在遂宁,我真切体会到一些其他城市所没有的东西,一种感觉也罢,心境也罢,状态也罢,总之我很喜欢。和静静的遂宁相比,当今世上有许多步伐,显得是那么地慌乱,那么地匆忙,那么地鸡飞狗跳,那么地贩夫走卒。
刚才有个人给我打电话,说长假快到了,高速公路又免费,他想动一动,只是有些地方去过了,有些地方又没劲,一时搞不定驾车去哪儿,很发愁。
我听了就对他说:那么,去遂宁吧。
土桥荷花
铜梁城外二十里处的土桥镇,有大片的荷花风景,号称十万亩,浩浩荡荡,极为壮观。这一片风景有两个名字,或叫爱莲湖湿地公园,或叫土桥荷花。我喜欢土桥荷花这名字,天生而成,响亮,大气,可以入诗。
我是农历七月十三这天到的土桥,其时天气大好,荷花正好。为了图个凉快,我们早起驱车赶来,但是一点儿都不凉快。虽说已是立秋的第二天,却仍旧暑气逼人,烈日灼人。然而下车之后,抬头忽见满池满塘满湖的莲红莲碧,突如其来,猝不及防,前后左右地将人包围在其中,顾盼行止之时处处花色惹眼,荷香扑鼻,不由得叫人一下子凌乱了方寸,激活了心思,蠢蠢而动,与花争发。至于气候温度,大家立刻也就不在乎了。转瞬功夫,一伙人拿着手机相机一哄而上,很冲动。我注意观察,发觉游人们在花前留影时的表现各不相同,有的醉眼迷离,有的一脸傻笑,更有的搔首弄姿,忸怩作态,东歪西倒,总之原形毕露,可谓忘情。同时我也看到,人群中我们一行人等由于文艺素养的原因,站在风景里,控制肢体和面部肌肉的能力较强,基本上没有摆出很业余的造型和表情,甚慰。我们的摄影家端着相机,姿态和神态都相当专业,对荷花的理解当然也就十分深刻独到。
来铜梁之前我没怎么听说过土桥荷花,以为行程中有此安排,不过就是入乡随俗顺便一看的事,岂料眼前的景象让我暗自吃惊。我离开那些陶醉的人儿一路漫步,越往前走景致越浓,场面越发鲜活。只见池田连环而生,塘塘荷花怒放,叶似泼墨,莲若工笔,点染相映,叠错绵延,更有鸭群游戏其间,鹭鸟徘徊其上,真是好一派超然世外的田园风光,如画如梦。
置身此地,心情松弛下来,思绪开始飞扬。我觉得应该吟诗赞美一下,否则空负诗名。但是,荷花在百花中的地位和人们心中的地位极高,历代咏荷的诗词多不胜数,要想吟出好诗来绝非易事。面对这般美色佳景,心中折腾了一阵,脱口而出的竟仍是杨万里那句人人皆晓的“映日荷花别样红”。这个名句若转译成白话诗,应为“荷花在太阳的照耀下格外地红啊”,好像又不怎么样了,可见格律诗是不能转译的,一转味道全无。杨万里此诗全首为:“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不客气地讲,我一向认为它有些毛病。首先是用词不确,说六月与四时不同,难道六月是第五时?我只好替诗人圆场说,四时于此当为泛指。然而总共只有四句的短制,交待时间地点等就占去两句篇幅,实在啰嗦了。这不是绝句的写法,律诗倒勉强可以,毕竟下面还有六句等着呢。人家范仲淹填词,同样的内容,那句“塞下秋来风景异”,七字而已,多么凝练。所以我一直怀疑此诗乃半首律诗。另外,后二句虽好,却不足以令人倾倒,属于有佳句而无意境的那种。举杜甫一例,老杜呆在屋里写景,就能写出“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样的诗句。西岭千秋,东吴万里,何等沧桑,何样气势,意境全出。看来诗与诗不同,有当之无愧成为名诗的,也有稀里糊涂成为名诗的。
忽然又想到了神话人物哪吒。早年读旧书,认为他是古典文学中塑造得相当丰满的形象。尤其是对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再以莲藕为身的想象和描述,至今仍觉得精妙无比。莲荷之美,竟能够托负灵魂,中国人对这种植物的推崇,已近乎神圣。
回想今生这几十年,荷花虽不常见,却并不少见。初见荷花是在济南大明湖,那时我还是小孩子,完全不知赏荷的雅兴,我的审美趣味主要集中在莲蓬上,让大人买上几枝,坐在船上或湖边剥莲子吃。我也不知这是一个经典情景,古人词曰:“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少年时在南京,荷花季的玄武湖是年年必去的,这一阶段我的审美正在升级转换中,我在思想上懂得了鉴赏荷花,而在行动上则更偏爱划船钻进荷丛里去偷折莲蓬。至今我仍常为少时的不良行为而自责,并长久怀念那种偷尝禁果的快乐。成年以后到杭州,多次去“曲院风荷”观赏,此乃西湖胜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有一次我在那儿看到了残荷,夕照中,残荷静立,呈现出经过入世的繁盛之后,一种超然的出世之美。那是另一种境界,让我震惊,难以忘怀。
数年之前听说了成都的三圣花乡,我专程去过几回。第一次看见的是菊花,不是盆栽的那类,而是种植在泥土里,临秋而立,铺天盖地,灿然怒放,傲气中透着杀气,咄咄逼人,真有“冲天香阵透长安”的气势。有幸得见,大喜过望。夏天再去时看到了荷花。不过这回却有些失望,因为荷叶长得过密过高,把花尽都遮掩了,要踮着脚尖才能看到几朵,我在栈道上走着,感觉不像在赏荷,倒像游击队员穿行在青纱帐里。
上面遍数了我主要的荷花经历。拿这些地方与眼前比较,确切地说,土桥荷花的规模是最大的,场景也最灵动。大概由于地势的原因,观赏景色的角度很多,视野相当开阔。而尤为可贵的一点,这里有着浓郁的乡野气息,自然而不矫情,本质而不做作,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因此有着极强的感染力。这一切我以前还真没见识过。此地堪称真风景,大风景。
也要说说我的担心。我曾去过别处一些景观,初看时还好,没过几年就不行了,因为那儿的人开始了“打造”。这类“打造”最大的特点是:行家少,婆婆多,傻B更多。一大群人东一嘴西一舌,只知画蛇添足,不知删繁就简,一味地筑栏搭桥盖房子,眼看着人为的东西渐渐多起来,自然的东西渐渐少下去,最后彻底完蛋。这样的教训很惨痛。希望土桥荷花能爱惜自己,切莫让我此行别后,不忍再看。风景的寿命应该比人要长,风景不只是一代人的事情,而是许多代人的事情,永远的事情。
土桥荷花是一道极美的风景。透过风景,我看到的是铜梁的情调和铜梁的胸怀。在情调和胸怀之上,我想领略到铜梁的意境。
南川散记
我这是第一次去南川,待了两天半。刚到的那天天气很好,第二天也还好,第三天就不好了,下雨。由于时间短,人也没闲着,跑来跑去。现在过了一个月,事情淡去不少,我捡有意思的记下。
酱缸
我们在大观生态园参观,看了新农村,看了茶场和薰衣草园,内容挺丰富。在蓝莓园休息时我们还品尝了蓝莓。杨矿觉得蓝莓很好吃,吃了很多,边吃边对我说:你要少吃点,留着肚子,因为这一路参观下去还要品尝别的东西。
接着我们便走进了三不加酱油厂。这个厂的酱油是有名的,我们家做菜就常用它,优点是纯天然酿造,货真味好,缺点是价钱有点儿贵。厂里最显眼的场面,就是坝子上整齐摆放着许多大缸,一看便知是晒酱油用的。
我对酱缸并不陌生,因为早年在海军当兵,艇上常派我去军人服务社打酱油。在服务社上班的几个家属老娘们就把我带到后院酱缸旁,盖子一掀,“轰”地一声万头苍蝇冲天而起,缸面上长着一寸长的白毛,还有蠕动的蛆,老娘们用瓢坦然撇开,舀出酱油灌进我的小桶里。从那开始,我一直认为全天下的酱油都是这样酿成的,发霉长毛是必须的工艺,而苍蝇的作用如同小蜜蜂,是一种媒介。
现在眼看着酱油厂的讲解员也掀开酱缸上的盖子,却不见一头苍蝇一根白毛,也不见一条蛆,闻一下缸里还散发着香气,我就奇了怪了,忍不住问她苍蝇都去哪儿了?听罢解释,方知我原先见识的酿造是很糟糕很落后的,完全不讲卫生,早就被淘汰了。新旧相比,反差巨大,我如梦初醒,观念得到更新。可我仍然怀念从前那一段打酱油的青春,那个几家属老娘们虽然不懂卫生瞎捣鼓,心肠却实在好,朴素热情,爱帮我们小伙子补衣裳。所幸当年水兵们生命力超强,吃着那种酱油,身体居然没事儿,整天生龙活虎,偶尔闹闹肚子,岁月也就过去了。
我又发现酱油厂的每一口酱缸上都刻着半首古诗,且一律是五言绝句,比如“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什么的。这个意外使我来了兴致,便挨着缸逐一吟哦,并背诵出另两句去对上,竟然多半能对出来,还能说出作者名字。这说明我的古典诗词功底深厚,不料却在酱缸上得到了充分发挥。参观至此,凭添诗意。好像酱缸上的古诗跟造酱油没有一毛钱关系,但我觉得有关系,很有关系。
由于这一站参观的是酱油,我们就无法品尝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能看着杨矿喝下一瓶子。
三线客栈
在南川入住的旅馆,是由三线建设时期内迁军工厂的旧房子改建而成,灰砖墙,预制水泥拱顶,名字就叫三线客栈。房间里配置了酒店设施,但墙上镜框里仍嵌着当年军工生产的旧图片、旧报纸、旧标语,门窗也漆成了国防绿,这是那个年代的流行色。晚上坐在台灯下,用印有革命图案的搪瓷缸子泡茶喝,感觉熟悉,亲切,但又遥远,似梦非梦。
这个设计是成功的,很有创意。它带有很浓的三线情结,并想用以刺激某些房客的情结。让你把用过的历史再用一下,心灵的某处就会被触动,麻木的记忆就会被激活。
它营造的氛围显然很适合我。因为我也是三线时期入川的人,虽然那时还是个少年。合川那边的陵川厂,就是我父亲从南京晨光厂带出一部分人建成,之后他即调重庆创办大学,所以我至今也未到过陵川。在南川看了红山厂的遗址,我想,这些当年迁入山中的军工部落,格局上也该是差不多的吧。
站在红山厂的遗址旁,我内心并不平静,甚至有些激动。因为就在这些工厂诞生的时代,我的命运也随之而改变。后来我当兵退伍,也干过多年军工,我熟悉工厂的一切,完全能够想象这里当时的情景:风云变幻的六十年代;一群又一群操着外地口音的人;生活,建设,生产,革命,繁忙紧张,如火如荼,轰轰烈烈。几十年的岁月,整整的一代人。忽然有一天,时间停了下来,然后是寂静。这些厂一座座地迁出大山,迁往别处,合川的陵川厂也迁去了成都。据说离开的时刻,当地百姓拦道阻行,那场面一定相当感人。但是,人,还有云和水,还有季节和落花,终归都是留不住的。来来去去,这就是历史。
那些废弃的厂房依然矗立,荒草掩映,空空如也。这场景,能让一些人热泪盈眶,一些人徘徊沉思,一些人无动于衷。我设想它们兴许还能派上什么用场,想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只得感叹一声。有一天它们也会消失。唯有金佛山留在原地,万年不动。
我回到三线客栈,又端着搪瓷缸子看墙上的图片和文字,这样的氛围真是过于适合我了。床很舒坦,但我得使劲睡才能睡着。
心敏
心敏是宝象寺的和尚,我们到庙里参观,他站在台阶上迎接,继而为我们讲解。
我立即发现他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十分丰富,极具镜头感,就掏出相机拍他,因怕打扰他的演讲,基本上使用盲拍,过后一看,张张都好,连拍坏了的都好。以后搞个“心敏和尚专题影展”没问题。照片上的心敏,或抬臂向空,悲天悯人,或双手合十,庄严肃穆,或眉开眼笑,宽容大度。然而细看一系列的神态举止,皆不出法度。
心敏和尚的讲解也极好。说起宝象寺如数家珍,他言谈机趣,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口吐莲花。我注意到他还使用了大量的现代语汇,却不逾规,不越矩,可见其修行深厚。
忍不住要将心敏与其他和尚比较。我所知道的和尚,无非玄奘、鉴真、弘一,还有小说里的鲁智深等,但他们尽都圆寂了,或到西天成佛去了。现世的和尚在别的庙里也见过一些,而他们多是低眉垂目,口称“善哉”,再三避让。像心敏这样能言善辩,生动鲜活,与时俱进的和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也曾听过铁山坪僧官寺传法的谈论,不过传法不是和尚,她是尼姑。
平日有些人动不动就说自己要出家当和尚去,哪知和尚岂是谁都能当的?入得佛门,首先要解决名与空的问题,利与空的问题,色与空的问题,还要有定力和境界。
什么叫定力?心敏原在重庆罗汉寺修行,后到南川宝象寺为僧。罗汉寺地处闹市,宝象寺藏于深山,由彼及此,心敏和尚毫无眷恋,从容不迫,心如止水,虔诚如一,并重修了宝象寺的大雄宝殿。此谓定力。
什么叫境界?心敏敲了一下铜磐,我们凡夫俗子听到的,只是悦耳的响声,而心敏和尚的神情,分明是在响声之中,看到了佛光呈现,一片灿烂。
所以,不要轻言出家,要问一问,像心敏和尚这样。深山古刹,僧衣芒鞋,青灯黄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汝能持否?
我觉得自己还是可以的,今生就算了,下辈子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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