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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雕笔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6781
方英文,陕西镇安人,1958年出生,发表各类作品约五百万字。出版有《方英文小说精选》、《方英文散文精选》、《种瓜得豆》、《燕雀云泥》、《米霞》、《情人夜宴》、《云朵上的故乡》、《风月年少》(书法小品文集)、《短眠》等数十种。代表作为长篇小说《落红》、《后花园》。前者获首届柳青文学奖,后者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擅书法:自撰自书,隽永清丽。2012年被授予“中国新时代风雅名士”称号。供职报界。

  爬桌子

  在一个大家庭里,八岁前的我倍受宠爱。贫困年代,受宠并不表现于物质,而是大人们都喜欢我。除了母亲,自小到大,没有任何人打过我。如此安静自在的幼年,根本原因是祖父祖母营造的。祖父是位远近闻名的中医,祖母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我这厢呢,也是物以稀为贵,平常的家里,房前屋后晃来荡去的,就我一个小孩。我长大后,每次与父辈们相聚,他们总要提起我的儿时,三个字评价:话少,乖。同时必定提起一个,我经常表现的,我事后努力回想依然模糊的一个经典动作:我总是双手拽着祖母的后襟,她走哪我拽哪,不厌其烦地追问:奶啊奶啊,啥时爬桌子?

  为何盼望爬桌子呢?因为爬桌子意味着吃好的,而只有到了过年才会爬桌子、才会吃好的。大方桌安静地摆放在堂屋正墙的毛主席像下,桌面堆满了杂物。一年四季的饭食,几乎永远是包谷糁糊汤。很少吃一顿稠稠的糊汤,里面总是搭配着洋芋红薯南瓜野菜。吃饭也就一样菜,一碗酸菜或是腌菜,永远卧在灶台上。吃饭没菜,何须用大方桌!

  祖父平时在镇上的卫生院上班,周末回来住一晚。只要祖父在家,必定有人来请看病。来者大体不空手,两封挂面一包点心啥的。祖父把其脉问其诊,开处方的时候,祖母就给生火做饭。如果来者空手,又不在吃饭的点儿上,那人走时,祖母会说:吃了饭再走啊。声音和语气,不过是一个礼节;那人当然也客气一声,识趣告别了。有时来者虽然带了礼物,又恰在吃饭点上,那人还是不吃饭,要急着去抓药,回家治病人。祖母过意不去,一定不让人家空手离去。你来时若带的点心,走时就让你带把挂面。可见收礼之多数,结局照样是得之于求医,用之于患者。留给我们舒服一下肠胃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

  留客人吃的饭,自然一概是细粮。面条而已。全家人喉咙里的爪子虽然拼命往外伸,但是脸上的表情却也能够镇定自若。充其量背过身去,张张嘴巴皱皱鼻,贪婪几口从厨房里氤氲出来的细粮的香气罢了。招待客人的饭,通常只够舀三碗,只供祖父陪客人吃。吃的地方,在祖父祖母的卧室里,与床头咫尺之隔,一张条桌贴墙而放。桌上一碟辣子,祖父与客人各坐一头,吃面。刚吃几口,祖母就将第三碗面条端上桌子,对客人说:“吃了自己倒啊,千万不要作礼!”作礼,就是客气、谦让的意思。祖母刚转身,祖父就吃完了——我吃饭向来风卷残云,祖传也——筷子一放,对客人说:“你消停吃饱啊!”说罢,起身离去,找出钉子锤子,在堂屋里叮叮梆梆的,修理脱铆断榫的椅凳。那客人,面对着桌上的那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很是为难。不吃吧,肚里的地方还很宽展;吃呢,人家主人都“吃饱了”、离开了,你咋好意思继续赖着吃呢!于是嘴一抹,深情一瞥那碗面条,起身离开了。祖母看见,必定要抱怨客人不直爽,实在太客气。

  ——若那客人生性率真,或者感觉粗糙,硬是在主人离席无人陪吃的情况下,孤胆英雄当机立断,端起面条扣进自家碗里,土匪般汲溜大嚼起来,那么祖母准会及时出现在他面前,大加夸赞道:“好啊好啊,这才像自家人哦!一定要吃饱哦!”说罢,小脚如鼓点般进了厨房,声音很大地往锅里倒水,以锅铲击之撩之涮之,目的是通过声音传告客人:锅里干干净净没饭喽!

  只有过年的时候,大年三十早起,此时才把大方桌挪出来,收拾桌面清洗揩拭。桌面下的雕花格档,要一遍又一遍地浸润揩拭,因为一整年不曾用过它,那里面的尘垢厚且牢矣。大方桌置于堂屋中间,两张条桌拼接两头,如此才够围坐年夜饭。祖父老弟兄四个,分住于几十里外,所以三十晚上,他们各家都要派人来陪祖父团年的。

  正是这个时候,我才懂得一点儿长幼尊卑、“礼仪之邦”。我的年龄最小,自然坐在下席的最边角。几十年后,我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坐位,成语叫做“叨陪末座”。虽然没有地位,胳膊又短,但是不失权威啊——想吃啥,一指那盘子,立马有人给我夹来。

  那年头,“旧的礼教”惨遭批判与诋毁。而在吃年夜饭时,却又一概复辟了。安排各人的座位,是严格按照等级(辈分)长幼的。上席不用说,祖父祖母坐。不过祖母因为是主厨,所以大家都围坐好了,只待她端出最后一道喝酒的凉菜,她也入席就坐了,这才听祖父简单致辞几句,于是举杯。祖母呢,端起酒盅挨挨嘴唇便放下,立即去了厨房,准备热菜。

  如果人多拥挤,孙子辈中最小的一位,原本最没地位的那个小不点儿,此时忽然被提拔,可以荣幸地夹坐于上席祖父祖母之间。但这小不点儿不能坐椅子,而是只配坐在一个独木凳子上。

  同样坐上席,却有大边小边之分。那么哪边为大哪边为小呢?简言之,左为大右为小。那么哪边是左哪边是右呢?我一直搞不清,因为在你面对上席时,和你在上席位置总览全席时,左与右刚好相反。

  随着年岁与物质的同步增长,也就经常地,用不着等到过年就可以随时“爬桌子”、吃酒席了。只是不能确切回想起,具体从哪天开始结束了“叨陪末座”的历史。每次坐席,我的后面总有一个两个“末坐”。时光流逝,“末坐”越来越多,发觉自己鬼子进村般,日渐接近“权力顶峰”了。这时候的想法反倒与儿时背道而驰,实在不想坐上席!自然地,也就经常推辞饭局了。

  上周末,几个朋友约饭局,杜撰托词不想去。可能因为托词艺术性不够吧,友们不信,轮番来电话。问有什么要事吗?如果那酒席上,一只虾刚咬进嘴里,那人说出请我办个事,无权无势的我,岂不是虾卡喉咙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出命案哩!朋友电话里笑道:“此事确实很大,但是非你莫属!对你而言,不需费半点脑子,现场就OK了!”

  朋友来车,拉我直达饭店包间。一瞧,气派,奢华,大圆桌围坐了二十来个食客。男女混搭,只有三五个面孔陌生,唯独上座闲置恭候。全体起立,鼓掌:“欢迎方老上坐,给大家搞笑!”我有点哭笑不得,把我老汉当成弄臣优伶了不是!所以怎么谦让也不就范。可是大家都站着,赞美加调侃,什么你德高望重啦谦和风趣啦深受爱戴啦为中国文化贡献卓越啦……无论他们怎么吹捧,我坚决不坐上席。实在没有办法,我就说出不坐上席的理由:

  “坐上席最先奔赴火葬场。”

  此言一出,惊哑全体,场面顿时凝固了,饭局没法揭幕了。瞬间一思量:大家好心好意请你来吃酒席,你却如此丧门星!所以我当即挽狂澜于既倒:

  “哈哈,玩笑开过喽!今天就我最年长,除了我,谁有资格坐上席呀!”

  我一脱外衣,座山雕般昂坐上席了。

  夜晚被送回家里,半句话都懒得讲了。坐上席太累啊。你坐上席,你就是本次饭局的最高首长,意义等同临时皇帝或者看守内阁总理:你必须谦和亲民,一视同仁所有的在席者。对于陌生的面孔,他或她递上名片自报家门时,你要及时起身、双手接过,并在瞬间里记牢对方的名字、随后碰杯时保证准确叫出。大家都在热烈地纵论腐败、畅谈时局、辨析谣言,却总有一个两个爷们姐们一声不吭,分明形成一片化外之地、弱势群体、被遗忘角落,那么你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必须迅速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不吱声者身上,从而使在场者人人均享说话的快意,以使每一个食客都有机会秀出自家的思想与才艺。因为你被坐于上席主席,那么每上一道菜都是你先下箸品尝,新瓶初开的前三杯酒都由你来提议开饮,所有的夸奖一向首先奉献给你……而你,其实是个大草包,无非因为脸厚、能活、齿长而坐了上席、而大肆受敬享颂,所以你要务必满怀歉疚、心生罪感啊。一点儿代价都不愿付出与回报的被尊重,自私自利不说,实为寡廉鲜耻也!

  还是爬桌子,叨陪末座的好。

  永 远

  近年来,中国的大部分地区,经常是雾霾天气。冬天也不怎么下雪。或少数地方偶尔下点雪。一开始很不习惯,后来也就麻木了,你爱下不下。老天爷的事,人有什么办法呢。

  冬天的多半时间雾霾着,所以只想着天能晴朗就好。至于下不下雪,已近于奢望了。若是某天早起一开窗户,天无纤云、气色悦目,过不了一个时辰,你一刷微信,尽是光明温暖的图片。散步环城公园,见一对小夫妻,丈夫套着妻子的胳膊,妻子挺着自豪的肚子,边走边用手在肚子上画着太极圆圈。看样子孕儿至少七个月了吧。遥想当年,自个妻子怀孕时的情景,感慨流光实在太快!

  我放慢脚步,让那小夫妻走前面。尾随偷听,不失一乐。

  小两口商量着,先由哪方母亲担当保姆的事。接着说当务之急是胎教。“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啊!”——我真想上前告诉他们,这是目下的中国,我最讨厌的一句话。好在他们的话题,迅速转换到胎教的具体内容上。选择胎教第一课,两人各持己见。一说大江东去?一说太壮阔了,不宜胎儿;一说窗含西岭千秋雪?一说句子太长,娃娃难记;一说先天下之忧而忧,一说干嘛呀,不要搞政治啦!最后妻子说:床前明月光?丈夫马上赞同:就这个,好!

  李白的《静夜思》,可谓妇孺皆知: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于是我瞎想了,一直瞎想到深夜。如果全民公投“中华第一诗”,结果没法预料。但我估计这首《静夜思》,一定位居前茅。很可能前三名。没准第一名!如此推断的理由是,中国哲学无论内质还是形式,都很阴柔。而月亮月色,正是阴柔的最经典的意象符号。与太阳一词对称,月亮便叫太阴。

  李白的四句诗简朴如画,意思一目了然:月色是最美的,乡愁是永远的。人一脱离子宫,就开始漂泊。为了生活,必须四处奔波。怀念童年,思念故乡成为一条暗河,日夜流淌在血液里梦境里。偶尔回归,即便回归时香车美人光宗耀祖,但是展现在眼前的故乡故园,却一概物是人非了,你怎不怅然而愁怀!

  一个人,就算你从幼年到老年,未曾离开故乡半步,那你依然难脱乡愁:父母不在了,儿时的玩伴远走高飞了,透明的空气没有了,清澈的溪流干涸了,你能不眷恋往昔吗!就是说你固然没有远走,那也不过是犹如废弃的车站,车站没有挪动,但是列车远去了,一去不复返了,留给车站的只有冷清与寂寥。

  月光是最美的,乡愁是永远的。所以李白,才是全人类的。

  悲剧小说家

  鲁迅在我这个年纪业已去世。因此我觉得占了大便宜,于是彻底把自己解而放之了。我将手机设为静音,意味着我只看短信、拒绝噪音。反正斯德哥尔摩不会给我来电。白宫也不会。即使他们真的犯神经给我打电话,我也享有不接听的权利。

  我只看短信,马桶上或公交车里看短信。饭局啊研讨会啊之类,能去就回复去;不能去就请假,说明不能去(多半不想去)的原因。更多的短信来自未名号码,尤其来自□□88、□□68。除了少数重大新闻外,其余全是票据广告、星闻性事之类垃圾信息,压根不点开,横竖删掉完事。可是前天听会时——开会时坐后排玩手机,是当下的一大风景——没留神,点开一条短信,读之当即绝倒:

  邮件提醒资讯篇:去年以来,黑龙江一在押犯,用微信与监狱附近的女性聊天,后与七人保持情人关系。其中某女被骗八万;某民警妻子入狱探视并发生关系。

  我立即截屏,发布于微信且加按语道:什么叫长篇小说?请将这个,其中的细节,各色人等的心理活动,增补、呈现出来,就是长篇小说。与托尔斯泰写《复活》的素材相比,这个似乎更容易生发成长篇小说。

  暂且抛开伦理道德吧,这个狱犯的手段,实在配称一个罕见的、才华横溢的英雄人物。如同007。可惜未被情报机构发现,否则被赏识被重用,派其肩负“大国博弈”中的特工,没准建立不朽功勋。

  微信刚一发布,一位江西作家朋友首先留言:羡慕嫉妒恨,我每天用微信,还不坐牢,居然一个女的都勾引不到!

  一位诗人点评:牛人。

  书法家:伟人。

  纪委干部:更像神话。

  女记者:简直不敢相信,好想知道他长啥样!

  我立即回复女记者:看看看,如此非常之男犯,必定引起女人,尤其美女的好奇!因为就我所知,女人天性更浪漫,尤其迷“才”——不然,狱犯何以获得七个女人的芳心!

  一位公安局长(业余作家)留言:方老所言极是!有些事确实发生了,但确实推理不下去。需要采访当事人。

  我答:此事涉及心理学、病理学、人类学、民俗学、遗传学,还应参照中外犯罪史料,以及人性在特定场合(情景)下的,连自身事后也不能准确解释的言与行。

  总之,凡是有趣之留言,我一概尽力回答。“互动”具有很强的激活功能,让人颇长见识。我回答的总体要旨,是关于长篇小说这一重量级的文学文体。

  小说的黄金岁月在明清两代。四大名著之后的小说,统计学上固然无以计数,但究竟哪部小说可以改写小说史,成为中国“七大名著”“九大名著”?光阴未到,所以难讲。也似乎没有必要“畅想未来”。前人又不是没有“畅想”过,如今看来多半笑话。我们要面对的,依然存在的事实是:在目下的人类文坛上,小说,尤其长篇小说,依然雄坐头把交椅,依然是注释作家的核心词。写小说的人,只有写小说的人,人们在介绍他时,才说他是个作家。如果他只是写作,却没有写过小说,或者写过小说却无甚影响,那么介绍他时,一定会在作家二字之前,加词限定,如:散文作家,报告文学作家,儿童文学作家,报纸专栏作家,杂文作家,小品文作家……类似官员简历中的“研究生在读”,总给人以杂牌军的印象。这其间的原因是什么呢?原因可能不少,但我猜最主要的原因是:小说太难写了!否则,都去当吴承恩、曹雪芹了。

  我喜欢把吴承恩置于曹雪芹之前,是我偏爱《西游记》。因为《西游记》以无可质疑的品质,正能量于中国人,且充满理想主义色彩。

  写小说之难,即以上引狱犯为例,他凭什么在大牢里,仅以微信就搞到七个情人?如果引用这个案例,发一通诸如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啦,监狱管理如此混乱啦之类的议论感慨,也就写篇杂文而已。但是写成小说呢?难写,需要增补的东西太多。极其难写且不说,关键是在如今,在传播手段与速度已成神话的当下——

  首先,如此绝佳的小说素材,不可能为某个小说家独占而不泄密。素材被各种传媒以闪电般的速度,眨眼间“风靡全球”了,被肤浅一笑地瞬间消费掉了。就算你穷尽想象而敷衍成小说,那么读者一看简介,说:噢,根据黑龙江狱犯案例写的啦!多半不买了。

  如今恰值反腐,一个一个的贪官次第落马,他们的故事无不令人拍案惊奇。现实生活的惊人传奇借助于传媒的飞速销售,于是小说家,昔日光华炫目的小说家,命定了成为时代的悲剧人物。小说家心理之失落,一如正在台上教育群众、话未讲完即被带走的贪官的心理失落。

  窃以为小说家挣扎苟活的唯一办法是:回避与出奇。再好的素材,只要被大众消费过,你最好舍弃为上。选好了你熟悉的素材,再以别裁的结构、绝妙的语言、新颖的人物写出来。且不妨刻意地,偏偏写成任何影视唯有高山仰止、却永远无法改编的小说作品来,那才叫一个好。

  小说的意义在于唯有小说才能够全方位打开隐秘的人性世界。如此,才是小说的活路,小说家的尊严与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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