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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一个人的美食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6701
创作谈

  多年前,作为一名诗歌习练者,我写下如此诗观:逼近现实,让词语在隐痛中发光。后来我投靠到散文的阵容,这句话依然有效。这意味着我希望我的散文书写,是对现实构成审视和观照的文学,是语言上有光泽感的文学,不是无关痛痒的文学。

  塞壬,原名黄红艳,1974年出生于湖北黄石,现居东莞长安。2004年开始散文创作,已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和《匿名者》两部,作品多次入选各类年度选本及排行榜。散文作品《转身》《托养所手记》先后两次荣获“茅台杯”《人民文学》奖;散文作品《托养所手记》和《悲迓》先后两次荣获最佳华文奖;2009年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荣获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2015年《悲迓》荣获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

  ——你离不开一个地方,是因为你的胃离不开那个地方。一个湖北人在东莞十几年,最先背叛的就是她的胃。

  杏林春的龟苓膏

  东莞四处可见杏林春凉茶店,绿色的招牌,一看见就一股清凉之气。走进去坐坐,不大的店面,一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安安静静地守在台前。大概有一股药店的气质,杏林春像庵堂一般清静,坐在里面的人,小声地说着话,不慌不忙的,但又不像是茶馆那类闲适,它从来不会高朋满座,人声喧哗,似乎一年四季那里的冷气都开得很足,杏林春卖凉茶,卖的是一股中医的范,讲究一个简约的格。

  然而,我最钟意杏林春的龟苓膏,还有它的桂花香蜜。我记得在虎门报社旁边就有一家杏林春,有时在外面采访完回来,在公交车上挤了一身的汗,粘粘的感觉,还有挥之不去的热浊之气让人困乏。我就会先走进杏林春,慢慢吃完一份龟苓膏,然后回办公室。一个不大的塑料胶盒,抠开,一个折叠的塑料匙,然后揭掉那层面上的锡纸,晃悠悠,黑褐色的半透明胶体闪着莹莹的光。入口那微苦的味道,还有流在嘴角的浅黑的汁水让人一下子慢下来。吃苦味的东西,没有人是快的。我可以趁这会慢慢恢复内心的平静,让焦灼和疲惫烟消云散,让皮肤凉下来,等到胀胀的大脑清醒过来,一盒龟苓膏就要见底了。在认识红以前,我从未打开过桌上的那个不锈钢的细颈壶,我知道里面是甜甜的蜂蜜,因为独独钟爱龟苓膏那分苦味,所以我吃的都是没有加蜜 的原味龟苓膏。

  报社来了个女孩子,叫红,很年轻,才刚刚大学毕业,年轻人整个都是甜的,穿鲜嫩的苹果绿连衣裙,笑容也是甜甜的,相约去采访回来,两个人坐进报社旁边的杏林春,小姑娘居然点了两份龟苓膏,说是一份不过瘾。我看她用匙子将整块的膏体划成“井”字格,这样龟苓膏就成了碎丁,然后她拎起桌上的细颈壶,把浸了阳光般的蜂蜜洒在碎丁上,她快乐地搅拌,发出咯咯的笑声。我第一次闻到这蜂蜜有一股浓郁的桂花香,那是一种沁人肺腑的清芬,非常纯净的香味,清冷,萦于我与她之间。恍若,我也跟她这么年轻似的。

  一回过神,她已将这桂花香蜜洒在了我的那份龟苓膏里,我学着她的样子,把匙子将膏体切成碎丁,然后欢快地搅拌,入口,非常奇怪的是,甜依然甜它的,可苦味依旧,苦也是苦它的,两不相扰,甜不夺苦,苦不侵甜,它们独自清晰。我忘着眼前的这人儿,再看看自己,这样的龟苓膏的味道,多么值得深味。

  午夜的砂锅粥

  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过着一种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不省人事地昏睡,夜晚看碟喝茶读书写作,在这种生活中,我每天只吃一顿饭,在午夜一个人吃完一式中份的砂锅粥,吃两个小时,只到吃得钵盆冰凉,直到起风,直到自己成为黑夜的一部分,然后独自摸回寓所。

  颓废像是毒品,很难戒掉。那些失控的文字就会在那样的状态中完成,它们独自发光,吸尽我身体最后的温暖与光。疲备来袭,我会系上布裙,趿上拖鞋,下楼去寻找潮汕人开的砂锅粥的店子,它们肮脏,混乱,满是污迹的地板,桌上是劣质纸巾和方便碗筷,破旧的杂货柜上放着一台积满灰尘的老电视机,连环播着TVB的电视剧。临街烧的蜂窝煤炉子,铝制的大锅里冒着热气,里间潮湿阴暗,案板在地上,堆着鲜血淋淋的鱼蛙内脏,不让人进去,说是独家配方的砂锅粥。这样的店子,它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我。落魄肮脏的发霉气息。

  两三桌散客依然还在,他们喝着啤酒,大声喧哗。他们点的大份的砂锅粥,早就见了底,孤单的勺子斜躺,空啤酒瓶迎风而歌,红脸青筋暴胀的年轻人说着狠话。我通常点一个中份,花蟹底,但有时也点虾底。蟹揭了壳,从中间劈开,黄就散在粥里,端上来,笨重的砂钵,滚烫,滋滋地响,搅动木勺,把芫荽撒在上面,店家小弟染着金黄的头发,纹了身的手臂显出友好的匪气,还把两个小茭头麻利地撕开,扔进砂钵里,他还递过来一小碟油炸的黄豆,这东西脆嘣嘣的,肚子中间开了膛。

  这应该是在虎门。似乎是刚刚被老板炒掉的那段日子,我对工作充满敌意。或者说,我已经不知道如何跟人相处。自闭、宅,少语,我的肉身似乎在阴暗的公寓里开始慢慢烂掉。但是味蕾,它独自旺盛而挑剔,它需要绝对的鲜美,纯粹的鲜美,流体,不用咀嚼,然后直接送进胃里,让它充实,让它臌胀,一个中份有七小碗,越吃越稠,越吃越冷,两个小时,舌尖的警醒,体力在慢慢充盈,我的筋骨开始活络,我发过多少誓,今天是最后一次,明天去找工作,我握紧拳头,踌躇满志,甚至心怀天下,肋下快要伸出翅膀。然而——

  那破败混乱的粥店,那嘈杂划拳斗酒的散客,那样的晚风,那冰凉的钵盆,还有眼中未滴落的浊泪,让我万劫不复地摔进深深的昏睡里,直至再次被鲜美无比的味蕾刺激唤醒。

  捎半只烧鹅回家

  在东莞租房子,我总会留个心眼,附近一定要有一家干净明亮的烧腊店,下了班,打那里经过,捎半只烧鹅回家,用荷叶包好,塞进自行车筐子里。那个时候人是疲惫的,然而就一瞬间,我空空的胃就涌起一种急切的回应,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小手,已经揪住这筐中的烧鹅不放了。没有什么比独自享受一种美食更能有效地赶走寂寞了。

  烧鹅这种东西不是用来下饭或者饱腹的。它需要你精致的品玩,感受它的色泽与肌理,鲜亮的脆皮,白嫩且略带血丝的肉质,入口那一瞬间,味蕾传递全身的感觉妙不可言。满口香油,吞咽的刹那,仿佛连舌头根也跟着吞下去。广东人吃烧鹅,配的一种甜甜的酸梅酱,有好看的橙红色,盛在洁白的小碟里,甚是养眼。然而,我吃不惯这种酸甜的酱。拍好蒜,切红尖椒,酱油和醋兑匀,再把烧滚的花生油浇上去,我调的这种香料实际上也适合吃饺子。通常在晚饭后,看电视的光景,把盘和碟端到茶几上,用牙签扎起,佐以香料,一个人挥霍着漫长的夜晚。

  以前有个同事叫阿敏,是大岭山人,我们提起烧鹅,她总是一副不屑的神情:你们吃的这种也配叫烧鹅?我们都笑了,大岭山的烧鹅名震四方,是用荔枝柴火烧成的。阿敏为了展现她大岭山正宗的烧鹅,还专程请我们去她的家吃了一次。然而,更让我感兴趣的却是烧制的过程,阿敏的祖父年过古稀,据说是一把制烧腊的好手。我们去的时候,脆皮烧鹅已经摆到桌子上,好生遗憾。然而,非常奇怪的是,我并未吃出这大岭山烧鹅有更突出的美味。后来,我把这个疑惑说给一个吃货朋友听,他竟一阵大笑,说我作为一个食客的段位不够,要想较出这其中的差别,需要有一个开阔、精密且见识多广的味蕾感觉。好比是,对于一个烟鬼来说,只需一闻就能辨出烟的优劣来。

  听了这样的话,我似乎有些释然了。其实广东的烧鹅类别多了去,我才吃了几种?仅东莞的,我都没有吃遍。在有限的味蕾识别系统中,我无意去做一个遍尝美味的实践者,更无意去苛求这美味中的精微差别。对我来说,经过一个普通的烧腊店,捎半只烧鹅回家,这就会让我在异乡的打拼生涯中,感受一种贴心的惬意。

  白灼芥菜的诱惑

  在我湖北老家,芥菜只用来做咸菜,不会在幼嫩的时候采摘,一般要等到它长得苍绿肥硕,大大的叶子和粗硬的笋杆,等到它开花,在一个阳光毒辣的夏末采摘,然后洗净,再晒上一个日头,揉盐装罐,用砖头压好,半月许,开坛炒食。我们爱吃的酸菜鱼,就是用这种腌好的酸芥菜下的料。

  广东人把这种又老又苦的东西用来鲜食,这是我们先前从未见过的。更加难以理解的是,吃法非常寡素,像个和尚菜。不见油,清水,盐,翠碧的青菜被开水灼过,码在盘上,蒜蓉堆在那里。这就是广东人所说的白灼芥菜。凭我对这个做法的理解是,它完全保留了青菜的原味,那么——只有有特殊口感的食材才配这么去保留它。说实在的,但凡白灼的食材对口感的要求是相当苛刻,不是谁白灼一下就能入得了口。它必须得鲜美,比如白灼虾。那个味道想必不用多说了。现在,白灼芥菜,摆在你面前,清汤寡水,绿得养眼,它开始挑战你的味蕾。然后首先迎面扑来的却是一种野蒿般的清香味,一般太多野菜都会有独特的芳香,具有某种挥发性的香精油,有山野的品性。白灼芥菜可能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这种清香,肥嫩的长杆,注满了鲜甜的汁水,咬开,脆爽利落,而口齿留香。只转一圈,就看见一汪清水在盘里。

  在东莞吃的白灼芥菜都是在大酒店里,齐头码着端出来,这是在鱼肉上过之后出来的,很是爽口开胃,几乎没有人不喜欢。我有一个朋友在莞城写诗,他有一个极有意思的习惯,跟他在一起吃饭,等这白灼芥菜被人家吃完,他独要了这芥菜清汤,用来拌饭吃,说是香甜无比。我在他的怂恿下,也吃过一回,香是香,但不至于像他那样,把这汤拌饭三口两口就扒完,还意犹未尽,似乎那虾蟹鸡鹅就那么回事似的。

  看上去这么简单的一盘菜,做起来却不容易,我在家里试过几回,都难以做出那种清澈、芳香的汤汁来,一律地,我的汤汁浑浊发绿,要不就是菜叶发黄,没有新鲜的碧翠之色,向人家讨教了几次,仍然没有做好过一回,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想来,这里面是有一个火候方面的度的问题,不好把握。后来才知道这么鲜甜的芥菜叫做水东芥菜,是广东电白的特产,然而,我也吃到过不是电白产的芥菜,也白灼,清香依旧,但却有淡淡的苦味,正是这个苦味让我想起家乡的老芥菜,之所以这微苦的白灼芥菜还存在,我想是因为太多的人,恰恰喜欢这微苦的味道。独特,微苦过后才泛出清甜。

  给我寄东莞腊肠

  每年春节前,都会挑上好的东莞腊肠寄回湖北老家。有一年,我弟弟来东莞看我,我用东莞腊肠炒荷兰豆,他一个人把那一盘全吃了。腊肠红艳鲜亮,荷兰豆翠碧娇嫩,甚是养眼,一看就有了胃口。我湖北老家的腊肠素来有名,但皮相不好看,黑油油的,是熏过的,味道是另一番滋味。现在我一家人爱吃东莞腊肠,就爱它一个甜润,水晶般的质感。

  对于一道菜来说,好看当然是相当重要的。薄薄的东莞腊肠片,被微炸后,略略卷起,一咬就一汪油,咸甜适当,不管配什么菜,占着一个亮丽的红,那碗菜底子就亮了起来,好看的东西,人们自然就会把筷子伸向它。色香味,色字在前头。

  刚到东莞那年,跟郑小琼一起去沙田拜访诗人百定安老师,百老师请我们吃沙田的海鲜,在饭桌上聊着诗歌,和关于诗歌的那些事。末了,他送给我们一人两大盒东莞腊肠,包装很是精美,郑小琼说不要,硬要送给我,说是吃食堂没有在家开火,可是我一人哪拎得动四盒腊肠?推来推去,小琼就不再坚持,现在想来,肠子都悔青了,这么好的东西,我咋没有接过来呢?我至今记得这些事,当然不是因为腊肠,是因为东莞这帮朋友,跟他们相聚的每一个细节,点点滴滴,都那样温暖。

  一个人在东莞呆过,走的时候,不忘向他的朋友叮嘱,记得每年给他寄些腊肠,长安写小说的洪湖浪就有这么一个朋友,那人现在北京,东莞腊肠让他牵挂,这洪湖浪每年准时寄上好的腊肠给他的朋友。这样一件美事,在我看来,腊肠只是一个道具,它传递的是人跟人的情谊,两不相忘。北京买不到东莞腊肠吗?当然不是,因为味道最好的腊肠一定是朋友寄来的。

  春节的时候,单位的年货也会有腊肠,很小的一包,只十来个。为什么用了“个”字,而不是“根”?不过,似乎用“坨”字更确切,东莞腊肠造型袖珍,短短的一截,用麻绳结得密密的,像一根藤上结的红果,又像一串串的糖葫芦。典故上说,从前有个矮子卖腊肠,人矮,腊肠太长都拖在地上弄脏了,他想了个办法,把腊肠做得又短又粗,煞是壮实可爱,在街上叫卖,果然备受人们喜爱。

  我要哪天离开东莞了,有一件事是必须的,那就是委托朋友每年给我寄东莞腊肠。

  喝早茶

  广东人的早茶跟茶似乎没什么关系。他们口中的那句:“饮左茶未”似乎也不是问你有没有喝茶,相反倒很像是问,吃了没。喝早茶在广东就是吃早餐了,如果要说得更明白应该是指,在酒店吃早餐才叫喝早茶。上班族怕是难得有机会去喝早茶的,他们备受打卡之苦,普通低收入打工者也不会去酒店吃一个早餐。最后,似乎只能是有闲、有钱的人才会去喝早茶。

  我在东莞喝早茶,无一例外的,本地的中老年人居多,他们带着孙字辈坐在一张大桌上,说着我们听不懂的东莞土白话,慢悠悠,那个闲适,那个自在。九点或者十点又有什么关系,时间不重要,不急不赶。再环顾,是一些商务人士,几个围一桌,有可能是住酒店的客户,椅子后面放着黑色公文包,手机全放在桌上;有着精致妆容的师奶们也会有一两桌,女人们边吃着,边看着手机。在这里所有的步伐都慢下来,在慢中,美味是时光的调剂品。

  广东早茶是精致生活的典型,它不仅要求你有闲有钱,你还得融入这内里的文化,享受富足的时光,把美味当成习惯,心照不宣,不必言明。而言的,却是各类八卦,关乎风月,关乎人情。一家人去喝早茶也绝非天天都有的事,休息日,好晴天才去一回,那个喧闹,手推车在人缝里缓慢往前推,人声鼎沸中有一股融融的世俗民情。

  必点的总会有虾饺,蒸排骨,凤爪,马蹄膏,榴莲酥,叉烧包,还有一份及第粥,茶点都用小蒸笼端出来,数量就三五个,精致得让人不忍不手,那小笼包,莹透晶亮,鲜美的汁水得用吸管去戳开来吸,而虾饺通常是连吃几个而不知其味,很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虾饺可爱如小胖兔子,蹲在笼里,无辜得要命。广东早茶实在不利于减肥,因为时间长,在聊天中,不知不觉吃得更多,我深有体会。

  前几年,我在东莞镇区一家媒体工作,每月开选题会,社长就请我们去喝早茶,边吃边开会,从早上九点开到中午十二点。本来,喝早茶没人不喜欢,可是开选题会是人人头痛的,碰到自己的选题没有通过,那更是苦不堪言。在那样的氛围里,什么虾饺,什么汤包,什么卤水,全都没有了往日的滋味,这个早茶不好喝啊。然而,为了怕亏了自己,我们全都狠狠地点,照单子上最贵的点,既然要犒劳我们,那就不客气了。

  排骨藕汤

  是哪一年,我在宿舍煲排骨藕汤,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住对门的同事。她探头问,你在煲排骨藕汤吗?我说是啊,没经过我允许,她就跨了进来。径直奔向我的厨房。

  只有湖北人才会对排骨藕汤如此敏感。在东莞,唯独地道的东莞菜反而少有人吃,要知道,这个城市的主要人口是外来人,这么多年了,东莞人也吃辣,到处可见火锅店,湘菜馆遍地开花。即便是东莞本地菜,端到外地人跟前,人家也是要加辣的。文化的融合和渗透,在饮食方面尤其突出。我在东莞听到一个新鲜的名词叫做微辣和中辣,我想,这一定是为了适应广东人的口味才对辣进行了分级,这个说法,在内地鲜有所闻。什么是东莞菜,要我说,东莞菜就是无法定义。它是个复杂体。

  然而,全国各地的口味虽然在东莞荟集,但地道的地方名菜在东莞很难吃到原味。比如排骨藕汤。是东莞人做不出湖北口味的排骨藕汤吗?当然不是。究其根本,东莞根本找不到湖北的藕,那种细长的、稀节的、一折断就连密丝的粉藕。东莞的藕,不论饨多久都不会烂,吃起来是脆的,而且汤汁清亮,寡素,不见浓香。我相信每一个在东莞的湖北人都会想念家乡的排骨藕汤,汤稠,藕粉色,咬开饨烂的藕,依然是扯不断的白色细丝,可以看见莹亮的小粉珠,这是淀粉的结晶珠子,粉腻,清香,还有天然的甜味。

  藕不好,我一般不会在东莞做排骨藕汤。有老乡过完春节返莞,给我捎来了几段湖藕,斜切了寸段,把排骨捡稍肥些的一同装进砂罐,一次性添足水,不加任何料,用大火烧开,然后拧文火慢慢炖。只有正宗的排骨藕汤的香味才能吸引湖北老乡的鼻子,她跨进我的家门,奔向厨房,揭开砂锅盖子,很享受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我了解这个深呼吸对于一个异乡人有多受用。见我微笑,她拿起汤勺舀来尝了一口,咂咂嘴,然后说了这样一句话:真像是我妈做的。

  我听了竟感动起来。忙问她老家是湖北哪里,她告诉我说是洪湖。哦洪湖,湖北产藕区啊。在一个洪湖人面前不必多谈排骨藕汤,我知道她能品出最精微的藕的味道。那是故乡的味道,不必说出,只身在外的人都感同身受。

  长安人的盆菜

  长安人吃盆菜是件挺豪气的事。有万人盆菜宴之说,那场面,可以用恢弘两个字来形容。整个长安广场就是一片茫茫的餐桌,我第一次得见,觉得吃完这盆菜似乎就有了一种去干一番大事业的架式。然而坐下来吃,却发现完全不是这样的趣味,这长安人是吃着盆菜听粤剧的,慢慢地品,细细地斟。有一种极浓的地方风情。

  在过去,长安人在过年过节时才难得吃一回盆菜。关于盆菜,广东有很多地方都有,但长安人把盆菜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于是乎,长安的盆菜就声名远播了。我是湖北人,对这种炖得烂熟且口味偏淡的菜本无太大兴趣,然而,深入其中,盆菜给出的是一种热烈的氛围。渐渐地,我会用公筷去刨盆底的萝卜、香芋、腐竹和蘑菇,它们浸透了上面各类海鲜、鸡鸭、叉烧及肉类的鲜汁,入口,浓香滑嫩,端着酒杯,从这个桌串到那个桌,或者干脆就坐到别的桌上不回原桌,几圈下来,人也微醺,台上的粤剧咿咿呀呀的唱着,空旷的广场,起了风,总是难免心生悲意,吃着它乡的盆菜,却时时北望家园。

  也许是因为盆菜并没有强烈的排它性,极少听人说盆菜不好适应的。食材皆是家常的,无非鸡鸭鹅,海鲜及蔬菜,并无含有特殊气味及口感的食材,它与所有人都保有一种亲和度,没有刺激与挑战味蕾的姿态。我虽并未亲眼见过盆菜的做法,但猜想其做法并不复杂,盆菜是由各类做好的菜肴层层铺上去的,肉类在上面,素的在下面吸流下来的浓汁,传说共铺了十层,然后在一个盆里加热,用锡纸封好,再端出来。

  一桌子人围在一起吃一大盆菜,这本身就拉近了距离,好像是一家人。我偏爱浸透了浓汁的腐竹,用公筷翻江倒海般地在盆里寻找,不料被身边一位好心的大婶告诫说,这样做很不礼貌。我一下子领会了,尴尬地笑笑。然而她也不好意思地说,啊,没什么啦,玩笑啦,爱吃就好。说着,满脸歉意。

  我在长安做一本影像类的杂志,在查看长安旧照片时,发现长安人吃盆菜的老照片,在那种黑白照片里,赤着脚的长安人围坐在盆前,争相吃着盆菜。我忽然问出了一个极不妥当的问题:这么多人都把自己的筷子伸向一个盆,不脏吗?一位年长的长安学者瞥了我一眼: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盆菜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美食,谁会顾及到“脏”的问题?我又一次因为盆菜出了糗,真惭愧。

  在长安吃盆菜,听粤剧依然不是市井生活的一个片段,毕竟,不是平常日子就能吃到盆菜的,长安人这么宝贝他们的盆菜,自然不会天天去吃它。盆菜更像是某种精神的符号,它有自身的寓意,很大程度上,属于文化与精神的层面,你想,这样东西,你能天天吃吗?

  糖水,糖水

  我以为糖水是上天馈赠给女人们的。滋养,甜,滑润,这样的字眼唯有女人去消受。然而在广东,大街小巷,四处遍布这糖水小店,男人女人走进去,要了绿豆沙,银耳莲子羹,小小的盅,精致的小匙,慢慢地,一勺一勺吃完。古书上说,岭南素有毒气,一般我们理解为热气了,热气横生的广东人想了很多法子对付这让人躁动不安的热毒,凉茶应运而生,然而凉茶有药性,是损底子的。要想除掉这热毒,还能滋养人,这宝贝就是糖水了。

  我出生在湖北,广东人说的这种糖水,以前我们是当作真正的补品炖给女人喝的,相当隆重,光是银耳,冰糖、枸杞、桂圆,都是罕物,哪知广东遍地都是,喝个糖水跟吃根冰棒一样随意,真让初来乍到的我感到汗颜。工作晚了,办公室的负责人就会叫上糖水给我们当宵夜,几个同伴逛街累了就溜到糖水店里休息一会,既可以蹭小店的空调,又能喝到冰甜的糖水。

  先前住在长安咸西,租的农民房,房东与我们同住一楼,房东太太是一位热情的长安本地妇女,胖胖的,很爱干净,讲的普通话很难听,但勉强能听懂。盛夏,每每晚餐后,她都会煲一大锅糖水,然后按我们的房号叫我们拿碗自己去盛。绿豆沙,红薯,银耳百合,海带绿豆,花样不少。看我们盛,她在一边说,多添些啦,多添些。有时,我们懒得拿回房去喝,就在她家的客厅喝完,一大屋子人,都是租户,大家聊天,你老家哪里啊,我江西,你哪家哪里啊,我湖北……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说,能记起的温暖总会有这些人和事,那糖水可真甜啊,有沁人肺腑的清爽之感,莹亮晶甜,没有浊气,像喝了清甜的雪花水。

  去酒店吃饭,最后一道上的就是糖水,如果有人特别为你点了木瓜炖雪蛤,你一定要感谢他的那份体贴。能够为你点这道糖水的男人应该是一个入微、细致而又慈悲的人,你喝的每一口晶甜里,都有一份他的心意。只是在十年前,我并不懂得这样的情怀,潦潦草草地喝完那人为你点的木瓜雪蛤,说了一句面上的谢谢,没有细品,没有考量,错过一份心意,也许还错过了一个人。

  道滘粽

  第一次吃东莞道滘粽,心里想,道滘人怎么把月饼馅裹进粽子里,那咸蛋黄,绿豆沙,还有五花肉,分明就是中秋月饼的配方啊。然而粽叶的清香,糯米的绵软,望着窗外蒸蒸暑气,拈一块粽子蘸上砂糖,漫不经心地咬上一口,那滋味真叫惊艳了。我以为粽子不可以有如此的美味。

  跟道滘粽同时出场的还有新摘的荔枝,凤凰花也开了,盛大的夏日刚刚启幕。对于一个楚人来说,对粽子的情感相对是纯粹的。在印象里,粽子不存在好吃与不好吃的说法,它是一个仪式感太强的东西,以致于我们模糊了味蕾的感觉。粽子需要好吃吗?谁那么怠慢,有闲心去品尝它的滋味。宏大的祭祀,龙舟,把粽子洒进长江,让它顺流而下,流到一个叫汩罗江的地方,吸引鱼群,保全楚国大诗人屈原的尸体。在幼时,每逢端午节,我跟着小脚的祖母去江边,跟着蚁群般的人流涌到长江边,她提着小竹篾篮,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把篮子里的粽子一个一个地洒向长江。

  那时感觉粽子不好吃,红枣泥的馅,放了很多糖,仿佛唯恐不够甜,吸引不了江里的鱼群。那种甜味有一股陈旧的气息,如同被糖腌过,连叶子都是甜的。太粘的糯米,沾到手指上张不开,而且吃的时候,咀嚼的声音有一种被吸住的“滋滋”声,那是嗜甜的人露骨的贪婪。

  在广东十几年,这个地方的人似乎更看重味蕾的需要,他们吃咸的肉粽,居然还有品牌,漂亮的包装,浓浓的商业味道。白瓷盘里,用刀切开道滘粽,橘红的咸蛋黄就露出来,糯米的粘度刚刚好,不沾牙,微微有一股碱水味,只吃一个,很有饱腹感。光是剪开外面的麻绳就特别有意思,类似的经历,似乎吃大闸蟹也有过,在干净利落的卡嚓声里,层层剥开已是棕黄色的箬叶,有多少人记得这粽子跟一个人有关?而远在湖北的老家,是否还依然上演长江边洒粽子的仪式?

  沉溺在这美味里。盛夏即将来临,荔枝莹透,粽子飘香。过端午节吃粽子本身就是一个仪式吧,这样的东西本来不足以用来饱腹,只是吃它的一个味道,优雅而新鲜,充满现代感的情调。一边吃着,一边盘算,这样的假期,应该去一个什么地方好好放松一下身心。至于,屈原,太多人已经忘掉了吧。

  打包一份肠粉

  广东的早餐,除了早茶,我最愿意吃的就是肠粉了。第一次听闻,以为是猪大肠煮的粉,顿时捏住鼻子,皱着眉,打开便当盒一看,却是卷筒状的白胶体,晶莹剔透,可以看见卷在里面的鲜虾,透着红,韭黄明亮,香菇切成细末,一样清晰可见,两根碧绿的菜芯烫过,并头摆在上面,甚是养眼。用竹筷挑起来吃,香糯,鲜甜,只一个感觉,一份做早餐,量略嫌少。

  那个时候,我过着吃早餐的生活。早上去公司上班要打卡,分秒必争。然而,我还是乐得站在那里排队等一份鲜虾韭黄香菇粉,自带便当盒,站在满是雾气的蒸屉前,看着师傅往屉里撒了一层湿汤粉,迅速地把活虾、韭黄和香菇末撒在上面,然后把蒸屉推进去,只一会,他就拉开铁皮抽屉,白白的雾气弥漫着他的脸,等我看清楚时,他已拿着个小铲子把蒸熟的粉刮起并卷成圆筒,把虾、韭黄和香菇卷进去。四根肠,摆进我的便当盒里,然后我自己去桌上洒酱油,提走。

  肠粉好吃,只能在外面吃,在家里恐怕是做不来的,因为它需要一个特殊的设备。肠粉的店子招牌一般叫做肠粉皇,装修得色彩明快,柠檬黄和大红的底色,鲜黄色工作服的女孩子很有朝气,有一张甜甜的笑脸,一进去,人就食欲倍增。我在长安吃肠粉素来吃两份,选上午十点多钟去吃,一份鸳鸯粉,一份牛肉粉,吃完,午饭也省了。有一次,跟一个年轻的记者外出采访,误了午餐,两个人都很饿,从乌沙工业园出来,刚好路边有家肠粉皇的店子,两个人径直走进去,还未坐定就点了两份。结果先上了他的那份,猪肝的,我急巴巴地翘首等着我那份,不到一分钟,我的鲜虾的也端上来了,一回头,年轻人居然把他那份肠粉吃完了,渣都不剩,不到一分钟。他尴尬地看着我笑笑,我忙对服务员说,再上一份。后来,我把这个典故惟妙惟肖说给办公室的人同事听,大家都笑得捶桌子,年轻人追着我打。

  后来我在长安图书馆工作,办公室有三个年轻人,两男一女,我算是一个前辈了吧,打完卡,我们在办公室开始想着去买早餐,这种事,不会轮到我跑腿,年轻人就会问,塞姐,今天吃什么,肠粉。时间一长,他们也不问了,直接带份肠粉过来,反正错不了。

  猪脚姜醋

  单位女同事生完孩子来上班,办公室桌上放了一煲姜醋猪脚,一揭开盖子就闻到酸酸甜甜的味道,拣个猪脚吃一口,肥嫩的胶质,盈盈抖动,连里面的筋都炖得烂熟,滑爽,劲道,不知不觉连舌头根都吞进肚里,猪脚的胶质是美容的,女人都知道,抢着吃似乎就更好吃了,最后留几坨生姜沉在煲底,几个剥壳的鸡蛋也被人用筷子叉走吃掉。

  东莞人生孩子报喜就用这猪脚姜醋,这东西一来,就意味着一个小生命来到了人间。吃猪脚姜醋似乎没有人客气,大家都乐得去分享这个喜讯,都问,宝宝生下来几斤重啊,像谁多一些啊,母乳够吃吗,乐融融的场面,混着酸酸甜甜的气息,要是有未婚的在场,已婚有了小孩的大姐就会开玩笑,加油哦,什么时候能吃到你的猪脚姜醋啊。

  那年我在东城一家杂志社工作,广告部有个女同事一向跟大家关系紧张,据说她未婚前私生活比较滥,嘴巴也特别损,一点小事都闹到总编室。办公室没有人敢惹她。她生完孩子第一天上班,居然把我叫出来,说带了猪脚姜醋给我,说生了个儿子,很幸福。我马上祝福她,她笑得眼睛眯成月牙型,同时面有隐忧,我马上就明白了,她这猪脚姜醋不敢让大家分享,怕没人敢吃,最后落个冷场不好看。至于我,来杂志社较晚,跟她没有发生过不愉快,那时她身怀六甲,快生了,快生孩子的女人似乎变得温柔起来,眉眼里都是笑意,言辞没有一丝一毫的犀利。我算是她唯一的一个朋友吧,总有人叮嘱我,说你要提防着点哦,她这个人很阴的,小心背后捅刀子,我总是说,不会的,肯定不会的。

  我收到了她的猪脚姜醋,一迭声地感谢。我觉得这东西不应该让一个人去独享,一个新生命来到人间应该要接受人们的祝福,我相信,没有人会拒绝去祝福这样一个新生命。猪脚姜醋应该要被众人抢着吃光才行。我相信每个人心中有那样的美好,更有这样的胸怀。

  我把猪脚姜醋摊到办公室桌子上,叫大家来吃,说广告部的赵姐生了儿子,她拿了猪脚姜醋来报喜来了。话一落音,办公室的年轻人就拢过来了,哎呀,真好,生儿子了啊,这猪脚要吃哦,祝福了……

  我不知道赵姐后来的转变是因为做了母亲后,还是因为那次猪脚姜醋给她带来的触动,但我只想说,猪脚姜醋真好吃。

  谁的火锅

  忽然发现,身边的东莞人很能吃辣。其实广东也是有自己的火锅的,他们叫打边炉。热气蒸腾的岭南地区实在不适合吃辣辣的火锅,尽管他们有黄振龙凉茶。广东人打边炉,最初少有辣味,把汤煮开,往里面涮肉、涮菜,大家围在一起吃。没有辣味,实在是不能叫做火锅吧。就我有限的视野里,东莞人爱吃火锅的程度实在让人不能不服,盛夏的三伏天,开放式的火锅店在晚霞烧红的傍晚就坐满了人,每一个位子的上方都配有吸油烟机,自助式的长廊,活海鲜养在泡沫筐里,货源充足,牛肉卷,羊肉卷,红白相间好看极了,碧绿的青菜码得齐齐的,人们穿梭其间,拿着瓷盘和不锈钢夹子在尽兴挑选。露天的大排档,到凌震四点才收档口,主打的火锅,人们从头吃到尾,直吃得酣畅淋漓,被汗水浸透。

  在打工的时候,碰到一点高兴的事,大家伙就会选择去大排档吃火锅,氛围好,吃得饱,能过足瘾。2003年,我在东城工作,有时加班晚了,主任就带我们去宵夜。两个东莞本地小伙子因为不能吃辣,常被我们这些姑娘笑话。然而,这两个年轻人很不服,有一次,竟然挑战来自重庆的姑娘小艺,那一天我们没有点鸳鸯火锅,采用了全辣式,仿佛是赌气,两个小伙子把一大把干红辣椒全撒进汤料里,只舔一口汤,舌头竟像被火点着了一般,就连我素来极能吃辣的湖北人也认为,太辣。小艺姑娘开始跟他们拼起来,只吃得披头散发,嘴唇出血,还大呼过瘾,而那两个东莞本地小伙子疯了般,似乎对辣产生了免疫力,辣对他们完全失效了。在不相上下之际,这两人又抓一把干椒洒进汤里,我们一干人彻底不能吃了,小艺也只好投降。我看着他们,心里寻思,不能吃辣着实是不成立的,只要毒不死人,两眼一闭,往嘴里猛塞,管它什么滋味,咽下就行。后来才弄明白,有一个东莞小伙子想追小艺姑娘,这吃辣的本事不能击败她,或者说,不能跟小艺一样能吃辣,那能走到一块吗?

  然而,辣毕竟是个极有魅力的东西,只要沾上想要放弃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了,我看到很多东莞人由不吃辣到无辣不欢,火锅席上,能横扫一切原本能吃辣的内地人,谁能说,这火锅到底属于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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