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散文观异常简单:自由地书写。文体的限制必须缩减到最小。除了小说、诗、戏剧、论文,别的皆可以称之为散文。一封家信或者一张请假条都有可能成为一篇散文。当然,丧失了文体形式的掩护,散文往往高下立判。这个意义上必须确认,散文是一种危险的写作。
于坚,诗人、作家和摄影、纪录片作者。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院长。20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年。著有诗集、文集30余种。曾获台湾《联合报》14届新诗奖、台湾《创世纪》诗杂志四十年诗歌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鲁迅文学奖等。
穿过一些令人发怵的破旧街区,老房子,铁丝网、涂鸦,画着裸体女子的门面,黄色或绿色的门、粉红色的门,甚至整栋房子都漆成红色。喷涂在旧墙上的奇怪字母或者什么刚刚爆炸的图案。各种各样的表面。壁画、涂鸦、或者整体的色块,大红大绿,野怪黑乱,那是在中庸国家永远不能登堂入室的画面,触目惊心。这个国家最伟大的艺术家是画壁画的。壁画三杰,奥罗斯、里韦拉、西凯罗斯。似乎这个世界没有内部,没有秘密,内部就是表面。如果这些画面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大街上,还有什么是阴暗的呢?就连令人恐惧的死神,也是公开地热烈地展览,随时可以遇到卖阴间面具的小店,门口挂着一群呲牙咧嘴的妖怪。一条条垂直于主道的窄街,坑坑洼洼,污水在闪光,停着些旧汽车。有的街道整条街都荒芜了,窗子后面是一场冷却多年、已经长出杂草的火灾,焦黑的大梁上面露出天空。刚刚走出黑夜的地铁在防止行人攀越的坚固栅栏后面,逃跑般地疾驶,重重地辗着钢轨。玻璃窗模糊不清,一变形的人,好像拉着的是幽灵。某位政客志在必得的巨幅肖像高悬在天空。巴黎或者纽约的明星在推销某些商品。巨大的犹如妓院飘出的肥硕的云,似乎吃了太多的冰激凌。漫布山坡的花花绿绿的贫民窟。有些街区有一种中世纪的幽暗氛围,停在过去时代的某个镜头中。有些街区像是犯罪场所,好莱坞电影妖魔化了此类街区,其实和平弥漫着每个厨房,看不见炊烟,有人坐在自家的门口望着对面的足球场。这个城有1200个足球场。但是天空没有飞着足球,飞过的是一群群鸽子和云,以及飞机。教堂太多,一些已经死去,或者垂死。街面上堆着垃圾。有人在公寓的阶梯上躺着。路边站着一伙伙戴墨镜的家伙和圆滚滚的乳房,肥硕的屁股,看上去那些腰只是放在一张张厚敦敦的圆桌上。有人站在十字路口径直朝自己的喉咙里灌酒。一对矮个子的人在接吻。司机的方向盘前面的平台上有一个穿裙子的小不点棕色姑娘在跳舞,她是一个木偶。这个位置在中国的汽车里要么安着佛像,要么放着熊猫。萧条荒凉,一个瘸子在路中央独行踽踽。
转过几个街口,世界又不同了,时髦辉煌、闪闪发光的高楼,衣冠楚楚、领带飘飘的职员,豪华精致的宫殿、喷泉、花园、广场、激情拥吻的男女,洪水般小跑着去各种公司、单位签到的人群,后现代雕塑、博物馆……那不是贡波拉?马孔多吗,我想起一些以前在拉美小说里面读过的名字。他正站在教堂的台阶上,戴着墨镜和草帽,腰带上悬着一个牛皮眼镜盒,位置正在人家从前别手枪的地方,俨然好莱坞电影里面的大牌,他的枪在冒烟。本地的土著一般长得宽厚敦实,就像岩石或者土豆,许多人有着鹰一样的面孔,但比鹰的尖峭温和得多,没有欧洲血统的鹰脸那么凌厉。西班牙人的后裔皮肤较白,轮廓鲜明。
一座被藤蔓缠绕着的教堂,已经歪斜,钟楼的窗口垂着植物,发黑的岩石摇摇欲坠,入口被木板封住。据说,建筑教堂的石材来自原住民的神庙,西班牙人在原住民的神庙上建造教堂,都是三四百年前的事了。就是这些曾经崭新巍峨、不可一世、金光闪闪的教堂如今也奄奄一息,黑了,缓缓地沉没着,一座座石头的幽灵,在时间的大海上奄奄一息,但是像礁石一样,只是潮湿,再潮湿,永不沉没。国家宫前面的索卡洛广场是墨西哥城的核心,遍布着教堂、博物馆、商店和人群。广场上的墨西哥大教堂门口有一个玻璃板蒙着的坑,下面是阿兹特克人的神庙遗址。大教堂就建造在这个遗址上,这一点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那是切割成长方形的石块,阿兹特克人没有铁器,将如此坚硬的岩石切割得那么规整、精确,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忽然,钟声响起,来自安放在教堂顶上钟楼里的1792年铸成的一口大钟,叫做瓜达卢佩圣马利亚钟,已经敲了200多年,此钟的声音10公里外都可以听见。1985年9月19日墨西哥城发生了大地震,8000幢建筑物被破坏。就是倒掉了如此多的建筑物,墨西哥依然古老,没有焕然一新。这个城位于墨西哥中南部高原的山谷中,海拔2240米。大约公元前二百年的时候,玛雅人于此创造了轰轰烈烈的特奥蒂瓦坎文明。登峰造极之日,玛雅人迁移了,不知去向,之后的千年中,他们建造的金字塔神庙隐没于热带丛林。游牧民族阿兹特克人在公元1276年来到这片静悄悄的高原上的特诺奇提特兰,特诺奇提特兰有一个叫做特斯科科的大湖,阿兹特克人以湖中的小岛为中心,填湖造地,建造了城市。阿兹特克人不知道玛雅文明,他们是另一种人,他们相信万物有灵,以活人献祭诸神,每年有数千人被宰掉扔到祭坛上。太阳神叫做威济洛波特利、大地女神叫做科亚特利库埃、创造神叫做特洛克?纳瓦克、雨神叫做特拉洛克、玉米神叫做希洛内、羽蛇神叫做克查尔科阿特尔、双头神叫做奥梅特库特利、东方之神叫做西佩托特克……酋长也被视为神的化身。每个家庭都设有一个神龛,一切行为都受到某种神灵的保护。1519年,西班牙贵族科尔特斯带领一支军队来到阿兹特克人的地方。不知道铁为何物的原住民用手去抚摸西班牙人的刀子,被割得鲜血直流。入侵者带来了天花,大批原住民被传染,死掉。阿兹特克人的最后一位酋长被绞死。阿兹特克帝国灭亡。西班牙人扩大了墨西哥城,将整个特斯科科湖都填平了。那个遥远的大湖虽然被填了,但是地基并不稳固,西班牙人殚精竭力建造的成千上万的欧洲文艺复兴时代风格教堂总是屹立在大地震的阴影中。西班牙人信仰上帝,独尊一神。阿兹特克人相信万物有灵,玉米、麻蛇、风、太阳、月亮……包括白人带来的上帝,都是神。阿兹特克人失去了政治,但是并没有失去文化,虽然他们不再建筑神庙。西班牙人像建造堡垒那样疯狂地建了无数教堂,但他们也要繁殖,教堂可不供应产床,生殖活动永远是在大地上,要有风水、粮食、花园、仓库,也要有歌谣、舞蹈、艺术……文化的融合遥遥无期,生殖、混血、异教之间的偷情却一分钟也不耽误。几个世纪之后,人们已经在这土地上创造了第三种人,第四种人。从前,从天而降的西班牙人瓷器般地插在土著人的汪洋大海中,如今,他们的后代已经被土地赋予了一种老老实实的表情,失去了前西班牙贵族科尔特斯的自高自大、傲慢、冷漠、偏见、个人主义……他们是另外一种白人,像原住民一样朴实,本分。文明就是这样,用艺术来弥补统治的失败。墨西哥总是令我想起图腾,世界各地早已失传的东西。在城市,图腾被简化为色块、涂鸦,几乎所有的外墙都被涂鸦。许多人家将自己的房子朝向公路的一面刷成某种单一的颜色,红的、绿的、蓝色、棕黄色……就像是族徽。这些被叫做贫民窟的房子都是独栋,一个个马赛克般的方块密密麻麻地镶嵌在郊区的山坡上,与中产阶级的别墅倾向炫耀建筑材料品质的优劣贵贱鲜明区别。只是建筑材料比别墅差着几等。没有贫民窟这个词暗示的那么破烂寒酸,一栋栋独立的房子,纤维板、石棉瓦、集装箱什么都用上了,涂成五颜六色,就像积木。寒酸但不失尊严。阳台上晾晒着纺织物,洗得干干净净。古老的麻片时隐时现。
从前,土著使墨西哥城天长地久,因此懒惰臃肿的主人,如今已成战战兢兢的另类,世界波西米亚艺术家们仿效的榜样,现代艺术的灵感之源。马尔克斯的写作就受益于这种文明的倒错,颠覆。他因此可以在阿兹特克后裔的健忘、自卑和西班牙后裔的盲目、优越感之间寻得一块上好的耕地。原住民的另类身份为他们自己带来了旅游商机,一副土著人的面孔就像面具一样总是能获得游客的好感,这种面孔意味着诚实、天真和失传的浪漫主义。原住民的后裔们也不失时机地利用这种好感赚钱,尤其是在那些卖土布和陶器的市场。其实也未必,人心叵测,资本主义的全球化胜利以巨大的量在摧毁同化着古代世界各民族花了数千年才建立的道德自律和灵魂世界,诚实节节败退,投机狡诈才是世界新品格。土著人永远无法彻底适应西方人带来的生活模式,他们喜欢祭祀、音乐和舞蹈,披风、酒精、大麻、面具、肉糜卷饼、肉皮煮的红豆汤等等。在一家土杂店里,我看见他们在卖陶制的锅、马鞭、做成骷髅状的糖(死亡是甜的)、羊蹄、鞍子、各种药草……土杂店,像中国县城的土杂店那样朝大街开着门,门口堆着陶器,挂着各种草编织品,后面守着一位老猫般的大娘。西班牙语统治着一切,图书、商标、账本、学校……玛雅语成了方言、土语、黑话,只有少数人还在说。西班牙是正规、标准、高档。西班牙人从欧洲带来的那一套生活模式已经推行了四百年,在总统府的博物馆里,那位印地安血统总统胡亚雷斯的房间,完全是西班牙贵族式的,绣花地毯,西式卧榻,像框、书柜、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家具、绣花桌布……暗示着墨西哥生活的最高典范。但是,墨西哥并没有变成一个次欧洲。土著人的那一套并没有消亡且生机勃勃。土著是随便地睡在大地上的,也没有图书馆。如果西班牙意味着某种洁癖,土著则坚持着他们传统生活世界的“脏乱差”。总统府内迭戈?里维拉的壁画显示,土著是土豆、玉米、仙人掌的种植者、巫师、音乐家、舞蹈家、匠人、武士、集市上的交易者,他们赤脚,赤裸着上身,小腹上围着麻布,泥巴滚滚。我猜想西班牙人的后裔加西亚?马尔克斯一定从原住民的麻布般的文化碎片里汲取了许多灵感,我怀疑他那种絮絮叨叨的、梦呓般的、碎片化的叙述方式就是从原住民的后裔那里学来的。作家富恩斯特说,“我们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真正的子孙。我们用艺术方面的成就来弥补在历史方面的失败。”马尔克斯出生在哥伦比亚,有生之年大部分时间住在墨西哥城。他是对的,墨西哥城是深不可测的大海。孔子学院的申强老师告诉我,有位云南来的土著作家正在墨西哥城访问,我认识他,一个胖乎乎的、肤色幽暗,满脸横肉,精力旺盛的哈尼族男子。我立即想起他那种毫无逻辑的东拉西扯、碎片连缀式的、因此五光十色的叙述方式。我记得多年前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开会,他讲自己的创作经验,从小时候的村子讲到阿富汗战争,再绕到他们村里的一种巫术、天安门、泰国的大米,一位叫白小竹的姑娘……在他发言的那段时间他对什么词感兴趣,他就扩张这个词,通过细节、记忆,东拉西扯,总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内在联系。忽然生动活泼,惹得哄堂大笑,忽然又令人昏昏欲睡。马尔克斯是语言大师,孔子学院精通西班牙语的孙新堂老师提醒我:“他的语言,太精美了,是一种享受”。说到“他的语言”的时候,孙新堂两眼放光。我总觉得马尔克斯的语言有一种巫语般的催眠感,“他的语言”或许就像索卡洛广场上的大教堂,一种经历了四百年的建筑风格变迁的叙述方式,将土著的地方性知识、原材料和西班牙人的建筑模式、工艺、梦幻、虚构、事实,模仿、抄袭……将辉煌、豪华、繁琐、朴素、厚重、飘逸、灿烂、晦暗等等气质冲突的气氛都交织在一起。有时候你觉得它是一座经典呆板平庸的西班牙教堂,有时候你觉得它是特奥蒂瓦坎金字塔的某种充满想象力的延续。
在墨西哥机场,每一只旅行箱都被严格检查,警察将箱子铺开在机场的水泥道上,牵着狼犬在上面走了四遍。机场的空调相当冷,令我对墨西哥产生了错误的感受,我以为这是个冷冰冰的地方,其实玻璃外面,正是初夏。但是我背心发冷,狼犬被牵到行李大厅的输送带这里来,行李盘还没有转动,狼犬已经在旅客自带的小箱子和背包之间猜来猜去,它蹭着我的右腿,嗅了一阵,在呲牙咧嘴,就要乱咬一通的当儿,走开了,惊得我一身冷汗。当我的旅行箱穿越南美洲安第斯山脉回到亚洲大陆的湄公河——澜沧江一带——我的家乡云南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箱子表面被砸出一个凹,里面的陶器碎了一个,这是我在特奥蒂瓦坎买的。那一日,我正在酷日下漫游,金字塔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玛雅人的后裔,满头蓬松的卷发,黝黑,硕大的秃鼻头和厚嘴唇,背着一个破旧的旅行包,截住我,就像中国文物贩子那样,拉开拉链,取出一件东西,用印满拉丁字母的旧报纸裹着,打开,是一个墨绿色的旧陶罐,造型像鼎,表面刻着想象出来的某位玛雅神灵。他比划着,要600美元。最后100美元成交。很美,相当美。我不确定是古董,但是很美。碎了,这个穿越了时差的陶罐。自从西方人来到墨西哥之后,古柯叶就被视为毒品了,而在那之前,古柯叶、大麻一直是土著的食物之一。食物不仅意味着填饱肚皮,也意味着“精神食粮”。精神食粮在美洲并不是象征,那就是一种食物,跟着玉米土豆番茄自口而入,产生的是完全不同的效果,这种食物拉近人们与神的距离。现代技术将古老的食物升华成毒品、利润,遮蔽了它们的精神起源。本来是热带丛林空地上狂欢节创造诗歌音乐舞蹈、与众神共享的美酒之一,如今却鬼鬼祟祟、凶悍邪恶地戴着一张死白的面具暗藏在旅行箱中,这就是人类所谓的进步。
汽车进入了老城区,这时候才九点钟,司机说,这个地方是步行街,我们得自己走到旅馆去。于是拉着箱子哗啦啦地穿过三百年或者二百年就建成的街道,黑油油,阴森森,就像巨大的厨房,飘着玉米煎饼或者烤肉的香味。那些岩石的楼房旧得像费里尼电影里的道具,都是岩石造的,其间镶嵌着石雕、窗子、玻璃,木框、卷帘门、花盆……阳台!一排排阳台,被扭成麻花状的铸铁栏杆环绕着,有人在其中一个站着,正在拉手风琴咧。所有的阳台都是阳台,没有被封闭、改造挪为它用。而中国真是一个没有阳台的国家。有些女神的石像在街口的石柱子上张望。有个流浪汉披着脏兮兮的编织袋在街上大步流星。有个小丑打开他的包袱,取出粉盒、唇膏,开始朝脸上涂抹。他一直在这条街上扮演一个外星人,与游客合影,以此谋生,他要模仿雕塑一动不动站到深夜。隔几步就是一个教堂。只穿过一条街,就路过了三个教堂。木质的雕花大门,已经开关了无数年代,老态龙钟,会不会倒下来啦。拉开卷帘门的响声一阵接着一阵,墨西哥城醒来了,小贩推着冰在街上跑;送报纸的邮递员,自行车哐当哐当,有些车子后座上安装着一个大篮子,盖着的布下面露出水果。卷帘门拉开后,出现了卷饼店,冰激凌店,钟表店、首饰店、烤肉店、时装店、珠宝店……时装店的玻璃窗彻夜亮着的灯,现在关了。阳光从教堂后面泻下来,照着一位流浪者盖在身上的麻布毯子。大家各忙各的,都在开张。一个弄堂的门口写着WC,画了一个箭头,守门人在卖着纸烟。餐馆的伙计在擦洗自家店面的人行道。再过个把时辰,这里就要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了。诗人、乞丐、玩魔术的、杂耍的、闲逛的、居民、游客……都要来,此刻大多数人都还在睡觉,有些人就睡在教堂外面的小花园的长凳子上,枕着登山包。当我们安顿好行李再出来的时候,街道上已经摩肩接踵。赶路的人不多,大家在大街上玩着,五个裹着麻布披肩的乐手站成一排,演奏老鹰之歌;女孩们东张西望,边走边啃着冰激凌;有人在仔细打量橱窗里的模特儿。魔术师也来了,他风尘仆仆,来自科拉马或者安内库尔科,一取出道具,就围了一圈人,他将一副扑克变来变去,变到只有拇指头那么大小,大家鼓掌,给他一些银币。我第一次在大街上见到魔术师,以前只是在书里看见。忽然,一场游行开始了。妖魔鬼怪的光明正大的游行,人们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牛头马面,白骨精,蛇精、龙、骷髅……跳着舞,吹着西班牙圆号走过街道。活在民间的祭坛,其隐秘的源头来自玛雅人的祭坛。人们的穿着很丰富,西装、T恤、牛仔裤、超短裙、披风、夹克、都有。很多人纹身,大腿、小腿、肩头、乳房、脖子……原住民本来就有纹身的习俗,西班牙人到来之后,他们依然纹身。偶尔会碰上演员式的人物,扎着爆炸般的发髻,牛角般的发髻、纹身。很多大胖子,游手好闲,吃着。生活的洪流,一家人出游,一伙人出游。孤独的人不多,孤独者要么是流浪汉,要么是骗子。大街喜气洋洋,既有西装笔挺的市民,也有大量成群结队来自偏远山地的天真汉,每个人似乎都在准备着随风起舞,都想跳舞。忽然,一个阳台上走出来两个人,一位拉小提琴,另一位开始唱歌。歌剧里的一段。人们或者站下来听,或者头也不回,继续逛。阳台对面就是一座教堂。建筑物闷闷不乐似地保持着中世纪风格,与时髦的街道壁垒分明,那街道就像昏昏欲睡的中世纪突然接到换装的命令,人们就纷纷换装、露出纹着图腾的肩膀,光鲜结实的长腿,教堂简直气坏了,整天阴沉着脸。我发现,除了索卡洛广场上的大教堂人出人进,大部分教堂都被冷落。教堂被冷落,并非像西方那样是拜物教的流行,万物有灵在此地根基深厚,教堂里的神只是诸神之一。街道、建筑物、破旧、被包浆裹着的教堂和生活在其中,川流不息的衣着光鲜或褴褛的现代人群之间不断地产生着一种梦幻感,既不是现代,也不是中世纪,某种巫性、某种魅力在人间游荡着,串联着,关系着,令人无法像在欧洲大街上那样确定不疑。是的,墨西哥城确实有浓重的欧洲的遗风,但是很难确定,这是墨西哥或者西班牙或者阿兹特克……一切混杂在一起,就像墨西哥人喜欢的那些糊状食物,将奶酪、火腿、面包、土豆、红豆汤、牛舌头、芒果、香蕉、大米、土豆什么的混在一起,煮成黏糊糊的一锅,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配料,我吃了多次,都无法判断那些食材,颇似中国的某些吃法。而谣言一直在说,墨西哥与中国有着远古的联系,有些人从白令海峡来到这里,是的,感觉得到某些蛛丝马迹。
索卡洛广场上的大主教堂,手工打造了300多年(从1573年到1813年),如果不是此时代它供奉的真理奄奄一息,手艺失传,激情冷却,恐怕还要继续打造下去。建造教堂是在路上,途中的事业,直到宗教寿终正寝,教堂不是为了完工。那些自以为已经完工的教堂都是死教堂。因为永远无法尽善尽美,那是上帝才做得到的事业,上帝是完工,教堂不是。因此大主教堂有着巴洛克风格新古典主义风格等等各时代昙花一现的风格,仿佛一直在保存每个时代狂热之后的遗弃之形。早已神经错乱,中世纪开始的臃肿(西班牙人自15世纪进入美洲,那时候中世纪刚刚结束,但在教堂里,中世纪的习俗依然根深蒂固,西班牙工匠带来了这种氛围。)像瘫痪的丛林一样纠结繁琐,堆积成大象般的山峦,摇摇欲坠,皱褶累累。守护着内部原初的中世纪气息,深邃,专制、庄严、缓慢、固执,慢吞吞的贵族气质,有漆黑一团之处,有半明半暗之处,也有万众敬仰、光华灿烂之地。忏悔室的小屋亮着灯,有人跪在那里低语,一位牧师正在倾听,然后给他告诫。那些拱顶、圆柱、雕塑,花纹、烛台就像华丽繁琐的颂词,刘勰的《文心雕龙》那样的风格,已经纠缠不清,起源晦暗,不明其意,成为某种纠结一团的丛林,只是唤起人们的敬畏感,神秘感、无力感、归属感……教堂意味着安全,谁敢在这里抢劫呢,我一再被警告要小心被抢,挎包要放在胸前。与教堂一墙之隔,就是乱哄哄的市场,被教堂的阴影覆盖着,似乎在庇护,又似乎是在催促。摊贩们在兜售各种万灵节的面具,昏暗的光线下群魔乱舞,绿色的鬼龇牙咧嘴地嚎叫,都是亵渎那位唯一之神的。长筒丝袜被套在假肢上,棕色皮肤的肥女高举着摇晃,大声叫卖,她裸露的肩头上刻着一束玫瑰。土杂店挂着一串串大蒜,说是可以驱邪。还有某种羽毛制成的挂件,据说挂在床头,可以驱赶噩梦。可以吃的仙人掌,一位嬷嬷削下一片给我,某种无味,涩而滑腻的东西。看见我嚼仙人掌,一位男子走来拍拍我的肩膀,竖起拇指。意思很清楚,我加入了他们一族。有两个小伙子在卖围巾,那种花色,强烈的墨西哥风。我买了一条。走了几步,小伙子走来拍拍我。递给我一些钱,我忘了找钱。在中国游客里流传着谣言,说是这些地方你绝对不能去,有太多的骗子、小偷、乞丐。没遇到。一直走到晚上九点,还跟着那些靠着墙根吃猪肉卷饼的墨西哥人吃了一份卷饼,算是我吃过的墨西哥最好吃的食物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梦魇,暗藏着回忆的闪光,时不时就从斜刺里杀出,令你记起往事。尤其是那些夹身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中年人,总是遭遇那些遥远的、失去了的世界,那种经验,那种美好,那种瞬间,令人感伤,忧郁,怜惜,这个疯狂的世界唉,它到底要奔去哪里。墨西哥城,一旦进去,就无法醒来。望着街角后面黑暗里那些远远的灯火,叹了一口气,这是一片大海,住着两千万人。只有到午夜,墨西哥城才在像大海退潮那样消失在昏暗的深处,明天卷土而来的是否还是同一个文明,有点令人担心。这个国家最优秀的作家中的一位说:现代性看起来似乎没以前那么好,思考科学的模糊性,以及一度被认为代表“进步”的国家和哲学所表现出来的野蛮性,这些都迫使我们为自己的文化寻找时间和空间。(卡洛斯?富恩斯特《迎着曙光上路》)
我们住的旅馆是六十年前开始营业的,位于索卡洛广场的一角。旅馆的门房是个高大的深色皮肤的印第安人,有时候他抬着一枝枪,那枪里并没有子弹,只是取个威慑作用。大多数时候他在玩手机。前台的服务员是个戴眼镜的斯文青年,只有他知道怎么上网,这一点并不是旅馆的每个员工都知道,大多数人并不上网,那是另一个世界。当他在我的电脑上帮我输入密码的时候,旁边那两个门房崇敬地看着他,他显然因为文化上的优势暗暗地高人一等。旅馆的电梯是木质的,必须得旅馆的侍者操作。木门外面有一层金属栅栏,要用手拉起来合上,电梯的厢壁上有几粒木按扣,他按了其中一颗,电梯就开始上升,只有他知道到了哪一层,他一松手指头,电梯停了。不像中国的电梯都是驶向未来,这古老的电梯驶向过去,门开处,外面是一个粉红色的天井,天空被玻璃挡住了。客房就环绕着这个天井。地板上镶着彩色瓷砖,已经磨腻。卫生间的龙头是铜的,看上去是六十年前就安装好的。马桶上的冲水开关很奇怪,发出凄厉的尖叫。旅馆的顶层是餐厅,用餐的时候可以欣赏索卡洛广场上的大主教堂。餐桌上铺着白布,亮晶晶地闪烁着刀叉和杯子,侍者们没事就张望对面的教堂,似乎被那头阴沉沉大象感染,有一种为牧师们上菜的庄重,谨慎,精确,恭敬,看起来闷闷不乐。这是一个会发生浪漫故事的旅馆,已经发生过了。我必须睡觉了,墨西哥城现在是白天,我的家乡却是午夜。旅馆楼下是步行街,隔壁是一家卖卷饼的铺子,每天都排着长队。老板是个目光深沉的大胖子,系着领带,塔一般地坐在收银台前,快乐而准确地数着钱币,这玩意儿像水一样漏进他肥胖的手背下面的盒子里去。他热爱他的饼,以此为荣。似乎恨不得将它们全部吃光,但终于吃不完,只好恋恋不舍地分发给他人。卷饼有夹肉的和夹蔬菜的两种,20比索一个。酸菜、调料自助,店铺是小巷般的长室,靠墙摆着桌子,人们对着墙壁埋头猛咬,这是可以在任何地方狼吞虎咽的美食,总是挤得水泄不通。步行街朝索卡洛广场那边绕过去是一排宽阔的走廊,下雨的时候可以站在那里等着雨停。被卖首饰的店铺占领了,闪成一片。街口有个皮鞋匠,他的操作台像王座一样高,他站着擦鞋,这样就不伤腰。顾客高高在上坐着,一边等着他擦一边眺望广场上的教堂。他将鞋油、刷子、垫布什么的贡品般地环绕着皮鞋,任何人一坐上去,身上最下贱的部分顿时升华,高贵起来。仿佛那两只待擦的家伙是一对宝石。他显然热爱他的工作,那些鞋子一经擦过,就长出了翅膀,飞着离开。索卡洛广场是墨西哥城的中心,整日在沸腾,似乎天天都在过节。此时,索卡洛广场停着一排彩车,彩车上竖立一尊尊纸糊的怪物,深蓝色的、绿色的、紫色,张牙舞爪。与黑暗的教堂对比鲜明,教堂追求坚固持久不变,这些灵感来自土著图腾的祭品却昙花一现,下次再来。游戏开始的时候,彩车走进大街,其间穿盛装的演员边走边跳舞,万众云集在街道两旁,大群的人跟在游行队列后面走。
诗人曼努艾尔?夸乌特勒住在墨西哥城,他独自操办了墨西哥国际诗歌节,这是第三届。他没有钱,政府给他的资助就是在索卡洛广场一间旧旅馆的十个房间。诗歌节挂靠在墨西哥图书节的活动中。整个索卡洛广场都让图书节使用,用白色帆布搭了十多个棚子,有一百多家出版社在此布展。人头攒动。为了防止偷书,有些展厅架个梯子,派个人站在上面监视。诗歌节也有一个棚子。曼努艾尔请来了几位墨西哥诗人、一位英国诗人和我。帮他摆椅子安麦克风的是一群本地诗人和他的朋友。曼努艾尔身材高大健壮,皮肤黝黑,像里维拉壁画中的那种印第安武士。他写诗,我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眼睛明亮而迷惘,忧郁的热带,土著人的眼神里都有这种东西。他用西班牙语念我的诗,我念中文。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沉闷。他说西班牙语,祖先的语言还在他身体内吗?当我们念诗的时候,下面坐着各种人物,上百人,不像是来听诗歌朗诵,像是部落的聚会,包括大妈,姑娘,爷爷,小孩子、胖子、情侣、秃顶者、戴眼镜的先生、浓妆艳抹的妇人……有个小贩走进来兜售冰淇淋,像鸡一样在过道上走来走去。中间还有一个披塑料袋的流浪汉笑呵呵地走进来在前排就坐。墨西哥城有很多人在写诗。下面的听众有不少都写过。一位姑娘被请到台上念她的诗,长得极美,害羞。有位教授问,此刻外面的另一条街上正在举行政治抗议活动,比这里的人多多了,一小撮诗人的活动如此安静美好,诗如何将外面那些人吸引进来?白发苍苍的墨西哥诗人费尔南多说出来一串西班牙语,那人就坐下了,思考起来。曼努艾尔郑重地说,希望在告别的时候有时间和我谈谈,他将找一个翻译。第二天见面的时候,并没有翻译,只好通过电话与一位会说西班牙语的朋友聊了一阵。最后他有力地拥抱我,他约我见面,只是为了这个拥抱。
旅馆的门房为我们叫了一辆出租车。几分钟就开来一辆黑色的商务车,车身宽阔,真皮座椅。驾驶座上坐着一位西装笔挺,油头粉面的司机,也许是西班牙人和玛雅人的混血儿,像美国三十年代电影里的主角,猫王?手指敲着方向盘。给他看了写在纸上的地点,墨西哥人类学博物馆。OK!墨西哥人类学博物馆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博物馆之一,里面全是印第安人的作品。到了,司机在博物馆的地下通道停下,他比划着,要五百比索,太多了,比划着讲一阵价,三百比索,成交,给他五百的一张。找回来二百。晚上才发现,这是一张纸。回去的时候叫了一辆的士,另一个衣冠楚楚的家伙,一位牛仔,满脸胡子。他也要五百比索,讲成三百五十元,将五百给他,他递还回来,他要零钞,手忙脚乱地折腾了一阵,回去发现,他还回来的五百也变成了纸。骗子,非常有礼貌,和蔼斯文、文质彬彬地骗,低语着西班牙单词,塞万提斯用来写《堂·吉诃德》的那种语言,只是带了墨西哥口音,相当优雅,他没有鬼鬼祟祟,这是他职业的一部分。
在博物馆看了三小时。这个博物馆1865年开馆。全是匿名的印第安人的作品。它们在它们的时代当然不是作品,每一件都是献给神的,基于一种已经消失的虔诚、天真、激情和想象力。因此用我们这个时代的目光看来,或者全部是最优秀的作品,或者是一群黑乎乎、圆滚滚的丑陋石头。20世纪初由毕加索、马蒂斯、马约尔、贾科梅蒂、卢梭们开辟的现代主义运动如今已经成为艺术史的常识,基于这种常识,看这些印第安人的作品,就像现代主义的先驱,不是实验性的先驱,是已经成为经典的先驱。这样的想象力早在公元前就出现了,现代派的艺术革命在这里显得相当幼稚、做作。仿佛来到了古代的大地上,寂静中歌声四起,集合了大地与诸神的超现实赞美诗。只有作品,没有作者,那是匿名的时代。只有诸神名字流传。作品大部分是石雕,朴素、天真、笨拙、混沌(但不是没有细节)而充满力量,雕塑者都是巨人,颇似霍去病墓前的那些汉代雕塑。太阳、大地之神、神庙、蛇神、龙、老鹰、狼、麻蛇、老鹰、豹子、猴子、老虎、背着背篓的人(颇似云南的山民)、南瓜、玉米、植物、饰物、爱情、刻着花纹的男性生殖器、巫师、野兽中的巫师,来自死亡那边的巫师、女性、儿童……就像一部石头的《诗经》。在虚构中记录现实,在想象中记录想象,抽象的极为抽象,几何般的构图,写实的非常写实,一头狼,连狼毛都雕出来。远古之人,还处于对物的恐惧中,缩成一团,向自身凝聚着力量、自信,趴着土地,对物的高深莫测困惑不解。物保证着他们的生命,也等待他们的死亡。生命以齐物为终极价值,人们不害怕死亡,死亡就是齐物,那是存在的另一面,死亡与生命共生。有一个雕塑暗示了生命之眼和死亡之眼,就像阴阳太极图,只是没有太极图那么抽象。他们想象出死亡和生命共生的样子,生命和死亡,同一个头,两只眼睛,一大一小,一只看着生命,一只盯着死亡。玛雅人的世界,一切都被神化,人只是在感激大地之赐,“大块假我以文章”,文章就是神赐。关于巫师的造型太写实了,看起来倒非常超现实,巫师就是那样的,牙齿可以从嘴里流出来。印第安人是天真的、谦卑的、害怕的、快乐的,丰富的,他们热爱大地。我想到:远古部落都有一个将想象力空间化的时代,就地取材,将想象记录在各种可以像大地那样永垂不朽的材料之上:石头、玉、青铜、铁、黄金、骨头……希腊的空间化是侵略性的、征服性的、探索性的、是自由解放,玛雅的空间化是内敛,敬畏、自省。这也是古代中国文明的气质,想想那些青铜器,哪一个不是重重地、紧紧地趴着、依托着大地。道法自然不是抽象的文字、概念,而是被想象成作品,直接昭示着人类。玛雅民族的想象力停留在空间化时代。汉民族则将想象力通过文字转向了时间。“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文字的出现将诸神的在场从空间转向了时间,文明因此得以不依赖空间的开发而延续。文字出现了,文明而不再是神明,空间化的想象运动成为抽象的文字运动,想象力通过文字展开,神通过文字显身,而诗人是神的代表。青铜器不仅是在空间中与神灵对话,它更重要的是铭文,文字的容器,记录文字,永存文字,文字才是通灵者。玛雅人的文字也是象形的,还没有像汉字那样世俗化,那是巫师独享的文字,巫师们死去,那些文字无人能解。汉字的世俗化导致了诗人的诞生,更亲切的诗人队伍继承了高高在上的巫师的工作。汉字的世俗化保证了文明的延续,算起来,汉地多次几乎被来自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占领,但他们最后都开始学习汉字。
玛雅厅的文物主要来自特奥蒂瓦坎。据考特奥蒂瓦坎是古代玛雅人的城市,公元1世纪的时候,特奥蒂瓦坎的市中心屹立着高达65米的锥形神庙,下面是大约20万人的城市以及无数的神庙,被称为众神之城。如今这些神庙只剩下基本的骨架,失去了表面,核心依然坚不可摧。我在一个早晨前往这个神庙朝拜,我来得早,大群的游客还没有到来。神庙在荒野中间,远方是一座死去的火山——有着火山那样的垂落感的山峰,荒原上,肥厚的云如女仆扯着裙子在奔跑,仙人掌在燃烧!远古的神庙安静地端坐在天空下,仿佛玛雅人刚刚离开。
骷髅般的大祭坛,已经被热带丛林腐蚀得发黑,在广阔的大地上继续着仪式。祭坛上岩石累累,犹如死者的牙齿、骨片砌成,在高蓝的天空下显得沉闷。不是牙齿,是一块块岩石,数以万计的岩石。玛雅人一块一块将石头运来,切割、打磨、砌得严丝合缝,从地面一直垒砌到65米之高,南北长222米,东西宽225米。边沿像刀锋一样笔直锋利,锥形的基座像是用直尺和三角板画出来的,极其精确。玛雅人没有铁器,他们用手和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工具搬运并砌起这些石头。一切做工都消失了,隐匿了,金字塔仿佛从天而降,只是鬼斧神工。他们用了多少石头,多少时间,多少双手!只为了更接近伟大的太阳神,这是终极的距离了,人工到此为止。据考古学家考证,从前,金字塔是彩色的,表面上糊着一层石灰,上面画着古代的涂鸦——壁画。在如此荒凉辽阔的大地上,矗立着一座座五彩斑斓的金字塔,诸神该是多么喜悦。
这不是陵墓,不是权力的象征,这是一个巨大的祭坛。一条宽阔的,逐渐升高的大道通向祭坛,空无一人。考古学家说,这条大道叫做死亡大道。虽然已经荒废千年,依然地毯般地美丽,长满了荒草,开着一丛丛白花。我第一次堂而皇之地走在一条叫做“死亡”的大道上,在中国,这可是大忌。环顾周围,死亡仅仅意味着荒芜,与生命世界比较,死亡只是失去了那些人为的色彩,回到本色。死亡只是回到此生之前的永恒世界。玛雅人离开后,死亡大道也死了,死亡大道本是一条五彩缤纷的欢乐大道,两侧的建筑上涂着彩绘,在玛雅人的思想中,死亡乃是欢乐的庆典。死亡令人摆脱了物的控制而齐物,但是,仁者人也,人只有穿越物的诱惑才能抵达死亡。“吾日三省吾身”,生命是对死亡的沉思,不深思死亡的生活是无聊的生命。死亡大道就是一种沉思,玛雅人在有生之年,通过死亡大道沉思着死亡。在玛雅人留下的作品中,对死亡的表现总是呈现着自由、解放、灿烂、轻灵。而对在世的表现总是畏惧、沉重、困惑、感恩戴德。“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老子)庄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至乐》)“偃然寝于巨室”,真是洪钟巨言。
死亡大道的一侧是月亮金字塔。有几位墨西哥姑娘坐在金字塔中心的一块大石板上,举手合掌,念念有词,不知道她们在念什么,祈祷生命、爱情还是死亡的降临?高耸着胸脯,那么美丽。在塔顶可以看见广阔的荒野、火山和远方的城市,一切正“偃然寝于巨室”。
公元200年前后,玛雅人离开了他们的神庙,从此杳无踪迹。留下来的废墟上没有一个文字。他们为什么离开,考古学家一直在争论。大地出事了,此地的物不再适合生存。人只有弃物离开。物只有庇护、灌溉生命,人能安定、栖居、诸神才会被歌颂。神是先验的,人只是在生活世界中觉醒到神的存在。如果生活暗无天日,神永远不会被觉悟。玛雅人抛弃了他们的神庙,因为他们热爱的诸神已经不在此地。神走了,他们当然要跟着走。从玛雅人的作品看得出来,特奥蒂瓦坎曾经是丰沛富饶之地,在那些匿名的雕塑中,万物有灵,人们赞美水源、阳光、玉米、南瓜、豆子、树叶、花朵、禽兽……在此栖居的依据消失了,不好在了,不好玩了,诗意枯竭,神隐匿了,他们当然要跟着离开。没有谁敢于独自留下,这种迁移是带着语言的,语言是用来感激神灵的,你独自留下你就失去了与神对话的语言,你就回到野兽们无语的黑暗里。玛雅人离开后,神庙从此失去温暖,逐渐死去,回到荒凉、冷硬,成为光秃秃的石头堆。到了14世纪,游牧者阿兹特克人来到了特奥蒂瓦坎,这些野蛮的后来者震惊于丛林中的遗迹,模仿着它建造了特诺奇提特兰城。沧海桑田,天地无德,大地上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测。过了千年,阿兹特克人来到被玛雅人抛弃的地方定居,也许是大地复活了,伊甸园再次出现。也许是阿兹特克人的生存指标较低。大地的事情真是说不清楚,颜真卿在《麻姑仙坛记》里面说,“麻姑自言:‘接待以来,见东海三为桑田。向间蓬莱水,乃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陆陵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阿兹特克人安居乐业两百年后,西班牙人来了,阿兹特克人文明被西班牙人打入黑暗。西班牙人在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的神殿的地基上,建造了教堂。西班牙人是征服者,他们的到来与玛雅人和阿兹特克人不同,玛雅人、阿兹特克人在特奥蒂瓦坎地方住下,创造文明,他们是为大地而来。而西班牙人来到这里,不是对大地的认识,只是为了黄金,比玛雅人、阿兹特克人更低的生存标准。他们在军事、政治上胜利了,但他们要融入这土地,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大地上的事,阿兹特克人早就盘算好了,吃什么,穿什么,水在那儿,盐在何地。西班牙人虽然不可一世,但大地上的事情,他们只有服从。所以四百年后的墨西哥,很难说西班牙人还是胜利者,被哥伦布式的世界观培养出来的积极进取的性情逐渐变得慵懒、消极、浪漫,他们不得不跟着土著人吃仙人掌、玉米、香蕉、卷饼、酸辣、古柯叶、跳舞、唱歌、涂鸦……
一些阿兹特克人后裔在特奥蒂瓦坎风景区兜售旅游纪念品谋生,主要是兜售黑曜石。这种石头从前经常被用来制作祭祀时用的刀,非常坚硬,有人递给我一块,被打磨得相当光滑,他示意我通过这块石头去看太阳,我看了一眼,刺眼的特奥蒂瓦坎地方的灿烂阳光被石头过滤了,石头中间有一个很小的,冰凉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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