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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夏日的四天经历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6781
创作谈

  就深入生活而言,我承认自己确实是一个很笨的作家。要我走马观花地跑一趟青藏高原,就能创作出高原军营生活的作品,我真的做不到。年轻时,血气方刚,使命在肩,我每次走4000里青藏公路,必须驾车全程往返;到了中年,我调离高原,每次重返青藏线,我要求自己不一定走完全程,但是没有特殊原因也要攀上唐古拉山;后来呢,年纪大了,隔三差五跑一回高原,我给自己立下规程,必须到昆仑山中的纳赤台兵站或玉珠峰下的连队住一宵。这样不安分守己,也许有人认为是自己在折腾自己。我则认为,只有这样,心里舒坦,我的脑海里才能有一个文学世界,对高原生活不仅有真实感,而且还有真知。

  周涛,1946年3月出生,诗人,散文家。出版有诗集、散文集四十余种。诗集《神山》曾获1986年全国第二届新诗(诗集)奖,散文集《中华散文珍藏本·周涛卷》曾获1997年首届鲁迅文学奖;三次获得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军文艺奖,曾获2009年第三届新疆“天山文艺奖”终身成就奖。

  一

  六月的一天,我坐在自家的小院里消夏乘凉。六年前手栽的葡萄早已浓阴蔽日,藤椅四围一藤桌,桌上一盒芙蓉王,一壶碧螺春。我正悠然自得之际,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我新近出的一本书的女编辑超女,一个是为我的这本书作插图的男画家谷雨。这两个人都很熟,相识都在二十年以上,于是就招呼着不进屋了,坐在院里,端出一盘子鲜杏、蟠桃,一盘刚切开的西瓜,边吃边聊。新疆人嘛,夏天就是这一套,随便,舒服。超女是伊犁人,肤白,身形窈窕,九十年代初见面,给了我个评价叫“玉树临风”,当时我已46岁,彼19岁,这评语让我高兴了一下,认为彼有慧眼,男人怎么样,全靠女人量。之后不久,超女给我寄赠一支德国大号红色金笔,说是她舅舅从国外送给她的心爱之物,赠送给我去写大作品。我用这支笔写了十三万字的《游牧长城》,写完,圆的笔头磨成了刀片,我又寄还给她,说留个纪念吧。

  谷雨君,二十年前是个人称“金童”的小伙子,白净俊美,有一双儿童般好奇的大眼睛。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竟然变得骨格坚壮,形同牛仔,一脸粗犷的茂密络腮胡子,男子气十足,全没有了金童味道。这两个人来,我当然高兴,闲聊之间,引出了话题。“周先生小院虽好,夏日间想不想出去转转?”我说我老了,懒得动弹了,去年去了塔城,今年不知道去哪里好。

  “去伊犁吧,伊犁朋友欢迎你去。我们俩当你的秘书,怎么样?”

  “好哇。伊犁已有十年没去了。”

  二

  十年没去了,伊犁别来无恙乎?伊犁河风貌依旧风采依然乎?

  自从1972年离开了伊犁巩乃斯草原的那个陆军七师的农场,去了南疆的喀什,重回乌鲁木齐故地之后,三十多年来我曾经至少五次重访伊犁。在记忆中,它们相互重叠,一片混乱。只有伊犁的山河是异常清晰的背景,而人物、时间、经历却好像多次马蹄杂踏的地面,除了一些细节,全都模糊不清了。

  坐在火车的车厢里,我忽然想起七十年代末在一首诗里说过的大话“伊犁河是我的河”,话大了,凭什么呀?你对伊犁有多少深入了解?你和伊犁河又有多少血泪联系?这么敢吹,会让多少伊犁人笑掉大牙!

  但是伊犁人——据我所知,没有嘲笑,更没有笑掉大牙,而是微笑着颔首认同了。他们愿意让更多的人拥有这条异样美好的河!

  就这样,伊犁,我又来了,我认为你应该记得我,记得我年少轻狂时说过的大话,记得我在你美丽的土地上流下的汗水,还记得我几十年来从对你的记忆中榨取的无数文字——仅只生活了一年,伊犁,我书写了你一生一世。

  三

  从乌鲁木齐到伊宁的火车,我是头一次坐。晚十一点开车,睡一夜,第二天早晨到。火车站台上,伊犁的朋友已经来接,组织部长张新生,旅游局长董永昌拉我们一行先吃了一顿扎实可口的早餐,然后驱车直奔特克斯县,那里有个女县委书记正等着我们。

  特克斯县委书记刘莉,四十几岁,中等身材,面容微瘦,素面。脸上染着长年风吹日晒的浅淡户外色,表情含蓄,眼神有亲和力。如果不是已经知道她是县委书记,看上去和一位中学教师或幼儿园老师没什么区别。在中国,尤其是在新疆,一位称职的县委书记总会引起格外的敬重,更何况是一位女性。县委书记,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一线总指挥”,担子重,能力强,德性好。全国两千多个县委书记,如果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中俊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还会远吗?刘莉给我留下的初次印象非常好,人家就是我脑子里设想的县委书记样子,头脑清楚,平稳大方,朴素低调,是那种干实事不张扬的人。中国的女性中的优秀者,比之男性更具有韧性和胸怀,是足以顶起半边天乃至大半边天的。那是因为中华文明的底色和本质是明显具有母性特质的。如果说有什么“中国特色”,那就是中华文明千年以来形成的包容,融纳,吸收,保守,主张和谐,反对暴力,以柔克刚,以让求进……这是水的文明,也是月的文明。东方文明是以女性的眼睛看世界,西方文明则是以男性的眼光看世界。东西方文明几百年的文明冲突,正在这里。但是,未来的文明——假如还有未来的话——人类的文明必是更趋于女性化的,男性社会的诸多特征将淡化。这是我的一个预言,虽然我不能看到那一天。

  四

  特克斯在下雨,雨还不小。

  张新生部长说:“你一来把雨也带来了。”

  我说,是呵,谁叫我名字带水呢!到广州下雨不奇, 到和田下雨有点奇吧?朱海仑那时是和田地委书记,就说你一来就下雨了,前一场雨是胡总书记来时下的。我给朱海仑说,老天爷有时也弄不清大小,一听都带涛,就下吧。

  既是雨天,又是文人,下午就舞文弄墨吧。楼上是一宽敞明亮的展厅,铺展开笔墨纸砚,书法谈不上,写字还会。所谓书法这个东西,和文学一样,谁都觉得自己的好,能看出自己的不好处的,才配叫做书法家。比如去世不久的大才子张贤亮先生吧,小说领一时风骚,人也领一时风流,临了偏要给自己戴一顶“书法家”的帽子。戴那个帽子干什么?能增加分量么?要我看,他什么都行,小说厉害,生意会做,人也长得帅,就是书法不咋样,可是他稀罕。这一条,看出他的小来。人家毛润之,朱玉阶怎么不说自己是书法家?人家气场大,胸襟大,连诗人都不提, 何况书法家了。这一比,就是文艺家和政治家的区别了,你文艺家再能,总会露出格局上的小来。

  闲话说着,提笔蘸墨,写!

  给张新生写了一幅“读尽山河”。似乎笔墨流畅一气呵成。

  然后想了想,想了八个字概括伊犁“河流大野,松满山岗”。似乎有些气态酣畅,气势昂扬。

  又写了一幅在张部长车上闲聊时的两句话,叫做“宁肯才不压众,一定德不输人”。好不好,都是原创,还是即兴。我当然不会写什么“惠风和畅”,什么“厚德载物”什么“天道酬勤”。人家的话让人家自己写,你凭什么拿来送人,书法若是称家,必得有文,无文只是写字匠,看今天有几个不是?

  正在这时,刘莉走近,手里捧着手机有点怯生地说,“我写了一首诗,周老师能不能写一幅?”

  啊呀,我叫道,“刘莉你可是会给我出难题呀!字少还可以糊弄人,这么一首七绝,我还从没写过,试吧。”

  我看她手机,里面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细雨微岸风轻漪,乌云淡影花避人。柴门细烛灶上酒,梦里天街几时游?”

  女人的心思,不容易懂。前两句写景,还能明白,后两句呢?“梦里天街”又是什么呢?真是一首女人的诗,无唐诗风,有宋词气。

  提笔去写,竟然字迹细弱如柳,随风摇曳生姿,二十八个字摆在一张宣纸上,恰似一群宋朝女子雨中自田埂上款款行来,我是从未写过这种字,奇了。最后落款刘莉诗周涛书乙未夏于特克斯。

  隔了两天,张新生部长发来一条微信,虽有溢美,也见真情,现录如下:“用心品读周涛老师在特克斯写下的几幅字,眼前总是他写字的神态和狂放率真的性情,再想读过的他的文字,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心与‘轻松:周涛果然是‘真的!他的字,有技艺高下的判别,但仅有技艺是不够的。这里面有一种如时间一般恒久的东西,那是‘生猛,雄绝,痛快又带着‘时间风蚀之痕的精神与意念,令人敬仰而难忘。我必须说,周涛是有‘资格这样写且写出这样的字的!”

  五

  可能久违了呵,喀拉峻草原!位于特克斯县的这座空中立体草原,据说是世界上最美最壮丽的草原之一。站在这山顶上,莽莽荡荡的山野和草原,一望无边空阔。刘莉书记问我,“周老师是第一次来特克斯么?”

  “来过”,我说,“上一次是1979年夏天。这次是第二次,中间隔了三十多年。”

  “那次是有个公社书记叫赵北,是和我一个院里长大的朋友,我们俩带了一个哈萨克武装干事,他揹着枪,三人三骑在草原上游荡了三天,好像就是喀拉峻,记不清了。夜宿毡房牧人家,白天策马草原上,过了三天真正的马背生活。一路上,那个武装干事一直远远地跟着我们,五十米开外,避免听我们谈话。只有夜宿毡房时,他出面联络,帮我们安顿马匹。他叫什么名字?也忘了。赵北你知道么?”

  “知道。”她不评价。

  “赵北九年前去世了。想不通啊,那么壮实的人,怎么就没了呢?他父亲赵森当过区委书记,后来官至副厅;他也是当过公社书记官至副厅,真是巧得很。”

  刘莉仍不表态,听着。张部长说话了:“赵北我见过,我在塔城当地委秘书长接待过他,他话太多了,根本不让别人说话。”

  这就是我和特克斯这个地方过去唯一的联系,现在这个人不在了,但是特克斯还在。我为他遗憾的是,他在这里工作,在这里任职,却没有留下让人们难以忘怀的印象。

  晚上回到县委招待所,这个招待所真是不一般,建在沿特克斯河一岸浓密的丛林深处。如不坐车深入进去,根本看不见有房子。茂密的树林,红桦林,中间还有一条河,河水清灰,水流充沛,可能是从特克斯河分流过来的。过了小桥,雨越下得大了,刘莉说:“周老师以后写大东西,可以住这里。”

  我说:“这地方环境太好了,这应该是托尔斯泰这样的大作家写东西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能看见他从那个树丛边走过来,拄着手杖。”

  六

  “我是一个喜欢马的人,爱马,骑马,写了一辈子马,却没有去过因马而闻名的昭苏县。”我这么一说,张新生部长马上会意,“昭苏离特克斯五六十公里,顺路,咱们明天就走昭苏。”

  从伊宁到特克斯到昭苏,这一路上,车外近景变幻,先是数不清的葡萄田,然后是一望无边的薰衣草,昭苏这边,则是金黄金黄的油菜花。远景一律是山岗黑绿,牧野青灰,湿地上有天鹅、黑鹤,天空中有白云苍狗……昭苏呵,你这十万天马的故乡,骏马的天然牧场,龙驹的生养地,人类冷兵器时代的速度保障供给基地……当然,骑士和英雄也在这块土地上层出不穷。他们不是武松、鲁智深式的步行者,而是和骏马融为一体的,结合了两种生命蛮力的强悍骑手。这些人作为牧人是憨厚耐劳的,但是作为战士则是冷酷凶残的,他们像狼一样吃肉,也像宰羊那样毫不怜悯地砍杀人类。他们把骏马称为“角勒阿”,把另一种快走马称为“角力斯”,马在他们眼里不是一种泛称的畜生,而是具体的、各个不同的,需要逐步了解和熟悉的伙伴,就像一个班主任对全班每个同学的看法那样。但是这些强壮的人也会老,还会死。不管是步行者还是游牧者,是吃粮食还是吃肉,有一个共同是永恒不变的,大家都是人。

  毫无疑问,伊犁是一片伟大的河谷,一个硕果仅存的伊甸园。它湿润、温暖,草木繁茂,河流蜿蜒。冬天它有齐腰深的厚雪,就像一床从天上扔下来的大棉被,把万千种生命藏纳在身下;夏天它看似晴朗的悠悠云朵中,往往暗含着意想不到的、突如其来的雷暴雨,竟能使在天空盘翔的苍鹰来不及躲闪而被大雨击落在泥泞的地上;春天它是花的原野、花的山岗,它的花看起来比草还多,树上是杏花、桃花,苹果花开雀舌香,李子花开白如雪。地上是野玫瑰、薰衣草、红罂粟,数不清它有多少种;秋天它落叶为金,挂果为宝,家家都有果园,没有果园不成人家,整片山谷都是果树,它还是苹果的故乡。

  这样的地方难道还不是伊甸园么?

  毫无疑问,伊犁是中国的伊甸园。特克斯的喀拉峻是,昭苏的夏塔是,新源的那拉提是,巩留的库尔德宁是,尼勒克的唐布拉是,还有很多,都是。

  七

  没有想到,到了昭苏首先受到震撼的,并不是马,而是一个叫作“知青纪念馆”的地方。州旅游局的书记董永昌说,“中午咱们在那儿吃饭,顺便参观一下那个纪念馆。”我心里暗自嘀咕,“知青的事有什么好纪念的,现在有谁还会关心这个?”但我没说出口。

  到了纪念馆门口,一下车,我就乐了。大门外边摆着一台那个时代的醒目标志——一台破旧的嘎斯69小汽车。它风尘仆仆,身残精神在,仿佛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刚刚驶过来停在那里。我没想到它能对我的心灵产生那么明显的冲击,猛一见它,眼泪差点儿出来。如遇故人,如抚旧物,已经有将近半个世纪没见面了,就像大白天见了去世多年的亲友一样,催人泪下啊!

  再进院门,当院的空场上摆着旧解放卡车,一台旧拖拉机,一台旧收割机,还有一辆旧毛驴车。斑驳的土墙上,当年的宣传画和标语口号还在。土房子里一切按照原样原物摆设,煤油灯,小炕桌,桌上有各种版本的《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还有一本石一歌的《鲁迅的战斗精神》。真是还原了,保留了那个时代。

  董永昌告诉我说,现任的自治区党委常委、宣传部长李学军是昭苏知青,当年就在这里。他有一次到伊犁,听说这个纪念馆,跑来看。一进这间当年住过的旧屋子,摒退左右,独自在屋里待了很久……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这屋里的一切——包括气味、光线,都和我在巩乃斯河边的那个农场完全神似。我只觉得一下穿过了时光隧道,重返四十多年前的青年时代,恍然如梦,百感交集,悲欣苦涩,鼻子发酸,真想一个人独自痛哭一场……

  八

  我们一行没进县城就直奔了夏塔风景区,夏塔大约海拔两千米,遗世独立,风姿冷艳。它好像深知自己的美丽却拒绝世俗观赏,只等着两三知己才掀起面纱一露真容。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近山耸峙,松林如同蘸了浓墨的笔,意欲在山峰和天空之间画一幅水墨,却又踌躇未决,未敢轻易动笔。就那么饱蘸着、淋漓着,一任滂沱豪雨洗它的面容。

  过了一阵,骤雨初歇,推窗望出去,呀,夏塔露出真容了!两山之间,一大块狭长的云雾正停泊得恰到好处,一动不动,好像在等人拍照。与这块云雾拉开一些距离但又不远处,竟然圆圆亮亮的挂着一轮明月!这一切景象都正好装进窗户里,就完成了一幅已经装框的画作。水墨画?水墨似乎没有这么厚重;油画?油画应该没有这种墨分五色的效果。浓的夜色,黑黢黢矗立的山峰,被雨浇湿的松林和草野,只被一盏路灯似的明月一照,夏塔的真容便坦然呈现了,它令人一睹芳容便难忘怀。一幅好画它不会令人发狂,它的力量只是让人难忘。它永远不会产生类似演唱会、足球赛那种万众疯狂的效果,真正的艺术唤不起大众的共振,它只是分别向一些单个的心灵渗透,渗得很深很深,一直渗透时间和历史……

  夏塔的夏天夜晚不是凉快,是冷。穿一件薄毛衣正好,而晚上睡觉时,还得打开电热毯。

  第二天上车的时候,正好遇见几个从宾馆出来的老太太,衣着合时,面貌清爽,满头白发,大约都在七旬以上,举止得体。看过去以为是侨胞或港台的,一问,人家说是“从沈阳来的”。我不由得高声说道:“从鸡头跑到鸡尾巴尖上了,不简单啊!”我打心眼儿里为她们的精神状态和生活方式高兴,这不都是中国人吗?中国人怎么没礼貌了?很有礼貌。中国人怎么没教养了?我看很有教养。一些不怀好意的东西这些年没少写糟蹋中国人的文章,什么说话嗓门大了,飞机上不读书了,购物狂了,好像一时间全人类都看不惯中国人了。那好,过去中国人不敢说话的时候,买不起任何东西的时候,全国只能读一本领袖语录的时候,他们怎么不说看不惯?现在我们刚刚活得像人了,口袋里有几个钱了,可以周游世界了,他们反倒看着生气,处处堵心。

  这些所谓看不惯的文章是什么人写的?

  九

  返回昭苏县城的路上,昭苏不但下雨,而且据说还发洪水了。中途,我们一行到了赛马场,那里正举办一个全国性的赛马活动。赛马场建得相当宏伟,可容纳八千观众,设施相当完善,赛场的跑道上铺了一层厚沙土,一些热身的骑手正在上面遛马。

  马都是好马,都是汉武帝当年梦寐以求的宝马。北大已经过世的老教授孙毓棠先生年轻时写过一首长诗《宝马》,精彩绝伦,论者称“八百行长诗如七宝楼台,镶金砌玉,无一处不精美”。写的就是这件中国历史上少有的浪漫事,为马发动的战争,那是汉武帝的“中国梦”。

  现在这些马正在我们眼前轻快地展示着身姿,阿拉伯马身上有青点,鬃尾茂密,性情急躁。纯血的英国马颈长身长,步伐上带着那么一股英国的乡绅气。一匹美国的黑马,让人觉得有盎格鲁撒克逊与黑人混血后的气息。昭苏马没有那么高大,但是细颈长腿,身材匀称,有一种在自己领地里的自信与安详。这些马终于远离了为人类的争斗而卖命、惨死的可怕战场,还原为它们自己——世间真正的尤物。

  我不认为有什么人能比它们更美,它们不施粉黛,连衣裙也不用穿,骨格的匀称健美,筋肉皮毛的隐隐张力和光泽,眼神的聪慧和教养,鼻梁的光滑和嘴唇的湿润……它裸露呈现的,都是那么自在天然。它永远都处在似懂非懂之间,把握在“知”与“不知”的临界点。它是永远的儿童,也是训练有素的战士,还是任劳任怨的农夫、车夫,一生仅靠吃草就永不停歇的奔跑者……骏马陪伴着人类,直到有一天扑通一下累倒在地。

  马这个尤物的确是完美的,如果有什么完美的生物,那就是马——大自然赠送给人类的厚礼和爱人。

  我一生都没有得到一匹马,这真是让我遗憾。我们今天的生活离这些尤物是越来越远了,谁也没办法在十九层楼上养一匹马,然后每天早晨牵它坐电梯下去,骑着它到公园的水边去饮它……马的家在草原,在伊犁河谷,它们和大自然相依为命,在那里,它们是主人和迎风而立的庞然大物。所以,我不认为有什么人能比它们更美。

  十

  伊宁的意思就是,她很宁静。

  每一次来到这条充满异样情调的街道时,我都觉得像是走进了一个久违的梦境。哪怕是太阳当头朗照,我仍然有那种如梦的恍惚迷离。“这难道是真的吗?”我会这样想,世上哪里会有如此契合你心中梦想的地方呢?云南的大理有这种意思,但深入进去,味儿不完全契合。高楼大厦的现代化都市不是我的梦境,我这种闲散的人不适合投身到快节奏的奋斗竞争当中。最适合我的地方,就是伊宁的这条街,这条街叫“喀赞其”。

  谁的家居于闹市,门前却流着一条小河?注意,是河不是渠。渠是人工挖凿的,河是自然流经的;渠可一步迈过,河却必须有桥。正是这样,这条街上,每家门前都有一座桥,桥上可以通过摩托车、汽车。这就不是古诗里的“小桥流水人家”了,这就显得更多了些气派和格局。

  雕着各种不同图案装饰的大门都紧闭着,于是便显得神秘,你甚至会想象那里面一不小心会走出古代阿拉伯的国王或宫女。而实际上那座大门里面的名堂也远远超出你的预想,那里面相当大,有花园、葡萄架,每家都有一个很大的果园。房屋,是那种典型的维吾尔民居,带廊,进屋有阶,室内皆地毯、壁毯,葡萄架浓阴下必有一大木床,夏日可供户外睡眠。

  这是另一种文明,它完全不同于中原文明,它是丝绸之路孵化出的文明,这文明直接连通的是中亚、中东、欧洲文明。上千年来,人家就是这么活的,应该承认,人家的生活方式不仅不低于中原文明,甚至要更高、更人性、更开放呢。

  所以,内地不要有什么优越感,更不要有“新疆落后”的偏见。在民族关系当中,互相都应该低下身来向对方学习,尊重、采纳人家的文明,才有希望做到更大程度上的民族融合。

  “喀赞其”保护得很好,“喀赞其”是维吾尔文化的一个活标本。如果有来世让我选择,我愿意投生在喀赞其的一座院门里,去过一番这种街市桃园的生活……当然,我一定还会去写诗。

  十一

  在伊犁最后一天的下午,由伊犁市旅游局的局长苏娉女士陪同,去看伊犁河。每一次到伊犁,一定要去看伊犁河,不看它怎么行呢?不听听它的低声吟唱,不看看它的长河落日,不在它身边的树荫下静静坐一阵,似乎就无法冲洗掉经年累月积存在心里的忧郁和悲凉。

  伊犁河给人的灵魂洗澡。

  不光是伊犁河给人的灵魂洗澡,所有的河都给人清洗心灵,但它们只给有心人洗。伊犁河只是格外适合而已,它的河流宽阔,水量充沛,沿岸绿树成荫,头顶蓝天白云,波涛和漩涡从你眼前夺路而去,它们头也不回地直向西流。别的河都是“大江东去”,只有它是“大河西流”,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仅仅是因为地势还是别有什么寓意?这条由特克斯河、库克苏河、巩乃斯河、喀什河等无数美丽清澈的河流汇聚而成的大河,至今水流丰沛、激情不减,它像一个伟大的阿肯,高声赞唱着大自然的无穷魅力和人世间的福乐智慧!

  伊犁河没有变,它的岸边却大变了。过去是杂树丛生,今天变成了林荫道和公园;过去的旧桥成了遗迹和景观,今天的新桥像是给它配上了一顶桂冠;过去它的周围风貌原始简陋,现在它身边闪闪发光,高大醒目的标志性建筑全都站立在岸边,如同臣仆般肃立……伊犁河与时俱进日新月异!

  我们正准备返回的时候,超女说话了,“我们家就在伊犁河边上,能不能拐一下?”苏娉说“当然可以”,这就去了超女家。没进大门,就看见了一幢别墅,还有一亩地的小院子。她爹正穿着个背心收拾菜地,朴实如老农;她娘染着棕发,一握手就说“我也是你的粉丝呢!”

  我们楼上楼下参观了一圈,很为超女一家人的生活高兴。到离开时,感人的一幕发生了。送出院门,超女的娘站住,远远望着,不由自主又跟出来,看见邻家女买的水果,要了一袋,叫住超女,跑过来让拿上;又过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叫住,又跑过来。超女有点不好意思,让她娘别送了。我和谷雨两个不相干的人,都被触动了:这个娘啊,在儿女面前就像被蟒蛇吸住的青蛙,爱得真是可怜,要不怎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只有爱,能让人变傻。

  十二

  明天就要离开伊犁了,四天圆满的好日子即将结束,当晚的饯行是张新生在昭苏就筹划好的,他说:伊犁文学界的朋友应该见个面吧?我说亚楠要请,其余的你来定。

  董永昌知道我是山西人,专门从家里提来几瓶汾酒。那天晚上最精彩的,是一条从伊犁河里捕上来的大鲤鱼,那条鱼有二尺长,味鲜肉嫩,佐以醇厚悠长的老牌名酒,迅速把气氛推向高潮。

  一位写诗的朋友是州委副秘书长,他敬酒时说,几年前在乌鲁木齐和您吃过一次饭,您可能不记得了。当时我是一个县的宣传部长,我说邀请您到伊犁来。您当时说:“你官太小了,请不动我。”

  我说,我是那么说的吗?不记得了。不过这话像我说的,很不礼貌,现在我当众向你道歉。来,满饮此杯!

  亚楠是专攻散文诗的,现任伊犁日报总编。他是一个真心热爱文学的人,有很强的组织能力和服务精神,伊犁这些年的不少文学活动都和他的热心努力有关。我对他说:“亚楠啊,散文诗看来短小,实质很难写。绝对不可用熟话,不可用现成思维。最美的东西往往不是美的,而是陌生的。你把握住这一条,会有新突破。”

  饭后,大家都到我房间聊天,乘着酒兴,畅谈无碍。超女说,农四师一位读者一会儿赶来,想请你签名。说话间,有人敲门,一位高个匀称的女士到了,她叫程煜。签了几本以后,她翻开《一个人和新疆》的后页空白处,让我多写几句话。于是在大家的喧闹声中,我写了这样一些即兴的感怀:

  河流大野,松满山岗。

  特克斯流泪,巩乃斯怀伤。

  昭苏有天马,知青最断肠。

  我爱伊犁,天赐故乡。

  羊群(动词)草原,鹰飞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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