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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言如玉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6537
东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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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言如玉

  东珠

  东珠,女,1979年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黄泥河镇五人班村。2012年开始写作,作品见于《散文世界》、《青年文学》、《美文》、《作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2013年,长篇系列散文《女子宿舍》由《美文》(上半月刊)全年连载。2014年,长篇野花系列散文由《作家》杂志全年连载。散文《胡枝子》获2013年度华文最佳散文奖。相信万物有灵,痴迷昆曲、古琴、太极、野花、饺子、孩子。

我在等风的时候,等到了一个美人。

  我常常站在野外等风。我的日子有些煎熬,渴望着凉,渴望被风刮走。刮哪是哪,认命。有时,也渴望迷路。我的人生是逆向的,也许只有逆向的路,正合我脚。迷途知返。

  这里是一马平川的干渴。

  美人并不急着降落。

  我仰望了很久,才弄明白她与风的事情。

  风,把美人当笔,要书写。

  那是隶书,坚挺、粗壮、霸气。风,学什么都一目了然,可以偷艺千年、遍访名家而不损一丝元气、一个分币。风的悬腕很标准,风的运笔也很有气势。起笔时,风把美人横悬在半空中,足有六秒。起笔的粗渴,来自风对天空长久干渴的预测和鄙视。天啊,把日子过成这样——每况愈下、过早衰老、皱巴巴的、脏兮兮的、病歪歪的、细小的呻吟像杂草倒挂天棚。

  这也像是风在鄙视我。

  鄙视我:生的风向总是不对。

说说逆向的事。

  就说最近十年吧:我27岁结婚。29岁生了孩子。30岁初恋。33岁想离家出走。36岁生了一场重病。一步到位,是癌。初恋,我不认为我有什么错,那是我年轻时欠下的债,是情债,我必须得还,我的青春期常来讨债不依不饶。情是药,我少吃一味都会周身不爽。我的身体是严格按照宇宙元素配给的。我生就不是残疾。我投生为人——标准的世俗的长相安好的七情完美的女人,就需要初恋。按理说,这些事都应在结婚之前处理完毕。但我错过了。我在清丽的花期里忙着迁移、吃饱穿暖、投奔富饶之乡。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奋斗的目标层峦叠嶂,没有男人能追得上我。日夜不睡,欲壑难填,没有男人能与我一起熬。我把亲情也甩得远远。总想着有一天:等我发达了,好好报答你们!但,我的婚期迫在眉睫。婚姻这味药,我不能再错过。一步错步步错。婚姻,是命中的阴阳,是一味长久的补药。26岁,我好不容易碰上一个真心实意爱我的人,是可以结婚一辈子相托的人。我相当有眼力,相当识货。于是,我铤而走险。这样,把初恋延期到婚后,与婴儿的哺乳期同行,代价是相当沉重的。而今,这情债终于还完了。良药苦口,也苦心。癌,那也是我欠下的债。这债,本就是利息颇高,我债台高筑,咬牙硬挺。我用服饰遮掩着身相的颓败。想想我这些年的挣命,癌,都是轻的。

  这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这是一颗真心倾吐。我是舒畅的。

  我觉得,行走在情世界的我,很有信用。信,可以让我立世不倒。我对病痛有信用。我对初恋有信用。我对婚姻有信用。我对生死有信用。目前,我还欠着青丝的债。我的头上已有霜花,我得想个法子,让这里过上江南的温暖如春的日子……

这里足有两个月没有下雨了。天空时常发出咔嚓咔嚓的干裂声。往往是有太阳在场,这种干裂声就更严重。太阳是枪手,对着天空打靶,尽是烫伤。没有雷电,云也干得卷起了乌黑的毛边,急缺水分。偶有霞,也像旧得不成样子的出土葬衣。这一切,都让风像个武夫,初试天笔,更为艰难,每一笔都要用上十二倍于先前的力气。

  很久以前,那天润着呢,年轻着呢。

  很久以前,太阳稍微起得晚点,那天,就湿漉漉的要脱掉水衣,脱了一层又一层,直到露出天空湛蓝的肌肤。那时,风,相当文雅,常来帮忙收拾湿意,一醉天镜。现在恰恰相反,翻遍荒野,也拾不回那些水衣的一个襟儿。都交与光阴一起蒸发了。

  这样想来,我与天是同命运的。与地也是一样的。天地都没有抛弃我。我还有救。

  只是,此时书写,美人十分遭罪。

  她都晒得冒油了!

  我是有些心疼的。

  她的美,像墨。她的衣,像水。

  她周身裹着绿衣,是松树叶子一样的黑绿。衣服合体且半透明,肋骨和肚脐的轮廓都显露出来了。绿是墨的近亲,水是墨的好姻缘。我有足够的时间推想她与风的相遇:从天而降的她,让风一见倾心,顿时有了书法之意,恨不得把世界都忘掉。再或者,恰恰相反,是美人想书写,恰好遇到风。假如她遇到雨,也可以行笔的。

  我离她只有十米远,我离风也很近。风没有顾及到我。

  十米,我若喊她,定会听到的。她是一个标准的人形。有耳朵,还有标志的乳峰。

  但我没有。

  我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想写什么——

  我亲眼看见他们在写完第一笔时,天上又落满了白土,还发出了“嗤嗤”的摩擦声。风,使劲吹了吹这张并不理想的天纸。那“扑扑”的声音带着怨气,甚至把埋藏在心底的粗野也张扬出来了。风本是粗野的。美人没有怕。起初,是像闷雷的轰鸣,吓得我倒退了两步。后来,那“扑扑”的声音一路长鸣着,跑出两里路,被树林逮着,发出了困兽一样的尖叫。不一会儿,尖叫声被装到密密的枝叶里,辗转又装到树窟窿里,又被气急败坏地甩出,甩到树梢上。这样,那声音累得不行了,最后挂在一根孤独的枯枝上,奄奄一息。我这才又上前两步,站回刚才的位置。

  我明白了,不是风,是美人想书写。

  她周身墨意涌动。

  她与阳光的炙热也在一滩浓浓的墨意里和解了。和谐了。

  就这样,我眼睁睁的,收获了这即兴的天书:他们只写了一个字——“定”,美人便将风放行了。而这个字,我拓印到眼睛里了。我的眼睛正干渴着,要着大火,目光深处长久储存着高密度的火种!所以,要想长久保存这天书,我的眼睛必须长久清火,长久保持微微潮湿!

  还得长久低温。

  绝不能大哭。也不能小哭。这都会把这天书冲跑的。

  而微微潮湿,如何达到呢?

33岁我想逃跑,并不是想逃往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而是另外很多个。

  我生性多情。

  我常常想:他们都应该长大了吧?

  长大了,这该是多么的不美。

  他们年轻的时候——刚刚青少年的时候,刚刚长出精瘦的喉结和稀薄的小胡子的时候,刚刚把筋肉丰实的肩膀子露出来的时候,蠢蠢欲动,双目深情,总是脸红,这多好啊。

  我上中学的路上,要与第一个他相遇。第一个他:手里还牵着一头金黄的耕牛呢。牵着耕牛的男子总是朴素的、总是干劲十足的、总是脚印里挤满了牛铃的乐声的。穿着再破旧,只需配上黄澄澄的牛,顿时就鲜亮了,就生动了,就可以依靠了。他的眼睛与牛眼一样大,忽闪着满月的神光,把我正常的白昼都弄颠倒了。

  什么时候我融化了呢?

  配上野花我就融化了!

  孤独的上学路上,晨雾都还没有认清我,山岭也还没有认清我,课本也还没有认清我,他早早就闻到我了。我一经被他闻到,就注定要在这段路上耽搁一些时日了——直到33岁。他抱着野生的毛百合花,比牛腰还粗的一大抱,橘红色的。花药和他一起激动着。花粉簌簌,他的汗珠也簌簌,雾也簌簌的,牛也簌簌的……

  整座山都颤抖了。我怎能不簌簌?

  我身穿柳兰花图案的小布衣。我抱起这一抱野花,顿时心花片片,片片都化蝶飞起……

  鞋子也湿了。

  发梢也湿了。

  腕也是湿了。

  一直解开的上衣第一粒扣子也湿了。

  他是一句话也不说。我是多一眼也不回望。这样的相遇,径直向前最可回味了。留下背影最可销魂。还有,我的后背有眼啊!我知道他一直在望着我啊。我上路了。这带有悲壮意味的日日小别离,最终演变成年年长别离。最后,我将他永远留在了大草甸子里。

  我就是他的美人吧?

  他见到我,就像公牛见到母牛一样心欢。他想和我一起吃草。一起住到一个圆木刻成的牛圈里。一起喝露水河水还有雨水。一起把土地翻动。一起晒太阳历数草甸子里还有几个未知的潭……

  那潭,那花,那牛,一直诱惑着我。一到春天就泛出水波、生出花香。我33岁的脚,还穿着一双雨靴。这只有我自己知道,也只有我自己能感觉到,它是暗物质。这雨靴上,用破旧的自行车内胎做补丁,粘了很多个补丁。我和他的脚,待遇一样……

  我不是向前跑。向前跑是没有用的。前面没有初恋。

  我是沿着时间的大道,倒行逆施。

  我没有搭乘任何现代交通工具,仅靠脱光的双脚,一口气跑回我开满野百合的夏天。向他们探爱、索爱、示爱。示爱,是道歉的愧疚的忏悔的迟到的。我终于懂了:那就是大富大贵——接天连月,每一片叶子都是我的。每一条水蛭都是我的。雾也是我的。我只有光脚走回去,方是正行。假如还有牛车,我是愿意坐上去的。

  有牛车的日子。多么好!

  第二个他常年与牛车在一起……

  赶牛车的男子总是有些霸气的。总是有些爷们气的。总是有些要成家立业的样子的。总是有些饥渴的。我生性喜欢赶牛车的男子。他们若是再拉上一牛车的青草野花,我就更喜欢了。长相开阔的裤腿被雨后的泥浆弄得直挺挺的。裤子上刮了很多口子——加减乘除、直三角、等三角,各种图形符号都有。谁说他们辍学了呢?这样的男子最招人疼爱了。

  见面的时候总是这样的——

  仍旧是一句话也不说。

  我的初恋没有一句话是从肉体发出的,皆是山语水语鸟语花语还有物语。眼语发挥得也不是很好。眼神还是不错的。概是隔着很远,他就认出了我吧?山路的路向多是一心一意的,极少半路出岔。于是,还隔着很远,他早早就把车箱板整理了。把上面的土用嘴吹散,吹不散的,就用袖子扫扫。这样忙活了一阵,我们相遇了。

  还是一句话也不说。

  他很郑重地跳下车,很严肃地牵着牛缰绳,很温柔地甩着鞭子。手心定是有汗了。有时干脆用手抚摸牛的脊背。这番抚摸是有电感的,我是可以很快感受到的。我是可以领情的。大胆地领情吧!它不需要以身相许,是没有代价的。他肯定不会在日后缠磨的。他是没有太多欲望的,相遇就足以感恩。这时,以一个村姑的身份坐上这辆牛车,就是对他心意的最好报答。此路相遇,此路报答。他报答,我也报答。他也是我的美人。洁净的车厢板上,我坐上了,我们很快与山水一色……

眼下,我的美人没有牛车。

  这里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天上没有,远方也没有。很多虫子和蚊子还是老路照旧。蚂蚁这些年还是依旧。我总是喜欢把自己置于这样的绝境,然后一门心思重新思考我的双脚与土地的关系。我是应该止步了。我从美人那个“定”字上开始忏悔。

  我曾厌恶自己的过去,过去的穷,就像厌恶自己的影子一样。我想将穷,赶尽杀绝。我把穷与富直接与人民币对接。呼啦啦的挣钱之路上,我的血管根根拼命。我险些丧命。

  是癌,这个精兵下猛药强行止住了我。

  谁说癌没有善心?

  我离她只有六米远了。我的眼睛睁上半秒就可以轻松够到她,而不必像先前离她十步远时鉴宝一样盯着她。她果真不是通体透明,她有血有肉。降落时,于半空中打了三个半圈,然后才稳稳地落到地上。恰似一块玉,有声有韵。她对落脚的地方没有挑拣,看样子也没有事先探查。想必,没有那个必要。如果不做长时间的逗留,探查又有何意?那三个半圈好像是临时起意、有所选择,但她最终别无选择。因为那个地方,绵延几十余里,白土飞扬如马驹,稀疏的草棵棵挣破了命,也没能阻止白土的生长疯爬。白土与草,远远望去,大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壮。

  还好,美人的青丝,长出了春意!

  先前,我是不清楚的。因为她的长发和她的衣服,都是墨绿色,与阳光对焦时会闪闪发出冰凉的光。这回我看清了:一水的直发,一个毛刺也没有。额前三七偏分,呈60度斜坡向上,足有10厘米高,种了深紫色的小花,若隐若现。后面是一个细长的马尾,高山流水一样滋润着结实的胴体,一直垂到腰,那更像一缕绸缎。她的脖颈,没有项链,这让月白的肌肤更显孤傲,并因这份孤傲,像一轮明月,照亮了整个身体。

  我干渴地仰望着……

  这春意,我也拓到眼睛里了!

  我眼睛里的火渐渐消瘦了。工作、家事、心事、未报的恩、未了的仇、未行的愿、未解的谜、未咽下的流言蜚语……它们都消瘦了。它们过于肥胖了。我的眼睛还可以更漂亮,当我眼里的火树欲楼燃尽,只剩下木炭,我可以用它来画眉——画与美人一样的眉。它带有舍利子的暗香。我的眼里从此有了水,它还可以更丰饶。

  她是谁?

  她是有些霸气的,像一个姐姐。我是没有亲生的姐姐的。我多么需要一个姐姐啊。在我的这一族的这一枝上,我是起点,我是家里的大姐,我像男人一样担当。

  但我知道她会飞。因为她就是飞着来的、飞着写的、飞着降落的。

  她说:跟我走吧……

  没有任何介质,美人牵着我的手,我和她一起飞。

  飞,我生平第一次使用这种交通工具。

  跟我走吧!

  我也是生平第一次听到如此明确的指令。

  一直以来,我生存的指令都是模糊混沌的。我还没有等到它们澄清,就一往情深、不肯等闲。此刻,我感受到了:没有风。我自己就是一缕风。我清楚,这是美人的妙计。毕竟,我太重了,没有风能举起我。我的体重是假的,我真实的体重还应减掉欲望。可36年积习已久,怎能一朝退去呢?吃进的食物,并不是一日一消化的。一粒豆子带着大地、带着农夫、带着工厂、带着一系列的生之欲望。它们均以人间的力量,长驻我的体内。

  我的航道由她而定。

  我的姿势由她而定。

  我的呼吸由她而定。

  我一点点脱离地面,我美丽的曲线再次复活,我的衣服开始舞蹈。啊,我的衣服没有错,我常常错怪它不够灵性,原来是我限制了它的舞步。这样的慢飞正是牛车的速度。这样的盘曲正是山路的模样。

  多想再跟她说一句话啊!

  哪怕仅仅是低低地叫上一声姐姐……

  我已确定:我们的血缘关系是直系的、亲近的。我想:我原来的血缘也是假的,它太狭隘了,它紧紧抓住的只是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这些以肉体为材质的词汇,它没有拓展,没有与天地连在一起。它对生没有想象力、对死没有创造力、对万物也没有感知力……

  可是,转眼之间,美人就化掉了。

  像风一样化掉了。像雪一样化掉了。像香一样化掉了。像云一样化掉了。像群鸟一样化掉了。我的眼神追不上,那只是我一眨眼的工夫。而后,我降落在一个不知名姓的荒野山林间,一群与我年纪相仿的隐士接待了我。我经历了一次考试,考得很不理想……

很多次的考试,我都没有及格。

  我把初恋搬弄到30岁以后,我的丈夫是不答应的。我33岁想离家出走,我的丈夫也是暴跳如雷的。这样,我婚姻的漫长考试,刚刚进行到选择题,就出错了。这是多么的可怕。

  第一个他还活着。

  第二个他还活着。

  第三个他还活着。

  他们,都活在我的梦里。三个人,我是招待不过来的。目标也过于强大。于是,我把这三个男子重塑。我借用了第一个男子的野花、借用了第二个男子的牛车、借用了第三个男子的体贴——完全是一个完整的可以风花雪月的人了。我又给他安上了岁数、安上了胡子。我日日与他相见。不,是夜夜。晚上,当我躺在床上,我只需悄悄说上一句:请入梦吧!他总是不会失约。我有时不说,他也会入梦。我有时工作太累只是打一个盹,他也会现身。他一日不现,我便一夜没魂儿。我步步入虚……

  我知道我长出了心魔。

  这心魔会毁了我。我的孩子、丈夫都会跟着遭殃。

  我的家也将破裂。

  我是不能没有家的。组成一个家多么不容易。合伙生产出一个孩子多么不容易。阴阳调和多么不容易。培养一个从精神到肉体完全属于我的男子汉大丈夫多么不容易,他到此时还不嫌弃我多么不容易。

  我跪下请求我的丈夫帮我——帮我走出困境。可是,梦里的事情,他怎么插手呢?我每天早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主动掩埋昨夜的梦话。梦外的事,他也很难操办。我的丈夫没有牛车、野花、青草、黄色的五眼布鞋、镰刀、金橘色的耕牛。我们共同生活在城市,常年见不到露水。我哭着跟他说,你不知道,被露水打湿的布鞋,穿着那个舒服啊!有一天,我向他讨要几滴露水,他说许久以前就没有了。我不死心,我向驾龄超长的出租车司机打听,他们也说,许久以前就没有了,这里太干了。他们都说,等着下雨吧!到那时全是水珠了!雨,怎么能和露一样呢?

  我一定是有病了。

  为了治病,我带着孩子回了一次故乡。我亲泉、爬山、采芦花、躺在五色的叶子上、徒步把儿时的路重走一遍。把没有恋够的旧情重新打探了一遍:第一个他依旧是农民,早已娶妻生子。第二个他也是如此。第三个他,坐牢了,又刑满释放了。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我的心里、梦里都活得好好的,都背负着多情华年。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与现实对接。我病得更厉害,我的梦境依旧……

  遇到第三个他的时候,他也上学。真是美啊 。清晨吧,我站在园子里一棵湿漉漉的李子树下读书。李子树开了一树的花。蜂没有起床,蝶也没有睡醒,我先来了。花树下,是小河水。我早已梳洗过了,再让花香缭绕一番。我就带着花香上路了——我要翻过一道很高的山岭。那是多美好的事情啊!我的自行车,还在山脚下,就被他接过去了。他是怕我累着的。他推着两辆车子,他镇定,他志在必得。他是把我赏了个够的,他眉心间有一颗痣,眼睛是单眼皮,赏我的样子正是山长水也长。

  依旧是不说话的。

  光天化日之下,他只是推着我的自行车,我的脸红得不行了。我的表姐与我同路。他是我表姐的同学,他隔着我两个年级。多有意思的事情啊,还有很多人与我同路,他们嗷嗷的叫着,两山的雾都被吓跑了。我更是难以容身了。但心里仍是美的——算是集万山宠爱与一身吧!我的穿着是小镇上刚刚流行的:水粉的上衣,用了电烙铁定型。还梳着一对麻花辫子,我小心加入了流行元素,并不显得土气。

  一路都是不说话的。

  到了山岭的顶端,他悄悄站定等着我。必是要等着我的,我怎么好意思走在他的前头呢?那不是辜负了他的情意吗?他等着我,我接过自行车,谢谢也没有说上一句。眼下,就是下坡路了。路的尽头就是学校了。到了学校里,他依然会设法到我身边坐上一小会儿。

  一直都是不说话的。

  一直熬到冬天。冬天自是十分想念的。

  有时,就像约好了似的,我们突地在村北头的小路上相遇。正是傍晚,正下着雪,正好没有同行的人,村里的灯正好刚刚亮起几盏,旁边的篱笆正好半倒着醉了几根。我们相遇了。都是低头走路,差点撞了个满怀。一切都是唯美的。这时他的眼睛说话了:眉宇间洁净得像阳光下的冰面。我满脸搜寻他的痣——还在!我的心跳得疼,像木棍子顶撞着,木棍子稍一松懈,我的心门就要打开,我的春水就要流出,我的呼吸就会咆哮……

我欣赏着美人赠我的书信:定。

  一个字。我的眼睛开始微微湿润。啊,我遭了这些情罪,我需要的正是这个字啊!

  微微湿润,这正是胎儿的日子。

  我懂了。

  这里是美人的居所吗?狭叶的青草从墙板里长出来,木房子与草混合着,是木先生还是草先生?木制的楼梯结实有力,楼梯腿扎得很深,踏上时不必担心半路跌落。我不是从门而入的,而是像美人一样凭空降落的。二楼上,迎接我的是一群与我年纪相仿的隐士。是隐士吧?都是女性。她们的穿着都是麻,都是银月色的素简汉服,束了腰,布鞋。皮肤是相当健康的,从内到外透着满月的润泽和云的闲逸。

  一个说:坐吧。

  我很顺从的坐在了木桌前。

  一个说:考考她!

  此语一出,所有的她们都偷笑起来。她们笑起来很好看,我看到了与我一样的小虎牙。唇更是丰润,用玉指捂起来,笑意便直奔脚下流淌,都冲到屋里的青草了。

  一个问:考她什么呢?

  一个答:就考她读过什么书?说说吧,你都读过什么书?

  我想,顶数这个最坏了。她总是偷笑,又要故做严肃。但我是认真的,我是十分要强的,我是不能腼腆认输的。我扫视着她们的服饰,个个国风,我从中国出发。

  我说:我读过庄子、老子、孔子……

  她们似乎不满意。又问:还读过什么?

  我有些慌了,小声地答:还读过《易经》、《心经》、《金刚经》……

  她们还是不满意。再次问:还有吗?

  我真是不知怎么回答她们了。这样的突击考试,我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上,我还弄丢了我的美人,我的美人头上戴着紫色的小花。啊,野花,我多么喜欢野花啊!于是,我把花道奉上:我还喜欢野花,我知道很多野花的名字,这山上能见到的,我基本都认识,它们的科属,它们的习性,它们的乳名芳号,我还喜欢读道教的书……

  她们看出我有些急了,集体哈哈大笑起来。

  难道,这还不够吗?我到底应该读什么样的书呢?我怎样才能在她们面前答出一个满分卷呢?这次考试我定是又不能及格了。这样想着,我就醒了。枕边是阵阵松树的香。

我确实读过很多的书。

  我读书,是为了与梦中人和解。如果我还是纵情山野不思止步,我们是完全可以盖个房子、生出孩子、在另一个世界建立另一套自我。野花应有尽有,牛车前途无量。那样,我太分裂了。我的裂变,已让我付出了代价:癌,就是细胞出轨裂变、进而变异而成的。我请梦中人,请他们把我还给我,还给我的家庭。我必须坚守我初恋的本质:它是插叙的,不可能贯穿婚姻、与婚姻并行一线,不可能一直伤害我的丈夫……

  我想,读书、与梦中人相会——这两样比较起来,前者,我的丈夫应该更喜欢。

  我读的都是无用的书。就像我恋爱的,都是无用的人。就像我正做着的,鉴定野花的身世、用易经为野花占卜、为野花写小传,这些都是无用的。这些都是梦中人留给我的遗产——它们五颜六色,随春而发,欢喜开花,正好修复我惊恐的癌症时光。它们是我长生不老的故乡。最开心的,我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我的初恋,其实就是我的乡恋。他们都是故乡的人,做着故乡的事,使用着故乡的一一切。如果没有故乡,仅是三个他,哪有这么大的力量,让我相思成灾?我也想把丈夫、孩子渐渐培养成无用的人。我曾因孩子有意踩死一只蚂蚁而扬起手来打了她一巴掌,非常自然的,是条件反射的,我问她:它没有惹你,你为什么要踩死它?我的孩子流着泪珠说错了,说了很多遍。这是我第一次打她。我向我的丈夫道歉、致谢、感恩。感恩他在我最虚无的时刻,他没有抛弃我——这都是后话了。

  那个“定”字,我刚刚收到。

  刚刚。美人一瞬。一瞬而化。

  这时收到,也不晚。这时收到,因我前面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可以做我自动的参考书,我才能很好的理解它、消化它、让它常驻我的体内,并让它在我以后的日子里发扬光大。

  我在书上知道,花有精,草有精,树有精,石有精。精与灵合一起,万物都会说话,都是满腹诗文,都是宇宙之子,都是情世界。一棵树只要活上六年,它就有精了。

  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今,只剩下了花香。是松香。我寻着她的体香,推演她的身世。她应该是一棵松树的精。她浑身是松香。她来自我对自然长久的呼唤与渴望。我确定她是松树,还因她可以书写。她体内有墨,那是已然十分珍贵的松烟墨。

  还有,定,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那也一定是松啊!

  她是美人松。

  我现在的读书,是为了等待下一次跨越阴阳的补考。

  上次,我没有交上满意的答卷。我是上进的。我是自然的美人,下生到以生老病死为主要内容的人世间,又有幸降落到那样的荒野木屋里。我是飞行着降落的。我的欲望还没有沉重到连美人也抬不起我。我们可以交流。我代表世俗,我怎能让她们对我失望呢?我定力十足,重拾老庄,再访儒释道。有一天,我悠悠然然的步入一个清凉胜境,惊喜地读到了三个字:戒定慧。

  戒,定,慧,这是多么完美的人生组合啊!

  我眼里微微湿润。随即吟出了我自己:大风起兮戒定,聚散从容慧生。我的美人,你看我悟得透不透?

  谢谢你!

  我现在,愿意承接天意。事与愿违的事多了,就会学着慢慢等待天空。天注定。更重要的是:美人是自空而来的。

  我们只说过一句话:跟我走吧。

  我们只通过一封信:定。

  一句话,四个字,是小言。一封信,一个字,也是小言。

  小言如玉。

  我一直等着风来,等着美人来,我带着一身的春意,等着美人来。我想再一次与美人面对面,我们隔着阴阳,共同宇宙。我用阳世的语言与阳世的文明赠她一个美名:小言如玉。我们一起等风书写。我很想如美人那样轻,也想把自己修炼成墨,并散发着自然的松香……

  2015年1月3日完稿

  创作谈

  2012年末,我已过而立,作为一个女人的简单标配,即丈夫、孩子、工作、蜗居,我都有了。这让我长舒一口气,我于家族血脉,总算尽到了自己应尽的义务。这时我开始写作,投稿时,总是在自己的简介中标注一句:独特的视角,情感的力量,一个写心的人。我写的是我的心,一直没有变。我的心很大,相信万物有灵,并始终认为我是自然的一部分,不可割舍,一舍就痛。我与蜘蛛、蝴蝶、花朵同命运。我的心又很悲苦,我是一个多情的人,多得无处安放,是人解决不了的,唯有自然可以承载。自然给予我的情爱是恒久的,我找到了恒久的温暖。我又是一个崇尚中国古风、十分泛爱的人,我中国式的奢侈也是没有知音,我过着参禅一样的日子,我一字一字写出来,就是想表白:当下,无论世间多么浮躁,还有一个微小的我,如野花一样孤寂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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