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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兴元年的渔夫
龚静染
一
嘉州有三条江,有两个渔夫。这两个渔夫一胖一瘦。胖的叫周登科,瘦的叫王甲,两个渔夫若是在江上碰见了,一个喊“周登科”,一个叫“王甲”,旁人还以为是中了举的书生来嘉州做官了呢。所以,这两个渔夫都有个外号,胖的叫肥砣,瘦的叫白条,这都是嘉州江上的鱼名,拿鱼来喊他们倒也挺贴切的。又想想看,两人相见,都伸过头去瞄对方的鱼舱,胖的说:“哟,都跳出来了,白条!”瘦的便赶紧说:“肥砣,就几条串串,拿去喂猫。”胖的就不高兴了:“白条,鱼都被你打光了!”瘦的回应:“呸,狗日的肥砣,除非你把河里的水喝干!”
王甲和肥砣虽然都是江边的渔夫,但肥砣有副好网,打得到大佛脚下的墨头鱼。自然肥砣就比王甲神气,这张网就是他神气的资本,但就这样,他还见不惯王甲,两人就像螃蟹遇到了虾,总要斗上那么几嘴。
王甲虽然世代以捕鱼为业,但一直就是个穷渔夫。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辈都是以鱼换粮,糊口而已,所以他很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当渔夫就是当穷人。但是,这个年轻的渔夫又听很多同行说过,当渔夫也有发财的机会,要是能够打到一种叫鱼舅的神鱼,那就发了,据说一捧麸金都买不到一条鱼舅。但王甲还没有见过鱼舅是个啥东西呢,所以他相信那只是传说,江上的渔夫们在江上把嘴巴闭酸了,一上岸都喜欢瞎摆,古人就说过,好像是什么白发渔樵江渚上,醪糟酒一杯,就开始冲烂壳子。
那是在北宋重和年间,金、辽、宋三国都在屯兵备战,海内波诡云谲。但像王甲这样的小老百姓,天下怎样变跟他屁相干,变了他还是照样打他的鱼,而且也不会多打一条。但这一天,王甲就听说有人在江中打到了鱼舅,这可不得了,渔民欢呼,三江沸腾。王甲自然听到了这消息,他兴奋无比,彻夜难眠,因为此事推翻了他过去的想法,也推翻他祖祖辈辈的活法,所以他要急切知道的是:一、是谁打到了鱼舅?二、在哪里打到的鱼舅?三、打到鱼舅的那个人是否变成了富人?
其实那几年,国家已危在旦夕,金军由北向南攻城掠地,大宋江山摇摇欲坠,但这跟王甲有什么关系呢?王甲只关心鱼舅,关心那一条神奇的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鱼。此事到了后来的明朝万历年间,修志的老夫子们也关心过鱼舅,可以说神奇的威力都波及到了明朝,但他们考证来考证去,没有一个结论,最后只好说是“今已不见”。当然,王甲是不会知道这段历史公案的,他连字都认不了几个,卖鱼以条论,还被人家吃了不少欺头。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打到了鱼舅,鱼舅就在这条江中,甚至他连鱼舅吐泡泡的声音都好像听见了,当然就想要解决上面的三个问题。
肥砣也听说了这件事情,他跟王甲的心情是一样的。
那一天,肥砣和王甲在江上又相遇了,肥砣迎面喊道:“白条兄,好久不见。”王甲有些纳闷,什么好久不见了,龟儿装啥子葱嘛,况且这样文绉绉的话他还有些听不惯呢,便说:“肥砣,有屁快放!”这时船已到了面前,肥砣把脖子伸了过来:“白条,你听说过鱼舅的事没?”
“这个嘛,连东海里的人都知道……”
“嘿,人家都在说你认识打起鱼舅的人……”
“我认识?”
“是呀,到处都传遍了。”
“我不知道呀!”
“哼,老实说出来,免得肚皮痛。”
“好吧,他是我小舅子。”
“小舅子……骗我?”
王甲噗地笑了起来。
“龟儿骗老子!”肥砣开始骂骂咧咧。
船就过去了。也就在船划过去的过程中,两人都暗暗下了决心,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要打上一条传说中的鱼舅来。
二
一年以后,王甲打上了四百七十八条鱼,他每打一条鱼都把他画在墙上;肥砣打起了六百三十四条鱼,他每打一条鱼就在瓮里扔块石头,所以他们一年打了多少鱼都是非常准确的,一条都不会少。但这年,他们都没有打上一条鱼舅来。
这一天,岷江上来了条商船,人们不知道这船是做什么买卖的,但有人看见肥砣上了这条船。是的,肥砣已经把他的全部家产卖了,他要随这条船到很远的地方去。也就在走之前,肥砣来到王甲家里告别,他无限深情地说:“兄弟,我以后不会再打鱼了,这网本来要一起卖掉的,但想到兄弟对你有用,就留下来送你,这可是一张好网啊,保你每年多打一百条鱼。”
王甲想,不可能哦,难道天上真的掉下了个嫩鹅头?肥砣就轻蔑一笑,你老弟小气了吧,老子可是白送你的,你信不信,以后我回来再送你条船!
这时的王甲显得多么小肚鸡肠啊。但他还是不敢相信肥砣的话,他真有那么慷慨吗?过去比肥坨多打条鱼他都会怀恨在心,万一哪天肥砣反悔了呢,说不定还要与他对簿公堂,他哪里算计得了肥砣。所以他虽然收下了网,却一直将它藏之高阁,当肥砣寄存在他那里,等以后原样奉还。
其实,王甲早就听人说,肥砣要去做大买卖了。只要他一回来,将是身价百倍,连知州都要将他奉为上宾,亲自摘荔枝给他吃呢,那是祖宗八代也难遇到的荣耀。嘉州城里的百姓都知道,荔枝是稀罕宝贝,只有衙门里才有一棵,一到结果时,衙役们定然是严防死守,掉一颗都要打烂屁股。所以每当荔枝熟时,嘉州是诗篇满城,吃到的和没有吃到的文人们都在抒情,一棵荔枝树引发了每年的赛诗会,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酸乎乎的味道。但在普通人眼里,那树上的荔枝是李白、陆游、苏东坡这样的大文豪才堪品用的风雅美食,不是一般人能够尝的,平日里大人带着孩子去望两眼,也就算是长见识了。
江上只剩下王甲一人。
王甲每天仍然一个人出去打鱼,往来数里,只是在中途少了与肥砣的相遇。王甲想,肥砣固然讨厌,但没有肥砣真不好,在江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当然,人各有志,人家肥砣是天上的大鹏,要飞一万八千米,他是麻雀,只飞得过树枝丫丫那么高,以后回来也不会认识他了。
又过了很久,有一天,王甲正在埋头拉网,就听见有人在喊:“白条。”
王甲惊讶地抬起头来,他还以为是肥砣回来了呢。但喊话的人不是肥砣,也不是凌云水驿站上的水夫,那些水夫经常从江上过往,王甲大多认识,他们都仗着公干的身份,有些大摇大摆,平日里相遇他们也只是点头而已。王甲定眼打量了下对方,越加纳闷。这是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奇怪呀,是不是听错了?
“白条。”那个人又喊了一声。
王甲愣愣地站在那里想,这个人是谁呢?他怎么知道我的外号?
那个人好像明白王甲的心思,就说:“白条,我只是过江的人。”
“你是谁?我可不认识你。”
“哦,这个嘛,不要问,但今天我在这里一定会遇到你。”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对面的山中去。”
“去做什么?”
“哦,以后你就知道了。”那个人神秘一笑。
对方的几句话让王甲大吃一惊,他想是不是遇到了鬼?以前他就听人们摆过,说三江上有冤鬼突然出现在江中,会一把抱住人的腿往下拖。一想到这,王甲就不寒而栗,莫名其妙地在江中遇到陌生人,就越想越不对劲了。
王甲赶紧收起网,划着船往岸边跑。他划了一段,突然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白条,我们还会见面的。”
这句话让王甲好几天没有敢去打鱼,夜里还常常做噩梦。但几天后,那件事就渐渐淡了,王甲还得去江上打鱼,因为他老婆王氏说,家中都快没有米了。他便有些自责,一个大男人居然怕鬼,实在是太丢脸了,何况你这么穷,有啥资格怕鬼嘛。
这样一想,王甲扛起渔具就往江边走,说来奇怪,从这天起,王甲之前见到的那个人就从他的脑袋里彻彻底底地忘掉了。这一过又是一月,很快就入了秋。王甲更忙了,他得在水落之前打到更多的鱼,过了这个季节,河水一退,河里的鱼就少了,要是一到冬天渔夫还没有挣到几个钱,那就保不了要挨饿受冻。所以王甲早出晚归,勤勤恳恳,只是脑子里空空荡荡的,这时的他不仅忘了那个人,也把鱼舅的事忘了。
三
一天,王甲正准备出江打鱼,王氏就说:“今天是中秋,早点回家吃月饼。”月饼是桂花馅的,但要两条鱼才能换一块,他们家只能买一块,要量着尺子切匀,才能保证每个人能吃上一小块。王甲还听说城里有戏唱,嘉州城有大户人家行善心,招待穷人们看,一年难得一回,正好可以带着孩子去凑个热闹,像这样的好消息,连说说耳朵都会发痒呢。
这天一出船,王甲心情舒畅,运气也奇好,鱼儿就像自愿来钻他的网一样。平时,他一般能打上几条小鱼就知足了,因为常常有空手而归的情况,但这天他却打起了几十条大鱼,鱼仓装得满满的。王甲打得兴起,他就想再多打会儿,说不定还能打上几条呢。
打着打着天就黑了下来,但每一网下去都有鱼上来,这让白条心旌荡漾。而奇怪的是,天虽然黑了,但他却把水下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是呀,中秋了嘛,月亮明晃晃地照在水里,是天老爷作美。这时,他真的就看见一轮月亮倒影在水中,又大又圆。王甲的心里畅快到了极点,他甚至看到鱼儿从水底的月亮上游来游去,仿佛伸手就能捉住它们一样。
那天晚上,当他划着船满载而归的时候,他哼起了渔谣,那歌词有些邪乎,哥呀妹的,唱得心里火辣辣的。他就想起一些往事,当年他老婆十七岁嫁给他时也是渔村里的美人,人家都称她叫牛粪妹,什么意思呢?人一漂亮,就容易遭惹苍蝇,当然这不是贬低她,渔村里的人就这个水平,取不出沉鱼落雁般的好名字来。牛粪妹,也就是王氏,因为生活太艰辛,脸蛋变得跟没有浇过水的花朵一样,蔫儿吧唧的。但如果每天都能打到这么多的鱼,她也不用如此操劳,她就不是黄脸婆了。是啊,这个年轻的渔夫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这样有滋有味的事情了,他的心里有块亮晃晃的东西。
想着想着就到了岸边。但船靠岸的时候,王甲突然发现了一点异样:头顶上没有月亮,嘉州城里除了稀稀落落的灯火,四周都是黑黝黝的一片。
回到家里,孩子已经睡了。王甲有些纳闷,便问牛粪妹是怎么回事。牛粪妹说,一晚上都没有月亮,娃儿们等到了三更也不见你回来,瞌睡虫就来了。王甲想,怎么会呢?他在打鱼的时候分明看见了月亮就在江底,怎么可能没有月亮呢?他又再三问牛粪妹,牛粪妹都有些不耐烦了,转过身就睡过去了。也是,一个穷人家争什么月亮嘛。但这晚王甲一夜未眠,他的好心情没有了。他听见牛粪妹在打鼾,小儿在磨牙齿,他心里那块明晃晃的东西成了碎片。
半夜里,王甲起来了几次,专门去看水缸里的鱼,甚至有两次他把手伸进了水里,鱼跳水溅了他一身,那冰凉的水珠才让他确信鱼是真的。但老婆说没有月亮还是让他想不过来,那月亮是他亲眼所见,难道是假的?他打鱼的地方就在嘉州城附近,在江上都能望到城,那些鱼就是借着月光打起来的,所以他越想越糊涂,越糊涂越觉得这事有些奇怪。
第二天王甲睡到了很晚,等牛粪妹兴冲冲地把卖鱼的钱数了三遍后,他才起床。牛粪妹问:“王甲,那么多的鱼是哪里来的?”王甲看老婆神情怪怪的,便说:“难道还是捡到偷鱼贼扔下的鱼?”女人仍然疑惑,王甲就得意地告诉她说:“我撞到鱼窝子了。”牛粪妹这才有些信了,转眼就喜滋滋地说:“今天就歇一日,等我去割肉打酒。”
等牛粪妹上街,王甲就出了门,但等到太阳落山时候,王甲才上船。到了船上王甲也并不急,慢慢悠悠地划着船从蛮江到岷江,又从岷江划进青衣江。他划得很慢,像个诗人一样漫舟三江,他划的时候不时仰头望天,岸上的人以为他马上就能吟出两句好诗出来,其实他是想看看天上有没有月亮。
天就渐渐黑了下来,江上冷冷清清,天上没有月亮。其实,王甲就是需要一个无月的夜晚,这样才能破解他心中的困惑。
王甲慢慢地划着,逐渐靠近昨天打鱼的地方。等到了那里的时候,王甲又看见了月亮,跟他昨天见到的一模一样呢。这时,他抬起来头来,如果天上也有月亮,那他的疑虑就消除了。但是,他在天上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月亮,只有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王甲又埋下头去看,噫,月亮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
王甲又反反复复地看了几次,直到在黑暗中大张着嘴巴,紧张而恐惧。
其实,在过去王甲也听老人们讲过,说这江里出过璧玉,但玉是不会发光的;他又听说这条江出金子,但金子没有这么大一块的,能够见到麸皮那么大的金子就是万幸了。这样想着的时候,王甲渐渐平稳了情绪,也好像不那么害怕了,好奇心倒占了上风,他甚至静静地站在船上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一阵。王甲越看越惊叹,太像月亮了,狗日太像月亮了!就是把它挂在天上也毫厘不差。
那是一块好看的月亮,他想去摸一摸。
一冲动,网就撒了下去,哗的一声,像雨点落到了江面。网慢慢沉下去,他的好奇心也跟着沉了下去,但收起来什么也没有。他又撒了一网,拉起来还是什么也没有,那个发光的东西依然在那里,动都没有动一下。
王甲明白打不起的原因,就是他的网浅,落不到底,他得用肥砣留下来的那张深网才行。但王甲一想到这,就有些别扭,他不愿跟肥砣有什么瓜葛,他一直想的就是等肥砣回来的时候把网还给他。这不能怪王甲,因为肥砣是个狡猾的家伙,不知道打的是什么算盘,而他是个老实人,动了他的网,指不定他就出现了,要扭着他去吃官司呢。王甲顿时很沮丧,他恨自己没有一副好网,他尽管有些不舍,还是怏怏地划着船回去了。
那天晚上,王甲回去就倒头就睡,他什么也没有想,这件事他连牛粪妹都没有告诉。后半夜,乌云一过,倒真是出了月亮,挂在嘉州城头。
四
王甲照样出江打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他再也没有打到过中秋那晚那么多的鱼。这一年是靖康元年,金军已围困汴京开封,大宋即将遭遇灭顶之灾。但对于一个边地的小民王甲来说,日子并没有丝毫变化,他只关心他每天打起来的鱼,在他看来这比国家少了块地还重要。
又过了几个月,王甲还是打不到鱼,他又气又恼,是不是那次后就把鱼吓跑了?他老婆牛粪妹也很纳闷,怎么再也没有打到了那么多的鱼了,是不是让水里的鱼精生气了?需不需要到江边去磕几头?她曾经听别人说,要是不小心惹怒了鱼精,你一条鱼都休想打起来。
有一天,王甲在岸边晒网,就遇到一个算命先生经过那里,王甲想,要不要让他算一算呢?但算一次要花他一条鱼的钱,他有些舍不得,况且算不算得准还难说。他曾听别人讲,那些算命先生专门在岸边等那些去大佛山上香客,就是在盘算人家敬菩萨的香火钱。这样一想,他就赶紧把头扭了回去,装着在太阳下打瞌睡。
“老弟,晒网呢?”
王甲一听,吓了一跳,这人居然主动找来了。算命先生正站在他的身边,王甲没有敢睁开眼,假装没有听见。算命先生好像没有走的意思,站在江边四处望了一阵后,突然叹息起来:“唉,还是打鱼好呀!”
就是这一句话让王甲站了起来。他上下打量着这个算命先生,四十出头,头发花白,他为何要叹息呢?算命先生并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话。这时候,王甲也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但看得出对方有些感伤,就问道:“老兄,你且坐下,走时你随便拿一条鱼去吧。”
算命先生叫曹三秋,巴东人氏,原来他过去也是渔夫,打鱼的本事不比别人差。但二十年前,他老家大旱,河里的水都断了,一条鱼都打不到,家里穷得叮当响,连老婆都跟着别人跑了。说到这,曹三秋叹了口气说:“要是我老家也有这么大的江,我也不至于出来干此营生。”
王甲也跟着叹息了一声。但他心里想,我就是守着三条大江不也是一样受穷。
那一天,王甲就把曹三秋请到家里,请他喝酒,两人就成了朋友。曹三秋在喝酒的时候对王甲说,这些年来行走江湖也累了,现在就想过点安静日子。王甲就问,你还想回来当渔夫?曹三秋点了点。王甲就想,既然人家都想过正经日子了,为什么不帮助他一下呢;况且他有两副网,一副是自己的,一副是肥坨的,要是他真的想重操旧业,那就把自己的这副先借给他。
喝完酒,曹三秋就又成为了渔夫。
王甲照样每天出船打鱼,他用的是肥坨的网,但他现在心安理得,因为自己的无私而显得有些仗义。他甚至想,肥坨走的时候把网给他,跟他把网借给曹三秋一样,也是怀着某种高尚情操的。
有了肥坨的深网,那个水下明晃晃的东西就可以打起来。后面的事情是,王甲径直划船找到了那个地方,把网撒了下去。王甲记得拖起网的时候,就像把一个神奇的东西拖了起来,这种感受让他自己都成了神秘的一部分。
但奇怪的是,那个明晃晃的东西一出水后反倒不亮了。王甲将它拿回家的时候,才点上油灯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奇怪的东西。他终于看明白,原来是块铜镜,径圆八寸大小,除了上面有些雕刻的纹路,什么也没有。
瞧了半天,王甲有些失望。说实在的,他之前对这个水底亮晃晃的东西还是有些期待的,他想,要是块什么宝贝就好了,但现在事实已经弄明,不过就是块破铜烂铁。
王甲叹了口气,就把铜镜扔在了一边。
第二天,牛粪妹一早起床发现了它。王甲说,把它拿去卖给铁匠铺,也许可以换两块泡粑。但牛粪妹舍不得把它变卖了,她想家里穷得连一块梳妆的镜子都没有,她的美貌是如何消失的都不知道,现在好了,这块铜镜正好有点用处,于是就把它擦干净放在了床头。
王甲又去打鱼,但就在这天就出现了异常,因为还没有到下午,他就打到了像上次那样多的鱼。王甲的心里又接连冒出了“怪了,怪了”这样的泡泡。不过这还只是开始,因为从此以后,他只要去打鱼,就会满载而归,而且一点都不费劲,他甚至还在途中遇见那个早出晚归的曹三秋,慷慨地送他几条。王甲每天都是哼着歌儿回家,曹三秋一见就夸奖他说,你打那么多的鱼,简直就像会给鱼算命一样。
打的鱼多,王甲也越来越有钱了。
牛粪妹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成天擦脂抹粉,花枝招展,鱼村里的苍蝇又开始乱飞了,十七岁的牛粪妹又复活了。但现在的牛粪妹是有钱的牛粪妹,她每天的事情就是去街上大把撒钱,到后来连水波绫、乌头绫这样昂贵的绫罗绸缎她也敢随手就买,跟买一叠草纸差不多。
其实,王甲后来又发现了一个更奇特的现象,他根本不用去打鱼,那箱子里的钱自己都在长,一个变两个,两个变三个,越变越多。以至于到后来,他和牛粪妹每天想的就是用什么来装下那些钱,因为他家所有的箱子、柜子、盆子、罐子都塞满了钱,甚至连夜壶、马桶里都装满了钱,更不说床上床下,伸手便能摸到钱,就是猫狗随便衔几块出去也一点不会察觉,而他们家的外边也确实是围来了越来越多的猫狗。后来嘉州城都在传说一件怪事,说这城里有猫狗是峨山上的貔貅变来的,能够招财,所以就兴起了一股逮猫狗的风潮,那一阵连街上的野狗野猫都被逮光了。
但王甲就开始不高兴了。他想,要是如此下去,这钱迟早得把他的家都塞满,塞得人发慌。这样一来,王甲就感到了恐惧,他天天发愁,一发愁就茶饭不香,甚至到后来只要一看到钱,他就翻胃恶心。
这天夜来,王甲夫妇就失眠了。其实,他们已经感觉到有这么多钱的原因,都是因为有了那个神奇的铜镜,这一切都是铜镜带来的。王甲就问老婆:“家里现在到底有多少钱了?”
“少说也有十万缗了吧。”牛粪妹说。
“哎,这可咋办呀?”王甲被这个数字吓住了。
是呀,十万缗是什么概念?十万缗都可以募兵打仗了。要是官府知道了这个不安定团结的因素,非得拿办他不可!你一个蛮夷边地的小民,居然敢有这么多的钱,不是找死吗?这样一想,他更加忧心忡忡了。
当然,牛粪妹只是个妇道人家,更不知道怎么办,她已经把嘉州城里女人们认为最值钱的东西买遍了,享尽了人间荣华。那时的嘉州,论吃的首推荔枝,当年杨贵妃在长安想的就是这个东西,而她已经尝过了,但她感觉并不那么好,她甚至偷偷给别人讲那荔枝有股潲水味。但牛粪妹在吃了荔枝后开始隐隐不祥,她的脸色好看了,皮肤也白嫩了,连那对干瘪的乳房也坚挺了起来,而她走在街上的时候,那些男人们的眼光火辣辣的,像要把她整个儿剥开一样。
想到这些,小两口就哭了起来,哭得比他们没有钱的时候还伤心。
就在他们哭的时候,他们还惊奇地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马上停止了哭泣,在黑暗中寻找着那个声音的来源。“是钱在动!”牛粪妹说。王甲吓得瞳孔散大,尿都快冲出来了。是的,确实是钱的声音,准确说是钱在动的声音,嗦嗦嗦的,像自个儿从地里跑出来似的。
这时,夫妇俩便看见那些钱都争着小脑袋向他们涌来,冷漠地望着他们。
五
曹三秋自从重新当上渔夫后,人变了个样。他每天出去打鱼,虽然打的鱼时多时少,但都不会影响他的心情,靠自己的双手劳动谋生,粗茶淡饭,也很知足了。只是有件事情让曹三秋一直耿耿于怀,他每天在去打鱼的途中,都会遇到去大佛山上烧香的人,他就总会感到惭愧,因为过去为了讨口饭吃他曾骗过那些虔诚的香客,而现在,他明白向佛之人是不能骗的。那段日子里,他的船每天经过大佛脚下的时候,他就感到了法力无边,那尊高高的大佛每次都好像在向他点头微笑似的,他甚至觉得哪天大佛会把他给收了。有一次,他就把船停在了大佛脚下,想去看个究竟,不知不觉他就去了凌云寺,他突然感到头顶上金光一闪,有种异样的感觉,曹三秋从此有了皈依。
这一天,他又在岸边遇到了王甲,这倒吓了他一跳。王甲正站在岸边若有所思,目光呆滞,根本没有富人的神采。其实,他都好久没有看到王甲在岸边了,在他的印象中,有了钱的人大都会呼朋唤友,胡吃海喝,左搂右抱,出入于风月之地。但王甲没有,他愁眉苦脸,相反像欠了人家的钱一样。曹三秋就想,不对呀,王甲肯定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他得去问问才是。
曹三秋不愧有观相之技,很快就让王甲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听完王甲的倾诉,曹三秋就嘀咕,这个王甲捡了宝贝却受不起,说明他不是天生的富贵人,若宝贝一直在他那里,迟早会害了他,不如把这个东西送给别人。但送给谁呢?很快他就有了主意,便说:“王甲,无劳受巨禄,要遭雷打。”王甲一听就吓住了,忙问如何办。曹三秋就说:“这不难,你可以转祸为福,只要你去做一件善事,就可以化去眼前的灾难。”
王甲深信不疑,曹三秋就告诉王甲把铜镜送到江对面的寺庙去,让和尚供奉。这一天,曹三秋同王甲一起去了峨山上的白水禅寺,据说那是座偏僻的穷庙子,僧众常常是食不果腹,过得异常清贫,他们就要把铜镜送给白水禅寺,献于圣前,永为鼎供。其实就是想让和尚们有碗粥喝,有块白馒头啃。
这块铜镜自从到了庙里后不久,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大的变化:庙子里香火越来越旺盛,香油装满了缸,财赀满帐,捐赠应接不暇,甚至半夜三更都有人来送米送柴。不仅如此,庙子的破陋之处全部得到了翻新,又新建了僧舍,高殿大堂涂金描银,整个寺观焕然一新。
这年下来,庙子里的功德碑又新立了好几块,上面刻满了各地香客居士的供奉,就这样还惹来了麻烦,因为有人捐的钱少而没有刻进去碑里而愤愤不平,决定来年再捐。而庙里的和尚已不再谦逊,他们说名额实在有限,能不能进入功德碑只有讲奉献,谁奉献得多谁就上,于是人们争先恐后,生怕钱财送少了而与失去了佛佑。
有一次,当地的知县大人偶然路过白水禅寺,就走了进去,其实他是坐着轿子远远地在林子里穿梭时,看到了这座金碧辉煌的寺庙,惊讶之余,执意要去瞧瞧。结果走进一看,大吃一惊,这个过去他从来不愿去的小庙,如今是如此兴盛,完全不亚于名寺大刹。但他心中疑窦丛生,就问方丈为何庙子在短短的时间里有这般变化?方丈岂肯告诉真相,支支吾吾。知县何许人也,眼睛珠珠一转,就料定此间定有隐情,便派人悄悄打探。
知县一走,并没有让方丈心安,他明白这个县官的小算盘,如果知道了铜镜的魔力,定然要逼他拿出来,他那个穷县本来也没有什么油水可捞,这样一来必然惹出些风波来。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想到这事盖不住,方丈就茶饭不香。他想,得赶紧想个万全之计才是,到手的宝贝不能被别人拿走。所以,他就连夜悄悄叫人下山请来一个巧匠,按照铜镜的样子重铸了一个,外表看上去一模一样,毫厘不差。
假镜做好后,方丈将真镜藏了起来。
却说王甲捐出铜镜后回家,在船上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一条船驶了过来,还没有挨近,就听见有人在喊:“白条!”
王甲定眼一看,并不认识这个人。
那人又亲热地喊了一声:“白条,好久不见!”
王甲惊异万分。心想,他怎么认识我呢?这样一想,他就脱口而出,“我不认识你呢,你是谁?”
“哦,这个嘛,不要问,但今天我在这里一定会遇到你。”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对面的山中去。”
“去做什么?”
“哦,以后你就知道了。”那个人神秘一笑。
对完这些话,王甲一下就想起这个人来了。是的,在几年前,也是在江上他们相遇过,而且他们说的话居然同那次是一模一样的。王甲的记忆像弹簧一样嗖地弹了出来,但可能是弹力过大,把他的脑袋都震得有些发麻。
船很快就过去了。王甲还站在那里想,联想到自从上次见到这个人后,后来就捡到了铜镜,铜镜给他的生活带来的巨大变化,王甲就断定这个人非同一般。但他是谁呢?是啊,他是谁呢?这样一想,他就把脖子扭了转去,想去看那条船的人,但他哪里还看得到,那条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很快,王甲的船就抵达了岸边。他刚一上岸,就又听见一个人在喊他:“王甲贤弟!”
他抬头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肥砣吗?
“登科仁兄!”他惊呼道。
两人的称呼是彬彬有礼的,就像开头说的,旁人还以为是哪个中了举的书生来嘉州做官了呢。是啊,肥砣也衣锦还乡了,他王甲也是今非昔比,两个有钱有身份的人在江边相遇了。
“王甲弟,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是吗?走,你我兄弟得好好喝一台了。”
“不,我不喝……”
“那你等我干啥?”
“我,我是来要我的网的……”
“那张破网?!”王甲既震惊,又有些轻蔑,他想起以前担忧肥砣要来要网的事,感到自己料事如神,又有些得意。
“是啊。”
“肥砣,你还要下河打鱼?”
“唉,一言难尽啊……”
说这话的时候,肥砣都快哭了出来。原来,肥砣跟着那条船去了很远的地方后,只做了几天富贵梦,就又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穷人,所以只好回来重新打鱼为生。
王甲回去后找出了那张霉迹斑斑的网,当然又怀着同情和仁义之心送了条船给肥砣,把这个肥坨曾经给他许的愿还给了他。肥砣就又出现在了三江上,但他是再也不敢想那些发财的事了。从此以后,在江上经常相遇的是肥砣和曹三秋,就像当年王甲和肥砣一样,而如今王甲衣食无忧,自然不会再与这些下等人为伍了。
六
白水禅寺依然香火旺盛,庙子的日子丰腴滋润。方丈又花钱去买了祠部牒,有了这个祠部牒,就免除了庙子的地税和徭役,和尚的日子也更安逸舒适了。当然,要得到这个牒书不是简单的事,须找尚书省祠部司勾兑,没有丰厚的银两,这个衙门的门槛不是随便谁都能垮得进去的,一般的庙子连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事情。钱多了,和尚也懒了,成天晒太阳,一个个养尊处优,好不自在。白水禅寺又花钱雇来一些童奴,栽花养树,担水砍柴,清扫庭院,掸拂飘落在佛像上的灰尘。庙里的日常事务再无需和尚们去打理,要是可能的话,就像念经这样动嘴皮子的事情也可请人代劳。
但这样的情形被知县大人一一知悉,他已听说了庙子富得流油就是因为得了一块铜镜的原因。既然如此,知县就想要瞧瞧这块铜镜,他认为铜镜放在庙子里是不妥当的。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的,知县派人去索要铜镜,刚开始方丈死不承认有此物,但在强逼之下,只好承认确有此物,但声称铜镜已经被邑民王甲重新要回去了。知县一听,说,那就更不妥当了,一个草芥小民居然敢将宝镜私藏,如不立即乖乖给我送来,就押到大堂来打板子,把他的屁股打成八瓣。
却说王甲把铜镜送到白水禅寺后,刚开始的日子过得挺滋润的,那么多的钱就是再花上三代都花不完。但有一天晚上,王甲夫妇躺在床上,就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嗦嗦嗦的。牛粪妹就说,这声音好熟悉呀!王甲也感到纳闷,是呀,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但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这时,一只猫咚的一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去追一只老鼠,王甲发现老鼠居然钻进了柜子里。但那个柜子是装满了钱的,一丝缝隙都没有,他们就想,不对,老鼠是钻不进去的呀!
他赶紧翻身起来,把柜子打开,大吃一惊,原来那里面是满满的钱,现在一看只剩下小小的一堆。这一晚,王甲夫妇没有睡,连夜把所有的钱点了一遍,这一数不得了,少了一大半。他们想,难道是猫狗把那些钱叼出去了吗?从那天起,王甲夫妇把家里猫狗的嘴巴都安了铁锁,免得它们糟蹋钱财;然后又把所有的钱聚拢,轮日值班,死死地看着那些钱,不让它们少了一分一厘。
但有一天晚上,王甲夫妇因为看守那些钱,守得实在太累了,便都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到了半夜,牛粪妹被一个轻微的声音吵醒了,她又听到了嗦嗦嗦的声音。牛粪妹感到不妙,赶紧推醒王甲。他们马上和衣起床,点上油灯去看,结果是吓了一跳,柜子里的钱又少了不少,现在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钱在那里。
王甲想,这可怎么得了,肯定是铜镜不在的原因,要不然钱怎么会自己跑走了呢。这样一想,王甲就嫉恨起曹三秋来,要不是那家伙出的馊主意,他家的钱财会莫名其妙地少嘛。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坐船去白水禅寺找方丈,准备把宝镜要回来。
王甲一到白水禅寺,方丈就已经站在庙门前等着他了,好像知道他要去似的。
王甲便告诉方丈说,因为这块铜镜,庙子这两年的变化是翻天覆地,所以也到他来拿走铜镜的时候了。方丈说,阿弥陀佛!我乃出家人,钱财是身外之物,唉,实话跟你讲,我常常担忧这个宝贝落入奸盗之手,如果你要拿回去就拿回去吧,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他的慷慨大方感动了王甲,王甲就想,人家大和尚的思想觉悟多高啊!那天他就高高兴兴地带着铜镜回了家。
时间又过了一年,王甲发现铜镜回来后不但没有让家里多出钱财,却是赀货日削,家中财物已所剩无几。王甲越来越疑心,他想,不对呀,这块铜镜是不是假的?怎么就失灵了呢?他得再去找找方丈。
第二天王甲就去了白水禅寺,但他一去就听说方丈不在,知县昨天到了庙里后方丈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王甲想,怎么这么巧呢?但他不死心,便在庙子里等了三天,但仍然没有见到方丈的身影。这时王甲才感到事情不妙,心想这个秃和尚肯定是起了歹心,说不定是拿着宝镜跑了。
无奈之下,王甲只好怏怏回家。船在江中的时候,王甲因为承受了巨大的打击而有些神情恍惚,他重新回忆这几年他遭遇的事情,觉得被欺骗了似的,所以他时不时要给自己一耳光,看看是否是在梦里,结果把脸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江上断断续续地回荡着耳光的声音。正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喊他:“别打自己了,白条!”
王甲正在诧异间,只见一条船已经驶到了他的面前。船上站着一个人,非常熟悉,王甲一下就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遇见过两次的陌生人吗?
“我还是不认识你。”王甲故意说,其实他仍在垂头丧气中。
“你何必打自己的脸呢。”
“我恨自己!”王甲有些咬牙切齿。
“恨有什么用呢?”
“那我咋办?”
“白条,你应该去打鱼。”那个人存了心似的说。
“打鱼……我可不想去打鱼……”
“唉,你打鱼的手艺好,不打可惜了。”
“我一辈子想的就是不再打鱼,你凭什么要劝我再去打鱼?”王甲有些愤愤不平,他觉得眼前的这人也太讨厌了。
“江中的鱼难道不够你祖祖辈辈吃穿吗?”
“你这人也太不地道了,哪里有劝人去受穷的?”
“是吗?”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那只船已经远去了。王甲本来心情不好,又遇到个莫名其妙的人,看来是这日头不好。其实他心里想自己已是富人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实在不怎么吉利。
刚到家,王甲就看见一大群正在围着他家的屋门,原来是官府派人在找他。他一回去,自然就被带到了官府。那天,知县正坐在大堂上,一见他就说:“王甲,听说你有一块铜镜,本官很想看看。”
王甲想这下完了,连知县大人都惦记着这个东西了,但他不能骗人,便说那块铜镜是假的。知县一听就不高兴了,说:“本官很想跟你做朋友,假的也没有关系,朋友是真的嘛!”
其实,县官料定这家伙不愿意,得软硬兼施才行,但他要先说好话,他相信老百姓是最爱听好话的。自然,王甲不是知县的对手,他只是怕拿出假的铜镜来,以后要是知县发现了,他就犯下了欺官之罪。但他越说是假的,知县越不信,越觉得是在欺骗他,最后是王甲只好交出假的铜镜来,事情居然皆大欢喜。
七
接下来,知县高高兴兴把假的铜镜放在高堂上,每日顶礼膜拜,跟侍候菩萨似的。但那一年并不风调雨顺,相反是遭遇了大洪水,县地四处淹没,民不聊生。这样一来,到官府里送银子的人影都没有,打官司的人却如蝗虫涌来,因为抢一块门板都诉讼到了大堂上。知县一天忙得扑爬跟斗,却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毫无政绩可言。
而这时,三年一次的殿试已经发榜,那些中举的举人吃了皇帝的琼林宴,正等着上任,皇帝要贬谪几个庸官来任用新晋的官员,这几乎已成为了官员们最为焦灼不安的时候。知县就想,本来想赚点银子来打点通路,但王甲那块铜镜怎么一点用都没有呢?他得把王甲找来问问。
但官役却四处寻王甲不得,在王甲曾经住过的地方,有人说就是上次官府去找过他之后就不见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当然,知县是勃然大怒,但没有办法呀,人都不见了,想把王甲像蚂蚁一样按死,但这只狡猾的蚂蚁已经入地化无了。
过了不久,知县就接到了令文,他被贬到了一个荒蛮之地,跟苏东坡的境遇差不多。这个县官离别时站在岷江边上甚是伤感,他开始感慨邑地的风光好,也感慨江中的鱼美,此时的他是多么悲愤呀。当然,一悲愤他就写出了好诗,九百年后,这位知县的家乡考证出了他在文学上的积极贡献,为他整理出了诗集三册,以此彪炳史册。
却说白水禅寺的方丈,感到知县在打铜镜的主意后,便连夜带着铜镜逃走。他来到江边找来一船,准备顺流而下,从此销声敛迹。但他的船走了不足一里水路,就看见一只船朝他驶来,这时就听见有人在喊他:“长老!”
方丈一楞,不认识对方,就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但我今天在这里一定会遇见你!”
“遇见我?”
“是啊。”
“遇见我做什么?”方丈本能地把包裹紧紧地抱住。
“哦,我就是来拿你怀里那个东西的。”
“这是……我的东西!”
“错,不是你的,是人家王甲的。”
“不是王甲的!”
“对,你说的也对。但你最好把它拿给我。”
“我凭什么给你?!”方丈看见四边无人,话便硬了起来。
“好吧。”
说完,那条船就走了。方丈还在忐忑不安,就听见船夫说:“怪了,这船不听使唤了!”
确实,那船像中了魔一样自己在往一个地方走,船夫怎么都撑不住它。过了会,船就停了下来,方丈正在纳闷,就听见怀里的铜镜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他想,他不是把它抱得牢牢的吗,怎么会掉下去?不仅如此,他还看到铜镜一进江中,就发出一道奇异的光来,只有一会儿的功夫,铜镜已落到了江底,像块月亮一样。
方丈大骇,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天上也有一块,两个月亮一模一样,好奇怪呀。是呀,好奇怪呀,但就在两个月亮间,方丈突然就从此消失不见了。
这时人们又想起了王甲,很多人还以为是他带着真铜镜跑了呢。
事实是,这个王甲,也就是那个外号叫白条的人什么也没有了,他又重新回到了江中,四处打鱼为生。他还是像过去一样贫穷,那个铜镜就成为了一个故事,也就是江边渔民们闲来无事时冲壳子的东西。其实很多人根本不相信这个故事,只当是破落江山里的自娱自乐而已。
又过了很多年,就到了南宋隆兴元年,宋孝宗即位,准备北伐,又下诏平反岳飞,四海气象一新,生活便多出了一点希望,王甲的故事又有人信了,有个叫洪迈的书生就把这件事情记了下来,他文中的最后说:
“隆兴元年,祝东老泛舟嘉陵,逢王生自说其事,时年六十余。”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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