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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细处崩断的绳子
赵卡
雪芹那会儿,正被她老公龚天青按在路上打。
贾二老虎那时还不认识雪芹,雪芹被她老公龚天青按在路上打,路窄,贾二老虎的车就给挡了,走不了,司机只好嘎吱一声,减了油门灭了火。车一停,车上装的蜜蜂就晕菜了,四处乱飞,嗡嗡了个轰,轰轰了个嗡的,贾二老虎瞅着乱成一团的蜜蜂,也有点晕菜了。
起先,贾二老虎一直在车上眯着,他是个大块头,占了车楼很大一块地方。他和他弟弟贾四老虎,折腾了一夜,才把几百个蜂箱搬上了汽车,完了,和司机说,去去,昆昆,明明,去去昆明。嗯嗯,司机被贾二老虎的口吃给带进去了,说好好好好好知知知道了。去昆明的路上,贾二老虎睡了,睡梦中,汽车猛一个趔趄,他醒了。他问,怎么不走了?司机说,你看前面,一个男人往死揍一个女人呢,挡了路。贾二老虎揉了揉眼睛,问走哪了,司机说不知道,好像是出了成都,二百多公里了吧。
贾二老虎那会儿,迷迷瞪瞪的,并没有想到,车头前面那个被按在地上打的女人,后来变成了他的老婆。
贾二老虎第一次知道她叫雪芹,是在雪芹的家,但眼前是在大路上,他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叫雪芹,只见一个男人,身形瘦削,相貌猥琐,嘴里斜叼着一截烟,往死里揍一个女人。揍女人本来不关贾二老虎的屁事,问题是他们在大路上摆了拳脚摊子,分明挡了贾二老虎的路。就算挡了贾二老虎的路,也无所谓,关键是他妈的一个男人,往死里揍一个女人,还没完没了,贾二老虎有点生气。就算贾二老虎有点生气,倒也罢了,问题是车上的蜜蜂烦躁不安,蜜蜂烦躁不安,贾二老虎也烦躁不安,手心有点痒痒,就推开车门,下了车,走到那对打架的男女身边,问他们,有完没完了。
雪芹是在贾二老虎问话的时候,看了贾二老虎一眼的,这人长得一看就是北方人,嘴大,头大,身子块也大,说话带点结巴,不算太严重那种,你你你们,他妈的,有完完,没完完了?这是雪芹对贾二老虎的第一印象。她老公龚天青正打得欢实呢,听见有人问他们话,就住了一下手,转头看见了一辆车,车前面站着一个人,有点愣怔。龚天青一愣神当儿,雪芹就流下了泪,也不吭声,泪眼盯死了贾二老虎。
龚天青说,关你屁事?
我管球你的事儿,事儿了,你打几下就行嗯行嗯行嗯行了,我的车要过,你把路,给堵堵堵堵球了,贾二老虎结巴着说。贾二老虎懊恼的跺了一下脚,觉得那会儿结巴得有点不正常,平时没这么厉害。
我操,龚天青骂了一句,背过身,继续打雪芹。雪芹一言不发,继续盯死了贾二老虎流泪,满脸都是,贾二老虎有点下不来台。
贾二老虎就去拉龚天青,行嗯行嗯了,行嗯行嗯了,她是个女人。龚天青一回头,指着贾二老虎的鼻子骂道,给老子滚开。贾二老虎骂了一句,骂了一句什么,别人都没听清,反正有个屄字,然后就动了手,这是贾二老虎的招牌习惯,……,屄的。的字还未落干净,龚天青就抱着头,滚在路上了。贾二老虎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雪芹,又照着龚天青的脑袋,使劲踢了一脚,骂道,妈个屄,好狗不挡道,滚滚开。龚天青捂着脑袋,嘴里仍然不干不净,闪到了一边。雪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贾二老虎看了一眼雪芹,迟疑了一下,伸出了手,把雪芹拉起来,拉到了路边,狠狠瞅了一眼龚天青,然后回到了车上,对司机说,走,走吧。
汽车行在继续往西南的路上,经过刚才的折腾,贾二老虎就没有睡意了。
贾二老虎是养蜂人,四海为家,哪里盛开花香,他就往哪里寻,转着走,蜜蜂和人一样,也得过冬,找个舒适地方。贾二老虎自养蜂以来,走过了很多地方,但还没去过云南,据说云南的昆明叫春城,啥意思呢,就是那里没有四季,只有一个季节,春天,好,就定在昆明了,贾二老虎和他弟弟贾四老虎说。但四川的春天也不错,贾二老虎和司机说,哎你看看看看看,这个地方黄澄澄澄澄的一片,油菜花啊,漂漂漂漂漂亮。司机说,嗯,漂漂漂漂漂亮。
那就不去昆明了,就这儿了,贾二老虎和司机说,前面找个地方,停,停了。
司机果真在前面找了个地方,停了。贾四老虎问贾二老虎,哥,怎么不走了?贾二老虎没吭声,下了车,溜达进了油菜花地里,随手捋了一把油菜花,闻了闻,然后又往四周看了看,遍地金黄,仿佛遍地黄金,看得人眼睛发黄。贾四老虎站在车上问贾二老虎,哥,怎么不走了?贾二老虎头也不回,兄弟,就这儿这儿了,不走了。贾四老虎听了,嘴里咕哝了一句,贾二老虎听不见,司机听不清,反正,车是不走了,就地卸蜂箱。卸完了蜂箱,贾二老虎开始和司机算账,说原本要去昆明,现在不走了,路程才一半,运费就给你一半。司机不干了,说是你不去昆明的,又不是我不去,运费至少得付三分之二。就这样,贾二老虎和司机算了半天账,最后,贾二老虎付了司机一半多一点的运费,司机才满脸不高兴地轰着油,走了。
所谓山东没山,四川没川。四川这地方,的确坑洼不平,贾四老虎问贾二老虎怎么办,贾二老虎说,怎么怎么怎么办,顺坡摆放箱子,尽量找平整的地方。冬去春来又一年啦,蜜蜂又要产卵啦。平时多注意点,你这第一年跟上哥学养蜂,箱里要看饲料,不要忘了清扫箱底,蜜蜂比人讲卫生多啦。
贾四老虎就又嘟哝开了,每次他嘟哝,贾二老虎听不见,也不想听。他这个兄弟,他知道,惹是生非绝对一把好手,干活儿不行。贾二老虎本不想带贾四老虎,但他爹贾连升和他说了不下五次,没办法,只好带上。他爹贾连升说,你要再不把四老虎带出去,估计家里连饭也吃不开了。贾二老虎问怎么讲,他爹贾连升说,四老虎每日吃饱了没事干,就东跑西串,到处寻衅滋事,搅得周遭四邻鸡犬不宁,家里都被每天找上门来的伤者踏出了一条路,派出所更是隔三差五,拿着药费单,找他报销。贾二老虎听了他爹这番诉说,一开始没表态,他也不愿意带这么个挑事油子,他二老虎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带着成千上万的小蜜蜂,以大自然为伴,虽清苦些,但也其乐融融,突然带出来一个搅了他清淡生活的人,他恐怕有点不习惯,所以,他支支吾吾的,结巴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囫囵字眼儿,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爹贾连升看他那副样子,就说,你一个人,其实需要一个帮手,别人欺负你的时候,有你兄弟在,别人不敢欺负了。贾二老虎听他爹这么一说,考虑了一下,就不再支支吾吾了。话没错,这些年,他在外面,没少受气,甚至挨过不止一次打,有个兄弟兼帮手,有个照应,就答应了,好好好好吧,让他跟我吧,贾二老虎痛快地说。
贾四老虎跟贾二老虎那会儿,还不到十六岁呢,但个头像个二十岁,只是太瘦了,离远了看,一根软了吧唧的面条杵在街上,头发乱飞,嘴里永远斜叼着一颗烟,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二流子。年轻人的精力旺盛,不好好念书,早早辍了学,除了农忙时帮父母亲干点活儿,剩下的时间就是疯跑,贾四老虎就这样把他爹贾连升他娘刘麻花气得够呛,他爹打了他好几回,没用,就不打了。要是瞎跑疯逛,也就不说了,关键是贾四老虎惹是生非,闯了祸,擦屁股的还是他爹贾连升。比如,一次邻村唱戏,贾四老虎仅仅因为有个和他年龄相仿的人,从他面前经过时,瞅了他一眼,就不依人家了,揪住那个年轻人的头发,揍个半死,嫌人家瞅坏了他的烫发头。后来,那家人报了派出所,派出所找上门来,拎出手铐要拷贾四老虎,贾连升好说歹说,赔了对方五百块钱,给了派出所一条烟,才算了事。
这种事多了,贾连升就受不了了,毕竟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年地里收不了多少钱,贾四老虎给他捅上五回漏子,他就把全家半年的收入没了,这还是小的,如果惹大了,估计全年的收入就泡汤了。所以,贾连升只要一睁眼,看见贾四老虎晃,愁得不行,牙疼,我他妈老犯牙疼,他逢人便说,捂着腮帮子。
这下好了,贾四老虎跟着他哥贾二老虎,贾连升算是松了一口气。
养蜂是一门又苦又累的技术,还赚不了几个钱,贾二老虎和贾四老虎说,老四,就当哥带你全国免费旅游了。一开始,贾四老虎觉得新鲜,他跟着蜂群,到处花开朵朵,空气清新,但没多久,他就不喜欢这项活计了。首先是被蜜蜂蜇,他也奇怪,那些蜜蜂就像认得他哥似的,见了都绕开走,而他却每天被蜜蜂欺负,眼肿唇厚是家常便饭,两条小臂仿佛害过疥疮,难看死了。这还好说,关键是他们不会固定在一个地方,一般来说,最多一个季节就走人了,应了他哥贾二老虎那句话,全国免费旅游。至少有两次,他和当地的姑娘们处上对象了,他一走,就算没戏了,没有任何一个姑娘会跟着他颠沛流离,受不了那茬子罪。还有几次,是他们不得不搬走,这也是贾二老虎恼火他兄弟贾四老虎的地方,狗改不了吃屎,走哪儿在哪儿寻衅闹事,打架斗殴,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连贾二老虎都跟着贾四老虎挨了几回打,气得贾二老虎几次要把贾四老虎赶回家,终了还是念在兄弟情分上,没有下最后的逐客令。
这回你要老实点,贾二老虎警告贾四老虎,这是四四四四川。
嗯,知道了,贾四老虎一拨拉胳膊上的蜜蜂,操,他骂了一个字,胳膊被蜂蜇了一下。
这几天,要细心点,贾二老虎叮嘱贾四老虎,看看蜂群里强的与弱的,弱群要及时合并,不要推延了时间;再看看蜜蜂产子好不好,蜂箱要保温;另外,尤其要留心看有没有蜂螨病,春治一遍顶半年。
嗯,知道了,贾四老虎又一拨拉胳膊上的蜜蜂,操,操,他骂了两个字,胳膊被蜂蜇了两下。
贾二老虎看着他弟弟贾四老虎的样子,笑了笑,没再作声,一个人往起支帐篷。支起帐篷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贾二老虎饿了,就拾掇锅碗瓢盆,准备做饭,贾四老虎说,哥,算了,明天做吧,我去附近村里的小卖部,买点吃的吧,有啥买啥。贾二老虎寻思了一下,点了点头,嗯,行,你去吧,买点方便面和榨菜算啦,明天咱们做吧,今天身上酸疼,不想动一下。
贾四老虎买回了方便面和榨菜,还买了一瓶酒,和他哥说,川酒云烟,川酒云烟嘛,咱们喝点,到了四川,不喝不算入乡随俗。贾二老虎躺在简易床上,有气无力地说,老四,你再给哥跑一趟吧,估计感冒冒冒了。贾四老虎只得又去了一趟前面的村子,给他哥买了一趟感冒药,回来后,贾二老虎已经睡着了。
雪芹后来回忆起贾二老虎第一次进村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雪芹说,二老虎的样子像快死了。贾二老虎后来回忆起第一次进桑园村,一眼瞧见了雪芹,愣了一下,那个路上被他男人揍的女人,正在家门口捋菜叶子,一个小男孩在她旁边跑来跑去。
嗯哼,嗯哼,贾二老虎敲了敲雪芹院子前面的一棵树,脸上的表情很痛苦,佝偻着腰。
雪芹抬眼就看见了贾二老虎,那个路上打她男人的外乡人,起了身,问,怎么啦你?
贾二老虎说,你们家有姜没,借点,买也行?
你感冒了,挺重的,雪芹说,先回屋来,我给你烧点开水。
喝了雪芹烧的生姜水,贾二老虎身上发了点热,舒适多了,这就算正式认识了,贾二老虎和雪芹互相说了自己的名字。贾二老虎问雪芹,你男人呢?雪芹说,不知道死在哪儿赌钱去了。
那那那那天在路上不好意思,打打打了你男人,贾二老虎咧嘴笑了笑,哪天我给他赔个不是,我这人人人,脾气不好。
雪芹没吭声,他们俩就干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直到龚天青回了家。
贾二老虎回了他的营地,看见贾四老虎坐着,就问他为什么坐着,不去打理蜂箱,贾二老虎说,春天要七天看一遍,我教给你的,是不是都忘了,快看快盖,你坐着行吗?
贾四老虎说,刚才村里来了几个人,说不让我们在他们村养蜂,怕蜇了人和牲口,限咱们三天搬走。
嗤,贾二老虎撇了撇嘴,操操操他妈,又是这一套,吓唬唬唬他大爷,不要尿他们。你管好蜂群就行了,记住,我说了好几遍了,口诀,早春采水最伤蜂,要把水盘放房前,中午加点温开水,水中加药防病患。
知道了,贾四老虎一扭屁股,忙他的去了。
春季蜂群要集中,空脾全部必撤完,饲料备足二十天,冷天万万不能看,保持蜂群饿不死,一年之季在于春,记住了,记住了,我看你就没记住,贾二老虎很不满贾四老虎的态度。
夏天很快就到了,贾二老虎的蜂群漫天飞舞,每只蜜蜂屁股上,都别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忙着采花授粉。贾二老虎眯着眼,笑着说,这些小小小流氓,采花大盗,嘿嘿。正得意呢,桑园村的人又来了,口气相当恶劣,说他妈的给你们龟儿子警告过几次了,让限期搬走,从春天警告到夏天了,怎么还在这儿赖着?贾二老虎吸着烟,斜着眼,一副痞子样,我的蜂离桑园村远着呢,又没伤着你们人啊或者牲口,我凭什么离开,贾二老虎说,有本事来动手,谁要是动爷一只蜜蜂,爷就打断他的腿。
上,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打他龟儿子的,外乡人。
贾二老虎还没等反应过来,贾四老虎正拎着一板蜂窝,正要往出甩蜜,蜂窝板上还爬着蜜蜂,见有人喊打,直接把还爬着蜜蜂的蜂窝板,朝人群扔去,轰一声,蜜蜂炸了,狠狠地将来犯者蜇了一气,人们叫喊着,扑打着身上头上乱飞的蜜蜂,慌不择路跑了。
妈个逼,贾二老虎过去抽头给了贾四老虎一巴掌,眼瞎瞎瞎了,见什么扔什么,我操。
雪芹对这一切不知情,自从春天她被她老公龚天青打那次,她就记住了贾二老虎,巧的是,贾二老虎居然在他们村不走了。那天,贾二老虎来她家讨生姜水喝,她不知为什么,心里欢喜得很。雪芹问贾二老虎,你们是哪里的,贾二老虎和雪芹说,内蒙古。内蒙古在哪里,她不知道的,但她知道西藏,问贾二老虎内蒙古离西藏有多远,贾二老虎和雪芹说,我也不知道,估计远呢。然后,他们就互相都放松了,聊了一会儿,直到龚天青进门,可能是输了,龚天青黑着脸进门的,一进门看见了贾二老虎,吓了一跳,以为贾二老虎上门找他来了,就骂,贾二老虎赔着笑脸,说那天是他不对,鲁莽了,今天专门给他赔不是来了,说完,给龚天青递了一支烟,龚天青看了看贾二老虎,又看了看雪芹,并无恶意,才狐疑地接过烟,点了火,抽了一口。
(六)三叉形器。良渚诸多墓穴出土了三叉形玉器,这种器是做什么用的,至今没有定论,比较普遍的看法是,这种三叉形玉器是良渚人的冠饰,不是一般人,而是部落首领将其戴在额头上。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三叉形器不多,一般一墓只有一件,且放置在墓主人的头部。各墓出土的三叉形器体制差不多,不同的主要是中间的竖梁,有长有短。三叉形器的造型类似汉字“山”。如果将它与圆雕玉鸟比对一下,当发现它们其实是很相像的,所不同的,仅在于玉鸟的双翅是平的,而三叉形器的两边类翅的两叉向后弯曲,如果将三叉形器理解成飞鸟的造型,那么这双翅的靠后就有点变形了,这种变形为的是突出鸟飞得快。
贾二老虎一想到雪芹,心里就动了一下,他揉了揉胸口,摸出一支烟,点了,狠狠抽了两口,吆喝贾四老虎,老四,给我我我我拿一瓶蜂蜜来。贾四老虎给他拿了一瓶,瓶子是喝完烧酒剩下的,洗了洗,装了蜂蜜,封的很严密。贾二老虎说,我出去一下,你看着,要是再有人来闹闹闹闹事,千万不能拿蜂箱打,要拿菜刀或棒子,听见了没没没?贾四老虎说知道了,你到哪儿?贾二老虎没有回答,径直朝桑园村走了。
雪芹和她老公龚天青在家,贾二老虎敲了敲门,不等对方说请进,他就进门了,打了个哈哈,把一瓶蜂蜜放下了,说一点心意,感谢那天雪芹给他煮了生姜水,让他的感冒好得很快。雪芹客气了一下,说贾二老虎的礼物贵重了。贾二老虎发现雪芹的脸上肿了,一条腿也不那么利索,就问雪芹,你这是怎么了,不是我的蜜蜂蜇了你吧?雪芹没言语,龚天青站在地上骂上了,骂的话很难听,但很莫名其妙,贾二老虎听了半天,不知道他在骂什么,就悻悻地走了。
装蜂蜜的酒瓶放在桌上,商标纸还没撕,离远看,像一瓶黄澄澄的补酒。贾二老虎一走,龚天青就一把抓起了酒瓶,念商标上的字,沱牌曲酒,沱牌曲酒啥时候出补酒了,龚天青自言自语,拧开了瓶盖,闻了闻,完全没有一点酒味儿。雪芹说,那是人家蒙古人给咱送的蜂蜜,哪有什么酒。龚天青一听不是酒,就放下了,嗯,他继续自言自语,给娃儿兑了水喝。
雪芹认为贾二老虎兄弟俩是蒙古人,因为贾二老虎和她说过,他们来自内蒙古。但雪芹总是分不清内蒙古和蒙古的关系,也分不清内蒙古和西藏的关系,贾二老虎就给她解释,内蒙古和蒙古不是一个地方,他也不是蒙古人,他只是从内蒙古出来的,汉人。雪芹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对内蒙古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她记得有一次,溜达到贾二老虎的蜂房前,看见贾二老虎光着膀子在飞舞的蜂群里穿梭,就不想走了,她觉得世界上最迷人的男人,一定是这个内蒙古的汉人,虽说长相粗鲁,还说话结巴,但身体魁梧,肌肉发达,心眼好。在雪芹的记忆中,自从她嫁了龚天青后,没少挨龚天青的打,龚天青的下手一般很重,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劝架,只有贾二老虎敢,那天,她一看见贾二老虎朝他们走来,心里就预感到,她不会再挨打了,果真,贾二老虎打了龚天青一顿,她感到比她打龚天青还过瘾。
贾二老虎总是话不多,雪芹到了贾二老虎的蜂房处,贾二老虎招呼她坐下,然后给她戴了纱罩,说怕蜜蜂蜇了她,他不好给她家的人交代,再说了,现在村里隔三差五的,就有人来闹事,让他们搬走,其实,无非想白要点蜂蜜。雪芹从来没有向贾二老虎要过一滴蜂蜜,她到地里忙活,或打猪草,总是借故要走一下贾二老虎的营盘,过来后也不打招呼,只是看贾二老虎一眼,就走了。
贾二老虎莫名其妙,想和雪芹说句话,雪芹已经走远了。
雪芹知道消息,过来看贾二老虎,问摔得厉害不,贾二老虎笑着说,没没没没事,就是左腿摔重了,老四已经给买买买了正红花油。然后,贾二老虎就问雪芹,你怎么想起来看我了,让你男人看见,非又是打你不可。雪芹说,已经打过了,接着说她实在受不了了,问贾二老虎什么时候转移营盘,她要跟着走,给贾二老虎打工。
咳,贾二老虎一下没说的了,我走哪儿算哪儿,也就顾自己这张嘴,哪里还雇起人啊。
我不要钱,管饭就行,你们啥时候走,带上我,雪芹毫不犹豫地说。
完后再说吧,贾二老虎揉着他的腿,看也不看雪芹。
半个月后,贾二老虎的左腿好了些,已经能行走了,就和贾四老虎说,不能在四川这个地方呆了,再呆下去,咱们的蜜蜂就会闷死。贾四老虎说,那咱们到哪儿?贾二老虎的意思很坚定,回老家,回咱们的老家,现在正是葵花盛开的时候,你准备一下,马上联系车。
装车的那天,难得天气晴朗,贾二老虎对他兄弟的办事能力很满意,装完了,贾二老虎对贾四老虎说,老四,你先走走走,一个人押着车,我在这儿还有一点事没办完,我坐火车回去去去去。贾四老虎问什么事,非得分开走,贾二老虎说你就别管了,你只管一路向北,回到内蒙古阴山脚下,薛家坡,咱们的老家。贾四老虎又开始嘟囔了,嘟囔了半天,坐上了车,和司机先走了。看着装蜂箱的车走远了,贾二老虎点了一支烟,来到了雪芹家,龚天青不在,雪芹和孩子在,孩子在一旁写作业。
贾二老虎就问雪芹,龚天青呢?
雪芹说,不知道又死哪儿去了。
贾二老虎说,我明天就回老家了,上午先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十点的班车,到成都火车站,三十四个小时,就到了内蒙古,来和你告个别。
雪芹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贾二老虎出了雪芹家,在路上拦了一辆三轮车,上了县城,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了。第二天一早,贾二老虎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两张去成都的车票,然后他就蹲在了长途汽车站的门口,开始一支接一支吸烟。离开车不到十分钟的时候,雪芹来了,一个人,空着手,什么也没带,看见贾二老虎,劈头问了一句,给我买票没?贾二老虎笑开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买了两两两两张。雪芹说,那咱们一起走。
后来雪芹和人聊起这事的时候,说她当时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如果贾二老虎没在长途汽车站等她,她可能就一个人去其它地方了,反正,就是死也不跟龚天青过了,只是,可怜了孩子。雪芹还说,但她那会儿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一门心思,跟着贾二老虎,离开那个家。
贾二老虎领着雪芹,在成都火车站买了火车票,一直坐了三十四个小时,才到了就到了贾二老虎的老家,萨县。一下车,贾二老虎对雪芹说,这就是内蒙古。雪芹说,怎么没有草原啊,贾二老虎说,草原在山后面,咱们现在得步行二十里,就到了我们村,薛家坡。雪芹说不怕,我几千里都跟你走了,还在乎这二十里路。贾二老虎笑了,雪芹觉得贾二老虎笑起来遮丑,雪芹也笑了,贾二老虎觉得,这是他见过雪芹最好看的一次笑。
走了不到十里的路,雪芹看见前面有一座宏伟的建筑,就问贾二老虎那是什么地方,贾二老虎说是美岱召,咱们进去上一炷香,让佛主保佑咱们吧。到了美岱召,贾二老虎和雪芹一起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雪芹在心中默念,求佛祖成全她和贾二老虎。贾二老虎问她许什么愿了,雪芹说,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贾二老虎领着雪芹回了家,贾二老虎他爹贾连升他娘刘麻花吃了一惊,问贾二老虎,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又指着雪芹问,这是谁?贾二老虎说,老四还没回回回回来吗,贾连升说,没有啊,怎么你和老四不在一起啊,又问雪芹,这是谁?贾二老虎说,我对象,四川的一个少数民族,叫雪芹。贾二老虎他爹贾连升他娘刘麻花又吃了一惊,瞬间反应过来,也不管贾四老虎了,忙着张罗做饭。
贾四老虎的拉蜂车,是在贾二老虎回来后的第二天回来的,在贾二老虎的安排下,蜂箱安置在了他家屋后的葵花林边。正值盛夏,薛家坡的葵花铺满了大地,金灿灿的一片,贾二老虎骄傲地对雪芹说,比你们那里的油菜花有气势多了。
贾连升马上给贾二老虎和雪芹烧开一个家,算是他们的新房,毕竟是领了别人老婆跑回来的,怎么说,都不能算是光彩的事。所以,贾连升没有给贾二老虎和雪芹大操大办,而是请了村里的老支书银占平和村主任王福林,还有家里的叔伯姑姨们,坐在一起,吃了一个饭,算是见证了他们的婚事。雪芹对薛家坡很快就适应了,四川女人吃苦耐劳是全国闻名的,雪芹当然不例外,她常年住在山区,总是走着崎岖不平的狭窄的山路,来了内蒙古,她算是开眼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大路宽敞,晴天多于阴天,即使是夏天,一个月也下不了一场雨。她很乐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活。
快到冬天的时候,雪芹怀孕了,本来,贾二老虎计划要转移蜂群,还得到南方,北方的冬天,蜜蜂是过不了的,但看到老婆雪芹微微凸起的肚子,就下不了这个决心了。
贾四老虎问了他哥几次,说天气凉得厉害,赶快决定,到底去哪里,昆明还是贵州,四川还是广西?贾二老虎瞧着他老婆的肚子,吭吭哧哧的,更结巴了,一句话说不出来。贾四老虎嘟嘟囔囔走了,碰见了村里的石吕布,石吕布说来打点蜂蜜,他爹最近屙不下来屎,大夫说,喝点蜂蜜水,管用,所以就来了。贾四老虎说,那你就来对了,再过两天,我们就去南方了。他刚和石吕布说完要去南方,贾二老虎在他后面说,不不不不去了,不不不不去南方了。
不去南方了?贾四老虎问。
不不不不去了,贾二老虎说。
不去南方,蜜蜂怎么过冬?贾四老虎问。
再过十几天,把蜂箱搬进了正房里,正好空着一间,生个炉子,让蜜蜂在咱们家过冬,明年夏天搬出来,一样是养,贾二老虎说。
嗯哼,我是不管了,贾四老虎嘟囔了一句,然后拉了石吕布,打了一酒瓶蜂蜜,说,送你了。石吕布喜滋滋地走了,临走时,礼让了贾四老虎一句,有空来喝酒。
石吕布随便让了一句,贾四老虎当了真,和他哥他爹把蜂箱垛进正房里面后,就不管了,没事跑到石吕布家喝酒。
雪芹是在第二年春天快结束的时候,生了,是个姑娘,贾二老虎挺高兴,找村支书银占平给取个名字,因为银占平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村里很多小孩都是他取的名字。银占平说,我在家里早给你准备了,叫贾水云,为什么叫贾水云呢,你老婆雪芹不是占个雪字吗,雪是天上含水的云降落的。银占平还说,你要是生了小子,就叫贾龙,你不是占个虎字吗,家里再生一条龙,就厉害了,哈哈。贾二老虎当时就乐不可支,嗯,我有这个打算,明年让雪芹再给给给给生一个小子。银占平脸一沉,看来你是不讲计划生育了?贾二老虎就没笑容了。
蜜蜂在正房里,度过了一个冬天,全死了。贾连升每天用簸箕往院子里的墙角倒,倒一次,他骂贾二老虎一次,春天的时候,蜂箱就空了。蜂箱一空,贾二老虎的心就空了,心一空,贾二老虎也喝上了酒,有一次,喝大了,往回家走的时候,在路上把脚给崴了。崴了就崴了,贾二老虎揉着脚说,擦点正红花油,按摩按摩,就好了。擦了几天正红花油,按摩了几天脚,脚好了,贾二老虎的腿又开始疼了,疼了好几天,没有一点缓解的迹象。雪芹说,你去城里的医院检查一下,咋回事啊,别拖了,花不了几个钱。
贾二老虎让贾四老虎借了摩托车,把他驮到了萨县城里的医院,大夫让先拍个片子,拍完了,大夫看了半天,没说一句话。贾二老虎问,怎么回事,给给给给个话啊?大夫说,县里的医疗设备太落后了,看不清,建议还是去一趟呼和浩特市吧,内蒙古医院比较权威,估计能确诊了。贾二老虎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让贾四老虎给他驮回村了,说不看了,吃点去痛片算了。果真,贾二老虎吃了去痛片,腿就不疼了,我操他妈,贾四老虎骂道,医院就他娘骗人,害得我还拍了一回片子,瞎花钱,白折腾了一气。
贾水云生下来一百天的时候,贾二老虎决定给他的姑娘过百岁,不仅过,而且要大过,他四十多岁的人了,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不大过,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他爹也支持,说,他这个当爷爷的,也是第一次当爷爷,不大过,怕人笑话。既然家里一直同意大过,贾二老虎就开始张罗,请了伯伯叔叔舅舅姨姨兄弟姊妹等,还有支书村长,连大带小,聚了一家,数了数,足有四十来人,好不热闹。可是,万没想到,就在贾二老虎他们一家闹腾得天翻地覆时,有人寻上门来了,是雪芹的老公龚天青。
龚天青对雪芹的离家出走,根本就没有一点防备,他每天不务正业,除了喝酒就是赌钱,好几天混在外面,要不是儿子龚旺来找他回去,估计还在往死喝呢。龚旺哭着说,爸,我妈去哪了,你把我妈给我找回来。龚天青先是拍了他儿子一巴掌,看儿子哭得越起劲了,才发觉事情不妙,就领着儿子回了家,果然,老婆雪芹不见了。龚天青慌了,别看他平时打雪芹的时候挺凶,等雪芹真不见了的时候,才知道,缺了老婆的严重性。龚天青就撒开丫子东跑西颠,四下村落找了十来天,没找着,后来经人提醒,才想到了内蒙古的汉人贾二老虎,但他又不敢肯定,毕竟没有证据,找贾二老虎这事,暂时就搁了下来。龚天青就继续在他们乡里找,没找着,扩大了到县里找,碰见一个人,他们村的,离开好多年了,在县城里的长途汽车站旁边开了一个小饭馆,给龚天青说,他在长途汽车站见过雪芹,跟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去成都了。
贾二老虎,肯定是贾二老虎,龚天青听了这位同乡的话,当时就咬牙切齿,妈了个巴子的龟儿子,贾二老虎,给老子戴绿帽子。
龚天青回了家,向亲戚朋友借了点盘缠路费,把儿子龚旺托付给了他爹,就踏上了去内蒙古的路。内蒙古的地方太大了,不知道去哪里寻,龚天青索性先在乌海市下了火车,沿着110国道挨村寻找,他每到一个地方,逢人便问当地有没有养蜂的,就这样,一直问到了萨县。和贾二老虎雪芹的回乡路线一样,龚天青也是先看到美岱召的,他也进去烧了一炷香,然后出去继续问询养蜂人,就这样,一路问到了贾二老虎的家。
龚天青的到来,实在令贾二老虎和雪芹意外,但雪芹和贾二老虎生米已经做了夹生饭,只是由于雪芹没有她家乡村委会和派出所的结婚介绍信,所以,没法办理结婚证。贾二老虎找过村主任王福林,让做个假的,王福林说,你和雪芹真结了,雪芹就是重婚,想坐两天班房吗?贾二老虎一听这话,就怂了,悻悻地走了。凑合着过吧,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没结婚证还不该咋过就咋过,贾二老虎思忖,何况有了孩子。一想到这儿,贾二老虎就觉得舒坦多了。但龚天青寻上门来,就让场面不好看了,龚天青开始在院里大骂贾二老虎不是东西,拐了别人的老婆,龚天青的这一闹,这下,村里看热闹的人就多了,让贾二老虎的面子撑不住了,雪芹也面如死灰,不知道该咋办。
贾四老虎和石吕布那天喝多了,听见外面吵吵嚷嚷,人越聚越多,就出了门。贾四老虎认得龚天青,知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就和石吕布说,我得打狗日的。石吕布说,那我也打。话音未落,龚天青被打倒在地,要不是村主任王福林拼命拉开,搞不好龚天青就残废了。王福林毕竟是一村之长,叫了支书银占平,又喊了贾二老虎、雪芹、龚天青,一起坐下来商议这个事该怎么办。
你的意见呢,王福林问贾二老虎。
雪芹没意见我就没意见见见见,雪芹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见见见,贾二老虎说。
你的意见呢,王福林问雪芹。
我不回,除非我死了,雪芹的语气斩钉截铁。
你的意见呢,王福林问龚天青。
我要把雪芹领回去,雪芹是我老婆,我有结婚证。龚天青满脸是血,擦了半天没擦干净,气咻咻地说。
这就难办了,王福林面露难色,还咋办,一个不回,一个要让回,这就难办。
调解会从下午一直开到夜里三点,贾二老虎、雪芹、龚天青,三个人在村主任王福林和村支书银占平的苦口婆心调解下,终于达成了这样一个协议,雪芹现在奶着孩子,孩子这么小,不能没有娘,先跟贾二老虎过着,等孩子一岁满的时候,龚天青可以来要人,贾二老虎不能不给;贾二老虎呢,应该给龚天青一笔安抚费,一千五百块钱,就这样定了,白纸黑字,三方都不得反悔。龚天青本来是不同意的,王福林威胁说,如果不同意,我就不管了,贾二老虎弟兄俩要是打死你,我也拦不住,龚天青只好答应了。
龚天青在王福林家住了一宿,第二天,贾二老虎和雪芹给了龚天青一千五百块钱,龚天青收了,王福林让贾四老虎借了摩托,把龚天青驮到了萨县火车站。
说来也怪了,龚天青一走,贾二老虎的腿又开始疼了,这次,吃去痛片根本不管用,雪芹就让贾二老虎去一趟大点的医院。贾二老虎这回觉得应该去了,就和贾四老虎去了呼和浩特市的内蒙古医院,先挂了号,又拍了片子,交给了大夫。大夫拿着片子说,看了半天说,是骨癌,赶快治疗。听到骨癌两个字,贾二老虎顿觉天旋地转,当时瘫在他兄弟怀里,结结巴巴地哭得稀里哗啦。贾四老虎还算冷静,问大夫要是看这病,大概得多少钱,大夫说,不好说,几万,几十万,不好说,看情况。
几万,几十万?贾四老虎也瘫了,和贾二老虎说,二哥,咱回家吧?
贾二老虎哭着说,不不不不回,还能咋样?
弟兄俩回了萨县老家,和家里的人说了贾二老虎的情况,不过,没有按内蒙古医院的大夫那样说,往轻了说,得静养,慢慢就好了。雪芹和贾连生听了,悬到嗓子的心才算放下来。尤其是贾连升和刘麻花,他们的大儿子大老虎就是腿疼死的,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稀里糊涂给死了,死的时候,大老虎骨瘦如柴,抱起来没有五十斤重。后来,他们两口子才听说,大老虎可能是骨癌,骨癌有多凶,他们听人说,没救。
一开始,贾二老虎还是靠去痛片维持,后来,去痛片止不了疼,就打杜冷丁,还不行,贾连升就去访老中医。很多老中医给配了中药,无济于事,贾连升又听了人的,寻偏方,其中有一个方子,贾连升给配了,物美价廉那种的,比如,将绿茶叶在口中干嚼成糊状,然后吐在腿上,每天换一次,一开始管用,后来就不管用了;还有一个方子,用醋泡生鸡蛋,等蛋壳变薄后,连醋带蛋一起吃喝掉,也是一开始管用,后来就不管用了。那几天,贾二老虎的家,酸了吧唧,来个人,都捏着鼻子。
就在贾二老虎日渐消瘦的时候,雪芹和龚天青的儿子龚旺来了一封信,说爸爸龚天青有一天喝多了,掉在水塘里给淹死了,希望妈妈雪芹回家去。雪芹读完信,哭了一气,贾二老虎也有点过意不去了,就和雪芹说,你看我都这样了,不能拖累你了,回去吧。谁知雪芹很坚决的摇了摇头,给儿子龚旺回了信,说她下了决心,在萨县贾家生活一辈子。
贾二老虎的身体,让他爹贾连升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想到了大老虎,也是这么一天天消瘦下去,最后像一根耗干了油的灯草,可怜啊。贾连升果断的说,不能拖了,二老虎这病邪门儿,得到大医院看。但到大医院看病,需要很多钱,贾连升想也没想,把耕牛卖了,又向亲戚朋友借了几千块,凑了一万块钱,这回,他亲自和贾二老虎去了内蒙古医院。到了内蒙古医院,大夫说,晚期了,得锯腿,要不,最多活三个月,锯了腿,兴许能活一年半载。一听说是要锯腿,贾二老虎坚决不干,说锯了腿,他就彻底成了废人,还有没有其他办法了,大夫说,没有了。贾连升倒是冷静,那就锯吧,兴许能保命呢,大夫说得对,锯了,切断了癌细胞,损失一条腿,总比要了命强。医院就让他们办了手续,没几天,给贾二老虎锯了左腿。
贾连升是把贾二老虎背回家的。贾连升锯完腿后,贾二老虎已经不足五十斤了,像只羊羔,他爹背他的时候,他想起了小时候,伏在父亲的背上,他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坚实的靠山。如今这靠山老了,佝偻了,去年他还像老虎一样结实,现在却像一只快死了的猫,贾二老虎想到这里,鼻子一酸,没留下泪来,唉,贾二老虎叹了一口气,瞧这病,熬得连眼泪都枯竭了。
贾二老虎他妈刘麻花是贾二老虎回家后第二天死的。村里的大夫孙国义来看了,说没病,是吓死的。怎么会吓死的呢?贾四老虎问孙国义,孙国义没有回答,他爹贾连升说,哎哟,想起来了,我回家后,把二老虎背回了他的家,然后把锯下的那条腿放我这边了,编织袋包着的,我还寻思怎么处理这条腿呢,出去了一下,你妈以为买回啥好东西了,打开了袋子,肯定是看见一条血糊啦叽的大腿,吓死了。说得没错,村大夫孙国义也是这么推测的,一个乡下女人,如果从编织袋里翻出一条羊腿,肯定乐得合不拢嘴,但是翻出了一条人腿,那就是惊得合不拢嘴了,你看,孙国义说,舌头还在外面,眼睛圆睁着,赶紧办后事吧。
那就只能办丧事了。贾连升向村主任王福林借了五百块钱,买了一口棺材,请了鼓匠班子,吹打了一天,就把老婆刘麻花埋了。埋的那天,天气闷热,棺材里发出了阵阵恶臭,送葬的人们都捂着鼻子,唯独贾连升没捂,他已经对气味没有任何感觉了。贾二老虎也没捂,他奄奄一息,躺在了炕上,没有一丝力气下地,只是在屋里,听着鼓乐声渐渐走远。
对于贾二老虎的病症,贾连升不再抱任何幻想了,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白了,离远了看,像戴着一个白羊肚手巾。雪芹抱着小水云,也没招了,只能期待奇迹出现,对她来说,来到贾二老虎的家,是她真正幸福的一年,贾二老虎从来没有呵斥过她一声,更甭说动过她一个指头,但现在这种情形,她心知没有希望了。支书银占平有一天给雪芹送了五十块钱,说是个人一点心意,顺便问了问贾二老虎的病情,提供了一个信息,说萨县东南路上的白庙子村,有一个大仙,叫小李,卜卦看病,灵着呢,市里的领导都去看,不妨去试试。雪芹说,家里没钱了,不敢去,再说了,她也找不见。银占平说,大仙那儿一般是随心给上香钱,用不了多少,嗯,你的确不方便,还带着孩子,不行,我和你爹去吧。
那时候,贾连升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听了银占平的信息,借了村里的小四轮拖拉机,拉了贾二老虎,直奔白庙子村。果然人很多,排了一上午队,才排到了贾二老虎,大仙小李摸了一下贾二老虎的头,然后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念完后,从香炉里撮了两指头香灰,用黄纸包了一小包,交给了贾连升,然后叮嘱贾连升,他是身体里长了一粒一粒的小毒球,回去以后,看谁家死人出殡,就用死人出殡时撒了的纸钱,捡了,搽病人的身子,早中晚搽三遍,服了神仙给你开的药,大仙小李指着香灰说,并大声说和他去吧,和他去吧,就好了。贾连升千恩万谢,给上了九块钱的香火钱。
回到村后,贾连升就打听哪有死人出殡的事儿,打听到了一家,捡了人家出殡时撒了的纸钱,回来给贾二老虎搽身子,早中晚,搽了三遍,并服了大仙给开的药,也就是那一撮香灰,搽的时候,贾连升和雪芹大声说,和他去吧,和他去吧。果然,贾二老虎精神好了许多,饭量有所增加,贾连升和雪芹似乎看到了希望,不像以前那么愁眉不展了。
快入冬的时候,贾二老虎还是不行了,皮包骨头,瘦的不到四十斤,临死前的三天,水米不进,像一盏熬完了油的灯,最后的一星火,被轻轻的呵气就给吹灭了。贾二老虎的死,贾连升是有心理准备的,只是雪芹有点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贾二老虎死了,自己以后会怎么办,回四川吗,她那个有结婚证的老公龚天青死了一年多了,她回去和儿子龚旺过吗,那水云怎么办?给贾二老虎办丧事的那几天,雪芹趴在贾二老虎的棺材头上,哭得死去活来,把贾连升看得心都碎了。
死人入了土,活人还得过日子,雪芹就算年纪轻轻的守了寡,拉扯着一个孩子。村里有好事者,说雪芹这么年轻,又拉扯个孩子,不容易,不如再寻一户人家吧,贾连升说,这事往后推推吧。水云过一周岁生日的时候,贾连升叫了雪芹一起吃饭,吃完饭,贾连升小心翼翼的问雪芹,以后怎么办,雪芹叹了一口气说,能怎么办。贾连升说,我有个想法,说了,你要是同意,就好办,不同意,就当我没说。雪芹边收拾碗筷,边又叹了一口气说,说吧,没事。
我想给你寻个人,贾连升说。
哪里的,是谁,雪芹问。
我们家,我们家的三老虎,贾连升说,声音低的差点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三老虎,雪芹怔了一怔,二老虎的弟弟,四老虎的三哥。
对,对,他在后山给人放羊,好几年了,手里估计也攒点钱,贾连升说,你要是同意,我给你把他叫回来,你们一起过,咱们还是一家人。
嗯,雪芹这个嗯拉长了音,显然是在考虑,嗯,嗯,但最终没表态,行还是不行。
收拾完残羹剩饭,雪芹回了自己的屋。贾连升喊了贾四老虎,让他到四王子旗去找三哥三老虎,收拾东西回家,就说给他寻下老婆了,切记,要悄悄的,别让人知道。
贾四老虎一声没吭,就出了门。
贾三老虎和贾二老虎长的很像,只是比贾二老虎更苍老,常年在草原上给人牧羊,风吹雨淋,猛一看,以为是坦桑尼亚人。贾连升把雪芹叫过他的屋,问雪芹,这是二老虎的兄弟,三老虎,你看看,行不行?雪芹低着头,手捏着衣角,吭哧了半天,说行吧。贾连升就舒展了眉头,说,那明天就给你们办了。
第二天,贾连升找了村支书银占平和村主任王福林,说了事情的原委,银占平和王福林初听了觉得很惊讶,继而表态支持,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雪芹还是你家的,挺好。这事儿就算彻底定了,贾三老虎又回了一趟四王子旗,和主家把账结了,大概有两万来块,回了村,和雪芹搬到了一起,还是放羊,不过,这次是给自己放。水云从今以后,就叫贾三老虎三爸了。
水云长到十岁的时候,有一天,她刚中午放学回家,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瘦瘦的,头发很长,一看就是营养不良。那天,家里的人不在,她三爸贾三老虎放羊还没回来,她爷爷贾连升和她妈妈雪芹去了地里,她就问,你找谁?对方是个小伙子,看样子二十来岁,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说找我妈。
找你妈怎么找到我们家来了,水云问。
我妈就这儿,小伙子说。
听着一口四川话,和她妈妈的差不多,水云就有了疑惑,虽说她妈妈来内蒙古十年了,但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这个小伙子一张口,就让水云觉得有问题。有问题是有问题,但水云并没有感觉出恶意来,而是天然的亲近感。
你妈妈是谁啊,水云问。
雪芹,小伙子回答。
我妈妈,水云就呆了。
差不多一点钟的时候,贾连升和雪芹回了家,看到了院子里的水云和一个小伙子在聊天,就问那个小伙子是谁,水云说,是我哥哥。雪芹突然认出来了,眼前的这个长高了的小伙子,是她的儿子龚旺。雪芹有点激动,眼泪一下流了满面,过去就抱住了龚旺,但龚旺似乎很冷淡,意思了一下,就松开了雪芹的怀抱。
贾连升并不反感龚旺,相反倒是显出了热情,招呼龚旺进屋,雪芹开始做饭。饭熟了,贾连升招呼龚旺上炕吃,并问龚旺喝酒不,龚旺说不喝。雪芹问了龚旺家里的情况,龚旺一直面无表情,说他爸爸龚天青死了后,他就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了一起,早就不读书了,在一家饲料厂打工,找了一个对象,想结婚,手里没钱,这次来,是爷爷奶奶的意思,想借点钱,看妈妈能不能给帮衬一下,爷爷奶奶那么大岁数了,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妈妈了。
谈到钱,就等于谈到了家庭的大事,饭桌上一下寂静起来。贾连升连抽了三颗烟后说,要不,等三老虎回来再商量商量。雪芹说,是啊,这个家,还得等三老虎回来说。
贾三老虎是傍晚回家的,放羊这个营生,早上快九点的时候出,傍晚回,每日如此。贾三老虎数了数,他的羊已经有一百多只了,照这样下去,不出二年,他的羊有可能上三百只,那时,他就心里有数了,至少,要重盖三间房子。但突如其来的事情,让贾三老虎乱了方寸,在他的计划里,是没有给龚旺准备钱的,贾三老虎说,龚旺不是我儿子,凭什么要我借钱给他,说是借,其实就是要,这大路上玩尿泥的娃娃都明白。
贾三老虎的态度,一开始很坚决,送他龚旺五百块钱没有问题,看在雪芹的面子上,还可以给他把路费出了,但要借钱娶媳妇,他的钱是万万不能动的,谁也甭打这个主意。贾三老虎等于把龚旺借钱的事儿给顶了,雪芹就没再说什么,龚旺更没说什么,在贾连升的炕上睡了一夜。第二天,贾三老虎照样放他的羊,雪芹和她公公贾连升到地里忙,水云上学,龚旺在睡觉。晚上,全家人聚在了一起吃饭,吃完饭,雪芹说了一个决定,要和儿子龚旺回四川。雪芹的理由不是不充分,她只身来到内蒙古十年了,一次老家也没回,她也有父母亲,再说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觉得她对龚天青的父母是有愧意的,何况还有儿子,那么小,她就抛弃了,跟着贾二老虎来到了北方,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合格。雪芹这么一说,贾连升就心里明白了,雪芹其实这是亮出了底牌,这钱,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否则,她这个儿媳,可能真回到四川,永远也不会再回来内蒙古了,那么,贾三老虎就重新变成光棍了。
借吧,咳,咳,贾连升抽了一口旱烟,呛得咳嗽着说。
贾三老虎说,那我明天卖羊吧,今年的行情不行。
贾三老虎说的没错,羊的行情不太好,每只羊,羊贩子平均才给五百块,贾三老虎算了一下,一百只羊,才五万块,加上自己以前存下的,抛去还的债,差不多能凑到六万块钱,就和雪芹说,估计能凑六万块,不够了,我再借吧。
雪芹说,我们是不是不过了,全卖了,我们以后怎么办,给龚旺两万块就行了。
两万块,贾三老虎问,是不是少了点?
雪芹说,不少了。
贾三老虎卖了十九只羊,卖了两万块,交给了雪芹,雪芹拿着这两万块,对龚旺说,这两万块,你拿着,等我们这边再弄下钱,给你邮去,另外,雪芹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千块钱,给了龚旺,给你爷爷奶奶五百块,给你姥爷姥姥五百块,记住了。
未来并不遥远·003木刻 80X68cm 2012年 作者:付继红
龚旺连个谢字也没说,装了钱,走了。龚旺一走,雪芹说,我这辈子和四川再也没关系了。说完,雪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一气,哭完,就起身干活去了。
贾三老虎还是每天放羊,有一天,他遇上了同样放羊的石老旦,就是那个石吕布的爹,羊群混在了一起,他俩坐在了一起,互相递了烟抽。抽了一支后,石老旦又给贾三老虎点了一支,说,老三,你咋不给自己添一个娃娃?贾三老虎狠狠抽了一口,说不是有水云吗。石老旦就给他分析,水云虽然叫你爸爸,但那其实是你哥的,包括前段时间,你给那个四川来的小子两万块,和你没有一点关系,你这么辛辛苦苦的干,等于是给瞎毛驴打草了,最好是有自己的孩子,死了也有个烧纸的。石老旦这么一说,贾三老虎顿觉是这么个理,不到傍晚,早早就赶回了羊,等雪芹回来,简单吃了一口,就和雪芹商议要孩子的事。
雪芹说,你发神经吗?
贾三老虎说,我死了,谁给我抱灵牌?
雪芹说,不是有水云吗?
贾三老虎说,少他妈扯,那是我哥的孩子,我要的是自己的孩子。
雪芹说,我不是怕咱家负担重吗,又是念书又是娶媳妇又是盖房子的?
贾三老虎说,我不怕。
那一夜,水云被贾三老虎轰到了她爷爷那屋睡了,贾三老虎和雪芹折腾了一夜,第二天还是如此,一连五天,才罢休。水云不解,问她爷爷,平时好好的,怎么这几天把我轰到这儿了,贾连升说,怕影响你写作业。
过了几天,水云又回到自家这边睡了,她在炕尾,她爸爸贾三老虎和妈妈雪芹,一个睡炕头,一个睡炕中间,睡得呼呼的。
贾三老虎依旧每天在放他的羊,雪芹和他爹贾连升打理地里的庄稼,贾四老虎跑到城里,跟着一个弟兄跑班车。贾连升说,四老虎成了我的心病,一天都不着家,还是和人打架,气死我了,谁要是能给说个老婆,我老贾感谢他一辈子。
太阳升了一白天,落了,落一夜,第二天又升起,日子就是这样,转着圈儿溜走的,转了一年,雪芹给贾三老虎生了一个小子,过满月的时候,贾三老虎宰了两只羊,叫了村里很多人来庆贺,这小子生得虎头虎脑,笑嘻嘻的,贾三老虎也请了银占平给取名字,银占平伸手摸了一下这小子,说叫喜喜吧,你看,这个小家伙笑嘻嘻的。贾三老虎就喊儿子叫喜喜了,刚生下来那会儿,贾三老虎叫儿子小虎,雪芹说,哪有老子叫老虎,儿子叫小虎的,这成弟兄俩了。
太阳还是升了落了,日子转着圈儿过。贾喜喜五岁的时候,他爷爷贾连升的腰已经弯成了一张弓,常年累月的劳作,不仅贾连升,就连贾三老虎也老了,雪芹也老了。尤其是贾三老虎,他一直想盖个新房子,旧房子摇摇欲坠,怕哪天风大,或雨大,给摧毁了,但他老是攒不够,越攒不够,贾三老虎就越往多养羊,羊越多,他就越累。尤其是冬天的时候,地里的庄稼收了,草黄了,羊就四下乱跑,贾三老虎东扔一羊铲土,西骂一句,来回跑着,一天下来,身体像一个破蜂箱,气息明显不够用,都化作蜜蜂飞跑了。
雪芹就和贾三老虎说,要不卖些羊吧,你这样,会跑坏身子的。
贾连升扬起佝偻的身子,也和贾三老虎说,羊太多了,卖些吧。
贾三老虎不听,他说,没挣够盖新房的钱,他是不会卖羊的。雪芹和贾连升看他不听劝,摇摇头,干别的去了。但很快,贾三老虎放不成羊了,雪芹埋怨他,贾连升也埋怨他,嫌贾三老虎不听他们的话,因为,贾三老虎被羊碰了。
按说,羊碰倒了人,没什么大不了,在农村,人和牲口打交道,牲口一般不太懂事,有的牲口比较温驯,你骑它脖子上拉屎也没事,有的牲口就不一样了,很有脾气。比如贾三老虎的羊群,里面有一只头羊,一看长相就凶巴巴的,头上的两只角,使劲弯曲着,粗壮有力,就是这只羊,和另一只刚成年的公羊打架。很操蛋,贾三老虎说,每天打,影响了别的羊吃草,我就打它们,不听,他妈的,我打不死它才怪了。贾三老虎平时呵斥殴打羊群惯了,一般情况下,羊群是比较怕他那杆长长的羊铲的,铲了土块,说打哪只羊,就打哪只羊,打头不捎带脚,从不落空,偏偏,那天,头羊又和群里其它的公羊打架,贾三老虎连骂带打,打架的羊充耳不闻,贾三老虎很是生气,跑过去,照着头羊的脑袋,狠狠踢了一脚,结果,把头羊给惹毛了,返身冲着贾三老虎就是一头,把贾三老虎给顶倒了,半天没爬起来,接着,头羊上去,照着趴在地上的贾三老虎,又是几下,差点把贾三老虎给顶死了。
头羊被宰的那天,贾三老虎拄了一根棍子抵拐杖,他的腰和一条左腿,被那只羊给顶坏了,炕上就躺了好几天,村里的大夫孙国义给他配了一百来片去痛片,都不管事。贾三老虎愤愤地说,赶快把这个老骚虎给我杀了,我不能再看它一眼。头羊杀了八十来斤,当天就熬了羊杂碎吃,贾三老虎狠狠吃了三大碗,才算止住了身上的痛。
贾三老虎下不了炕,羊群就饿着,这不是办法,但贾三老虎又坚持不卖,他爹贾连升只好临时替几天,估计贾三老虎过几天就好了。在村里,骡马伤了人,无非也就十天半月,何况贾三老虎只是被羊顶了,应该无大碍。贾连升这么想,雪芹也这么想,贾三老虎更是这么想。
但他们都想错了,一连过了十天,贾连升都快累吐血了,贾三老虎不但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反而严重了,前几日还能拄着棍子下地,后来,干脆躺在炕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了。雪芹给贾四老虎打电话,说你三哥动不了了,马上回来,把他往医院送了。贾四老虎正跑车呢,接了电话,只好和车主打了招呼,回来,雇了三轮车,和嫂子雪芹把贾三老虎送到了县医院,县医院还是老一套,初步问完了病情,面无表情的让拍个片子,拍完了,大夫看了半天,和上次给贾二老虎看一样,没说一句话。雪芹问,怎么样了,说个话。大夫是个年轻人,说话比较直,他一手拎着片子,一边看着雪芹说,县里的医疗设备落后,这个病看不了,没有专家,建议还是去一趟呼和浩特市吧,内蒙古医院比较权威,一来能确诊,二来确诊了也能看。贾三老虎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让贾四老虎给他拉回村了,说算了,吃去痛片吧。这回,雪芹没有听贾三老虎的,当初,就是贾二老虎固执己见,结果,酿成大害,搭上了性命。雪芹立即让贾四老虎买票去呼和浩特市,到了内蒙古医院,又拍了一回片子,大夫说,骨癌,得锯腿。锯腿的事儿,雪芹没有让贾三老虎知道,她感谢了大夫,和贾四老虎说,回家吧,老四。
贾四老虎也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和他的嫂子回的家,反正,一回到家,贾四老虎看见,他嫂子就瘫倒在地,要不是他及时拉了一把,估计雪芹就头碰在锅台上了。贾三老虎几乎是瞬间变成了病猫,让人看着可怜。贾连升过来看了贾三老虎,问了一些话,然后偷偷问雪芹,怎么样啊,雪芹说,和老二一样,贾连升就眼睛直了。
第二天,贾连升没有和贾三老虎打招呼,和雪芹商量了一下,就把羊按整群给卖了,卖了十二万。这一切,贾三老虎并不知情,他爹贾连升和他说,自己放不动了,把羊群租给羊倌张扁去放了,一个月给张扁一千块钱,不管饭,贾三老虎起先有点不情愿,后来一看他爹那个样子,腰佝偻的,披上张羊皮,就是一只老绵羊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躺着又睡过去了。
雪芹对于贾三老虎的病,心里有了底,就是你得接受这一切,就像她当初必须接受贾二老虎的死一样,这回,她擅自做主,没有把贾三老虎的病情如实给贾三老虎说,而是和贾三老说,内蒙古医院的专家说了,他贾三老虎必须在家老老实实养病,这腿就怕劳动,需要中医调养。然后雪芹就开始给贾三老虎四处寻访中医,而且是老中医。贾连升也说,还是中医可靠,去根儿。
贾三老虎不知道这一切,他每天只有一个感觉,就是腿疼,他揉一揉,好像暂时缓解一下,就和雪芹说,揉一揉略微好点,雪芹说,那我明天给你买个电动按摩器。又过了一段时间,贾三老虎说,揉一揉也不管用了,还是给我买点管用的止疼药吧。雪芹说,那我明天给你买。雪芹坐了村里跑城里的三轮车,到了药店,买止疼药,各种止疼止痛的,买了十几盒,在等车返回的时候,遇了一个邻村的女人,说起了贾三老虎的病,那女人说,我男人以前被牛碰了,看了很多医院没看好,最后讨了一个偏方,吃好了。雪芹很兴奋,就求那个女人把偏方给她,说回村的车钱,她出了。那女人倒是很大方,给他说了一个,说是能除根儿,弄一把灯芯草,烧成灰后,冲了水喝,一次就可以了。这么简单,雪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女人说,管保管用,我男人现在,啥事也没误,不信,你可以去打听。雪芹听了那女人的话,又看了看那女人的神情,不像是个信口开河的人,就放心了,把偏方牢牢记在心中。
班车过来的时候,人们蜂拥而上,生怕把自己落了,雪芹招呼了那个邻村女人,也往上挤,挤上了车,才发现是贾四老虎跟着跑的那趟班车,就喊了四老虎一声,老四,老四。贾四老虎正把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方,不时踩两声油门,轰轰的,好像马上要走了的样子。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他嫂子,站在拥挤的车厢里,就问雪芹上城干啥来了,雪芹说给你三哥抓药。贾四老虎噢了一声,站起了身,让一个已经坐在座位上的小伙子起身,给雪芹腾地方,雪芹推说不用了,一会儿就到家了,再说了,她身边还跟着一个邻村的人。贾四老虎说,这是咱自己的车,连个座位都给搞不了,还开什么车啊,喂,你,贾四老虎指着一个座位上的小伙子说,给腾个座,还有你,贾四老虎又指着另一个座位上的快五十来岁的男人说,给腾个座。贾四老虎的口气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那个小伙子看上去很文弱,很知趣的给腾了,但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却理也没理贾四老虎那一套。贾四老虎一看这个人没动地方,就又说了一声,你妈个逼,说你呢,装聋作哑,给腾个座。雪芹说,算了,算了,人家坐上了,我们站着就行了。贾四老虎挥手就是一拳,砸在了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脸上,骂道,你妈个逼,让你腾个座,耳朵聋了?
你才聋了,那男人捂着半边脸,愤怒地回了贾四老虎一句。
不聋就好,贾四老虎一把把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拎了起来,三下两下,给扔车下面去了,跟着,贾四老虎下了车,照着那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头上踢了几脚,直踢的那个男人满头是血,从头发里往出渗,要不是车上的伙伴拉他,估计还要往死了踢,那人蜷缩在地上,抱着头,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直到雪芹回了家,脑子里还是那个男人蜷缩在地上的影子,他担心贾四老虎把那人给打死了,就给贾四老虎打电话,打了半天也打不通,唉,这个老四,真是不省心的货,雪芹和贾三老虎说,回来的时候,坐了老四的班车,老四把一个人脑袋都给打出血了。贾三老虎说,他这样下去,迟早一天,他的脑袋要被人打烂。雪芹说,给你配了几种止痛药,等车的时候,还碰了一个邻村的女人,说他男人被牛碰了,和你一样,一开始看了很多医院,不行,最后,讨了一个偏方,治好了,我给记下了,马上就弄。
贾三老虎把各种止疼药混在了一起,抓了一把,拿水顺到了肚里,又吃了雪芹给他配的灯芯草灰偏方后,当时感觉好多了。贾三老虎说,不知道哪种药管用了,管他呢,只要管用,吃屎也行。很长时间以来,雪芹第一次看到了贾三老虎的脸上,有了轻松的表情,她也略微宽了心。
警察上门的时候,也就是雪芹给贾三老虎抓药的第二天早上,贾连升还没起炕呢,等贾连升起了炕,警察也走了。贾连升问雪芹,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公安局的人来咱们家了,是不是四老虎这个灰货又给惹出糊糊事了?雪芹说,这事我也就不瞒你了,老四昨天在车上,把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给打了,打得挺重,刚才公安局的人来说,老四已经被拘留了。
那人死了没有?贾连升大吃一惊,啊呀,这该咋办啊?
人没死,雪芹说,不过,在医院里,公安局的人说是脑震荡,很严重,现在抢救费手术费药费已经花进三万多了,要咱们给出。
三万多?贾连升又吃了一惊,差点摔倒在地,啊呀,这该咋办啊?
能咋办,凑吧,雪芹无奈的说。
贾四老虎被拘留了三个月,出来的时候,他哥贾三老虎已经死了七八天了。雪芹说,你打坏的那个人,在医院里总共花了七万多,我把卖羊的钱垫出去了,你哥看病花了一些,剩不多了,又向人按一分五的利,借了两万,把你弄出来了,要不,公安局的人说你估计在班房里呆三年。贾四老虎听了,一声不吭,到他哥三老虎的坟前烧了一沓子纸,回家后,被他爹贾连升满院追着打,贾连升追打了半天,没打着,气得自己要撞墙,雪芹厉声说,老四,你就让爹打几下不行吗?贾四老虎才停下了脚步,抱着脑袋,被他爹贾连升用葵花杆子狠狠抽了一顿,直到气喘吁吁才罢手。
贾三老虎一死,雪芹的心好像也死了,她常常在夜里一个人睡不着,辗转反侧,回忆自己的命运,先跟了龚天青,每天没有三顿饱饭,倒是有三顿饱打,自从遇上了贾二老虎,她就铁了心要跟着跑,结果,贾二老虎得了骨癌死了。她委曲求全,又嫁了贾二老虎的弟弟贾三老虎,顶着人们说各种风凉话的压力,为贾家前后生了一儿一女,没想到,贾三老虎和他哥贾二老虎一样,也是骨癌。
唉,雪芹就这样叹着气,这都是命,雪芹思忖,这得认了,不认不行。
贾喜喜长到十五岁的时候,水云才嫁了,嫁到了成都,一个倒腾烧酒的贩子。雪芹说,看看,看看,这不是命么,我从四川跑到内蒙古,闺女从内蒙古跑到了四川,唉,女大不由娘,不管了。
一个还没操心完,另一个更让人操碎了心,贾喜喜念完了初三,死活不给雪芹念书了,和他那个四叔一样,整天东跑西串,打架斗殴,贾连升气得每天骂骂绝绝的。直到雪芹住了院,贾喜喜才不敢再放肆地寻衅滋事,他怕他妈妈生气,他妈妈一生气,病情就加重。
雪芹是被诊断出尿毒症才住了院的,要不,她可舍不得住院,太贵了,之前为了给贾二老虎贾三老虎治病,还有替贾四老虎擦屁股,欠下了几万块钱的债,平时有病都是扛着,实在扛不动了,也就休息半天,吃点去痛片。哪敢去医院检查啊,雪芹说,万一检查出什么病来,你咋办?但贾连升坚持让雪芹住医院,检查了,诊断了,确诊是尿毒症,但医生说了,可以换肾,应该还是有希望的,就走了。
换肾?贾连升问,换谁的肾?
当然是换家人的了,比如她姑娘,或者她儿子,有人给贾连升指点,水云的和喜喜的都可以。
哎呀,不会要了命吧?贾连升慌了。
命倒是小意思,你知道换肾需要多少钱吗,有人和贾连升说,五十多万。
贾连升一听说五十多万,就吓得不敢再说话了,腿肚子哆嗦,步履蹒跚,挪回了家,躺在炕上,都不敢闭眼。不止贾连升,就连亲戚朋友们也不敢上贾连升的门了,怕借钱。先是贾二老虎,接着是贾连升他老婆,然后是贾三老虎,现在又是雪芹,厄运好像在贾家轮着来,人们说,多可怜的一家人呀。
雪芹住院观察,做透析,没人陪床,贾四老虎就被顶了上去。贾四老虎那会儿又找了一份工,起初不太愿意,他爹贾连升说,你把你嫂子给你花了的七万多拿来,就不用去了,贾四老虎就不言语了,立即去了医院,陪雪芹的床。陪了一个来月,病房里的病友看贾四老虎对雪芹照料的很殷勤,就说雪芹真是有个好男人,人年轻,又勤快,对你还好。雪芹笑了笑,说那是我的小叔子,我男人早死啦,我也快死啦,追他们去了。病友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是追他们,而不是他,这话中有话,他和他们内中有奥妙。
很快,家里就没钱了,村里的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没法再去借二茬钱了,愁得贾连升团团转,嘴上起了一串燎泡。雪芹好几次和贾四老虎说,老四,我想出院,我不想治了。贾四老虎一声不吭,雪芹就没招了,只好再住着。过上两天,雪芹又说,老四,我想出院,我不想治了,再说了,家里有钱没钱我还不知道吗?贾四老虎说,你不知道,钱的事儿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有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呢,雪芹自言自语。
贾四老虎嘻嘻一笑说,嫂子,明天让喜喜来陪几天床,我去一个地方,挣点钱,朋友给说好了的。
不是干什么事儿吧?雪芹问,老四,你可千万不能干傻事,不然,嫂子就真的不治了。
行了,我知道了,贾四老虎不耐烦的说。
贾喜喜一到,贾四老虎就走了,去哪儿,他没说。
雪芹摊上这病,贾连升叫苦不迭,借贷几乎无门,还是村支书银占平和村主任王福林伸出了援手,他们以自己的威望,号召村民给雪芹捐款,捐了三天,一数,有三千七百二十一元。贾连升握着这些钱,不管三七二十一,这个数目挺好,感谢本村的人啊。但仍然不够,这些钱,离换肾的五十多万差得不是一公里的距离,王福林说,我和你跑跑低保吧,据说每个月能有几百块钱。王福林就骑着摩托车,驮了贾连升,跑乡里,跑县里,跑了半天,彻底泄气了,雪芹是四川户口,一直没迁过来,不符合萨县本地的政策,这事儿,就算没事儿了。
贾四老虎跑了一个多星期,还没回来,也没有任何音讯,人们说,估计是这小子怕他嫂子拖累了他,跑啦,无债一身轻,谁不知道,别指望他了。贾连升一开始不信,架不住人们你言语我一语,就信了,大骂贾四老虎怂骨头,说以后若见了,非打断他的腿,让他再跑。医院那儿押金交不进去了,身无分文的雪芹回到了村里,躺在自家的炕上养病,医院总算还是好心,给免了一点费用,否则,连院也出不了。贾连升就犯了愁,这回倒不是愁钱,而是愁雪芹的病,缠手,他说,这咋办啊?
去请大仙吧,有人给他出主意,老贾,你想想,你们家这些年来,死了好几口子,是不是院里家里有什么说道?
嗯,我感觉也是,贾连升也怀疑起来,到哪儿请啊?
听说托县和萨县的交界处,有个大南淖村,那儿有个大仙,可神了,去看病的没有看不好的,另外一个人说。
好,好,大南淖村,我这就抬了雪芹去,贾连升说。
不用,你这外行了,大仙看病,听说只要拿了病人的内衣,在大仙的眼前晃晃,大仙就知道病情了,马上能给你抓药,灵着呢。
那人话还没说完,贾连升就一颠一跑的回了家,问雪芹要内衣,搞得雪芹都有点不好意思,问她公公贾连升到底怎么回事,要内衣作啥呀。贾连升说,问见了一个大仙,挺灵的,在托县,大南淖村,人不用去,拿了内衣去,大仙看一眼就能配药,我去一趟。
看到公公贾连升这么上心,雪芹也不好驳了,取了一件贴身的背心,穿了三年多了,一直舍不得换一件新的,交给了贾连升。贾连升卷了卷,用塑料袋包了,把雪芹托付给邻居照看一下,他和贾喜喜踏上去托县的班车。到了托县,贾连升逢人打听大南淖村,终于在人们的指点下,七拐八绕,寻着了。大南淖村的大仙是个女的,叫张板儿,每天的香火不断,来求财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小轿车打了一路,排着队进去见大仙。贾连升排了两个小时,才排到,给大仙先上了一炷香,然后亮了雪芹的内衣,说瞧病。大仙张板儿三十多岁,嘴里唔哩哇啦,听也听不懂,大仙旁边坐着一个男人,等大仙唔哩哇啦完了,给贾连升翻译说,神仙已经瞧见病人了,病人不是本地人,跟过三个男人,现在这三个男人在地下打架,都叫她去呢,你回去准备后事吧。
贾连升的身子像一只煮熟了的虾,弯着,弯着,就晕过去了。
离了大南淖村,贾连升和贾喜喜坐了回家的班车,一路上,贾连升没说一句话,到了家,看见院子里围了很多人,预感出事了。果真,人们看见贾连升,就和他说,雪芹没了。贾连升很平静,说,我早知道了。人们问,你咋知道的?贾连升面无表情的说,大仙说的。
贾连升在院子里,给雪芹支了灵棚,请了鼓匠班子,吹打了一天一夜,埋进了自家的坟地,挨着贾二老虎和贾三老虎的墓。埋的那天,水云从成都赶来了,哭得稀里哗啦,哭完后,给她爷爷贾连升丢了五百块钱,匆匆忙忙又回去了。贾连升想起大仙说,雪芹的男人在地下打架呢,都为了争雪芹,就请了附近最出名的阴阳先生王五招,在坟地里作法,说雪芹最终是贾二老虎的,才算完事。
打发了雪芹,院里一下空了,空的让人心慌,贾连升一个人坐在门前,他已经老得不像样子了。贾四老虎依旧音讯皆无,贾喜喜跟着城里的一帮混子,给一个赌场做讨债的打手去了。偶尔有人去贾连升的院子,给他递一支烟,和他聊几句,他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人们说,贾老汉蔫呆了。
冬天的时候,贾连升在院里晒太阳,一晒就是一天,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村主任王福林为贾连升跑了半年低保,终于跑下来了,喜滋滋的去贾连升那儿报喜,看见贾连升还在院里惬意的晒太阳,就喊了一声,老贾,老贾,你的低保下来了。贾连升连眼皮也没抬,王福林又喊了几声,贾连升还是没理他这茬,妈个逼的,给你办了低保,也不出个气。说完,就去推贾连升,贾连升倒了,倒了还是晒太阳的那个姿势。
贾四老虎依然联系不上,王福林作为村主任,就和贾连升在村里村外的亲戚联系了,买了一口薄皮棺材,灵棚也没支,鼓匠班子也没请,草草打发了贾连升,埋的那天,贾喜喜也没到,他正在赌场上催债呢。据看见贾喜喜的人说,他和一帮小混混们上门讨赌债,发生了殴斗,有人报了警,他们全被抓了。
村支书银占平和村主任王福林从前到后,帮着料理了后事,贾连升的院子彻底清净了。王福林说,联系不上贾四老虎,贾喜喜又被拘留了,咱们先给围起来吧,唉,这家人,不说了。就在王福林叫了几个贾连升的邻居,弄些木棍葵花秆子,围贾连升的院子的时候,来了一个人,说他叫龚旺,来找他妈雪芹来了。
找她作什么?王福林放下手中的活计,警惕地问。
我和以前的那个老婆离婚了,又找了一个,来向我妈要点钱,龚旺说。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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