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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影
陈宏伟
一
夏日的一个黄昏,忆莼从火车站的人流里走出来。她一头棕栗色的卷发,上身穿一件宽松的黑色格纹蝙蝠衫,下配白色紧身牛仔裤,显得身材修长而迷人。我迎上去接过她的拉杆箱,带领她走出车站广场。夕阳斜照在身后,我的内心情欲萌动。穿过两个街口就是我提前探过点的其士宾馆,钟点房六十元,限两小时。我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她的拉杆箱是单向轮的,稍一停顿就没头苍蝇般地撞上我的脚跟,被木楔子楔了一下似的疼,为了躲避它我只好越走越快。忆莼有点跟不上,她每走几步就轻快地跳跃一下,重新追上我步伐的节奏。这使我们不像是刚从火车站出来,倒像要匆匆赶上某一趟正在检票的火车。之所以如此急促和草率,是由于时间太过紧迫。我预测最迟八点钟时她父母准会打来询问电话,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两三个钟头,当然还包括请她吃一次大排档,喝光一扎生啤。我说的是八九年前的事情,那时我涉世未深,手头穷困,思想单纯。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那天我们吃得陶醉忘我的大排档,我之后再没光顾过了。小城的人特别热衷于吃烧烤,一个夏天过去,路边高大的梧桐树几乎被烟熏火烤至死。更重要的,我觉得大排档的东西不干净,摊主傍晚出来在路边人行道上扎摊,做晚上的生意,全凭带来的几只污脏的塑料桶盛水,想想都反胃。但那时我坐在热闹而局促的地摊上,对这些都浑然不觉,一直暗中警惕点了多少烤鱼和烤串,希望结账时控制在一百五十块钱左右。喝啤酒的时候,我一遍一遍地央求她:“给家里扯个谎吧,就说你明天才回来。”她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听烦了,眉头一蹙说:“你是不是又要保底五次,挑战八次啊?”她毫无顾忌,不怕旁人听到,却让我脸红心热,悻悻地闭嘴了。还好,我们的动作、手势和声音都被周边的嘈杂覆盖了。过一会儿,她语气缓和下来,说:“我家人知道我坐这趟车,我告诉他们晚点了。”
忆莼是闯码头回来的,钱挣得多,而且看上去也容易。“闯码头”是我的说法,因为她辞掉了在本地事业单位的公职,独自闯荡于汉口,这让我心生畏惧,起码我不具备她那股决绝的勇气和胆量。但她并不以为然,挣得多是相对于我而言的,她生活在汉口,各种压力感窘迫感肯定远远超过我。她撇着嘴角说:“你一个月两千块钱就够花了。”我哑然,无从解释,的确如此。而她不知道我的工资还不到两千块。她喜欢大洋百货的裙子,貌似简单而内里奢华,喜欢那些镶满水钻的鞋子,她的同事是那里的常客,而她买的却大多是汉正街的韩版水货。对了,她还喜欢包包,永远缺少一个应季的包包。
她酒量很大,善豪饮,装三两的一大玻璃杯白酒能一口气喝光。所以就算她摆出身段酥软、醉眼迷离的样子,我也知道她只是试图将自己灌醉,其实不可能。她跟我碰杯我只喝一口,她却喝完,然后赞叹道:“这儿才有本土的味道,生活的味道!”很快,她的一扎3升生啤见底的时候,我的还剩下一半。而我出了一身油汗,黏兮兮的,早已无心恋战。她咕哝了一句:“我不喜欢喝啤酒,太胀肚子。”这种理由本身就让我佩服,似乎她体会到的不是酒精,只是一种液体的体积与分量。但她的身材很好,腰肢纤细,小腹平胆,酒液像被她神奇地压缩、化解掉了。“啤酒不冰了,不好喝。”我终于想出个借口,将扎啤壶放下。桌上的手机来了短信,她抄起来低头回复了一条,然后就像被手机屏幕吸住了眼睛,双手捧住手机,用左右大拇指同时按键输入,像瞬间进入紧张的工作状态。她细如葱白的手指在屏幕上跳跃着,飞腾着,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像是短信的交流无法满足沟通的需求。她抬头看向虚空的远处,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与对方交涉,最后她说:“我不想这样……什么呀……我不知道。”
挂了电话她就站了起来,说:“我得回去了,晚上还要写稿。”我说:“知道你是大记者,但回来不就是玩嘛!”她说:“别人卖给我一个稿子,晚上必须写出来。”我不解。她说:“同事将采访稿发给我,我写成后稿费有八千左右,得分她三千。”我终于懂了,说:“何苦重金买她的采访稿,自己想象、揣摩一下不行吗?”她神色一正道:“你肯定没有精读过‘特稿’,不去采访,‘特稿’就不成立。”我心想,我根本没读过,何谈什么精读。拦的士时,她从包里找出一片口香糖来嚼,随手翻出大半盒黄鹤楼烟,抛给我说:“不能让我妈看到我抽烟。”我帮忙把她的拉杆箱塞进的士后座,替她拉开前门,待她坐好,又从兜底里摸出二十元钱扔进了前窗。
我独自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那辆的士消失在马路拐弯处,一片怅然。我从她的黄鹤楼里抽出一支,点燃吸了一大口,比烧烤的烟气更加呛人,我咳嗽得眼冒金星,她忘了我并不会抽烟。我想起她的拉杆箱,发短信给她:下车时别忘了后座的箱子。她很快回复:靠,你真像我妈。我摇摇头,暗骂自己多事儿。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短信:我的肾坏了,可能要移植一只。我大为震惊,回信:怎么了?为何还喝那么多酒?可她再没回复。我想,她难道是真的喝醉了,应该不会啊。或者,仅仅是她所谓“特稿”要讲述的故事。
二
忆莼走的时候不会跟我道别,总是雁过无痕地离开这座小城。我们平时也基本不联系,偶尔在QQ上聊天,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前言不搭后语,好像一旦分别,我们就各自陷入了严峻和严酷的环境之中自顾不暇。习惯了她的冷淡之后,我也不再相扰。她在懵懵懂懂的年纪走出去,直到成了一个特稿界叱咤风云的写手,肯定经历过许多我难以想象的曲折,这使她的性格变得有点神经质,有时萎靡不振,有时意气风发,时而缠绵,时而冷漠,跟着她的节奏走,会让人发疯。事实上,她的脾性对我来说,一直是模糊和笼统的,并无清晰的认识。她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貌似简单任性,却有另一番辽阔和幽深。她在一个深夜给我发短信,说在我住的小区门口。我出去与她相见,她竟然开着一台崭新的轿车。那时我只粗略地知道几个大的汽车品牌,往细里分就一无所知。她告诉我是雪佛兰乐风,我觉得那轿车很漂亮。但她不以为然,说又圆又鼓,像做好后被人吹了一口气。
我上车后,后座上竟然坐着一个男的,头发很长,在吊儿郎当地抽烟。我问:“去哪里?”她冲我眨眨眼睛,说:“我们刚吃完饭,你陪我洗个脚。”我说:“去‘大浪淘沙’吧!”我弄不清楚那男的是谁,所以也不知该与她保持何种距离,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快。我回头冲那男的瞅了一眼,他歪躺在后座上,有一条腿伸到忆莼座位的缝隙里,看上去既凶蛮,又透出一种狎昵之态。我心里暗生气恼,后悔跟她出来。
走进“大浪淘沙”,我有点赌气地跟门厅说:“来三个泰式,小姐要漂亮的!”话一出口,我就感觉口误了,因为将这里的洗脚师称为“小姐”并不妥当,连门厅服务员看我的眼神也有点怪异。我径直走到一个三人间靠外侧的沙发椅边,忆莼在中间,那男的靠内侧。来了三个端着洗脚木盆的洗脚师,两个胖硕,一个又太矮小。忆莼看了看要给她洗脚的女胖子,侧过头问我:“我想要个男的给我洗,有吗?”我还没回答,女洗脚师率先回答说:“没有。”她只好作罢,躺倒在沙发上,一副闭目养神状。洗了一会儿,里侧的另一个胖洗脚师问那男的:“先生,你的脚有癣,加点中药比较好,你看要吗?”我心里一沉,知道这是加价宰客的伎俩。但那男的轻飘飘地说:“随便。”洗脚师就站起身走出包房。又洗了一会儿,洗脚师又问那男的:“你的脚有很重的湿气,加点熏香比较好,您看要吗?”那男的仍然轻松地说:“随便。”洗脚师又走了出去。我感觉胸闷,想尖叫。这时躺在中间的忆莼睁开眼来,微微转过身冲我眨巴了下眼睛,脸上浮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我不明所以,没话找话地让给我洗脚的瘦妹子手重些,手再重些。
洗完脚,忆莼让那男的打的士走。她开车送我,与刚才的沉静不同,她脸上涌动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笑意。轿车偶有颠簸时,她的腰肢也随之颤抖。她似乎觉察到我潜在的愤怒,说:“他太过分了,你埋单,他是间接的关系,竟然什么都说‘随便’。”我轻吁一口气,说:“没什么,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我气量小。”她轻轻拍了我一下,笑着说:“知道他是谁吗?”她索性把车停在了河边的林荫道下,熄了火。路灯的光亮透过树阴投射在她的脸上,闪耀着一种疯狂的劲儿,她说:“我的前任,早就分了,他一直纠缠。喊你过来,是让他死心。”我挖苦道:“除了男朋友,你还有什么需要证明给别人看,我一并扮演了!”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了句:“我想让他忘了我。”
我们认识这么久,从来没说过“爱”“喜欢”这类字眼,甚至连暗示也没有,好像这些字词一开始就过了保鲜期,最后烂在嘴里了。生活每天都在变化,她说她在东湖附近按揭了一套小房子,把父母也接到武汉去了。我惊叹我们的现实距离越来越远,已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我在本地这个小城瞎混,沉溺于某种无法救赎的深渊之中,日子过得简单,随性,像是失去了时间的界限。将近午夜,我们从车上走下来,靠在河岸的栏杆上,河水在黑暗中缓缓流淌,散发着淡淡的腥臭味儿。我试图从身后顶住她,被她侧身溜掉。
她从车里找出一本时尚杂志,说:“有我写的稿子,送给你看一看。”我后来仔细翻看那本杂志,无法判断究竟哪篇是她写的。因为她告诉过我,像她这一级的资深写手,一期杂志可能上好几篇稿子,因此就要更换不同的署名。我在开篇“特稿”栏目里看到一篇名叫《我愿为你“二次守贞”》的文章,作者叫阿忆,直觉让我确信她指的就是这一篇。我大致读了几段,明白了“二次守贞”的意思。我感到虚弱和沮丧,同时还有一种解脱。
三
她忽然回来风风火火地要办护照。彼时我刚买了车,和她的车同系,但要更好一点,雪佛兰克鲁兹。我驱车去城郊她家的老房子接她。她一上车,就告诉我她结婚了。这次办护照,可能要移民澳洲。我开车带着她往新区急驰,小城的变化很大,开辟了新区,原来的行政机关都搬到新区去了。她头发乌漆抹黑的,穿着一身白色短裙,标准的贤妻淑女模样。几年没见,我们都不由心生许多感慨,她轻轻摸了摸我握着挡杆的手,我感到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流动,暖洋洋的。但我并不敢放肆,疏离太久,我们之间像是生出一道无形的屏障。她喃喃地说:“呆在国内挺好的。”“有人逼你出去?”我揶揄道。她说:“唉,我也还没想好。如果硬找一个理由的话,我喜欢大海。”我默然,想说中国也有漫长的海岸线啊,但忍住了,我想没有理由或许就是最大的理由。我问她下午还回武汉吗?她说看办事情的情形再定。她之前一定做过很细致的准备,所以公安局出入境办证窗口的工作人员向她要许多证件和手续,都没能难住她。她一边填写表格,一边给我讲她老公。他是武汉当地人,现在做工程,具体就是修马路,然后他们家现在办有沙厂,经营一个餐厅,还有两套门面房的物产。“我对我老公挺放心的,你想啊,他天天呆在工地,一个女的都没有。”她忽闪着眼睛,笑眯眯地对我说。我瞬间对她心生好感,还有一种怜惜。她写特稿时像个世事洞明、无所不知的情感分析师,但她的心好像真正隐藏在深处,与外面不搭界的。我担心她外在强大,内心脆弱,一丁点风雨也经不起。
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将护照的手续办完了,留下了收件地址,办证大厅会将护照快递至武汉。我有点泄气,我隐隐希望事情生出点小插曲,耽搁一下才好。因为我老婆刚好带孩子回乡下过暑假去了,我一个人处于散养状态。但这个念头太过龌龊,我说不出口。“时间还早,我想去看一下奶奶。”她忽然说。我感到吃惊,从没听说她还有个奶奶,因为她父母都跟随她搬到武汉去了。“有的,她在老年公寓。”她说,“在航海路。”我开车驶向航海路,按她的指点,开到了一片瓦砾场。这是中午时分,有几台歇工的挖掘机停在那儿,到处是断壁残垣。没有任何老年公寓存在的迹象,而且四周一片空旷,也没人可以询问。“看这情形,拆了吧?”我说。
忆莼用手机拨打一个号码,蹙着眉头听了一会儿,说:“原来的电话成空号了。”四周一片燥热,她用一种无助的眼神看着我,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我无奈地冲她耸耸肩,抬脚将地上的一只易拉罐踢向远处。“有人吗?”我抬头冲着那片废墟大喊一声,没有任何人回应我,使我看起来像个精神病。地面非常硌脚,我俩艰难地在碎砖头与乱石块之间转了一圈,既焦灼,又茫然。
我们已经有了绝望的念头,准备返回时,终于在一面只剩半截的白墙上发现了端倪,一行歪歪扭扭的黑漆字:老年公寓往左拐五百米。我们兴奋地跳回车内,往旁边的巷道里开去。里面有一个正方形的小院落,门口果然挂个斑驳的旧木匾额:“老年公寓”。或许“老”这个字眼离我太过遥远,我从未注意到城市里还有这样一个处所。这租用的是一座民宅,上下两层,分布有七八个房间。有两三个表情冷漠的大妈在拖地、洗衣服,院子里散发着一股腥、骚、臭混合的气味,让人忍不住犯恶心,我脚步不自觉地有点犹豫。忆莼走过去跟一位大妈悄声说了几句,然后冲我摆摆手,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门楼内一边停着一辆摩托车,积满了灰尘,一边是洗水池,水龙头慢慢地滴着水。我拧开水龙头洗了洗脸,却关不严,任其慢慢滴成一条线。没有椅子坐,几位正在干活的大妈也不理会我。我只好退出来,门口有一棵高大的椿树,有秋蝉在上面嘶鸣,天气又闷又热,车里也没法呆。我晃悠几圈,重又走回院落,沿着走廊往里察看。在拐角处的一个窗户,我看到了忆莼。她正端坐在一张窄窄的铁床前,竹席上躺着个瘦骨嶙峋的老太太,侧身面对着她。忆莼像个懂事的乖乖女,静静地看着老太太。听不见她们说话的声音,或许她们在用对视这种无声的语言交流。这时老太太抬起脖子往上挣扎,像是试图坐起来。忆莼连忙伸手托住她的后背,她拖着软腔咳嗽着,探长脖子要吐痰。那种喉咙有痰而无力咳出的声音,听上去让人浑身发颤,难以忍受。忆莼腾出一只手拿过痰盂放在老太太面前,刚放好,老太太却将一条线状的黏痰吐在了忆莼的手背上……走到另一边的窗户,一股臭味传来,我看到一个老头咧着嘴冲我笑。他上身穿件背心,下面没穿短裤,只有一块花布搭在裆部,他的双臂和两腿都被绑在一张铁椅子上,丝毫不能动弹,全身只有脸上的表情可以自己控制。椅面应该挖了个洞,我看见椅裆内放着一个接纳粪便的塑料盆。这是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并且大小便失禁。我心里一阵难受,觉得有点反胃,就退了出来。我们终将老去,“老”是我们的永恒困境,谁也无法规避。但我们又好像谁都不愿提前感受,不自觉地采取逃避和遗忘的方式。但真正的“老”是如此残酷,甚至超过了死亡。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忆莼走了出来。她脸含歉意地说:“你再等会儿哈,我想多陪一会儿我奶奶。”我点点头。她走过来附到耳边,低声说:“我奶奶现在身体很差,都快认不清我了,我估计这是最后一次看她,你多给点我时间。”我心里一颤,连连点头,还想说什么,她摆摆手,又进去了。忆莼向来给我一种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感觉,此刻她竟变得温婉,娴静,善良,尤其她的眼神,像一汪潭水,眨一眨便有涟漪。从她的背影看,她变胖了,腰上似乎也有了赘肉。这些年,她带给我的总是一种激情四溢与焦虑紧张、志高意满与苦闷颓废的矛盾生理状态。我理解她,而又不能完全理解她。
从老年公寓出来,她忽然决定下午要回武汉,并且给武汉打了个电话,告诉那边事情办理的情况。我听见那边像是交待着什么,她一直“嗯嗯”地答应。最后她说:“我不想这样……什么呀……我不知道。”这是她喜欢说的口头禅,别人的口头禅只有一句,但她有三句:我不想这样……什么呀……我不知道。
我心里有一些失落,一些不甘,但还是发动车子开往火车站。路上无语,我想挽留她,很久没有和她在一起了,其实我也有许多不适应。送她到进站口的时候,我一句话终于没忍住:“真想让你明天再走,我家人都不在。”她立即明白我的意思,双颊飞红,微笑着说:“不行,我准备怀孕,而且说不定已经怀孕了。”我陷入尴尬,她忽然转身来拥抱了我一下,说:“咱们来张合影吧,我出去了,就再难见到了。”她伸长胳膊举着苹果手机,我们站在进站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咔嚓”拍了一张合影。我感觉完全游离了现实情境,脸上表情肯定很僵硬。她转身离去后,我才回过神来。不错,那天她像从我的梦境中跳出来,没等我醒来,又完全消散、飘逝了。我看着她走上自动步梯的背影,心里泛起一种缠绕回旋的幻觉般的忧伤。
四
我在微博上与忆莼互相关注,她生了一个女孩。我看见她天天在微博上晒照片,我的娃会笑啦,我的娃会爬啦,甚至连她的娃拉的把把(大便)都要传照片上来,让人浑身发麻,折腾得整个微博都不能直视。她最终没能移民去澳洲,而且我觉得她身上某种青春的气息殆尽了,终于成为一个世俗少妇。我并不是对她心生厌倦,我理解这是生活的魔咒,没有人能逃脱。八九年的光阴有多漫长?我们一同经历,一同变化,但却缺少重大事件作为标尺上的刻度,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之中,日子像沙子一样流走了。生活什么都发生了,却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再见到她时,她说回来改户口本信息。她换了新车,明光锃亮的本田CRV。我说这车好,我一直很喜欢。她说一般吧,后背有点驼,像做好后被人踏了一脚。我接她去附近的生态园吃饭。她说:“我想喝酒,就不开车了。”
我点了几样粤菜,全被她划掉了。她要吃地道的本地菜,焖罐肉,炖麻鸭,还有菱角炒丝瓜,小白菜豆腐。我陪她聊天,她自斟自饮地灌酒。我问她改户口本的什么信息,我这儿改信息都需要片警签字。她淡然地说:“我户口本上的婚姻状况是‘未婚’,我这次回来要改成‘已婚’。”我问:“这是为何?”她一仰脖喝下一大杯啤酒,说:“我在办离婚!但武汉民政局说我的户口本婚姻状况不对,必须改过来才能办。”我心里一惊,脱口问道:“怎么搞的,真的吗?”“谁高兴骗你!”她又喝下一大杯。我陷入茫然,她写文章时是顶高明的情感分析师,但自己感情却一团糟。我知道她的性格有时温柔可人,有时桀骜任性,但她在家庭生活中究竟是怎样一种面目和状态,我不了解,也无从判断。这些年她处理事情总是很果敢,决然,但细究起来又很轻率,混乱,甚至有点吊诡,仿佛一切都是宿命。她一直在选一条我猜不透的路走。
“你多久和你老婆做一次。”她忽然大声问道。我抬头看了看端着托盘往来穿梭的服务生,直想捂住她的嘴。“我们一个月都没有一次,他一回家就光着膀子躺在沙发上,自己看电视,整个人呆板,无趣,我们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她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地说,“他虽然挣的钱多,但摊子铺得大,都花出去了。我花的钱还都是我自己挣的,想想都失败。他一定在外面有女人,就算洗澡也得把手机带进卫生间里,怕我翻看他的短信。有一次他夜里躲到储藏室接电话,我要夺过来看是谁打的,让他如此诡秘。但他死死攥住手机,不让我看,逼到最后他硬是把手机砸在地上摔得碎成几块,让我无从查看那个来电号码,我一怒之下吞下了一块碎玻璃……”她忍不住啜泣起来,眼里的泪水奔涌而出。我惊呆了,感觉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急切地问道:“后来怎么样?是什么样的玻璃?”
她笑了起来,一种强装欢颜的笑,一边笑着一边颤声说:“就是手机屏幕的玻璃……”她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大约三四厘米的样子,“……我哭啊哭啊,哭得痛断肝肠,但哭罢以后我就解脱了,再也不管了……大概是心死了吧,只是觉得累,日子让人发疯,我干嘛这样啊……”
我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她,看她默默地擦干眼睛。“你真傻。”我伤感地说,“玻璃呢,被你消化掉了?”她抹着泪水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哽咽着说:“后来……在医院里……抢救了一个星期……”说完,她的泪水更加肆意地流淌出来。
我只好闭嘴,过了一会儿,待她终于平静下来。我说:“都是一样的,我回到家里也是往沙发一躺,万事不管。”她摇着头说:“我不想这样……什么呀……我不知道。”我说:“我在家也光着膀子,还有我老婆,有一次她竟然赤裸身体坐在卫生间的矮凳上洗衣服,我回去后吓一跳,以为是一头母猪……”她扑哧地笑了起来,用手指着我说:“你太坏了!”我神色一凝,说:“但这就是生活,生活的常态就是如此。”她木木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忆莼一会哭,一会笑,一个人喝完了五瓶啤酒,走路的时候有点腿软。在生态园的停车场,我拉开车门时,她忽然叫嚷道:“这样你就送我回去啊,我不干。”我冲她瞟了一眼,不置可否。她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说:“我们去开房好不好。”坐进车内,我给一个熟悉的酒店打电话,总台服务员告诉我客满了。她在一旁娇痴地喊道:“那就不去了,但我们可以车震……”我说:“去凉凉风吧。”
我将车子顺着沿河路开至本城的师范大学。大学的体育场后面,有一片山丘,山顶上有一座八角凉亭。我指着亭子说:“我经常在那里凉风。”她一派醉意,走路踉踉跄跄,不时从山坡间的碎石小路上跌出来,踏进旁边的鸢尾花丛里。我只好搀扶着她,花丛里沟壑纵横,她时不时地尖叫着,惹得树丛里成双成对的男生女生们侧目而视。我不知她是故作醉意,还是酒量真的变小了。我们摸到一片紫薇树旁的石椅上坐下来,黑魆魆的夜空缀满明亮的星星,像眨动的眼睛。她情意绵绵地双手吊住我的脖颈,朝我哈着淡淡的酒气,说:“我们……想不到,我们这么久……”她像是陷入了自我的陶醉之中,静止的身体里涌动着某种蓄势待发的能量。我轻轻搂住她,闻到了她身上一缕淡淡的幽香。我抚摸她的脸,发梢,锁骨,肩胛……她忽然埋下头去,试图拉开我裤子的拉链,被我阻止了。我将她抱起来,我看到她左胸口有一片暗色的印记。我的手停留在那片印记上,温柔地摩挲。“胎记。”她喷着酒气说,“我看过一本书,说胎记就是上辈子被杀死的时候留下的伤口部位。”我说:“没听说过。”她哈哈笑了起来,叹气道:“我上辈子被人害了,这辈子怎么仍然如此糟糕……”
我扶着她站起来,走上凉亭的石阶,凭栏临风。我迟疑地说,“你离婚,我真是没想到……”她笑了起来,说:“是的,我们离婚财产分配说明就写了两页纸,民政局的小姑娘直吃惊,说你们这么多财产,竟然还要离婚。”我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陷入无语。
我们一起俯瞰整个城市,看万家灯火,看车水马龙。我说:“那些夜色里城市的窗户,华贵的,简陋的,璀璨的,黑暗的窗户,每一扇窗户后都有一个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命运,那些起伏与辗转,成功与失败,看起来变幻莫测,其实蕴含着从未改变的规律……”
“靠。”她尖叫道,“你说得好‘高大上’啊!”
“他怎么同意跟你离?”我问出那个盘踞脑子许久的问题。
“照片啊,记得我们的合影照吗?”她诡异地笑了起来,掏出手机,“我们俩唯一的一次合影,我拿给他看,说你是我的旧情人。”
她在手机相簿里找那张照片,翻了几页,忽然捂着肚子叫嚷着憋得慌,要上厕所。我们从山上走下来,旁边是艺术系大楼,我带她找到里面的卫生间。门口一间亮着灯的大教室里,有一个男生坐在讲台旁边弹钢琴,台下空无一人,琴声悠扬,如泣如诉。忆莼出来时被那琴声所吸引,像是野性子一下子激发了出来,竟然冒失地推门走了进去。她坐到第一排,仪态优雅、装模作样地听男生弹琴。我觉得她酒后可爱又可笑,就站在走廊下面等。男生见闯进个陌生的女人,停止了弹奏。我听见她说:“你弹得真棒……继续……”于是琴声再响起,但男生显然就此失去了节奏,中间不断地停顿,夹杂着他们含混的交谈。我想男生大概有点害羞,尤其是面对忆莼这样一个鬼魅般的女人深夜闯入,并且对他大加赞美,让他羞涩而惶恐。忆莼像是全然忘记了我在外面等她,深深陶醉于琴声之中。男生终于磕磕绊绊地弹完了一曲,我听见她热烈地鼓掌,连声叫好。直到她晃着紊乱的醉步走出来,脸上还洋溢一种意犹未尽的神色。
我们准备回去,相拥着往车边走,刚走出艺术系大楼,她用手揉着肚子,说又要上厕所。我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她语焉不详地说:“我不想这样……”我怀疑她尿频,想起八九年前那个夜晚的事情,就问她:“那一年你给我发信息,说要换一只肾,是怎么回事啊?”她瞬间圆瞪双眸,一脸惊诧地说:“我跟你说过吗?”我低声说:“你说过。”她一拍脑袋,嘻笑着说,“我想起来了,那时我谈了一个男朋友,他说他可以为我献出一切,就试探他愿不愿意给我移植一只肾,但我不记得跟你说过啊!”
“真幼稚。”我说。
她摇摇头,嗲着腔说:“我不想这样……什么呀……我不知道。”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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