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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踪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6430
秦巴子

第一章 街道

夏末的一个下午,马丁坐在福宝阁茶楼一楼靠窗的位置,抽着烟,无聊地望着窗外。斜照的阳光从街对面楼上的窗玻璃反射过来,让他感到有些晃眼,他觉得在这样的昏沉沉的下午,应该把慵懒的身体摆平了躺在床上睡觉才好,但是街巷里到处都是急匆匆的行人和缓慢移动的车子,这让他恍惚有一种置身水边的奇异感觉,行人急切的脚步和摆动的手臂仿佛是在奋力地游泳,甚至有点像在水流中挣扎的样子,而缓慢行驶的汽车,倒像是失去了方向和动力的小船,在随波漂流;他盯着移动的行人和车子出神,渐渐地感觉到不是行人和车子在移动,而是自己在漂浮晃动,他脑子里突然莫名其妙地跳出来一个词:蜂巢。是的,蜂巢,城市像是一片水,而每一栋楼房就是一个蜂巢,漂在城市这片水上。他想到在海滨养殖场看到的情景,人工搭建的鱼排整齐地划出格子状,就像这城市里的街道划出的网格,每一块街区都是一些蜂巢的集合,街巷里移动着的人和车就是水中的漂浮物,它们从这里到那里,从一个蜂巢出来,然后去到另一个蜂巢,而那些迷失的工蜂们就是街巷里不停游荡的人,夜幕降临之后,他们会钻进一些公共巢穴,夜总会,歌舞厅,麻将馆,茶楼……想到茶楼的时候,他一下子回过神来。他现在就坐在茶楼里,他等的人还没有到,他知道这城市堵车的严重状况,所以他并没有打电话询问催促。他原本是打算等朋友到了再点茶,但是这会儿他改变了主意,旁边飘来的茶香诱惑了他,他要了一杯绿茶,本省秦岭南面出产的午子仙毫,他喜欢那个味道,那种清爽溢满口腔的感觉,能让他在城市拥挤的水泥蜂巢间找到一些青山绿水的感觉。茶还没有泡开,水还有些烫,他吹开杯中漂浮的茶叶,迫不及待地抿了一口。这时候再吸一口烟,连烟也有了清爽的味道,口腔中再没有燥热黏腻的感觉了。他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悠闲地看着那些急匆匆走路的人。

  这时候,马丁的目光被一个女人吸引住了。

  女人从巷子深处走过来的时候,他的闲散迷离的目光立即就捕捉到了。也许是她的红色的短裙过于耀眼,也许是她短裙以下高跟凉鞋上面的腿过于性感,也许是她快速但却不失从容优雅的步态……鲜艳的红裙子几乎是强行抓住了马丁的目光,马丁先看到她的裙子,然后注意到腿,他被吸引了。坐在玻璃后面观看街上走过的美女,对男人来说既是一种眼睛的盛宴,又有着奇妙的偷窥的快乐。他的目光追踪着她,他看到她身上白底黑点的宽松衫随着她的步子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摆动,他甚至能感觉出那衣服良好的质地,但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她头上戴着的宽边的遮阳帽在她的脸上投下了一片阴影,而她的侧影却让他感到如此熟悉。

  王欢?他记得她一向是喜欢中性色系的,譬如高级灰以及相近的颜色,可她今天为什么会穿那么鲜艳的红,还有那白底黑点的衣衫,也都不是她以前的风格。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盯着她,他几乎可以确定,是王欢,他的前妻。离婚三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有着一些相互重合的朋友圈,但他们竟然从来没有遇到过,现在她突然出现在街对面,隔着茶馆的窗玻璃,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她看上去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还要迷人,他觉得是她比那时丰腴了一些才显得更性感了。

  马丁看着她走到街口的牌坊下面,拉开停在那里的一辆宝马车的车门坐了进去。这让他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好奇,想知道那车里的男人(他本能地想到开车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是谁,他们会去哪里。他不假思索地迅速站了起来,掏出一张钞票塞给服务员结账,不等找钱就冲出了茶馆。他的车就停在茶楼外面的台阶上,但他来不及开它,宝马车已经缓缓地移动了,他冲到街口,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跟着前面那辆宝马。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他,让他不暇多想,就做出了跟踪自己前妻的决定。

马丁是个沉稳的男人,甚至可以说,在异性面前他很多时候总是表现得相当迟顿,遇到王欢之前,他根本就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一见钟情这种事情。虽然那时候他还年轻,内心和身体都充满着对异性的渴望与幻想,但是当一个真实的女人来到面前的时候,他却总是表现得像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老男人一样,审慎多于兴奋,审视多于欣赏,更别说会去主动搭讪献殷勤了。他的朋友们的说法是他看女人的目光过于挑剔了,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不过马丁却很不以为然,他说,不能随便看到个美女就想要上吧,总得让人有点心动的感觉不是吗?他还说,不光要能让人心动,还得身体也能冲动起来吧?马丁能这样说,可见他并不像他沉稳的表面所显示的像个木头人;木头人是他的朋友们调侃的说法,意思是说他总是不够主动。当然这都是遇到王欢之前的事情,遇到王欢之后,情形就大不同了,马丁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似的,他夸张地跟不止一个朋友描绘一见钟情的感觉。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吗?就是两个带着电的身体,意外地相遇了,就像两根裸露的电线突然搭在一起,火花四溅,目光如同电焊条,隔着空气碰到了,然后爆出了巨大的弧光,但是隐秘的别人看不到的弧光,只有我们彼此能感觉得到那弧光的炫目,内心里有一种突然被照亮了的狂喜,两个人的身体还没有接近,但是已经有了早就在一起的强烈感觉。朋友们知道,他这次是被电到了,被王欢击中了。

  马丁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认识王欢的,确切地说是先在画展上看到王欢,然后在画展开幕式之后的饭局上认识的。画展上四目相对时放电的感觉或者像他自己说的爆出隐秘的弧光,让他们在随后的饭局上很自然地紧挨着坐到了一起。说不上是谁先主动的,就是因为像磁铁般的强烈的吸引力把两个人拉到了一块儿,这是马丁事后的交待。吃饭的时候,他们根本不顾及别人的存在,除了偶尔象征性地随大家一起举杯之外,两个人一直在窃窃私语,那架势就像是他们两人在单独约会,而同一饭桌上的人都是和他们不相干的陌生食客。

  饭局结束之后,王欢邀请马丁去她的画室看画。从东大街的美术家画廊到王欢在美院旁边的城中村罗家寨租的画室,大概有七八公里的距离,但是他们并不觉得遥远。马丁说,就像大学时代,骑着自行车带着初恋女友去翠华山一样轻松。马丁那时候无论去哪里,都骑着他那辆26寸的自行车。王欢欢喜地坐在车后座上,一坐上去就毫不做作地揽住马丁的腰,马丁说,那一瞬间,他感到身体被电到了,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他几乎扶不稳车把,车子甚至剧烈地左右晃动了一下,差点把王欢晃掉下去。他们骑着车沿东大街往西行,然后拐向南面,穿过柏树林街道、文艺路,到文艺路南口再沿二环路向西,到含光路再折向南,一直驶向罗家寨。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那时候路上还没有这么多汽车,十点钟以后的马路上,几乎看不到多少行人,到了二环路和含光路的十字路口时,甚至有一些荒凉的感觉。但是马丁的心里是暖洋洋的,好像燃着一盆炭火,时不时地还有火苗在窜动。马丁后来就是这么跟朋友说的,他说就像后座上坐的是熟悉已久的初恋女友一样,甜蜜而又轻松,完全不像是刚刚才认识的,而是像交往已久的自己人。马丁说,那种久违的感觉,特别美妙。

  推着自行车进入逼仄的小院,王欢租的房子在二楼。进屋之后,王欢拿着毛巾到走廊上的水龙头去绞湿了,拿回来给马丁擦汗。王欢的这个举动让马丁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女人的体贴,马丁接过毛巾,贴在脸上,久久地停在那里。是毛巾上透出来的暗香让他不能自持,他把毛巾捂在脸上,深深地嗅着,那是来自王欢身体的香味,沿着他的鼻孔进入鼻腔再通过呼吸道浸入肺腑,他觉得整个身体都要被浸透了。马丁擦脸的时候,王欢打开了音乐,是一曲非洲鼓的演奏,他觉得越来越急促的鼓点,在敲打着自己的骨头,甚至他的心跳也被敲打得慌乱起来了,墙上一张挨着一张挂着的王欢的油画上面的色彩似乎流动了起来,马丁觉得自己突然看不清画的构图,只看到了色彩在波动。他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有些眩晕,连忙掏出烟来点上,好让自己镇定下来。王欢说,也给我一根。马丁并不感到意外,女画家抽烟是很普遍的事情,他甚至很欣赏抽烟的女人尤其是女画家。王欢说,看看我的画吧。马丁把墙上的画一张张地仔细看过去,王欢把叠靠在墙角的十几幅也一一拿开让他看。看完之后王欢让他说说感觉,马丁只说了一个字,好!她觉得很不满足,就这么简单?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喜欢。马丁说“我喜欢”的时候,是盯着王欢的眼睛说的,不知道他是在说喜欢她还是喜欢她的画,但是王欢笑了,笑的时候有些含羞,还有自信和会心。王欢后来问马丁,你为什么看完画只说一个好字,马丁说我当时脑子短路,想不出来词了嘛。那是在他们第一次做完爱之后,靠着床脚抽烟的时候。

  看完画之后,王欢说,你先坐会儿,我出去一下。马丁以为她是出去上厕所,嗯了一声,你去吧。这时候他才开始仔细地观察这间小小的画室。一个画架,一张单人的架子床,二层上放着箱子和杂物,墙角一个书架,除了艺术方面的书,还有哲学、小说、诗歌,一台小音响就放在书架上,但音箱却高高地挂在墙上,此外别无长物,甚至女画家通常会摆放的自己的照片都没有。马丁想,这是一个专注于绘画的女人。

  王欢很快就回来了,她买了毛巾、牙刷和口杯,那显然是想让马丁留下来,而马丁自己甚至也没有想到晚上要离开,这大概就是一见钟情者之间的默契,他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内心里都在期待,不过王欢还是矜持了一下。她先在地上铺好报纸,然后铺上凉席,扔给他一个枕头和一个毛巾被,王欢微笑着说,委屈你一下啊。意思是床太小了,你只能睡地上,马丁说,挺好的,凉快。做完这一切,王欢张开手臂说,抱一下,然后睡觉。但是,两个带电的身体搭在一起的时候就很难再分开了。他拥住她,用力地抱着久久不肯松开,呼吸变得急促,他嘴唇不能自抑地触碰着她的耳轮,然后移向鬓角,王欢扭转着寻找他的嘴唇,两张嘴挨到一起的时候,就像吸盘一样互相黏合,然后疯狂的吮吸起来。他们互相除去对方的衣服,但嘴唇仍然舍不得分开,赤裸相拥的时候,两个人的身体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马丁那天勇猛而持久,仿佛想要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灌注进去,而王欢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快乐的叫声,平静下来的时候她说,我感觉我快要死在你怀里了。马丁看着她的眼睛,深情地说,我喜欢你。他这样说的时候,表情庄重得像在宣誓。王欢说,我也是。下午在画展上一看到你,我就觉得我想要的女人出现了,马丁说,可我以前还根本不相信会有一见钟情这种事情。嗯,一见钟情,王欢说着,又吻他。马丁身体里的激情再次被发动起来,这次他持久而温和地在她身体里,似乎两个人都想仔细体验那种爱的微妙动感,持久的缠绵让两个身体迷醉。以至于接下来王欢说道,我必须告诉你,我有一个六岁的儿子。马丁也不假思索地回说,好。这让王欢很吃惊,你听清楚了吗?我听清楚了,马丁说,你有一个六岁的儿子,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明白王欢此时就告诉他这个,她是真心喜欢他所以才会这么认真地说出这个事情,而他那会儿也并不觉得这是个障碍。实际上那时他们两个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以后的事情。王欢仍然有些不相信,你真的不介意?马丁说,是的,不介意。

  这是他们的开始,如此突然,但两个人的感觉那么好,那么坚定。那一年马丁三十岁,而王欢三十三了。

车子刚刚行驶了几十米,还没有走出粉巷,就陷入了马路停车场的泥潭,移动的速度就像乌龟。马丁伸着脖子探着脑袋看向前面,好在和前面的宝马车只隔着一辆出租车,暂时不用担心会跟丢了目标,不过他还是提醒了司机一句,盯紧前面的那个宝马。司机很自信地说,绝对跑不了它。马丁知道,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司机,都是一些驾驶好手,他们在拥挤的两车道里也能把车开得像老鼠一样在车缝里灵活地穿来穿去,他只是心情急切本能地再次跟司机强调了一下,提醒过之后连他自己也觉得可以放心了。

  实际上马丁的脑子里那会儿在想另外一个事情。为什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三年里竟然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遇到过王欢,这三年里他打出租车都有四次遇到过同一个司机的事情发生。那是个女司机,他一直记得,最近的一次就在不久之前,上车之后,司机从后视镜里瞟了他一眼,“师傅看上去有点面熟。”她说。马丁开始只认为是司机想套近乎聊天,但他还是抬头从镜子里反观了一眼,发现确实有些面熟。他想起来第一次坐她车是在三年前,坐车的时候他们聊过,他记得她说是夫妻下岗,找亲戚们凑钱买了辆车跑出租,她跑白班老公跑夜班,他们有个女儿在读铁一中,那时马丁还感叹了一声,那可是个好学校。马丁想起来这茬,马上问她,“你女儿,考上大学了吧?”“今年高考。”司机说完叹了一声,马丁说,“铁一中的学生,只要正常发挥应该都没有问题,你要熬出来了。”女司机神情黯然,叹了口气,“孩子学习好,考试应该没问题,可是他爸爸,前一阵出了车祸。”马丁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跟着哦了一声,下车的时候,他给了五十块没让她找钱。这事马丁一直记得。现在马丁在内心里计算了一下,在这个城市里,两次打到同一辆出租车的几率,应该要小于万分之一,但他竟然会有四次打到同一个车的经历,却从来没有碰到过王欢。按城市人口比例,遇到王欢的可能性当然会低到几百万分之一,但若按生活区域和生活圈子计算的话,遇到她的可能性远远大于遇到同一个出租车司机。可他们三年里却硬是没有遇到过,马丁很执拗地陷在这个问题里不能自拔,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刻意回避还是命运使然?如果是命运的安排,那么今天让他遇到王欢,就一定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这样想的时候,马丁已经在内心里决定,今天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坚决地把王欢跟到底。马丁跟自己说,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

  车子已经到了粉巷和南大街的路口,右转弯的时候,司机迅速地抢上去,借着拐弯同时并线,抢在一辆直行车之前切入了里道,那辆直行车被迫踩刹车让道。这时候他们已经紧跟在宝马车的后面,司机很得意地瞟了马丁一眼,那意思是说,我的技术不错吧?但是马丁并没有理会,他正盯着前面车的后风档玻璃,不停地调整自己的视线,他很想看清楚前面宝马车的驾驶者,但是靠背和头枕侧面露出的只是驾驶者的一些头发,而通过那些露出来的部分,他连那人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那头发所能显露的信息,只够他做出这样的判断:或者是长发男,或者是短发女。

  进入南大街之后向南行驶,车速快了一些,快到南门盘道时,在街心护栏的尽头,前面的车打亮了左转向灯,它显然是要调头行驶,马丁不失时机的侧脸向左,他想借调头的机会,从侧面看到前面车的司机,但是因为他的出租车跟的太近,并没有提供让他看清对方的相向而行的瞬间。调过头之后,沿南大街北行,出租车仍然紧跟着宝马车,这一段他是没有可能再看到前面的人了。

  精神放松下来之后,他感觉到司机不时地在用眼睛的余光瞟他,他掏出烟来点上之后,才意识到给司机也发一根烟。司机接过烟,并没有立即点着,而是趁机开口和他说话,“公安吧?”司机试探着问他,“执行任务?”司机的声音很低,前一句他几乎没听清楚,听到后一句话,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心里在想,如果司机认为他是在执行任务,是会变得很兴奋还是会找一个恰当的机会让他下车呢?司机见他一脸严肃并不回应,这才自己点上烟抽着。

  车行仍然缓慢,司机悠闲得几乎无事可干,眼睛东张西望地时不时看向窗外,时而对街心护栏另一侧驶过的豪车发一声咒骂,时而又对路边张望的衣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发出感叹,马丁再次提醒他,“别跟丢了啊。”司机不以为然的说,“堵成这样,它能飞了不成?”好不容易到了钟楼盘道,路面变宽,拥挤的车子之间稍微松了一些,前面的车子转向东大街,出租车也快速跟进,但是到了老钟楼新华书店的位置,却又慢了下来。这时候连马丁自己,也无奈地把目光投身窗外。

  钟楼书店是马丁以前常来的地方,对马丁这种曾经的文学青年,这个书店和它旁边的钟楼报刊门市部,甚至可以说是青春记忆中的标志,现在他抬眼望出去,那栋古朴典雅的建筑已经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它后面的钟楼电影院。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商业中心,书店早已被挤压了出去,而这时他才突然意识到,连那栋古老的建筑似乎也消失了。马丁在内心里感叹着,一个人的城市记忆也将随着不断的拆除变得再也无处寻觅,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记忆,是不是也会随着她的离去变得再也无迹可寻?三年未见的前妻王欢,如果不是今天偶然看到,他自己也很少想到她了,急剧的社会变动和生活变化,会让这一年代的人都变成一些没有记忆的动物吗?马丁想到这里的时候,内心里疼痛似地颤动了一下。他立即把飘忽的目光收回,盯住前面的车子。

王欢其实算不上职业画家,她毕业后一直在出版社当美术编辑,坚持画画很大程度上只是不情愿也不甘心放弃梦想。她的画很少卖出去,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一下或者偶尔参加个画展,也换不来钱,她不能以此为生,她需要做别的事情来养她的艺术,艺术对王欢来说就像是太过高贵的公主,必须被养着。但她们这代人就是这样,出生于六十年代的人,大概是这个时代里中国最后的理想主义的一代人了。虽然王欢生于一九六九,是六十年代的尾巴,但仍然带着的六十年代生人的特质,追求理想,向往艺术,对精神生活的要求大于对物质的要求。马丁生于一九七二年,比王欢小三岁,而他身上也有着上一年代人的东西,因为他进入大学是在一九八九,这又是一个界限。就大学生而言,八九之前入学的跟上一年代人精神气息上非常相近,而九零之后入学的,则完全是下一年代的状态了。马丁曾经琢磨过这种奇特的年代精神现象,他觉得这应该成为社会学家们的一个研究课题,他甚至幻想过自己什么时候闲下来了也可以以此为题写点什么,因为他常常觉得,自己是属于上一个年代的人;与王欢一见钟情,感觉非常亲近,无论是想法和言语都很投机,似乎也是一个证明。在此之前,在他认识的小他几岁的女孩身上,他就完全找不到这样的感觉,而认识王欢之后,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按他自己的说法,就像失散多年的老朋友突然重逢,就像孤独的漂泊者突然找到了组织,还有一次他说道,“就像洪水找到自己的河床”,那是在他们做爱的时候脱口而出的。

  马丁那时候在青年杂志社做编辑部主任,工作时间里自由度很大,一闲下来就往王欢的画室里跑。所谓一见钟情,就是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热恋,而把通常都少不了的了解、周旋、磨合之类拖拖拉拉的漫长过程全都省略了。王欢画画的时候,他坐在旁边看着,陪她说话,有时她会停下来,专心地和他聊上一会儿,常常是聊着聊着,马丁就会拥住她,不能自持地亲吻起来,然后开始做爱。那时候,马丁的身体就像一台火热的机器,随时都可能被发动起来,王欢的一个不经意的眼神,笑着时嘴角微微的抽动,甚至王欢画画时脖颈处颤动的一绺头发,都能引起他身体的冲动想要和她亲昵。王欢左手托着调色盘,右手拿着画笔,从画凳上下来,退后两步,端详刚刚画出的部分,脑袋左右歪一歪的情态,也会让马丁控制不住地从后面环住她的身体,动情地亲吻她的脖子。相比之下,作为一个六岁大的儿子的妈妈王欢,就要沉稳多了,并没有马丁那么多的冲动,但她总是顺从地满足他的要求,非常投入地配合着他,从来不会让他受阻失望,像个善解人意的体贴的姐姐,有时候还会佯嗔带笑地说一句,“贪吃鬼!”她这样说的时候,接下来就会很风情地露出乳房,“就给你吃一口吧。”以至于在他们后来的生活中形成了一个两人之间的暗号,马丁想要的时候不是说“我要”,而是说“我想吃”。马丁“吃”饱了之后,就会像个孩子似的依偎在她旁边,轻声地说着情话。有一天做完之后,马丁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句,“王欢,嫁给我吧。”王欢吃惊地骤然坐起来看着他,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时候他们才刚刚认识一个月。“我是认真的。”马丁说。王欢随即就笑了,“你这算是求婚吗?”但她内心里是觉得,这来得太快也过于突然了。

  马丁的求婚既没有戒指也没有鲜花,甚至场合也没有丝毫的神圣感,竟然是在床上,是在他们刚刚做完爱之后,但马丁的求婚却有足够的诚意。“我已经想好了,”马丁认真地说,“我的积蓄可以按揭买一套房子,到秋天你儿子也该上学了,不能再放在你妈妈家里,孩子开始读书了,应该自己带着。”马丁这样说的时候,虽然赤裸着身体,但却是满脸诚挚认真的表情。听到他这么说,王欢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但她能感觉到一个男人内心里的诚意。马丁拥住她,吻着她眼角的泪水,嘴里轻声地说着,“我爱你。”而这却让王欢哭得更厉害了,马丁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抚摸着她的背说,“你这是怎么了?”

  “闪婚”这个词那时才传播开来不久。王欢前一次的婚姻就属于闪婚,但是维持了不足三年,这次再匆忙地嫁给马丁,就是第二次闪婚了。王欢甚至怀疑起来,难道自己就是闪婚命?而闪婚后面一个没来由的莫名其妙的隐忧就是可能到来的闪离。王欢的哭声里,一部分是感动于马丁的真诚,另一部分则是他突然的求婚让她想起了过往的事情。而王欢心中所想,是马丁当时所不能了解的,他只是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爱她,她是他想要一起生活的女人。实际上在遇到马丁之后,王欢也能感觉到自己对他的强烈的喜欢,她知道自己对他的钟情和依恋,只是没有马丁表现的那么疯狂罢了。王欢实际上是一个感情容易被燃起的人,只是前一次的闪婚闪离让她变得谨慎起来了,但是如果遇到了能够让她动心的人,她还是会灯蛾扑火一般不计后果地因为感情而献身。

  离婚之后这几年,王欢并非对感情没有渴望,只是害怕再次的失败,而且自己还有一个孩子,在世俗意义上就好像是个有瑕疵的次品,她既不能心存太高的奢望却同时又不甘心不愿意降格以求。对纯粹寻求生活伴侣的有婚史的年纪偏大的男人,她自己内心里还不大能接受;而对向她献殷勤的年龄相当的单身男人,她又本能地有一种警惕,怀疑对方的动机;更重要的还在于,她几乎没有遇到让她动心的男人。但是遇到马丁的时候却完全不同了,那天在画廊里四目相对的时候,她感到心被一只手用力挤了一下,伴随着瞬间的疼痛而来的是心在突突突地狂跳,想要跟他亲近跟他说话。去画室看画是她主动邀请,当晚就把他留下来也是她主动,下楼去为他买牙刷毛巾的时候,她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时甚至不是通过头脑而是她的渴望和他在一起的身体在支配着她行动。她当时是有一种强烈的献身的冲动,买了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不管他会觉得她是不是轻浮轻率,不管他是会拒绝还是他只和她一夜风流,当晚她都想把他留下来,她当时已经左右不了自己内心和身体的渴望了。她告诉他自己有一个六岁的儿子的时候,她以为他会吃惊,但他的回答却让她吃惊,“可这有什么关系呢?”现在他向她求婚,并且连孩子读书的事情都考虑好了,她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啊?别哭了好吗?”马丁又是抚她的背又是拍她的肩,“你这么哭,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没什么没什么,”王欢伏在马丁的肩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脖颈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泣不成声地说,“我很爱你啊马丁。”

  马丁紧紧地拥着她,他知道,她这是答应了他的求婚。

车子仍然行驶缓慢,比街边摩肩接踵的行人还慢,司机不时地发出几句抱怨和咒骂,骂车,骂人,骂交通,骂城市的管理者,马丁能够理解,司机是用这种无对象的咒骂在缓释内心的不满,但他已经感觉到司机情绪中越来越强烈的不耐烦了。司机暂时还没有抱怨他这个乘客,只是因为误会了他的身份,司机把他当成执行任务的公安了所以还不太敢放肆。马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但他仍然表情凝重地盯着前面,并不理会司机的怨言。

  车子移动到骡马市街口,司机的抱怨又指向了这里,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修成啥了么,全是高楼,一点市场的样子都没有了,每一回拉人到这我都找不到地方,路口还不让停车。原来骡马市的巷子多好,服装市场就是市场么,都弄成楼房,修的那么高档,还不是卖便宜衣服么,又不是卖名牌,都是假名牌,还卖那么贵,物价都让这楼房给哄抬上去了。”

  “你意见还不少啊。”马丁忍不住搭了一句。

  “就是么,”司机说,“成天说保护古城风貌呢,可是成天拆,老城慢慢地就没老城的样子了,还有啥风貌啊。”

  马丁附和着,“师傅说的有些道理。”

  “光建楼呢,也不把路好好整,”司机的抱怨又回到了路上,“这么多人,这么多车,成天堵,这车是越来越开不成了。我五点交车呢,马上就到了,你说这咋出去么。”

  司机显然已经躁动不安了,马丁问,“你在哪交车?”

  “纺织城。”司机很不耐烦了,“肯定要误点了。”

  “那也不怪你啊。”

  “不管怪谁,误了点都要给夜班补钱呢。”司机停了一下,又补一句,“我就不爱到城里来。”

  马丁听到他这么说,心里明白他是在绕着弯表达对拉他这个活儿的怨气。他很担心接下来他会找理由让他下车另外找别的车,也许到了可以走出这马路停车场的路口的时候,司机就要跟他交涉了。现在还没有这样说,一方面是碍于他这个“执行任务”的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暂时无路可走。

  司机的心思,马丁只猜到了一小部分。实际上,司机当时的内心所想,远比马丁的想像要来得复杂,马丁泥于自己的搭车人的处境和角度,很难摸清司机的思路,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理解之所以困难,常常就是因为各自的立场与视角,尤其是当他因为沉浸在自己的处境中并且执着于一念的时候。行路之难引出的抱怨是明摆着的,司机的着急和担心交车迟到马丁也能感觉得到,而马丁的被误认的“执行任务”的身份,对司机来说是一个已经在内心里确认了的事实,而对他自己来说来,则是飘忽的,也就是说他时而是跟踪前妻的普通人时而是“执行任务”的特殊角色。司机内心的复杂在于,拉到他这个“执行任务”的“活儿”,起初的时候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他还从来没有拉过这种“执行任务”的客人,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看过的警匪片里的情形,而自己现在竟然意外地能够参与其中,这让他觉得非常刺激;出于好奇,他很想了解点什么,但又不敢放言去打探,这种神秘感让他的内心更加兴奋。不过紧接着他的担忧也随之而来,他想到了电影里的街头追逐,撞车,甚至枪战,万一把自己搭进去怎么办?想到这些的时候,他有些害怕,有些后悔;但是很快,他就在内心里排除了出现这种激烈场面的可能性。如果是要抓人的话,在这拥挤的车阵里,马丁随时都可以冲上前去把对方收拾掉的,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跟着,只是观察,司机于是明白,这是个跟踪的任务,只是跟着,看对方都干什么,去什么地方,和什么人接头。有了这个基本判断之后,司机又觉得这事情很好玩了。不过这种蜗牛似的行驶方式,无法让他体会到跟踪追逐的快感,某个瞬间他甚至为没有机会施展他的高超的车技而恼火,他对堵车的抱怨很大部分是这个原因。而他意识到已经接近交车时间的时候,他的恼火就更甚了。他既想有机会脱身赶回去交班,又有些舍不得这个“执行任务”的活儿,毕竟他还没有看到究竟,真正的参与其中的快感他还没有体会到呢。如果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跟着,到最后什么情况也没有,而且耽误了交车被罚了钱,那就太没意思了。现在他觉得这完全就是个鸡肋,嚼之无味弃之可惜,他既不能提出让马丁下车,又为快到交班时间而着急……

  好在马丁是个明白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就问他,“几点交车?”

  “五点。”司机说。

  “那你绝对赶不上了。”

  “就是嘛,”司机说,“赔钱是肯定的。”

  “怎么赔法?”

  “一小时五十块呢。”

  马丁很担心到了前面不远处的南新街端履门的大路口,如果能够拐出车阵,司机会以交车为由要求他下去另外找车,而这个时段在城里想顺利打到车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想,我必须得让这个司机帮忙跟到底。于是说道,“这样吧,反正堵成这个样子,你也赶不回去了,从现在开始,我把你的车包了,一小时给你一百,如何?”

  “也行吧,”司机沉思了一下,心里觉得这样很不错,但仍然装作很无奈的样子,“我给接班的打个电话说一声吧。”他先是在电话里告诉接班的同伴,车堵在东大街根本出不来,今天不能按时交班了,至于对方在电话里说的什么,马丁完全听不到,马丁当时的感觉是,司机犹豫了一会,接着告诉他的同伴,还有另一个原因,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他说回去之前他会打电话的。司机在说另一个原因的时候,那个略显自豪的样子和那很像电影里的配音演员的腔调,让马丁当时差点笑出来,因为他的一直说着本地话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普通话,“车现在被警察征用了。”马丁没笑是因为他想到了别的,他在想,人常常是愿意按照自己希望看到的样子去看待遇到的事物,而不是按照事情本来的样子去看待。这样一来,处理事情的时候就难免会出差错。

大多数人看待马丁和王欢的突然结婚,正是按照自己想看到的样子去想像的。这“大多数人”包括马丁的朋友、同事以及算不上朋友的一些熟人,把他们的看法归结起来,大致有以下这样几种:一,随着年龄的增长,马丁有些熬不住了。至于马丁熬不住什么了,是年龄熬不住了还是他的性欲熬不住了,则有些语焉不详。二,马丁被王欢诱惑了,上过床以后马丁已经没办法脱身,很可能还让王欢怀了孕。持这种看法的人,当然是觉得王欢具有诱惑男人的条件,她的漂亮面孔和曲线毕呈的身材,既有成熟的风韵又有青春的余味,尤其是她离过婚,在诱惑男人上既有经验又没有心理障碍。三,王欢是个画家,而很多画家是很有钱的,即便现在没有很多钱以后也会有的,对马丁这个收入不高的编辑部主任来说,是买入了绩优股或者潜力股。四,马丁是个喜欢姐姐型的愿意被照顾的男人,否则为什么和比他小的女孩子谈恋爱总是失败呢,而和这个比他大的女人却一拍即合。在所有这些看法中,唯一没有被提及的就是爱情,似乎爱情只存在于遥远的地方存在于传说之中而不会发生在平常生活之中,这些看法传到马丁耳朵里的时候,他只是笑一笑,立即就抛到脑后了。那个时候,马丁正沉浸在刚刚有了家的幸福之中,而且这个家不仅仅是他和王欢两个人,还有一个开始读书识字的儿子王丁丁。

  王丁丁原本就叫王丁丁,并不是因为嫁给了马丁之后王欢刻意给他改的名字,他的户口本上就是这么写的。但这似乎是个预设的巧合,似乎是早就准备要做一个叫马丁的人的继子似的,而马丁也完全把他视为己出,每天早晨骑着自行车送他去学校,下午放学的时候又早早地去学校门口接他,像个安心过日子的甘于平庸的家长。而王欢心里知道,这是马丁对她的爱情,但她在夜里和马丁亲热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的要故意问他,“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呢?”马丁反问,“你说为什么呢?”“就是要你说嘛。”“他那么聪明,那么可爱。”“就因为这个吗?聪明可爱的孩子多了。”马丁拥住她,抚着她的身体,“那你说是为什么呢?”这让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内心里都满溢着幸福的感觉。

  马丁那时候特别迷恋王欢的身体,常常会在午饭后突然来到画室。他们买的房子是小二室,结婚之后王欢的画室还继续租着,王欢不坐班的时候就在画室里画画,马丁过来之后,趁着午后休息的那会,也要和王欢缠绵。“你怎么这么馋啊,”王欢说,“昨天晚上不是刚要过吗?”“要过了还想再要啊,”马丁涎着脸说,“要不够嘛。”王欢这时候就会像个善解人意的姐姐面对馋嘴的弟弟那样笑笑,她笑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上抽动一下,马丁控制不住的就去吻她的嘴角,马丁觉得她微笑时向上抽动的嘴角就像盛着一滴催情的酒似的,未饮已醉。王欢配合着他的欲望,有时候还会主动地玩一些花样,那时候马丁的快活的叫声,甚至比王欢自己还甚。时间长了之后,王欢的身体也渐渐的分出了在家里和在画室做爱的不同,在家时就像日常生活,是平静中的吃饭喝水,虽然也有高潮,但是程度远不如在画室里那么强烈;而在画室里则充满了激情,有时候甚至是在身体还没有准备好要做爱的时候,被马丁突然来袭,被唤起的身体快感常令她疯狂,而马丁在画室里的时候也比在家里要持久猛烈。有一个周末的夜里在家里做完之后,王欢感到并不尽兴,于是跟马丁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感觉,她问马丁,“为什么会这样呢?”马丁不假思索的随口说道,“在家像过夫妻生活,在画室像两个人偷情呗。”王欢听罢,诧异地坐起来看着马丁,“你说什么?”让她吃惊的并不是马丁说出的原因,也并没有进一步去想为什么在画室里时身体感觉更加强烈美妙,刺激她的只是偷情二字,难道人都是喜欢偷情的么?那么马丁呢?也是喜欢偷情吗?所以才要去画室里做爱?她的激烈的反应同样也令马丁诧异,但他并没有进一步解释自己的说法,而是把话题引向他们的爱情,“因为我们的第一次是在你的画室里发生的,那种强烈的感觉,记忆太深刻了,每次在画室里我都会想起来。”王欢“哦”了一声,但是内心里并没有想通,也并不完全认同。这大概算得上是一个伏笔,即便是如此相爱的人,夫妻之间一次不经意的床上悄悄话,也可能为日后的生活变故埋下祸根。

从马丁说一百块一小时包下车开始,司机明显地不再焦虑也不再抱怨了,甚至有些松弛,或者说放肆。也就是说,司机单方面认为,自己的车被执行任务的便衣警察征用了之后,他似乎获得了一种身份认同感,觉得自己跟这便衣警察也是一伙的了。经过九点半酒吧的时候,他的感觉甚至和此前经过这里时完全不一样了。作为出租车司机,也许是除了警察之外,对城市的夜生活场所最为了解的一个职业了,哪家酒吧是清吧,哪间夜总会是带色的,哪个洗浴中心提供打炮服务,他们都心知肚明,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因为把客人拉到了夜店而获得额外的一笔收入。而九点半酒吧和别的不同,是一个远近闻名的交友场所,实际上它就是一个为寻找一夜情提供方便的地方,不过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地方难免也会有小姐或者鸭子混迹其中。司机以前经过这里或者拉了客人到这里时,自己的内心里时常是会有一种隐约的欲望,偶尔会想自己哪天也来这里碰碰运气,找个你情我愿不用花钱的女人玩玩。但是今天不同,当他有了和这个便衣是一伙的幻觉之后,他想到的是扫黄打非的时候也应该扫扫这个酒吧。身份和立场决定态度,司机现在看这个酒吧已经有了警察的目光了。

  车子依旧行驶缓慢,司机指着路边的九点半酒吧说,“这个地方,是不是应该清理一下呢?”马丁恍惚了一下,看一眼司机,“清理?”司机其实是想和马丁讨论,因为他此时的感觉就是跟马丁一起执行任务的同伴搭档,“这酒吧里有名堂呢。”马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指的是九点半酒吧。

  马丁当然知道这酒吧里的名堂,他以前和朋友一起来过呢。有一次和几个编辑同行吃饭时有人说到这个酒吧,吃完饭之后他们便浩浩荡荡地打车过来,说是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他们一桌人坐在一起,看到每张桌上都有一部电话,可以用电话跟其它桌上自己看中的异性联络,表面上看起来有点集体相亲的样子,互相看中的便相跟着离开酒吧另外找地方去了。马丁后来一个人自己来过这里,那是在和王欢离婚之后,在那段异常苦闷的日子里,有一天晚上他专程跑到这里来,就是想找个女人带回去。他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午夜,酒吧里稀稀落落没多少人了,他一个人坐着一张桌子,不停地喝着啤酒,目光扫描着其它桌上的女人,寻找可能的猎物。当时他内心里其实是怯怯的,所以不停地喝酒抽烟,目光却并不敢在哪个女人的脸上多加停留,就好像他不是来找女人而是来消遣看风景的,桌上的电话他始终没有去摸,其实是他没想好到底要打给哪张桌上的哪个人,他就那么一个人落寞地坐着喝酒,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或许一个小时,他眼看着不时有人成双作对地离开,但他始终没有行动。后来有个女人翩然而至,坐到他的对面,他不知道她是从哪里飘过来的,她并没有先向他的桌上打电话,而是直接坐了过来,交谈也是简单而直接。“一个人?”“想了?”“找个地方玩?”那个女人的长相和身材是他愿意接受的,对方提出要去希尔顿酒店开房,说涉外酒店安全,就在马丁已经快要决定的时候,对方又伸出了手,那意思是五百。马丁明白了,那并不是一个找一夜情的寂寞女人,而是一个流莺。马丁脑袋里那时候蹦出的就是这么一个词:流莺!而不是小姐、鸡、妓女。马丁突然就没了兴致,说自己没带那么多钱,女人很鄙夷地哼了一声,“没劲。”然后就飘走了。

  司机说的里面有名堂,大概就是指的这个。马丁看了看司机,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事不归我们管。”就好像他真是个执行特殊任务的便衣,根本不屑于关心这种属于治安片警地头街面上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马丁说话的口气,让司机有些失落,本来他还打算跟马丁聊聊他听来的关于这间酒吧的一些细节呢。马丁说完,继续盯着前面的宝马车,那意思是不想再和司机罗嗦这个事情。而司机因为有了和他一同执行任务的身份幻觉,立即在内心里检讨自己的不够职业和专注,马上也把目光看向前方,讨好地说,“我盯着呢,跑不了它。”

  马丁之所以断然避开和司机讨论九点半酒吧的事情,实际上是他回想起了和王欢分手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征兆,没有通常都有的争吵,没有意外出现的事件,没有人们通常认为的可以拿出来一说的原因,王欢有一天跟他说,我们分开吧。他很自然的要问为什么,王欢却并不解释,他以为她只是心情不好,说说而已,他甚至猜测是不是他的几次出轨被她知道了,但王欢并没有提这些。他记得他第二天正要出差去北京组稿,等他回来的时候,王欢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了。

  那是一段内心空洞得没着没落的日子,常常处在莫名的抓狂状态,他打王欢的电话,她却并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他发短信给她,她却很少回复,他努力地想要反省自己到底是错在什么地方,但是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是他找不到足以令王欢提出分手的理由,他甚至愿意站在王欢的角度去考虑,以便说服自己王欢是对的,但结果却令他感到更加茫然。夫妻分手,一定要有什么说得出的理由吗?平淡无聊没有幸福感觉是不是也可以成为理由?难道没有幸福感不是最正当的理由吗?婚姻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仅仅是过日子?在别人看来还算般配地过日子?王欢对婚姻还有更多的期待?或许王欢有了新的感情?那段日子里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对王欢的内心其实了解得并不多,夫妻近五年竟然对她的了解是如此有限,看似般配的一对夫妻,日子过得细腻,性生活和谐,而感情却是如此粗糙,甚至不了解对方的内心需要。直到几个月后办完了离婚手续,马丁都没有搞清楚王欢提出离开的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在苦闷中跑到九点半酒吧找一夜情只是瞬间浮出的一个念头,也许他更多地只是想找个同样苦闷的陌生女人交流,但他很不幸地遇到的却是一个流莺,和他期待的完全不同,他失望了,一下子就没了兴致。他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出酒吧,在已经空空荡荡的后半夜的东大街游荡……

  “终于松动了。”司机说。

  马丁收回思绪,看到前面的宝马车缓缓地移动了。通过后窗玻璃,他甚至看到前面副驾驶位置上的王欢换了个坐姿,仿佛他此时一样长舒了一口气。

在那些年里,王欢一直在为她的个人画展做着准备,她并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有什么机会可以让她举办个人画展,但她一直在准备,不断地画,积累作品,把自己满意的挑出来挂在墙上,过一阵子不满意了,再取下来,同样的构图,她可能会有好几幅不同的作品。她就像一个在跑着没有尽头的马拉松的人,时快时慢,但一直在跑,根本不愿意停下来,星期天的时候,她也在画室里。有时候马丁会带着王丁丁去画室,帮她绷画框,涂腻子。她的画中超现实的构图的作品渐渐地多了起来,有鲜艳的色彩和夸张变形的人物与表情,马丁觉得自己似乎对她的画慢慢地失去了判断力。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个经纪人看中了她的画,说是要把她的画卖到香港去。那段时间,她请摄影师拍了她全部的画作,她把这些照片在电脑上调整修理,发给经纪人,又把经纪人看中的画,从画框上取下,卷成筒状发往香港。不久之后,终于有好消息传来,经纪人说已经卖掉了几幅。

  第一笔卖画的款子打到她卡上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去香格里拉酒店吃了顿西餐,马丁打心底里为她初步的成功感到高兴,吃饭的时候他郑重地举杯敬她、祝贺她,“我就知道你会成功的,”他说,“我没有看错。”但是王欢当时的反应却让马丁感到诧异,“你没有看错什么?没有看错我的画会赚钱?”马丁吃惊于她的反问,迟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会成为一个好画家。”王欢的神情有些黯然。马丁并不知道,在收到卖画款时短暂的兴奋过后,王欢内心里的失落。被卖掉的都是一些王欢自己觉得很一般但装饰较强的画,而她自己以为可以称之为作品的,一件也没有卖出去。王欢的失落其实是来自一个追求艺术品质的画家的作品却被当做行画接受的不适感,虽然收到了钱,但她觉得自己被贬低了,内心的矛盾和纠结让她感到不快。但是马丁并不了解她内心的感受,他是真诚地为她的画能卖出去感到高兴,他给她祝贺,但她几乎有些冷硬的反应令他不解。马丁揣摩着王欢此刻如此不快的原因,谨慎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虽然卖的价钱不理想,但毕竟是个好的开始,市场已经接受你的画了,凡事都有个过程,以后会更好的,”马丁甚至打趣的说了一句当时很流行句子,“我对你充满信心。”马丁的本意是想调节一下气氛,但王欢却更加不高兴了,“你是说卖画的收入吗?”王欢这样说的时候,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屑。马丁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低声说道,“你知道,我并不是在意钱的人。”“但我在意,非常在意!”王欢的反应更加激烈了,“画价反映的是画的价值。”这是一次并不愉快的家庭庆祝,除了用刀叉对着一小块牛排戳来戳去的王丁丁。

  收到卖画款之后不久,王欢就接到了经纪人的邀请,名义是让她去香港的画廊参加活动。王欢是在办好了所有的手续之后,出发的前一天才把消息告诉马丁的,这让马丁的内心里有一丝说不清楚的不快,但他并没有再多想,只是理解为王欢长期一个人生活养成的习惯,一切事情都是自己独自去面对,她还没有学会与马丁商量。从香港回来之后,王欢与外界的交往渐渐地多了起来,以前她的交往基本上限于美院的老同学和古城的画家圈,一年之中会有一两次外出,主要是去北京看国外来的画展,但是现在她几乎每个月都有外出,广州、深圳、上海、南京、成都、武汉,有时候是参观画展,但更多的时候,在马丁看来,只是纯粹的旅行。马丁不知道王欢每次出去交往的是什么人,不知道她去外地是和什么人在一起;而王欢每次回来,也并不是事事都向马丁通报,偶尔被马丁问起,她也懒得细说。这让马丁心里难免会生出一些不着边际的猜疑,王欢并非没有感觉到,但她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笼统地说都是艺术圈子的一些来往,无非就是各地的画展、画廊、画商之类。但是在夫妻关系中,当一方有了猜疑而另一方完全不予理会的时候,猜疑就会像细菌一样繁殖起来,好在马丁是个愿意自己消化这些细菌的人,他在内心里告诉自己,一个想要有市场的画家,是需要这些社会交往的,他甚至这样宽慰自己:独自呆在画室与世隔绝,是太委屈了王欢和她的画了。这个办法似乎非常有效,就像自制的抗菌素一样,而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就觉得内心里那些猜疑的细菌慢慢地都被自己杀掉了。

  然而,无论多么强大的内心想法,它和身体的真切感受之间,还是会有很大的出入,二者之间的悖论才是真正让马丁纠结和痛苦的。马丁并不知道王欢在外出的时候是不是内心里有了感情的偏移或者发生了出轨的事情,当然他也不愿意这样去想,但他的身体的真切感受是她在和他做爱时的细微变化。她身体的激情少了,应付的成分多了,这是他能感觉得到的,这种变化也是只有夫妻才能体会出来的微妙变化。至于这变化是来自她的感情偏移或者身体出轨,还是因为自己内心里的猜疑所致,他暂时还难以确定。但是马丁更倾向于相信“有没有外遇,在性爱过程中是会表现出来的”这种婚恋杂志上的说法,不过当他的想法朝着这个方向靠的时候,他又变得犹豫甚至纠结了。看到王欢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外地回来,稍事休息又投入到画室之中,比以前更长时间地站在画架前面作画,他马上又自责起来,“她这么辛苦,我怎么能把她往坏处想呢,”他在心里跟自己说,“她可能是太劳累了,才无心于性事吧。”于是,马丁更主动地到画室里帮她,以前他去画室更多的是陪伴在她左右,现在他则把绷画框涂腻子的活全包了,他在画室外面的屋顶露台上,一干就是几个小时,完全把自己变成了画家的一个小杂工。

  不过男性小杂工马丁偶尔会一时性起,突然从后面抱住女画家王欢,这样的画室里的激情时刻,总是能让他重新找回他们初识阶段的感觉。王欢画画的时候,喜欢只穿内裤再在外面罩上一个工作服式的长褂子,这种时候她通常连胸罩都不穿,晃动的乳房和半露的乳沟充满了诱惑,也给马丁性起时的进攻提供了方便。当他们身体扭结着在地面上翻滚的时候,马丁的内心才感觉到是踏实的,他觉得他们的爱仍然在,马丁尤其喜欢王欢的叫声,每当听到高潮来临时王欢喉咙里发出的不能自抑的叫声,马丁内心里隐约的猜疑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马丁喜欢这样的感觉,于是这样干的频次越来越高,他甚至节制着,尽量减少着晚上在家里床上做爱,更多地把性爱放到了画室。但是很快就遭到了王欢的遏制,“你能不能不在我画画的时候突然袭击?”马丁这时候就涎皮赖脸地嗯嗯几声,做出很无辜的样子,“你不觉得有时候像是强奸吗?”马丁吃惊地望着王欢,立即变得颓丧起来,识趣地说,“嗯嗯,我错了。”然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低头去干活了。

车子向前移动了没有多远,又停了下来。街北边的房子正在拆迁,围栏挤占了一个车道,整个车流都被向南移了,街道在这一段形成了一个瓶颈。好在出租车一直紧跟着前面的宝马车,大家现在都停在拥塞的马路上不得动弹,司机并不担心会跟丢了目标。如果是平时拉活儿堵成这样,司机就会焦躁地骂娘,但是现在不同,现在停着不动他也会有一小时一百块钱的收入,况且和一个执行任务的警察一同跟踪盯梢,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情,他甚至很渴望有机会体验一下驾车追逐,有执行任务的警察保驾,他觉得没准儿可以不理会交规和红绿灯呢,想想都让人兴奋。但是此刻他却脚踩刹车无所作为,他感到有些无聊,他想跟马丁聊点什么,于是掏出烟来递给马丁一根,但却被马丁用手挡了回去。

  马丁此刻同样感到无聊,但他并不想和司机聊天。堵车堵得他心烦,烦到甚至让他对自己一时性起不假思索的跟踪行为怀疑起来。为什么要跟踪她呢?即便知道了宝马车里的男人是谁,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甚至了解到他们是什么关系,又能怎么样呢?他和王欢的关系已经结束了,划上句号了,也可以说没有关系了,这点可怜的好奇心,又能带给自己什么呢?是内心深处放不下的牵挂吗?如果真的牵挂,自己在这三年里怎么一直不主动联系她呢?当然,马丁也并不是没有动过联系她的念头,但是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每当这样的念头泛起时,他立即又跟自己说,何必呢?而今天下午看到王欢的时候,跟踪她的欲望竟然如此强烈。一念之下的冲动行为,盖过了平常的深思熟虑,人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大概都是源于一念之下的冲动。马丁原本想着只是跟着她看看清楚而已,他原以为花不了多少时间,然而不断的堵车却让他的念头开始动摇了,但是现在陷于车阵之中,内心动摇却也无可奈何,况且他已经包了司机的车,并且在司机的误会中顺水推舟地做了执行特殊任务的“警察”,倒好像自己是让“跟踪”这件事情绑架了似的。这样想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丝荒唐,他甚至在内心里笑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起伏,以免被司机窥到什么,马丁把头转向了右边。

  此时车停的位置,是菊花园巷子口,马丁转过头时,正好能一眼看到巷子深处。这是他很熟悉的一条巷子,走进去不远,路西有一家湘菜酒楼;再往前走,有一条向东的死胡同,胡同里有一家很不显眼的酒吧;如果不进酒吧而从旁边的大门进入一个小区,里面的某一套房子曾经是一家杂志的编辑部。

  马丁有一年多的时间,偷偷地在这家私人老板投资的杂志兼职做主编,为了多拿一份工资。投资的老板一直授意他要把内容朝色情里做,老板说那样才有市场,那段时间里,马丁这个主编所做的工作,实际上就是把那些色情暴力的稿子收拾得不那么露骨。把色情暴力包装成悲情苦情,让马丁做杂志的功力渐长,懂得在文字中如何曲折迂回,才能既讨好大众的庸俗趣味,又绕过文化市场检查官的眼睛,尽管他做得收放有度,但那本杂志后来还是出了事情被查了。

  胡同里的那间酒吧,在马丁看来是一个奇怪的存在,酒吧所在的这片老旧的居民区,无论如何都与时尚挨不着边儿,但生意却好得不得了,经常能看到一些穿着怪异的年轻人出现在这里,原因是这间酒吧里常会有一些民间的乐队在里面演出。和朋友去过几次之后马丁才有些明白了,是因为那个在古城音乐圈里小有名气的驻唱歌手,他就像隐身在市井里巷的一个老大,随时都能纠集起一票人马。有一次马丁带着外地来的朋友在酒吧里喝酒,不料外地朋友里有人比那驻唱歌手唱得还好,而且在喝了酒之后唱得有点收不住了,他不停地上台,甚至在歌手自己唱的时候也要凑上去插一嗓子,整个晚上完全抢了驻唱的风头,扫了驻唱的面子。那个留着长发满脸胡子的驻唱歌手不干了,借着酒劲差点打起来,从那以后马丁再没有去过那间酒吧。一晃多年过去,马丁心想,不知道那酒吧还在不在。

  路西的湘菜酒楼,是马丁在这里兼职时经常请朋友吃饭的地方,以至于他跟老板混成了熟人。有一次王欢路过这里,在里面吃饭的时候,老板跟他说,你这个女朋友是个“炸弹”(炸弹是古城八十年代称呼性感美女的土话)么,很有味道,老板说的时候挤挤眼睛,露出有些淫邪的笑,马丁心里很不快,立即严肃地告诉老板,这是我妻子。但老板却并不理会,仍然拍拍他肩膀,附他耳边说了句,你有艳福……

  马丁把目光望向菊花园巷子,其实他是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以摆脱内心里的纠结,但思绪还是又转回到了王欢身上。在这个下午,当他看到三年不见的王欢,一念之下决定跟踪她的时候,他的思绪已经注定了无法摆脱王欢的纠缠了。马丁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觉得,王欢就像一颗旧钉子,在这个下午突然楔进了他的脑袋,他很想迅速地把这钉子拔出来,但是道路的拥堵却将这个过程变得异常缓慢,他感觉到有一种缓慢而又迟钝的疼痛在身体里漫延着。马丁转过头来望着前面宝马车的屁股,点上一根烟抽着,内心里又开始动摇了,“何必呢?”他的自语几乎出声了,司机没有听清,以为他跟自己说话了,他看着马丁,“你说啥?”马丁说,“前面的车又动了。”

奔波在繁忙都市里的人们,彼此之间很难深入地了解,即便是长期生活在一起的男女,也是如此。大多数夫妻,表面看上去似乎亲密无间,实际上并不怎么知道对方的生活,尤其是上班族,一天当中,除了上班、加班、应酬之外,在一起的时间就只剩下吃饭和睡觉,如果把睡觉时间再减掉,两个人之间能够交流的时间就非常有限了,而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却还有那么多的家务需要料理,两个人也说不了几句话,而更经常的情况是,当一个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另一个却因为累因为烦因为种种原因根本不想说什么。所谓都市生活,就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于和工作在一起的时间,和家人说的话少于和同事和客户和朋友说的话;而都市里的夫妻们,常常几乎不知道对方在上班时间里都做了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结果是看上去最亲近的人反倒是内心距离遥远的人,甚至,也许同事、客户、朋友之间倒比夫妻之间更加熟悉,从而让办公室恋情发生的可能性大大提高,而且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在菊花园的湘菜酒楼吃饭是王欢唯一的一次到马丁工作的地方,而且还只是兼职单位的外面;而马丁则从来没去过王欢的办公室,虽然她工作的出版社里有他认识的同行,但却没有什么深交。互相在工作时间工作场合的状态,他们几乎不知道,但这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人们几乎很少或者有些人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马丁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他感觉到王欢在床上的疏离感或者游离感,这有些可悲,竟然要通过性状态去感受妻子的生活中的情感状态。马丁为此苦恼过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想到应该设法和她的同事们认识一下,在她的单位里交几个朋友,战术上应该叫做打入敌人内部,但是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猥琐了。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里,马丁自己陷入了让他矛盾纠结的与同事的暧昧之中。那个女孩子是他手下的编辑,平日里和他走得很近,有时候爱和他开个不荤不素的玩笑,他觉得爱开这种玩笑的一般倒是心中无事,他也并没有往心里去。甚至当她说,“嫂子出差了吧?要不我们晚上出去约会?”他也只当是打趣,并没有觉得那是明示或者挑逗,只是哈哈笑一下说,“你这个鬼丫头!”但他内心还是喜欢她的开朗与没心没肺,也很享受这种暧昧的感觉。直到编辑部集体去青岛旅游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些半真半假的玩笑并不只是玩笑。那是在离开青岛的前一天,在晚餐的饭桌上他收到她发的短信“马老师,晚上一起去海边走走吧。”他看完短信,马上用目光搜寻坐在旁边桌上的她,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神幽幽带着笑意,他也笑了一下,然后立即收回目光。他原本可以不去,或者拉上其他的同事一起,但他鬼使神差地竟然去了。也许鬼使神差只是个模糊的托词,应该是他心中原本有鬼所以会被这个约会邀请闹得神不守舍。人在异地,脱离了自己的生活环境,心中的妄念就会很自然地释放出来,他竟然还想像了一下两个人在海边相依相偎的情景,在某一个瞬间他甚至进入了对她身体的想象。

  晚饭后,他有些鬼祟地独自走出了酒店,他看到她就在酒店外面的灯影里等他,但他却并不理会,而是散漫地走着,就像是一个出来散步的人,一直走出很远,才放慢脚步等着她跟上来。然后他们沿着海边一直往前走,走到游人稀少的地方。一路上他们并没有说多少话,这个平时喜欢叽叽喳喳的女孩子,现在也有了一些羞怯,他们就像是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奔向一个并不明确的地方,并且两个人互相都猜到了对方的隐约的心思。坐在礁石上吹着海风望着大海的时候,两个人终于被心中的鬼驱使着却假装很自然地靠在了一起。当她主动靠着他的时候,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用胳膊揽住了她的身体,而她更紧地依偎着他,仰脸看着他,翕动的嘴唇似乎是在期待,他低下头用下巴蹭蹭她的脸,几乎是同时,两个人的嘴唇就挨到一起了。从试探性的轻吻到热烈的深吻几乎没有过渡,她的舌头主动探进他嘴里的时候,他的手本能的抚向她的胸,然后从她开得很低的领口伸进去,用力地揉捏着她的乳房;而她主动用手抚着他的裆部,这让他既感到吃惊又觉得很享受,而当她摸索着试图拉开他的裤链伸手进去的时候,他近乎粗暴地终止了这个游戏。她吃惊地看着他,他说,我们该回去了。回酒店的出租车上,两个人都沉默着,甚至从青岛回古城的漫长的火车上,两个人也没怎么说话。火车到达古城的时候是上午,两个人很默契地上了同一辆出租车,马丁甚至很夸张的大声说,我顺路,先送你回家。那显然是说给同事们听的,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到她租住的房子里,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拥在一起,马丁觉得自己在除去她衣服的时候,甚至是恶狠狠的,进入她身体的方式也似乎有些暴力色彩。完事之后马丁还在想,我这是干什么呢?是报复吗?可是在报复谁呢?是报复对王欢的莫名的猜疑吗?

  王欢到菊花园他兼职的地方找他是在这事发生之后不久,他觉得她来得有些蹊跷,虽然她说是路过,但他还是把之前发生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他觉得她可能是觉察到了一点什么。他并没有和编辑部的女孩子再继续,实际上是他内心里有些愧疚,而当他反过来去想王欢每次的外出的时候,内心里时不时的又会泛起些莫名的不快。编辑部不忙的时候,他更主动地去王欢的画室帮她做些杂事,似乎是在弥补由于身体出轨在自己心理上造成的对妻子的亏欠。而王欢依然故我,画画、上班、出门去外地参加活动,似乎没有任何异样。但马丁却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对妻子的了解越来越少了,就像在静水深流中一起游泳的人,在波澜不惊中距离渐渐地变远了。从一见钟情的热烈到迅速结婚,几年下来,变化最大的是王丁丁,渐渐长高,上学不再需要接送,而他和王欢则像两个长期在一个小泳池里游泳的人,既熟悉对方的一招一式一举一动,又对这招式与举动感到漠然,甚至茫然,而各自对对方在小泳池之外的事情与状态,则更是一片空茫。夜里睡在床上的时候,他常常会想,我对睡在旁边的人,到底知道多少又了解多少呢?每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就会感到惶恐,以至于失眠。有时候从恶梦中醒来,尤其是梦到王欢和面孔模糊的男人在一起的情景,他在黑暗中看着旁边的妻子,心想,她会觉察到我刚才做的梦吗?有时候王欢会随着他醒来,体贴地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又会让他陷入莫名的不安之中。

十一

过了马厂子路口之后,车子又慢了下来,马路中间围挡起来的地铁施工现场,就像车河中间的一片沙洲,把道路挤向了两边。前面的大差市什字,对司机来说是个难过的路口。“起码得等三个红灯的时间才能过去。”司机似是自语,又像是在跟马丁解释,他大概是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马丁脸色有些不好看了。沉浸在回忆中的马丁有些恍然地哦了一声,掏出烟来点上,这回他没忘了给司机也递上一根。司机感觉马丁严峻的表情有些松动,立即没话找话地说道,“你说这些大楼为啥都要叫广场呢?又不是天安门前那样的大场子。”

  拉着个一脸严肃的执行任务的警察,走在拥挤的东大街,既不能胡说八道地聊天,又不敢贸然开收音机,司机显然已经憋坏了。马丁明白他指的是路边刚刚落成不久的商城,目光不由自主地也向右边看去,但却并不接司机的话。马丁心想,这城市其实就是少了些真正的广场,如果这些叫广场的大楼全都是真正的开阔地,夏天的时候就不会这么高温了,城市有了空隙,就有了呼吸,就有了空气流动,就会带走热量;如果不仅有广场,而且这些广场都不是水泥地面而是绿地,如果绿地间还有些活水,那么这个城市就是一个适合人呆的地方。这个城市里的古人,早就明白这一点,这里曾经是八水绕城,并且八水间还有许多湖面,可惜的是,现在八条河仍然在,只是水不知去了何处。马丁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有一些莫名的愤怒,于是说道,“因为真正的广场都被楼占了,所以就把大楼都叫广场。”司机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愤怒,附和着说,“自己哄自己么。”

  车子又向前移动了一些,马丁适时地提醒司机,“快到路口了,过什字的时候小心,别跟丢了。”司机应道,“放心,咱这技术,就是成天在车缝里钻出来的,咋能叫它跑了呢。”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把散漫的目光收回,紧盯着前面宝马车的屁股。马丁的眼睛也盯着前面,但内心里的对自己的怀疑却并未尽散,自己这么跟踪着她,算什么事呢?跟踪只是个瞬间生出的念头,但是跟踪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却并没有想清楚。仅仅为了看清宝马车上的男人?为了知道她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或者只是想看看她?也许还有些隐约地想知道她现在生活状况的想法?其实他完全可以直接打个电话约她吃饭或者喝茶,或者坦坦荡荡地说自己想去看看王丁丁,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跟踪她呢?马丁这会儿有点鄙视自己的行为了,他甚至希望司机跟丢了前面的车或者出租车这时突然出了毛病,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很自然地放弃跟踪王欢了。但是出租车司机却已经把跟踪这件事玩上了道儿,他不辱自己的承诺与技术,在大差市什字,几乎是压着黄灯的最后一秒,紧贴着宝马车的屁股越过了路口。司机长舒一口气,侧脸对马丁说,“差一点儿就让它跑了。”而马丁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跟就跟吧。似乎继续跟踪王欢,已经成了一件很无奈的事情似的。接下来,他的思维就跳到了宿命上面,难道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在召唤着她要被他看到,所以才会让他不假思索地就决定要跟踪王欢?这让他短暂地兴奋了一下,但他立即又担心起来,会发生什么呢?万一是什么不好的或者不堪的事情怎么办?他本能地提醒了司机一句,“还是得注意安全。”

  在建国路口的红灯前,车又停了下来,不过这次宝马车排在路口第一的位置,司机无需担心自己会被红灯拦在路的这边而跟丢了它。车现在的位置也让马丁感到放心,于是就散漫地看向窗外,目光扫过建国路口的时候,他发现街角的那家牛羊肉店似乎找不到了,取而代之是一栋尚未完成的仿古建筑。

  十多年前,有一段时间里马丁曾经是这家店铺的常客。那时候他在追一个住在建国路作协家属院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家里养着一条叫丽莎的小狗,实际上那个女孩子的名字也叫丽莎,晚上下班以后,马丁和两个丽莎一起从建国路出来,到街角的牛羊肉店里给小狗丽莎买吃的。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多养狗的人,也很难找到卖狗粮的商店,马丁陪丽莎买一些打烊前的便宜牛肉,沿着东大街向东,散步遛狗,走到东门再沿着城墙根向南,穿过一条曲折的巷子回去,切肉,喂狗,安顿了小狗丽莎之后,名叫丽莎的女孩子才肯单独和他出来。他们沿着建国路向南,出建国门,然后进入环城公园,手拉着手在城墙根的林间小路上散步,绕过东南城角,再从东门回来。此刻触景生情,马丁觉得,想到这些清晰而又遥远的往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车子急遽起步,眼睛盯住前面的车子,马丁的思绪又被拉回到王欢身上,从丽莎跳到王欢,有一个巨大的反差。和王欢认识就像一场骤然而至的狂风暴雨,而和丽沙三个月的恋爱,却只是一次轻轻的春风拂面,他和丽莎几乎没有过肌肤相亲,更遑论上床做爱,相比之下,那更像是一对老人的恋情,确切地说是长达三个月的下班后的无疾而终的散步,如果不是经过这里,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的生命中还曾经有过这么一段。唯一想起来的一次是在看到一条小狗的时候,那条酷似丽莎的小狗让他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少有的几次和王欢一起从画室出来散步回家的路上,那条可爱的小狗让他陡然生出想要亲近的感觉,但是看到旁边的一堆狗屎,他又迅速地跳开了。当时王欢尖叫了一声“狗屎!”就是在那一刻他想到了丽莎,但也只是瞬间即逝。“现在满街都是狗屎。”他说。司机惊愕地侧脸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到狗屎,但是旋即又附和着他,“就是,现在养狗的人太多了。”他们几乎同时看到了街边一个牵狗的人。

  车到东门盘道,行驶速度又慢了下来。前面的宝马车现在似乎有些急切,在缓慢移动的车流中不停地变换车道,寻隙前行,出租车司机毫不放松地跟着,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二人都有些疑惑。宝马车不可思议地沿着东门盘道绕了一圈,第二次出东门以后右转驶进环城路向南行驶。出租车司机和马丁对视了一下,“他这是啥意思?发现被人跟了?”司机这样说的时候,马丁也在怀疑;但他不仅没有担心被发现之后可能出现的尴尬,反倒因此兴奋起来,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景呢?他甚至有些莫名的期待。马丁心里冒出一句曾经在某本书上看到的话,“有些看似无聊的游戏,玩着玩着就有意思了。”马丁说,“不管它,走着再看。”

十二

家庭生活有时候就像是一场无聊的游戏,是一个从有趣走向无聊的过程,所谓七年之痒,为什么会痒?就是因为夫妻之中有人感到无聊了。马丁和王欢,是谁先感到无聊的呢?在家庭生活中,马丁称得上是一把好手,既做得一手好菜,又喜欢收拾家,还有着男人中少有的对商场里各种物件的兴趣,这或许和他在青年杂志的工作有关,尤其是他对并非亲生的王丁丁的耐心,这让王欢有了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专心画画。在外人看来,马丁几乎称得上是模范丈夫,不仅任劳任怨,而且乐此不疲。在夫妻性生活上,由于马丁狮子般的力量和随时释放的激情,王欢的身体应该是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不止是满足,他甚至有些过强了,这让王欢有时候会有些疏于招架,不过一想到他比自己小三岁,王欢也就迁就他了。在精神层面上,马丁和王欢之间的交流也并没有出现过障碍,虽然他对她的作品里某些抽象构图的油画并不能够全然理解,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夫妻,又不是画画的同行,况且,夫妻二人,一画一文,虽然算不上珠联璧合,至少可以形成一些难得的互补呢。这样的一对夫妻,婚姻之痒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马丁察觉到王欢的变化,是从她开始卖画之后,这种微妙的变化首先来自夫妻间的性生活而不是精神交流,交流并没有出现问题,但交欢时的感觉却有了细微的异样,起初是王欢不再每次都迁就他的身体要求了,即便迁就了他他也能感觉到其中应付的成分,尤其是在她画室里她正在画画的时候,他愿意把这理解为影响了她的工作;更细致的变化则是他们在夜晚的正常夫妻生活中,他在她的身体里动作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反应的迟缓,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只有长期生活在一起的夫妻才能辨识出其中的变化,她的高潮来得要比以前晚,而且强烈的程度也比以前弱,尤其是他们缠绵中快要抵达高潮时王欢的表情,已经没有以前在这种时刻的那种陶醉的迷离眼神,而是时而闭着眼睛时而睁开看着他在身体上动作,她闭着眼睛时马丁觉得她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散漫,而当她睁开眼睛看着他时,他又感觉到了一丝审视的冷静;虽然到达高潮时她一如既往还会发出快活的呻吟甚至叫出声来,但马丁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了。

  找不到美妙感觉的马丁,在内心里漫无边际地寻找着原因,那通常是在做爱之后,王欢侧身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的时候。马丁先是谨慎地绕过外因(其实是他不愿意朝外遇那个方向上去想),他觉得可能是年龄的原因,王欢大他三岁,离过婚,生过孩子,身体的激情和对性的兴趣也许在渐渐地减弱;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民间有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说法,王欢才三十多不到四十,既有身体的经验又没有再生孩子的负担,应该正是乐于享受身体快乐的时候。然而否定这一点又让他感到非常痛苦,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朝外因去想,难道是她频繁的外出中真的有过外遇?但是每当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又强迫自己绕过去,他宁肯相信是王欢长时间大量作画造成的身体疲倦,疲惫的身体当然对性事就失去了兴致,马丁在内心里愿意以此为王欢开脱,但是接下来他又觉得有些解释不通,并不是每次做爱时她都处在身体疲惫的状态,这就迫使他不得不朝外遇上去想。“外遇”这个被马丁刻意回避的词,就像关了灯之后嗡嗡嗡飞动着的蚊子一样挥之不去,既烦人又无奈。黑暗中的蚊子时不时地落在暴露的身体上,让人皮痒,让人抓挠,既看不见,又打不着,而当你打开灯想要捕捉它的时候,它却全然消失得无踪无影。马丁内心里关于王欢的外遇的揣测,就像这样的一只蚊子,他想要在她每次的外出和归来的细节中找到些蛛丝马迹,但他发现最终连捕风捉影的可能都没有,既感觉不到风,也就更加看不到风动之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马丁的思绪都沦陷于这种反复的自我折磨之中,找不到解脱之法。

  马丁并没有意识到,处在这种心理状态中的自己,其实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就像一个处于易感期的病人一样,一点点风吹草动,一点点扬起的微尘与花粉因子,或者一点点看不见的细菌与病毒,都可能把他拖入病中。马丁和自己手下的女编辑之间短暂的暧昧和一夜情,正是发生在这个时候。这件事情刚一发生,他就感到后悔了;确切地说,在青岛的海滩上他和她的手互相试探对方身体的时候,他已经告诉自己这是不应该的,然而回到古城的那个上午,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她的住处,就像一个已经把脚探入水里的人,很固执地想要试试水到底有多深一样,探到水底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了危险;实际上,在他们迫不及待地互相除去对方衣服的时候,马丁已经感到后悔了,接下来他有些恶狠狠的行事动作,既是刹不住车的惯性使然,同时也是已经后悔的表现。匆匆完事之后,他是逃也似地离开的,他知道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他很想用逢场作戏来开脱一下自己,但他觉得连这样想也都非常勉强,他只能老实地在内心里检讨自己,这是一个错误。他很决绝地修正了自己的错误没有让它继续下去,是因为他想到了夫妻间的信任,在进入那个女孩子身体时有一个瞬间他想到了报复,他在报复王欢但原因却仅仅只是自己的猜疑,这太荒唐了。夫妻应该互相信任,回到这个最基本的夫妻之道上,马丁立即觉得自己这个错误犯得太缺乏依据了。

  错误可以修正,也可以像马丁这样修正得彻底又决绝,但促成这个错误得以发生的前奏与潜因,是否就是婚姻之痒呢?婚姻之痒或者并非缘于外力,更重要的内生性的原因可能正在于太过熟悉以致新鲜感消失。马丁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些,但是当他以此来考虑自己对王欢的感觉的时候,又觉得有些牵强而不得不陷入怀疑。而他没有意识到的是,当夫妻之间有人为是否存在婚姻之痒而痛苦纠结并且寻找证据的时候,婚姻之痒其实已经悄然发生,无论直接的间接的原因是什么,甚至,可以没有原因,就像皮肤之痒,没有蛀虫叮咬,皮肤自己也会莫名其妙的痒痒起来,并不是外在的刺激,而是皮肤自己无聊起来了。但是马丁自问,自己并没有觉得无聊,甚至依旧兴致勃勃呢,那么,是王欢感觉无聊了吗?

十三

车子沿着环城东路向南缓慢行驶,比在东大街走走停停的状态好了很多,虽然慢,但一直在动。前面的宝马车似乎也和在东大街上不同,它显得有些焦急,总是伺机想要变道超车,这使得马丁和出租车司机都紧张起来。在排着长队的马路上跟随前面的车子不停地变换车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司机亦步亦趋地小心驾驶着,却还是没有跟上,前面的宝马车插入左道之后,左道上的车子并没有给马丁的出租车机会,而当他们寻机并入左道的以后,与宝马车中间已经隔了三辆车子,如果前面的路口处,出租车恰好被栏在红灯这边,再想跟上去就非常难了,甚至跟丢了也有可能。这时候马丁和司机都有些焦急,伸长了脖子看着前面,盯着前面车子,同时观察红绿灯的变化,内心里计算着时间和距离。但是焦急的心并不能让他们飞越过隔在前面的车子,他们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宝马在前面的路口左转驶向了咸宁路以后,红灯把马丁的出租车前面一个车拦住了,司机无奈地拉住了手刹。“前面这家伙太肉了,”司机侧脸看着马丁说,“要是我就抢过去了。”马丁摇摇头,叹了口气,掏出烟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嘬着嘴,长长地吐出一丝细长的烟气。

  “真的跟丢了。”马丁心说。但奇怪的是,马丁并没有觉得懊恼,恰恰相反,他竟然有了一丝轻松的感觉,就像一件没有意义的恼人的事情终于可以结束了一样,马丁心想,可以不用再继续这件无聊的事情了。但是尽职的司机却并没有丝毫放松,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信号灯,当红灯变绿,前面的车子稍稍移动出一个车身的时候,他快速起步左打方向比前车还快地窜了出去,就在马丁还没回过神的时候,车子已经左转进入了咸宁路。

  “跑不了你!”转过路口,司机先于马丁看到宝马车就停在前面不远的地方,随着司机的声音,马丁看到,那车停在路边公厕门口的临时停车位上。司机问马丁,“怎么办?”马丁刚刚松懈的身体骤然又紧张起来,很显然,他不能停在那车后面等着,于是说道,“超过去,在前面路边找个地方停下。”司机立即会意:这是既要跟踪又不能暴露自己啊,反正它在这段路上不能调头,还是得从我们身边经过嘛。

  他们停在前面一百米的地方,从后视镜里盯着宝马车的动静,马丁心想,那车刚才那么着急,原来是要找厕所啊,他庆幸并不是对方发现了有人在跟踪。然而这样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也有了想尿尿的感觉,越这样想就感到尿意在持续增长,但是路边是一排店铺,连个可以掩护的树丛都没有。

  马丁已经在这个城市里生活了很多年,他深知厕所是越来越难找了。“找不到厕所就去麦当劳!”马丁想起多年前北京老百姓的一句俏皮话。多年前,北京街头巷尾的公共卫生间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三百米一岗五百米一哨般方便地戳着,其实那时候卫生间不少,机关、宾馆、饭店都少不了要给自己人留个出口,但公共的却没那么多,不像麦当劳肯德基这样肯给吃或者不吃的人都予以方便。当然现在的北京,内急的时候已经大可不必到处去找麦大叔或者肯爷爷了,麦叔与肯爷的店再多,也多不过公共卫生间去。一个城市能否让人无后顾之忧地进入,关键在于给不给人留后路。马丁心想,我们这座古城,这些年像摊大饼似地快速扩展,人口大量拥入,但好像还没太考虑给这么多的人留后路与出口。一个人行于街头,突感内急,然而,极目处,商铺林立,人头攒动,望尽天涯路,无处可便便。马丁几年前出去采访,就有过一次难忘的经历。那时候古城正在创建全国卫生城市,街头也确乎是一片大好的卫生景象,随处可见的标语“城市是我家,创卫靠大家”,内急的马丁找不到厕所,很想找个墙根或者树丛方便,看到标语,感觉它似乎在提醒:这么干净漂亮的城市,大家都不要随处便便啊。但是他找不到厕所,那条街上也没有麦叔与肯爷的店子,于是愤怒,于是愈加内急,只好奋不顾身地闯入一家酒店,全不理会导座员的引导,直奔WC而去。当天晚上回家,马丁顾不得写采访稿,倒是先写了一篇随笔,他觉得不吐不快。

  “一个城市只顾张大了口袋引人引资,却就是不想着给人留个后路,这样的做法,很小农意识,很暴发户做派,很初级阶段。就像很多商场,自动扶梯只有上楼的,没有下楼的,那意思就是既然放你进来,就必欲扒光你的口袋而后快。很像是《地道战》里民兵打鬼子的战术:关起门来打狗,堵住笼子抓鸡。商家为利,不择手段,虽嫌野蛮,尚可理解,但一个城市不给活人留出口,就有点不够人道,不够厚道,所以也不让人原谅了。”马丁愤怒之余,还给城市管理者提了建议:“‘城市是我家,创卫靠大家’,大家没地儿便便,怎么办呢?古人尚明白‘水火’不留情,但人在内急时,无处送‘水火’,且如何?当然还有一句古话可以记取: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此时无论这城市是你家还是我家,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光鲜的城市,常见人遗矢,怪谁?有道是:拉不出屎来怪厕所,而这景象却只能是到处遗矢怪没有厕所。或者,确切地说,怪没有公共厕所。‘城市是我家,创卫靠大家’,可以要求本市居民都回家去便便,但入厕又是非常私密性的生理活动,总不能让客人都去私闯民宅吧。显然,这里存在着私密性与公共性的冲突,解决之道有二:一,城市管理者不能只是教育人民具有公共意识,爱护城市环境,管理者更加需要具有公共意识,以为人民服务精神多建公共卫生间,满足人民群众的生理功能需要;如此法实施尚有种种原因与未尽事宜暂时不能落实,也暂时不能以公共的方式解决私密性需要,那么,还有第二:私密性的需要用私密性办法解决,可以先行号召,凡出行之男女老幼均须自带夜壶,内急之时可寻僻静角落自便。”

  马丁把这篇含讥带刺的文章发给他在晚报副刊当编辑的一个朋友,但是最终并没有刊登出来。马丁想到这里,就觉得正是那篇文章没发出来,所以大家现在找厕所仍然是一个比较困难的事情,尤其是一个人倍感内急的时候。好在马丁现在只是有些尿感,还不到着急的时候,或者这尿感只是因为跟踪前妻跟到厕所前才被唤起的感觉,看到别人上厕所,自己也很想尿尿,很大程度上是条件反射所致。马丁从后视镜里看到,从厕所出来的王欢已经上了车,“准备跟上。”他提醒了司机一句,同时自己也打起精神,侧脸注视着左边,他想趁宝马车经过身边的时候看到那个司机,但是快速驶过旁边的宝马车,并没有让他如愿。为了避免被前车觉察,在宝马车经过之后,出租车司机才缓缓地开动车子,但是进入主路之后,却迅速窜上去跟着。司机的这个做法,很像是一个老练的侦察员,并且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马丁不由自主地对他投去了赞赏的目光。

十四

作为曾经的一个记者,马丁是有些跟踪经验的。做记者不只是找到采访对象提问题、作记录、写报道那么简单,有时候还需要跟踪采访对象,还有些时候,则需要秘密暗访跟踪事件进程,差不多像拎着录像机跟拍的纪录片导演或者帕帕拉奇,既要获得现场资料还不能被发现,更不能惊动或者干扰被跟踪者。这既是一门学问,更是一门技术,尤其是一种实战技能。马丁曾经为了采访对象干过翻墙越户的事情。那次是为了采访一个香港来的明星,但他因为没有拿到活动现场的采访证,进入不了会展中心,只好趁着夜色翻入院内,差点被保安当成小偷,好在他用记者证和一包中华烟解决了问题。那时他刚入行不久,那次的历险受到了总编的大力表扬,总编说做记者就是要有这种精神,要有在复杂局面下完成任务的手段和办法,马丁就是因为那件事开始受到领导赏识的,后来得到提拔做编辑部主任也与这次翻墙采访有些关系。当然仅有这个是绝对不够做编辑部主任的,马丁的选题策划能力和稿子处理能力是得到上至总编下至编辑记者一致认可的,包括其它杂志社的同行们,手下乃至友刊有个别女编辑女记者对马丁明送或者暗送秋波的事情时不时地发生也在情理之中。男女之间的追和被追,明追或者暗追,这其中当然就少不了跟踪与被跟踪的勾当。

  有一阵子,马丁就陷入了被跟踪的境地,但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现实生活中,谁没有过或长或短地跟踪或者被跟踪的经历呢?只是有时自己不知道罢了。而在移动通信设备普及和全球卫星定位系统之下,谁又能逃避被跟踪的现实呢,正应了那句老话:人在做,天在看。天上有无数的眼睛在看,而那天上的眼睛后面,又有无数的人间眼睛,那些人间的眼睛里,也许有秋波也许有嫉妒也许有恨有爱有关心有莫名的期待……当然,马丁被跟踪的事情,还够不上这么高端,也没有那么复杂。作为一家知名青年杂志的编辑部主任,算得上青年才俊,成熟,未婚,成为多情的女编辑女记者女作者深夜里陷入爱情幻想时的男主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女孩子们通常是先幻想一会儿遥不可及的明星,然后便转入现实,在自己认识并且够得着的男人中间挑选可能的人选,马丁走桃花运的时期,就是被多个女主角先后或者差不多同时编织进了自己的爱情故事。事实是那一段时间经常有女手下约马丁下班之后谈工作,谈工作当然只是个借口,马丁明白,但作为一个成熟男人他也是很乐意和女下属一起消磨晚上的时间的,况且其中不乏漂亮性感有风情的女孩子。在马丁桃花最盛的时期,曾经发生过几次奇异的偶遇:当马丁和A女在咖啡馆里“谈工作”的时候,B女非常巧地适时出现了,于是大家合在一处聊天;转天马丁和B女吃饭,正上菜的时候,A女恰好也来吃饭了,添菜加筷子是自然的事情。这样的巧事发生过两次以后,马丁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跟踪了。马丁还为此短暂地自得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洞察到了可能的麻烦,如果两个暗中较劲的女手下把这些情绪带到工作当中,带到编辑部里……马丁不确定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如此下去肯定会有麻烦出现,马丁于是把约他下班谈工作的事情,都放在了办公室,他觉得这样一来,工作和生活之间的暧昧不清就没有了,谈工作就是堂堂皇皇地谈工作,但他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相比咖啡馆和饭馆那样的公共场合,下班之后的办公室实际上变成了一个并不公共的地方,如果关起门来,就完全变成了一个私密的所在,这实际上是比在咖啡馆里更容易发生暧昧地方。当然马丁不会把门关上,但女编辑进来之后会随手把门俺上,一个私密的空间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这样的环境下,女编辑后来坐到马丁腿上似乎也再自然不过了。那是在谈一篇稿子的时候,马丁坐着,女编辑站在他旁边,他指给她看稿子中的问题,谈工作既久,女编辑大概是站得累了,先是屁股依在马丁的椅子扶手上,后来渐渐地就到了马丁的腿上。这个微妙而又自然的过渡,他和她肯定都意识到了,起码他们的身体都是感觉到了的,而他们又都任由这个看似自然的进程继续进行。他们当时脑子肯定都闪过一个想法:已经下班很久,编辑部已经没有人了,整个楼层已经没有人了。也许当她的屁股移到他的腿上的时候,在交谈停顿的片刻,他们都本能的侧耳聆听了一下楼道里的动静,也许还有过瞬间的迟疑,也许潜意识里他们还交换过眼神,他们任由这个进程继续而不终止它是因为彼此都很享受那样的感觉。接下来马丁的手还顺便搭到了她的腰间,他的手指在那里悄然游移,女编辑的呼吸开始加速,而她的身体也有些发软了,她眼前的稿子上的字已经发虚出现重影,然后整个身体就靠到了马丁身上……这个过程中他们的听觉已经放弃对外面走廊上声音的捕捉,而只专注彼此的呼吸。另一个女编辑推门进来看到的情形是,马丁拥着女编辑,一只胳膊揽着她,一只手在她的胸部,他们的嘴唇挨在一起……门并没有发出响声,而是推门进来的女编辑吃惊的叫声惊动了他们。随着一声“对不起”,门被再次掩上,受惊之后骤然分开的他们,互相对视着,用眼神互相询问:刚才推门的是谁?但他们却都没有追出去,他们忙于整理自己的情绪和身体姿势,任由她自己消失了。

  马丁当时没有立即追出去是因为从声音里他已经大致知道她是谁了。接下来的两天里,马丁一直被这个事情折磨着,和女部下在办公室里的亲热举动被看到,这事情如果传出去会有什么后果呢?马丁在脑子里设想了很多种可能,有些设想会令他突然冷汗在背,马丁在心里跟自己念叨说不要再想这个事情了啊,杂志社里似乎没有什么动静嘛。但没过多大一会儿,他转念又想,没有动静是因为没人告诉他也没人当他面谈论这事情罢了,谁知道背地里私底下他们会把他说成什么样呢?他感觉那个坐他腿上的女编辑那两天似乎刻意在回避着他,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感觉,而他又不能去问她,他们都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马丁甚至想,这种无意间发生的事情,如果自己强迫自己认为没有发生过,是不是真的就会从记忆中抹掉就真的是没有发生过了呢——就像谎言不断重复就成了真的那样?马丁当然做不到,所以那两天他一直是恍恍惚惚的。“事发”第三天下班的时候,那个当事女编辑看到他时目光慌乱地闪开低头随其它同事一起走了,马丁自己竟然也有些慌乱,恍惚中下楼上了一辆刚进站的公交车,过了一站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当然,这个错误也可以被解释成冥冥中一种神秘的安排。马丁在下一站下了车,他原本是要走回去骑自己停在杂志社楼下的自行车,但他在这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是意外目击了“事发现场”的那个女下属,马丁不假思索地就尾随着她。他并不明确地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却一直跟着她,隔着三四十米,时不时还会躲到树后以防被她看到,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踪人家。

十五

车子沿着咸宁路向东,经过交通大学门口的时候,为了避让过马路的行人,稍微迟缓了一下,好在前面的宝马车还在他们的视线里。宝马车打着右转向灯,但它前面的直行车子挡住了它,这才让马丁的出租车有时间赶上来。绿灯亮起之后,宝马车缓缓右转进入兴庆路向南行驶,司机在转弯时迅速插上去以最小半径超了夹在前面的车子,这回他们又紧跟着宝马了,司机颇觉得意地瞟了马丁一眼,那意思显然是在说“我的技术不错吧”。但是马丁这会儿已经有些疲沓了,似乎跟不跟得上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是他又一次陷入了对跟踪王欢的怀疑之中。

  一个人为什么要跟踪另一个人呢?警察为什么要跟踪疑犯?他是想要寻找线索,想要顺藤摸瓜,想要掌握证据,想要到罪案现场拿个正着,所以他得用足够的耐心跟着,他得观察记录分析判断,他得小心地跟着不让疑犯察觉,必要的时候他也许还得卖个破绽逼对方一下,或者给疑犯一个推动力,有时候又要故意放松假装跟丢,信马由缰,让疑犯以为得计;警察和疑犯,时而是猫戏鼠,时而是鼠逗猫,亦张亦弛,斗智斗勇,对警察来说这是工作是使命,也像是在玩一场夺命游戏。而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跟踪另一个人呢?大多数时候是为了获得被跟踪者的秘密,或为职场争斗,或为商业利益,或为爱恨情仇,当然也可能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强烈的好奇心,更离谱的也许还有,譬如有跟踪癖好的,譬如闲得无聊的,譬如对特殊目标有跟踪强迫症的,马丁的编辑部里有个男编辑就对硕胸美女有跟踪强迫症,无论是路边还是车上,只要遇到这样的女人,他就会一直跟着,直到目标消失或者他自己被别的事情打断。但是马丁为什么要跟踪王欢呢?马丁自信自己并无以上诸种原因或者癖好,顶多跟爱恨情仇之类扯得上关系擦了点边而已,但也犯不上跟踪王欢啊,过去的几年间都是不闻不问,突然看到前妻(比以前更加性感和光彩照人)上了一个男人(是否男人还不一定)的车,内心里生出点疑惑嫉妒遗憾醋意烦乱躁动的复杂滋味也是正常的,但是为什么要跟踪她呢?马丁到这会儿愈发不明白自己跟踪王欢到底是想要知道什么想要怎么样了,把自己即将到来的朋友抛到脑后扔在茶馆里不管不顾,然后莫名其妙地跟踪起了前妻,难道仅仅只是突发的好奇心吗?看看前妻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和谁在一起又怎样呢?对自己的分析让马丁感到烦乱,他拿出烟来点上,同时也给了司机一根。

  “你说他们这是想去哪呢?”司机接过烟觉得是个和马丁说话的时机,“从东大街过来,绕东门盘道转一圈儿,现在又到这里,两个多小时一路堵过来,你说他是何必呢?既然要往这边走那咋不直接出南门走南稍门拐友谊路呢?不绕路,还比城里好走。”这时候车已经来到了友谊路的东口,司机说出了自己的困惑。马丁当然也不是没有困惑,但他自己在心里已经给出了解释,他觉得宝马车刚开始的时候大概是想去一个地方的,但后来可能是什么原因让他改了主意,所以就修改了行车路线,而在东门盘道绕了一个圈也并不是怀疑有人跟踪想要试探一下或者设法摆脱,也许那会儿就是想找厕所来着,马丁记得东门里路北边原来是有个厕所的但现在没有了,至于宝马车现在要去什么地方他当然无从揣测。跨过二环路往南走经七路上乐游原,再过跨西影路,就是通往郊区的雁翔路了,在通往汉宣陵的那条路上,有许多农家乐,夏天的晚上生意火爆,他们大概是要去吃饭?马丁知道有几家是不错的,他甚至在脑子里下意识地顺便替前面车上的人安排了一下。“跟着看么。”马丁回了司机一句。

  前面的宝马车果然直行跨过二环路上了乐游原。乐游原是个著名的地方,在汉代就是踏青游玩的去处,据说长满了玫瑰和苜蓿之类的花花草草,到了一千年前的唐朝更是盛极一时,唐朝富足开放,京城里闲人也多,乐游原就成了一个城外的休闲之地,游累了找个农家喝茶吃饭,估计大概就跟今天的农家乐差不多,心情不好的时候尤其适合跑出城到这里抒情遣怀。“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登的就是这乐游园,马丁心想,这经七路没准就正是当年李商隐坐着马车登古原的路呢。但这里现在已经看不到古原的模样与形态了,古原埋没在绵延的建筑群里,路边林立的酒楼饭店已经让这里变成了闹市,除了这段路的起伏显示着那地形的变化之外,很少有人知道或者意识到这里就是在文化记录中穿越千年的乐游原了。不过前面车子里的王欢是知道的,多年以前,马丁刚认识王欢不久,他们还专程到这里来过,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多楼群,他们穿过村子登上高处,他给她背“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那时候”此刻在马丁的脑子里,已经那么遥远,马丁觉得几乎和汉宣帝和李白李商隐重叠在一起了;在人的脑子里,过去了的一切最后都会压缩到一起并置在一张纸上吗?马丁有些感叹了。记忆是如此神奇的东西,虽然并未遗忘,但却已经埋于尘土,如果不是偶尔的触碰擦去了尘灰,怕是要被沉埋乃至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了。

  道路的最高处就是乐游原的原顶,但前面的车子并没有停留,乐游原不过是车轮下道路的一个起伏而已。随着车子向下驶去,马丁的情绪也变得低沉。实际上这两个多小时里马丁的情绪一直在不停地起伏,因了跟踪王欢的缘故,路边每一处能够唤起记忆的地方,都不由自主地有了带入感,仿佛在他密密麻麻纷纭杂乱的记忆的草丛中开出了一条道路,沉埋在角落里的东西又被激活了。通过西影路口的时候遇到了红灯,马丁把目光投向路边,街口的那家饭馆是他吃过饭的地方,多年过去了那饭馆还在,而和他在这里吃饭的那个女编辑早已离开编辑部去了北京……绿灯亮了,车子缓缓驶过西影路口,他看到了右边等在路口的41路公交车,内心倏地紧了一下……他的目光仍然看着窗外,摸索着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点上,抽烟很多时候是男人让自己镇定下来的一种方式。

十六

马丁尾随着他的女编辑,走到了雁塔路上,女编辑在41路公交站牌下等车,马丁只好远远地站住,由于做贼心虚而不敢近前?或者只是一个人在跟踪别人的时候的本能表现?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在跟踪她?因为这几乎不是他经过思考后的理智行为,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过在41路公交车开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快步向车门跑去。挤上车以后女编辑看到了他,“你这是去哪啊?”她跟他打招呼。马丁嘴里咕噜着吱唔了一下,才憋出一个地名,“铁炉庙。”“哦,这么巧,我也住在铁炉庙。”女编辑嘴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马丁并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但他随便说出的却是她下车的地方,机缘在无意识中左右着某些事情的发生,这算不算是命运之手在拨弄人呢?如果马丁说出的是这条路上别的站名,那么他的跟踪行为就会以另外的方式结束了。

  马丁记得他们一路都是紧挨着站在一起,但是并没有多说什么,或许他们心里都有着某些说不出口的尴尬。从雁塔路经大雁塔再转向西影路,这一路上车里一直是拥挤的,正是下班高峰时间,虽然不断地有人下车,但似乎上来的人更多,只是在过了北池头站之后,车内才稍微松动了一些,不过也只有两站他们也该下车了。马丁那会儿脑袋里在琢磨下车之后怎么跟女编辑分手,毕竟他对铁炉庙一带并不熟悉,万一下车之后他的方向恰好和她的一致呢?那样一来,他得跟她一起走,他该跟她聊点什么才合适?马丁想到,是不是我等她下车之后再坐一站,就说下一站离自己要去的地方更近些?马丁纠结着,竟然憋出一头汗来,可见马丁当时内心里的慌乱。就在他内心里跟自己嘀咕的时候,铁炉庙已经到了,女编辑跟他说,“到了。”马丁稀里糊涂地和她一起下了车。

  下车之后,马丁问了一句,“你要朝哪边走?”女编辑朝东指了一下。“哦,”马丁这时很坚决地说了声“我朝西。”然后连“再见”都没说就朝西走了。但是女编辑却站着没动,她看着他走出几米之后,突然喊了一声“马主任!”马丁收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她慢慢地走到他跟前,“马丁,你不是在跟踪我吧?”她盯着他的眼睛,而她妩媚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调皮的挑衅。被突然拆穿的马丁,就像捉迷藏时没藏好的孩子,被人喊道“我看见你了”,于是那孩子被吓得尿了裤子,马丁当然没有尿裤子,但他表情里透出的尴尬,就像一个在公车里无意间触到异性屁股而被人打了手的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道如何解释。

  如此拆穿一个跟踪者,是需要强大的勇气的,尤其这人还是自己的领导,而自己还对他有着某种莫名的好感,以这样的方式反制跟踪者,固然非常有效,却也隐含着让人下不来台进而把两人关系搞僵的危险。实际上女编辑当时也只是脱口而出,她并没有故意拆穿他的想法,当然也没有想到会导致什么后果,她只是潜意识里想把他留住,她觉得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她本能地要发出些声音,而且得是强有力的声音,但是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她想赶紧做些补救。于是等不到他的回应,她接着又说了一句,“你都陪我到这儿了,不如就请我吃个饭呗。”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神里的挑衅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调皮并且额外加上了一丝丝娇嗔,她甚至像个小女孩似的动手拽拽他的衣襟,“那边路口有一家湘菜特别地道。”从慌乱中回过神来的马丁,这时候稍稍镇定了一些,“我可以请你吃饭但我可不是专门撵着来请你吃饭的哦。”他的口气里甚至有了一丝调侃的意味,可见他在努力放松自己。听他这么说话,她知道僵局已经打破,内心里顿时轻松起来,“我可是有名的大胃王,你得让你的钱包做好思想准备啊。”“没问题!”马丁很夸张地伸出胳膊揽住了她的肩,这个意外的动作他们两个都没有想到,也许马丁只是本能地要以此掩饰什么,而她的身体在受宠若惊地颤动了一下之后,立即有了一种被触摸的快感,她借势往他的身上靠了靠,显出很享受的样子。她的依偎传递出的是一种默许,但马丁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贸然,迅速地收回了自己的胳膊。

  从伸出胳膊到收回胳膊,只是短暂的一个瞬间,但是两个人的内心都起了微妙的变化,从紧张对立到放松释然,瞬间的斗转星移,似乎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某种无须言表的默契。这个默契在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中埋下了不经意的一个伏笔,后来在青岛海边以及从青岛回来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可以追溯到这个瞬间。

  在黄昏熙熙攘攘的西影路边,马丁和他的女编辑并排向街角的湘菜馆走着,有说有笑的像一对情侣,身体时不时的擦碰一下,还没有到那个饭馆,她已经点出了一串菜名,仿佛愉快的晚餐已经提前开始。

  那一餐饭吃了很长时间,他们都喝了啤酒,话题从各自喜欢的电影、小说到杂志和编辑部的各种事情,上下级关系在晕晕忽忽中不知不觉地演变成了朋友。送她回住处的时候,她晃晃悠悠的身体时不时地靠向他,他们相互扶持着进了房间。她把包扔在沙发上,强撑着身体要给他烧水泡茶,但是刚把电热壶插上,她就软软的倒在了沙发上。她伸手示意他坐在她旁边,她抱住他一只胳膊,闭着眼睛依偎在他的身上,停了一会,她忽然挺直了身子,眼神幽幽地看着他,妩媚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马丁当然明白她眼睛里的渴望,他的身体里隐隐的窜动着一丝欲火,但是并不强烈。不过他当时并没有喝多,尚存的理智让他做了一回坐怀不乱的君子。如果那一晚他留下和她过夜,他的感情生活轨迹或许就是另一种样子了,会不会有后来和王欢的婚姻都很难说。水开了之后,他泡了一杯浓茶放在茶几上,然后把她的身体摆平在沙发上,给她盖上毛巾被,拍拍她,“你睡吧,我该走了。”

  马丁出来之后,长舒了一口气,他很想再喝上两杯,于是又回到那家湘菜馆。他没有点菜,只是要了两瓶冰啤酒,大口地喝着,他要用冰镇的啤酒,压住身体里窜动的欲望。

十七

马丁深吸了一口烟,半张着嘴,让烟在口腔到咽喉之间回旋,他能感觉到烟气在咽喉部位绵软的撩动,当他觉得烟气呛人的力量就要发作的时候,他又呼出微弱的气息,让烟从他半张的口腔里贴着上唇飘出来,他用鼻子把烟吸进了肺里,这时候身体有一种从空中下坠的飘然之感,然后大大地呼出一口气。他抬手轻轻地挥开面前的烟雾,仿佛是在把纠缠的记忆挥走,但他的头脑却在费力地想那个女编辑的名字,王,王,王……最终他想到的却是王欢,他挥动的手无力地落了下来。

  王欢此刻在前面的宝马车里。车过西影路之后,沿着雁翔路向南开去,湘菜馆和41路公交也随之消失在车后。

  虽然已经离开了主城区,但车速仍然提不起来,从城里往郊区农家乐去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在这夏日的傍晚,城里的有车族们都在向郊外涌动,似乎只有用郊区夜晚的宁静才能对抗城市白日里的燥热与烦乱。周末的傍晚,马丁也会出现在这样的车流之中,二度单身的马丁,甚至比别人更多地出现在郊外,即便没有约好的饭局,有时候他也会一个人驾着车在郊外转悠一阵,然后找个农家乐慢悠悠地喝着冰峰汽水吃点烤肉,看看夜色下的美女。夏天的美女们,移动时颤动的腰肢和农家乐昏昧灯光下暴露的腿脚,总是能带给男人无限的遐想。每当有美女进入视线,马丁的目光就会下意识地向下移动,从胸、腰、臀、大腿、小腿、脚踝,一路看下来,夏天的拖鞋里的脚丫脚趾,会让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据说男人年龄越大,观看女人的时候关注点越是向下移,这种时候,马丁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老了,老得和自己的年龄有些错位。这样想的时候,内心里就会有些莫名的怅然,于是又刻意地让自己的目光上移,但是到了大腿与臀部,又会停顿,衣服或者短裙包裹出的曲线,经常会令他不由自主地去想象衣服里面胴体的起伏……这个离异的身体处于饥渴中的男人,就会泛起一阵冲动。在这个下午隔着茶楼的玻璃看到街对面红色短裙下的双腿款步走过时,他的身体也有那么一阵微弱的冲动,但是当他认出那是王欢的时候,冲动却迅速地消失了。王欢……此刻他想到了王欢的脚丫,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脚丫的模样了……他的头脑这时候突然有一个怪异的想法,如果下次近距离见到王欢,他一定要再看看她的脚丫。这样想的时候,他竟有一种想要见到王欢的强烈渴望。

  他知道王欢现在就在前面的车子里,隔着一个车身的距离,但他看不到她,他看到的只是宝马车的屁股。“别跟丢了啊。”马丁本能地咕哝了一句,像是自语,又像是在提醒司机。

  “放心,”司机说,“跑不了它。”

  现在他们离城渐远,路上的车子慢慢在减少,车速也越来越快了。跨过绕城高速之后,前面的宝马车驶向了一条岔路。那是他从未走过的陌生道路,他不知道通向哪里,他问司机,司机也说不知道,是新开的道路。当他意识到这条新路上现在只有他们两辆车子的时候,马丁提醒司机说,“稍微慢一点,保持距离,别让他们察觉有人跟着。”

  司机把车速降了下来,远远地跟着。车上的两个人现在有点无聊了,司机没话找话,“你说他们这是想去哪啊?不会就这么一直跑下去吧?” 马丁听出了司机的担忧。天色渐暗,又是在陌生的远离城市的乡村公路上,暂时还看不出前面车子到底要去哪里,马丁的心里也开始嘀咕:他们跑出这么远到底是要干什么呢?但他还得装出一个便衣警察的老练与坚定,“不会一直跑下去,只是他们要去的地方还没到。”嘴上虽然这么说,但马丁心里并不确定,他想,也许他们是要去某个画家在乡间的工作室吧。没离婚之前,马丁曾经跟王欢一起,到过她的朋友在南山根的一个石雕工场去过,艺术家和常人的想法总是有些不同,甚至会有些非人间的浪漫奇想。“非人间的马,拉着尘世的车子。”马丁忽然想到这么一句很久以前在某本书里读到的句子,或者在前面什么地方会有一个世外桃源。

  车子穿过一个村庄,路面上铺展着一些谷草,汽车压过时发出噼噼吧吧的响声,郊区公路是季节性的打谷场,在城市附近这样的情景已经很少见到了,随着城市的快速扩张,近处的村庄已经被城市的大嘴巴吃掉了,但是新城之外仍然会有新的郊区,我们熟悉的生活之外永远都会有另一种生活存在,马丁的心里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感慨,而他的眼前也随之浮现出这样一个颇为诗意的画面:郊区公路隔开了教堂和村庄,笔直的公路早晨的空旷几乎能让一架小飞机起降,太阳在路面上打了一个滚儿,然后才翻过农家的木栅栏爬上房檐,村外的公路上迎亲的队伍和出殡的队伍狭路相逢,红和白友善地互相打个招呼……一头牛慢悠悠地在过马路,车子突然减速,等牛从容地走过去之后,他们发现看不到前面的宝马车了。

  让过了牛之后,司机立即加速朝前冲去,转过一个弯之后,他们又看到了宝马车,司机这才松了一口气,“差点让它跑了。”马丁并没有接司机的话,他的心里现在也有些怀疑了,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他们到底是要去哪里呢?

  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些灯光,看上去像是一个镇子,前面的车子减速了,然后在一间店铺门口停了下来,看样子是在问路,或许是其它的事情,马丁不能确定。他们也随即停下来,隔着一百米观望。等前面的车子缓缓起动之后,他们才又赶上去穿过镇子。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以司机对方位的判断,大概不是白鹿原就是少陵原下,但是汽车中间转了几次弯,他也不能确定。

  穿过镇子之后,他们看到宝马车在镇外几百米的地方驶离了公路。出租车司机立即赶上去,在宝马车拐弯的地方,他们看到离开公路不远处的一大片建筑。司机看了看马丁,意思是要不要跟进去,马丁说,“既然来了,那就进去看个究竟。”

  车子拐入水泥路面,行不过百米,原来是一片依坡而建的度假村,似乎比刚刚经过的镇子还要热闹,他们看到路边有正在营业的火锅店、湖南土菜馆、烟酒店、小超市,在一栋小楼前面的停车场外,马丁让司机停下车子,熄了车灯,远远地观察。那是一座别致的四层小楼,样子像是一间特色旅馆,但显然是个私宅,门前已经停了十几辆汽车,宝马车就在其中。这时候又有一辆车驶来停在楼前,借那辆车的车灯,马丁看到楼前一个小铜质的牌子上字样:普京豪廷(私人)会所。接着他很意外地看到,这辆车上下来的人中,有一个竟是他认识的,是他曾经采访过的一个评论家。他怎么也出现在这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原本打算看看就离开的马丁,这时候突然有了强烈的好奇,他想走近前去看个究竟,于是下了车。这时候司机喊了他一声,“你不用车了吧?”那时候马丁已经向楼前的停车场走去,他回头哦了一声,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还在犹豫接下来干什么,就在这时候又一辆车到了,车牌马丁认识,这是他熟悉的一个车子,是他的朋友,同城一家旅游杂志的出版人章鱼,他名字叫章雨但大家习惯叫他章鱼的。章鱼已经看到了他,还没下车就跟他打招呼,“马丁,你也在啊。”马丁现在有了一个大胆冒险的决定,他想混进去看个明白。于是对章鱼说,“你等我一下。”马丁返身回来,给司机付了三百块钱,“谢谢师傅,你回吧。”

第二章 脸谱

马丁决定冒险混进去一探究竟时,内心里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样的会所里的聚会,通常是有邀请名单的,但他并不是害怕自己不在名单上会遭遇尴尬,他担心的是进去之后如何面对王欢;与前一个尴尬比起来,后一个可能的尴尬更让他不知如何应对。他不能继续扮演一个隐秘的跟踪者了,四目相对,面面相觑之时,该说些什么呢?“真巧,你也在这啊?”然后说什么呢?“你还好吗?”或者,“王丁丁现在学习怎么样?”无论说什么,无论怎么开头,都有一种生分有一种距离存在,再也不能像夫妻那样口无遮拦了,再也不能直抒胸臆了,再也不能不用看她就说话了,必须直视对方以示尊重,这就是距离。但是他不能想像直视她的时候,自己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他心里忐忑着向章鱼走去。

  章鱼早已伸出手,他们用力地握了握。虽然是同城同行同为杂志主编,但平时见面却并不多,偶尔在一些会议上遇到,章鱼总是很热情地打招呼,但也不过是例行地问问彼此杂志的发行情况广告经营之类,生活里的私人交往几乎没有,但章鱼却能像哥们兄弟似的亲热,握过手之后,他几乎算是拥着马丁的肩膀走进会所的。马丁并不喜欢男人之间这样勾肩搭背的亲密举动,但是这一次他却感到很受用,他觉得这样进门,他这个不速之客就获得了一张通行证,就像小时候混电影院看电影,偷偷牵住一个陌生人的衣襟就被带进去了。他现在是被章鱼带进了会所,没有出现任何障碍,虽然他不是被邀请的客人,但他是客人的朋友,门口的黑衣保安,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们一眼,似乎还对章鱼微笑了一下,马丁觉得章鱼和他们好像是熟人。

  走进会所的大堂就像走进了星级酒店,一簇华丽的吊灯从中空的二楼垂下,与迎面的人工水瀑光影相映,右边设置了类似酒店的前台,左边则是一个小咖啡吧,马丁看到有人坐在里面说话,他没有看到王欢。章鱼朝站在前台里面的小姐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脚步却没有停下,他拉着马丁沿旁边的旋转楼梯直接上到了二楼。

  在围绕着二楼挑空部分的金属护栏边,排列着一些单人沙发和茶几,也有人坐在那里低声交谈,马丁和章鱼上来的时候,他们抬头向这边看了看,章鱼扬扬手,对方也扬扬手,笑笑,马丁环视了一圈,仍然没有看到王欢。

  实际上从进门到上楼,马丁那时候脑子有点恍惚,目光似乎一直在搜索着王欢,仿佛还没有从一路跟踪王欢的惯性里走出来,但思绪却有些混乱。这是个什么样的聚会,都有些什么人在这里,他很想问问章鱼,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担心自己露馅。自从进了会所,他觉得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被章鱼牵着,至于章鱼说了什么,他几乎没有听到。

  马丁稀里糊涂地随着章鱼进入了二楼的一个大房间。房间像个大会议室,中间一个巨大的长条桌,却又不像会议桌,倒更像是放大了的西式餐桌,但是并没有人坐在那里就餐,有人端着餐盘有人端着酒杯,在站着交谈,马丁觉得可以确定这是个西式自助餐厅。四周的墙上挂着很多油画,不像装饰,装饰不会这么密集,几乎可以看成是一个展览,或者应该叫陈列吧,马丁想。其实马丁也没怎么想,只是看,然后本能地判断着。进来之后他看到门侧的桌子上确是一排自助餐品。章鱼说,先随便吃点吧。

  他们走过去取了盘子和叉子,绕着餐品巡视了一圈,开始往餐盘里夹东西。王欢走进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只是在听到有人叫王欢的名字,马丁和章鱼的目光同时从餐品中移过去,章鱼看到了王欢,然后又看看马丁,马丁觉得他看自己的时候,眼神有点奇怪,他当时并不明白,只是到了后来,他才想到,章鱼可能是对他和王欢同时出现在这个场合感到诧异,章鱼大概以为他们还是夫妻,而夫妻通常是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这种可能会有些暧昧不明的事情发生的场合中的。

  马丁看到了王欢,但是王欢暂时还没有看到马丁,她在和身边的女人说话,等到她回过身来的时候,他们才能同时体会到不期而遇面面相觑的感觉。

  马丁望着王欢的方向,突然有一种恍惚,就像多年以前第一次看到王欢。相似的画展式的背景,相似的情景,她站在一幅画的前面和朋友说话,马丁看到了她,心中一叹,她可真美!马丁当时有一种强烈的想要认识她的冲动,身体在一瞬间有一种过电的感觉,酥麻、激动、呼吸有些急促,他的眼睛当时肯定是放着光的,否则不会电到王欢,而当王欢不经意间看到他的时候,目光竟是怔怔的,同样放着明亮的光,四目相对时,看不见的火光迸溅着,他们在那一瞬间都出现了欲言又止的唇动,也许他们都读出了那个意思:是你!那声音是从身体里发出的惊喜的呼唤,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听得到。马丁本能地向王欢走去,他们共同的朋友介绍他们认识了。握手是礼貌性的,但当两个人的手触摸到的时候,来自身体内部的温暖的感觉就从手心向全身蔓延扩散了……

  马丁现在远远地望着王欢,冷冷的目光里含着茫然、探询、审视的复杂因素。是在她转过身来看到自己之前放下餐盘悄悄地溜出这个地方,还是迎上去跟她打个招呼,马丁在心里犹豫了一下。他想要溜掉是他觉得自己跟踪了王欢,有些做贼心虚——虽然王欢并不知情,悄然抽身就可以当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如果留下来,默默地盯着她观察她却不和她正面遭遇,像陌生人一样视而不见,但他怀疑自己根本做不到,即使他能做到,王欢呢,会主动和他打招呼吗?如果他真能做到,那就真是陌路人了,恐怕此生都不会再和她有什么联系的可能了吧?但马丁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他远远地望着王欢,停止了取餐品的动作,他在想怎么样过去和她打招呼合适,章鱼用胳膊碰了碰他,“看什么呢?”章鱼这样说的时候,嘴角露出一丝莫名的笑容,但是马丁并没有看到。马丁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嘴里咕噜着“没什么”,然后低下头用夹子往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两块香蕉。

  马丁再次抬起头来望向王欢的时候,他发现王欢也正在远处望着他。虽然他看不到她的眼神里的态度,但他觉得那可能是满脸的疑惑。远远的四目相对,他们都知道对方看到了自己,短暂的迟疑了一下之后,马丁端着盘子向王欢走过去。王欢看着他往前走,并没有迎上来,却也没有转身躲闪,他看着王欢,他觉得王欢的目光里是有迎接他的意味。在那一刻,马丁的内心里似乎突然获得了一种安全感,就仿佛在他作为不速之客混进来的这个陌生的不知深浅的地方,王欢是他的同盟军一样,这个突然获得的莫名其妙的安全感让他一直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迎着王欢的目光走过去,凝重的表情也变得松弛,“你也在啊?”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出了相同的声音,以至于接下来两个人都笑了,这让设想中两个人突然见面的不适全然消失了。想象中预设过的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场面并没有出现,相反,倒是像久未见面但却并没有久违之感的老朋友一样,甚至连握手这样的礼节都不需要。毕竟是一起生活过好几年的夫妻,想像中负面的尴尬和老友般的随意,都因为曾经是夫妻。王欢给马丁介绍她身边的朋友,“这是郭雁,画家,这里的女主人。”又对郭雁说,“这是马丁,马主编,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意思就是“你懂的”,主编身份的介绍后面,其实说的是她和他二人的关系状况。马丁伸出手,“久闻大名,幸会幸会”地客气着,心想,这个女人可不简单。马丁当然也是知道这个郭雁的,久闻大名并非客套,很久以前他们还没离婚的时候,王欢曾经很多次谈到过她。郭雁伸出手和马丁浅浅地握了握,“马主编太客气了,还请多多指教。”马丁后来想,我能指教什么呢,和这个女人比起来,自己简直就是个失败者。

郭雁是王欢在美术学院读书时的同系校友,似乎比王欢高两个年级,但那时候她们并不认识,在同一个画室里上课下课你进我出的时候曾经擦肩而过,却并没有来往,两个在读书期间都并不怎么出色的师姐师妹之间,发生联系的可能性很小。那时候也没有人能预想到不起眼的郭雁多年以后的风光,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郭雁的父亲在梦里看到过她的未来。

  那个在秦岭深处偏僻小县城文化馆工作的郭先生,从来没有进过美院,没有专门学习过绘画,甚至连美术培训班之类的训练都没有,他只是凭着对美术的强烈兴趣,就奇迹般地完成了自我教育,硬是把自己画成了小县城里的艺术家,宣传画、海报、甚至年画、老人的画像,他都无一不能。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时代,在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满街的标语、大字报、漫画,既是他的学习材料,又是他练习和表现自己美术才能的展版,到了郭雁上小学的时候,他已经是小县城里的知名画家了。郭雁从小就表现出了和父亲同样的绘画兴趣,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就已经拿着父亲的画笔在纸上涂鸦了,这使他相信她能够成为真正的画家,甚至成为大艺术家,而那正是他的个人梦想。整个小学到中学的十年里,他都在悉心地培养自己的女儿,他希望她能进中央美术学院,而她也总算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虽然只上了省城的美术学院,但他也很欣慰了,他安慰她说,毕竟全国也只有六个美术学院啊。

  油画系学生郭雁在大学期间一直表现得资质平平,并未像他父亲所以为的那么具有艺术天分,但这个多情少女,却从大一开始就已经表现出了驾驭男人的惊人才能,她能同时和三个不同年级的男同学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却又能让他们和平相处,而她则在他们之间游刃有余。在同班的四个女同学中,她是绘画基础最不好的一个,也是家庭背景和经济条件最差的一个,又是长相最一般的一个,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劣势,所以早早地就把目光投向了男人。大二一开学,她就和一个国画系的男生在美院旁边的村子里租房同居了。那是一个带薪进修的男人,年龄比她大了七岁,在同学们略带不屑的目光里,她每天昂然地进出校门、在学校门口的菜摊上买菜、无所顾忌地进药店买避孕套,放暑假的时候跟着那个男人出门旅行。渐渐地,同学们都认为她是真的爱上了那个男人并打算毕业后嫁给他的,但是一年之后那个进修的男人结业离校,大三开学不久,她又迅速地和另一个在校男生好上了。那是春天去甘南写生结束回来的路上,他们在兰州停了两天,那个男生家在兰州,他带她在兰州玩了一天,晚上就住在男生家里。她被安排住在客房,男生自己则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到了夜里家人都睡着的时候,她主动把男生叫进了房间,那个紧张激动的处男在她的引导下完成了成人礼,当他快活地发出隐忍的叫声之后,就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她了。回到学校之后,他就搬进了她租住的民房里,那是她和前任进修生男人住了一年的地方。同学们私底下议论,觉得她起码应该换个房子,但她就那么毫无忌讳地和他住在里面,女同学谈到她的时候,不得不感叹她内心的强大。这段关系一直维持到临近毕业,那时候大家都在为找工作忙碌,没有人注意他们关系的变化,只是到了毕业前的班级聚餐会上,郭雁带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那男人并不是美院的学生,郭雁介绍他的时候说是男朋友,在市里的艺术公司工作。后来有人透露说,这个新男友的父亲是省文化部门的一个官员,而郭雁毕业后果然顺利地进入了省城里的一个官办的文化公司,而不像她的大部分同学,回到了家乡的学校去教美术课。

  没有人知道郭雁内心里对待感情或者说对待男人的真实态度,连她那个在艺术公司上班据说阅女人无数的公子哥儿男友,也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她是个多情女人,却又是真情的女人,旁观者甚至背地里议论她水性杨花,她的历任男友却个个认为她对感情认真投入。因为她换的男朋友多,就说是大学期间的恋爱经验练就了她和男人相处时炉火纯青的手段,肯定是一个错误的判断,那么只能相信她驾驭男人和感情的本领是出自天生,否则无法解释,但是她对待男人的单纯坦率的方式,却让历任男友都相信了她的真情,至于后来出现了新的状况感情有了变化,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郭雁在毕业两年之后,举办了自己的个人油画展。王欢听她的专业老师说,开幕剪彩的时候,来了古城美术圈里的许多著名人物,据说对她的画评价很高,说这个青年女画家既前卫又有扎实的传统写实功底,不过王欢并没有在场,是老师回来之后建议他们都去看看这位师姐的画展的时候说的。大四学生王欢去看了之后有两个感受,一是觉得自己正在画的毕业作品画简直太青涩了,二是感叹只大自己几岁的师姐是个真正光彩照人的女人。她并不是很漂亮的女人,但绝对是动人心魄的女人,王欢甚至想像,如果自己是个男人也会迷上她的。那时候明里暗里迷上郭雁的男人当然不少,但她是省里文化部门领导的儿子的女朋友,以后就是儿媳妇,这些美术圈的男人,当她是公主夸她捧她但是没有人敢真的打她的主意,直到不久以后传出她已经和领导的儿子分手投入一个小商贩的怀抱,那些男人们乍听到消息时竟有些回不过神来,所以才恨恨地称那个开着红色夏利的男人是“一个小商贩!”

  没有人知道郭雁是怎么和“一个小商贩”“勾搭上的”,这种恶狠狠的言语当然只能出自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男人之口,然后又对郭雁露出鄙夷和不屑,在刚刚吹捧了她的画以后没多长时间,他们就改口了,“她跟小商贩肯定是为了钱,可见骨子里不是个搞艺术的,她作品里玩的那些观念,纯粹就是为了哗众取宠。”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感觉已经把她从艺术圈子里开除了,那不过是个“小商贩”的女人而已,也许这样他们心里才觉得好受一些。

  郭雁的新男友“小商贩”,实际上生意并不算小。他是个卖地板砖的,在城郊的几个建材市场里都有门店,在私家车还不太普及的时候,他有一辆红色的夏利,在大多数人还没有买房的时候,他买了一百多平米的房子,当然在跟他好了之后,郭雁就不用工作了。郭雁每天呆在家里读书画画,让自己过上了职业画家的生活。她几乎不和同学联系,也断了和省城艺术圈的来往,就在人们以为她已经嫁了“小商贩”生了孩子做了全职太太的时候,忽然有消息说她已经出国留学了。留学的钱当然是“小商贩”出的,有人甚至断言说她出去就不会回来了,他们很肯定地认为,他弃领导公子而屈就“小商贩”,纯粹就是为了骗钱出国,但是这些传言郭雁自己是听不到的,那时候她已经人在美国。

  郭雁在美国的留学生活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断断续续的消息是她的新男友是个留学的博士……她和一个老外同居……她在纽约的一间画廊做事……传言纷纭之时,郭雁已经学成回国了。不过又有人说话了,两年多时间,学什么成呢?也就是拿着“小商贩”的钱在外面游学吧,估计是钱花完了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当然这些传言郭雁也自己并不知道,就像大家并不知道她在美国的留学生活一样。现在她回来了,又回到了古城的艺术圈子,因为她要卖画,她把自己的作品委托了好几家画廊和艺术品公司。有人出高价买了她一幅作品,同时要求认识画家本人,那人的意思是,如果看到画家是比较对脾气的人,还可以再买一些画。郭雁当然很高兴,收拾打扮好了去出席买家设的饭局。

  多年以后,人们或许可以把这次的见面称为改变命运的饭局。买家是一个开火锅店的老板,正在为他装修中的新店挑选布置墙面的画儿,这个有些特别的老板,竟然要在火锅店的墙上都挂上油画。饭局上相谈甚欢,主要是郭雁说了“在饭店里挂上油画真品而不是其它的印刷品装饰才是真正有品位有格调”,那几年很流行“格调”这个词儿,火锅店老板觉得她的说法颇得己心,当下就请郭雁帮他打理新店装饰的事情。郭雁既没有表现出艺术家的清高和女人的矜持而虚与委蛇,也没有和他谈价钱,只是说自己可以试试,尽可能做出不同凡响的效果。郭雁是怎么成为火锅店老板的女人的,那男人后来的说法是第一次见面一拍即合,而郭雁私底下跟闺蜜则说是一见钟情。

  火锅店老板的生意很快从餐饮拓展到了地产,郭雁也随着渐渐增加的展览、发表和拍卖,变成了著名的女画家;她住在老板的别墅里,她有一个近二百平米的工作室,她在北京的宋庄也有一间画室虽然她每年在那里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三个月。作为知名画家,她的作品经常参加画展,本地的报纸也时不时地能看到她的消息。

  郭雁几乎实现了她父亲的所有理想,这个成功的女人,让她的父亲成为了一个成功的父亲。这几乎是大部分中国人的共同理想,成功,富有,替父辈实现他们的理想。成功也使这个女人更加雍容优雅,她端着红酒杯,站在挂满自己作品的私人会所里招待朋友,看上去就像是古老欧洲某个私人沙龙里的一个艺术守护神般的贵妇人。

马丁跟郭雁打过招呼,礼貌地环视了一下挂在大厅墙上的作品,很客气地恭维了一句,“都是你的作品吧?真是不错。”知道他是出于礼貌,郭雁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不动声色中含着一些自矜,“别的房间还有一些,一会儿可以随便看看。”“那太好了。”马丁看着郭雁涂着浅淡的粉色口红的性感嘴唇,忽然想起以前王欢跟他说过的郭雁把三任男友请来参加她的个人画展的事情。

  那是她在回国之后办的第一次个人画展,那时候她已经和现在这个男人在一起了,那次画展她的四任前男友中有三个同时到场,画国画的进修生、家在兰州的同学、文化厅领导的儿子,她不仅介绍他们互相认识,而且在当晚请他们吃饭喝茶聊天。马丁记得王欢在跟他说这些听来的八卦的时候,发了很大的一通感慨,“她怎么能从容不迫地坐在这三个男人中间,心无芥蒂地和他们讨论她的画呢?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到的……”那时候王欢还没有和马丁离婚,马丁说,“她也许是把他们都当做好朋友的吧。”而王欢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想到这里的时候,马丁又刻意的看了一眼王欢。他觉得此刻的王欢,几乎做到了和郭雁一样,把他当老朋友对待了。她又是怎么做到的呢?马丁在想,没有见面的这几年里,王欢又经历了什么样的内心历炼呢?虽然没有出现设想中见面时的尴尬,但马丁并不能像个没事人似的表现出老朋友似的坦然,他心里绕不过去的一个词仍然是“前妻”,而且他是被一个突然生出的莫名其妙的念头牵着,跟踪王欢到这里的,内心的不安并没有因为浅浅的一笑而烟消云散,而他一路跟踪而来一直想要看清楚的那个开宝马车的男人,此刻又在哪里呢?马丁不由自主地又用目光把整个大厅扫视了一圈。

  郭雁大概是从马丁不安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什么,而王欢和马丁之间看似坦然随意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的微妙状态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肯定是知道马丁和王欢之间的状况的,这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说道,“马主编是第一次来吗?要不让王欢陪你到处走走?那边有人过来了,我得去招呼一下。”

  郭雁说完就往门口走去,马丁和王欢像是被她抛在了墙角,两个人顿时都有了些无助的感觉,他们互相看了看,欲言又止。短暂的沉默之后,还是王欢先开了口,“你还好吧?”

  离婚几年之后初次见面,在这单独面对的时刻,似乎该问的开场白还是得问,尽管那话问未必是真的想知道你好不好。“我还行。丁丁好吗?学习怎么样?”马丁这样问倒不完全是出于客套,他很自然地先问到丁丁而不是王欢,说明他心里是有丁丁这个孩子的。“挺好的,”王欢说,“这孩子知道做自己的事情,学习不用督促。”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时间在人际之间也是一种距离,隔的越久陌生感就越强。他们彼此曾经是那么熟悉,那些如胶似漆的情景隔着多年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又小又清楚,像是遥远的与已无关的电视里的影像,但那又不是他人的表演,而是自己的记忆。马丁说,“你呢?都好吗?”“都好吗”看似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但似乎里面又含着太多的内容,既包含着对她的绘画艺术的关切,又包含着生活和感情。“都……还算好吧。”王欢的回答也是一言以蔽之,然后两人再次陷入沉默,马丁低下头看看手中盘子里的食物,叉起一块香蕉送进嘴里,他并不是真的想吃而是借此掩饰一下尴尬而已,接着又抬起头来,两人同时把目光看向了大厅里稀落的几个人,有人向这边挥了挥手,显然是在和王欢打招呼,她也很自然地摆了摆手。马丁在揣测着她离开自己之后的生活状态,从她的言语中,从她的神态,从她和刚看到的人的关系中,他在观察她,甚至可以说,他仍然在内心里继续跟踪着她。她和每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那个宝马车上的人到底是谁?在这些男人中间,哪一个人是他?但他暂时还没法得出结论。

  实际上两个人仍然处在乍一见面的尴尬之中,他们暂时找不到可以展开的话题,又都不能找个理由就扔下对方独自走开,他们毕竟不是一般的点头之交。马丁这时忽然想起鲁迅在《复仇》里写过的情景:“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他们俩这样的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想到这些句子,马丁竟然扑嗤一下笑了。拥抱或杀戮?当然不会!

  王欢愕然,转脸看着他,“笑什么呢?”

  “没什么啊,”马丁连忙掩饰,“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什么事情?”

  “有一次丁丁问我,认识不认识他爸爸。”

  “哦,”王欢顿了一下说,“孩子那时不懂事啊。”

  “丁丁很懂事的。”

  话题转向了孩子,尴尬似乎暂时缓解了,但是当王欢说到分开之后孩子问过一次马丁叔叔,她说和叔叔离婚了,孩子此后就再没有问起过。王欢这样说大概只是想佐证孩子比较懂事,但这却让马丁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他觉得王欢是在强调他们现在的关系:我们早就离婚了。他看着王欢,她还是那么性感迷人,他的内心里掠过一丝无以言表的感觉,失落?惋惜?无奈?他理不清楚,却又想到了那两个词:拥抱或杀戮。这是那个曾经可以让他在她身体上放肆的女人,虽然隔着衣服,但他现在可以通过起伏的曲线想像出她赤裸的身体,近在咫尺,但他感觉到的却距离——一个男人和她仍然迷人的前妻之间的距离,被时间隔开的距离像坚硬的钢板置于他们之间,这让他有些难过,无法放松下来。

  好在王欢浑然不觉,她说,“你好像变得深沉了。”

  “也没有吧,”马丁支吾着,“可能是突然见面还没缓过神来。”

  “不像你了啊。”

  “几年过去了,也许有些变化吧。”

  王欢的坦然和马丁的紧张,让他们的交谈又卡了壳。他们再次同时把目光投向门口,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这时恰好进来,那是这个城市著名的评论家肖雨,王欢说,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马丁欣然从命,他们一同走过去,看上去就像默契的夫妻。

评论家肖雨是古城文艺圈里著名的人物,这个老头(熟悉他的人私底下称他肖老头)经常出现在古城文学艺术界的大小会议上,从个人画展、小说研讨会到大型文艺活动,总能看到他坐在主宾的位置上,省市电视台的谈话节目以及选秀直播现场,也总是能够看到他的身影。他真是太著名了,太重要了,以至于人们觉得搞什么活动如果少了他就显得不够有水准跌了档次也没有了分量。

  著名的肖雨当然不是熬成了肖老头之后才著名的,早在青年时代,他就是个著名的人物。他的家乡是著名的乌镇,出过茅盾这样的更为著名的人物,虽然他自己只是一个小杂货店主的儿子,但那也是著名的乌镇上的杂货店,与无名小村的杂货店不可同日而语,更重要的是他考进了著名的北京大学。在那个年代,一个考进北京大学的孩子无疑就是中了状元,而这个状元竟然幸运地和国家领导人的女儿同班共读,据肖雨自己说,他曾经和那个另取了假名字在北大读书的领导人的女儿谈过恋爱,这可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虽然此事如未名湖上飘过的云烟一样无法考证,但是听过这个爱情故事的人还是被吓到了,马上就对他刮目相看。第一个听这故事的人,是他工作的那家位于古城郊县的国营工厂的厂长,当然,除了讲这故事,肖雨同时还讲了北京城里的一些扑朔迷离的政治内幕,这表明肖雨确有着一些隐秘的渠道通往上层,这位政治嗅觉异常敏感的厂长,立即在内心决定,要重用这个人。至于出身北大的高材生肖雨为什么会来到这间普通的工厂,他又另有一套让人不得不信的说词,貌似和那场恋爱有关,当时正在文革当中,他和一些即将毕业的同学随着大潮被下放到了农村,不久之后因为落实分配政策,进入了这间工厂。厂长调阅了肖雨的档案,清清白白的没有任何污点,于是在车间劳动的肖雨,很快便被调到了厂部办公室。

  厂部办公室的工作让肖雨得以崭露头角,虽然他读大学的时候基本上都在闹运动,但那几个工人出身军人出身的同事还是不能和这个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的人相比,仅凭着老高中生的底子,那些同事就差了一大截,更何况肖雨早就掌握了一套宏大的政治话语,他写的汇报材料和领导讲话总是受到上级的赞赏和群众的掌声,这个笔杆子很快就引起了工业局领导的注意,经常被借到局里帮忙,这让他和上级主管部门的关系远远超过了厂长和他们的熟悉程度,而到了七十年代初的一个清理运动之后,肖雨顺利地接替老厂长成了工厂新班子中的革委会主任。不过那时候的肖雨还不叫肖雨而是叫肖念东,其实他本名也不叫肖念东而是叫肖念祖,肖念东是他在大学里当红卫兵的时候自己改的名字。革委会主任肖念东的风光日子并没有持续几年,文革结束了,他被作为有污点的人清理了出来,回到了原来的车间。正是在这个时候,肖念东变成了肖雨,他写的政治抒情诗发表在省市报纸和北京的诗刊上,一个颇有影响的诗人肖雨由此诞生。

  诗人肖雨被调进了郊区文化馆,近乎专业创作的肖雨,很多有分量的文章在省内外的报刊上发表,几年后调进市里的群众艺术馆的时候,肖雨这个名字的前面,经常要被冠以著名评论家了。其时“西部文学”正在走红,肖雨敏感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大做文章的领域,地当西北重镇的古城更有着得天独厚的便利,肖雨凭着自己的文章,不断被邀请参加各种研讨会议和文学活动,随着三卷本《西部文学论稿》的出版,西部文学专家的地位由此确定,大学里的讲堂,大型的文艺会议,新闻报道中总是少不了肖雨的名字。肖雨的评论这时候已经不止于西部文学,无论是现代派,寻根派还是传统现实主义,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整个文化艺术领域的话题,他都可以侃侃而谈,并且常常语出惊人。

  如日中天的肖雨,这时候闹出了一些绯闻。传说他和某某女作家有染,又说他去外地开会偶尔会带上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画家,还有传说他和歌舞团的女演员偷情被他老婆捉奸在床……接近肖雨的人知道,这些只是他在某个情境下的逢场作戏,即使偶尔上了床,也并没有保持长期的关系。女作家是为了求他的评论主动献身,年轻女画家原本就很开放,和女演员是特定环境下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只是狂不择地被老婆偶然撞上了,他们知道他真正属意的是一个大学里的女研究生。他指导了她的论文写作,毕业分配外地多年之后,仍然保持亦师亦友的亲密联系,但据说他们并没有发生过身体关系,尽管他一直渴望并且很期待和她肌肤相亲,却也仅仅止于拥抱和公开场合里有意无意的抚触,她一直当他还是尊敬的肖老师,或许是这女研究生非常懂得只有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也才是最长久的?……但这些都不影响肖雨照样出席各种会议,坐在主席台上宏论文化,对于名士风流,渐渐开放的社会已经有了非常大的宽容度,包括他的老婆,在他痛彻的忏悔之后,也便原谅了他,并且代他写匿名信告他担任副主席的那个协会的主席,助他一臂之力以求取而代之。不过肖雨最终还是在换届选举的时候被以年龄问题挡在了候选人之外,继续担任那个当了多年的挂名副主席。

  年届六旬的肖雨,此时彻底明白了名不如利,惯于伺机而动的他当然更知道名利互助相得益彰的道理,他开始写毛笔字、画国画、结交富商,穿唐装摇着纸扇以一副名士做派去各种会议和电视台的节目里坐台,有时候一天赶好几个场子,讲几句很深刻的话,拿最厚的红包。在这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古城,人们对名人字画有着强大的消化能力,尤其是在官场与商场里,名人字画的流通后面有一笔巨大的资金流。肖雨当然看到了其中的商机,退休之前,他以自己的社会影响力在书法家协会之外成立了一个古城书画研究会并且自任会长,弄出一个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场子。他深知自古书画皆以名贵的传统,他虽然字画都是野狐禅根本不能和真正的书家画家相比,但却能够以自己的社会名声卖出更高的价钱。整个古城,哪个官人和富商家里没有几幅著名文化大家肖雨的字画呢;最赚钱的地产商,哪个又不想请肖老师去出席开盘仪式呢;一时之间,肖老头成了古城的一个会走会说的活动着的文化名片,在这个一向以文化著称的古城里,拿不到这张名片便显得很没有文化也很没有实力啊。而肖老师能被请到自己的私人会所里来,那绝对是给足了商人面子。

马丁还是大学里的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时候,就见过肖雨,那次肖雨来他们学校做文学讲座,马丁坐在第一排,他的渊博、清晰、机智和时不时的出语惊人,让坐在下面听讲的马丁入神地半张着嘴像个傻子。这次讲座肖雨老师给马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对肖老师佩服得无以言表,同时也让他感到绝望,他觉得自己努力一辈子也到不了肖老师的水平。多年以后,马丁做了杂志主编,他和肖老师有一次近距离的接触。那是在电视台一个叫《开聊》的晚间谈话节目上,四个嘉宾坐在沙发上,讨论互联网对纸质出版物的冲击和影响;当时马丁就坐在肖老师旁边,录制结束之后,在节目组的饭局上,他们还聊了一会儿,马丁当时说到大学时候听肖雨文学讲座时的感受。仅仅是这一次,肖老师竟然记住了他,他真是佩服老头的记忆力。

  马丁端着餐盘和王欢向肖雨走过去,几步之外他就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一个风度翩翩的老人,如此著名却一点架子都没有。还没走到跟前,肖雨就伸出手,打趣地说,“马主编和我们的美女画家都在啊。”马丁很吃惊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记得自己,连忙伸出手去和肖雨轻轻握了一下,“肖老师好。”肖雨接着又握住王欢的手,“最近又画了什么大作啊?再搞展览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好给你捧场啊。”王欢说,“那我求之不得呢,就怕请不动肖老师。”王欢显然和肖雨很熟。

  马丁注意到肖雨握着王欢手的时间远远长于和自己握手,心里难免生出些嘀咕。他知道肖老头给王欢的画写过好几篇评论,远远超出一般画家从他那儿能够得到的待遇,而王欢实际上并没有著名到让肖老师的巨笔大动干戈的地步。马丁立即就联想到关于肖老头的传说,马丁想,他给写过评论的女画家,是不是都得付出点什么呢?尤其是他很喜欢给漂亮的女作家女画家写评论,难道王欢和他也有点什么暧昧?马丁看到他还没有松开王欢的手,而王欢就任由他握着,似乎也没有想抽出手的意思,马丁心里就有些不爽,而这不爽又实在来得莫名其妙,她只是他离婚几年的前妻,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爽呢?但他却仍然被这个念头控制着摆脱不掉,他甚至很不情愿地想到,王欢和肖老头之间会不会也发生过身体关系?想到这里,马丁把目光转向王欢,他看着她的表情,想从中探寻出点什么。但王欢一口一个肖老师地叫着,完全是受宠的晚辈在著名的文化大家面前的谦恭样子,不过肖雨随后的一个举动,又让马丁心生疑窦。这是一个可称暧昧的举动,肖老头放下王欢的手之后,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他看着王欢说,“你这眉毛好像变细了,是画的吗?”他一边说一边就用手指在王欢眉梢处摸了一下,好像是要确认那眉毛的真假。马丁并不认为这仅仅是一个老人对年轻女子的妆容生出的好奇,他摸得太自然太顺手了,马丁不能不想到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没有。王欢说,“是做美容的时候修的。”肖雨说,“呵呵,这让你更漂亮更迷人了。”

  马丁表情严峻地看着,肖雨似乎从马丁阴郁的表情里察觉到了什么,就在马丁心里莫名的不快在身体里蔓延的时候,他转脸问马丁,“你们的杂志现在怎么样了?网络的冲击影响到你们的发行了吗?”马丁恍惚了一下,连忙收神,“发行量是有点下滑,不过还好,生存没有问题。”肖雨听罢不假思索地说道,“暂时没问题不表明不会恶化,网络太强大了,这是改变人们生活方式阅读方式的技术,做主编,得对这个问题有前瞻性的重视,要注意研究纸媒向网络的转型啊。”这些指点江山的话似乎是早在他口腔里准备好的,一张口就蹦了出来。马丁心想,这种人人都会说的话,当它从坐在某个会议的台子上由肖老头的嘴里出来的时候,就有了权威的效果,肖老头这几年就是以这种看似高屋建瓴的讲话,混迹于各种文化场合的。但是马丁并没有露出不屑,而是谦恭地回道,“肖老师说的对,我们杂志已经搞了自己的网站,也出了电子版。”“很好很好,”肖雨像个大人物一样赞许了一句,然后说道,“那边有人在等我,你们先聊着”,临转身又轻轻拍了拍王欢的肩膀,“记得请我这老头子看你的画哦。”

  肖雨的举动让马丁心中藏着的不快又爬了出来,几乎藏不住了,顺口就冒出一句,“你们很熟啊?”

  马丁硬梆梆的语气让王欢有些愕然,她愣了一下,然后说道,“是啊,有杂志做我的专题,我求过他的评论,来往多了就熟了。”

  “求?”马丁心想,是用钱求的还是用画或者是别的呢,肖老头的评论价码可高着呢。

  “是啊,他哪里会主动给写啊。”

  马丁默然看着王欢,脑袋里出现了一个画面。他想像王欢拿着自己的画册,敲开肖老师的门,坐在沙发上,而肖老头就坐在她的身边,一边翻看着画册一边和王欢说话,画册里有很多裸体画像,还有王欢的自画像,那画面构成了一种暗示性的诱惑,也许老头还拿着画册对照着看身边的王欢,裸体的画像和穿着衣服拘谨地坐在身边的王欢会在老头的心里形成某种暧昧的联想……他会不由自主的触摸王欢吗?接下来……

  “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王欢说。

  马丁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把目光从王欢的脸上稍稍移开一些,他眼睛的余光里这时候出现了章鱼,不知道什么时候章鱼悄无声息地晃到了他们身边。马丁觉得章鱼的嘴角似乎藏着一丝诡谲的笑意,既像是嘲弄,又像是知道他和王欢之间什么秘密似的会心,或者仅仅是马丁自己多心,而章鱼的笑意里什么意思都没有,但马丁却在瞬间对章鱼生出了一丝厌恶,就像看到章鱼的长长的爪子悄然伸到了他们身边,让人生出一种生理上的恶心。

  “他们都往餐厅去了,你们俩还要单聊一会?”章鱼招呼了他们一句。

  王欢说,“那就过去吧。”

  马丁放下餐盘,三个人前后走出大厅,迎面看见坐在二楼护栏边正和人说话的策展人兼画商刘波,刘波站起来跟王欢打招呼,“我正想着这两天找你呢,没想到在这碰到了,这是个好兆头。”

  王欢也笑着应道,“刘老板找我,那肯定是有好事啊。”

刘波早年是个诗人,写过一些关于森林的诗,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他还在东北大兴安岭的一个林场里当伐木工人,是诗歌第一次改变了他的命运,被调到了地区的文学杂志当编辑,不久之后不知通过家里的什么关系,又调到了古城的文化艺术研究所,在所里办的杂志当编辑。由于工作关系,刘波开始了艺术研究,短暂的诗人生涯从此结束。也是因为工作关系,他在职到美术学院进修艺术史,算得上是王欢的校友,但王欢进校的时候刘波早就离开了,他们在学校里并没有交往。刘波后来还在杭州的美术学院和北京的中央工艺美院进修过,在北京进修的时候,有一天遇到一个电视剧组到学校里来招群众演员,浓眉大眼满脸胡子的刘波,被导演一眼相中,在当时很火的一个电视剧里客串了一个角色,虽然在整部电视剧里总共的出镜时间也只有不到二十分钟,却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古城艺术圈的人都知道那是刘波,据说另一个导演也曾拉他去演一个主角,但是随着那个电视剧的流产,刘波的演艺生涯也随之终止。不过进修结束之后刘波并没有立即回到古城,而是在北京的一家级别很高的文房四宝杂志做了编辑,经常往南方生产笔墨纸砚的工厂里跑,名义是采访,实际上是给杂志拉广告,跑得多了自然看出了这个圈子里的门道,据说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倒卖字画了。他从江浙一带以很便宜的价钱买一些当代画家的作品带到北京,那时候北京收藏圈里已经有人有意识地收藏当代作品了,他顺便可以从中赚一些差价。有时候也有人会委托他专门找某些画家的作品,事先讲好收购的价钱,刘波就跑到南方去搜罗,无意之间竟成了一个画商,虽然赚到的钱并不多,但是凭着几家美术学院进修时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却也在小圈子里混出了一点名气。不久之后,有一个广东的老板专程找到了他,老板问他一年赚多少,刘波大着胆子说大概二三十万吧,老板笑了笑,“太少了嘛,像刘先生这样有鉴赏力有人脉关系的行家,应该赚到更多嘛。”刘波很谦虚地说自己也就是给朋友帮帮忙,没想着赚什么钱。“那刘先生愿意给我帮帮忙吗?”刘波不解地看着广东老板,“您是想要找谁的画吗?”“我想请刘先生到我的公司帮忙,不知道刘先生意下如何?”刘波仍然不解其意,“您的意思是?”“看画,买画,”广东老板给刘波开出了四十八万的年薪,“刘先生意下如何?”这个充满诱惑力的数字让刘波大吃了一惊,不过他还是矜持了一下说,“愿闻其详。”

  刘波随广东老板南下是两天以后的事情,到了老板在惠州的别墅,见到那些他只在画册上看到过的当代名家的真迹的时候,他着实大吃了一惊。这座别墅是专门用来放置藏品的,除了保安并没有住人,老板请刘波看那些藏品,并让他一一发表看法。开始的时候他还只是谨慎地赞叹夸奖着,看得多了之后他才渐渐放松下来,后来竟然说其中有几幅可能是赝品,他以为老板会生气,但老板却夸他果然有眼力,老板看重的正是这一点。有眼力的刘波,于是成了帮老板买画的人,老板给他的任务,就是到各处去买当代名家的作品,而那些有潜力的青年画家的作品,则完全信任刘波的判断,只要价钱便宜,他就可以做主买回来放着。老板给刘波的身份是公司的艺术顾问,陪老板鉴赏藏品,帮老板收购作品,大致相当于古代的清客兼现代的买手,这个角色刘波干得得心应手,他只管前端的购买,至于那些画后来被老板送到了哪里的拍卖行或者藏了起来,他都无需过问,不过他后来还是从电视上看到香港一家拍卖行拍卖的作品里有经他手买到的作品,拍出的价钱是他收购时的十倍。

  刘波给广东老板当了四年多的艺术顾问,有一次回古城搜罗长安画派作品的时候,偶然听到的一个消息让他动了离开广东自己做的念头。消息说古城东郊的一个纺织厂被规划要改造成像北京七九八那样的艺术区,作为行内人,刘波很清楚艺术品市场已经开始热火起来了,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经过实地考察研究之后,他果断出手,以很便宜的价钱一次租下了一整座厂房,他计划分割之后再转租给入住艺术区的画家,而他自己则留出一块来做商业画廊。回广东之后他很坦率地跟老板说了自己想要离开公司回古城开画廊的打算,老板是个开通的生意人,他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要自己做的,并且说如果需要资金的时候可以找他。刘波就这样回到了古城,自己当起了画廊老板。

  雄心勃勃想要大干一场的刘波,这次却失算了。艺术区的发展并没有出现预期中的结果,虽然他的场地都一块一块地分割出租了出去,艺术区也热热闹闹地开张了,但是除了入住的画家们之外,只有一些带着好奇的眼光前来游玩的文艺青年,既没有看到几个外地的画商,更没有外国买主。抱团取暖的画家们,白天互相串门聊天,晚上在艺术区的小饭馆里喝酒,这样的艺术生活还没有过满一年,大家都开始感到无聊了,入住的画家们各自回到了家里的画室,十天半月才到艺术区来走一趟,那多半是因为接到了某某朋友画展的邀请,前来捧场的,也借此机会聚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艺术区原本就是个市场,如果聚而不能成市,渐渐地也就没有了人气。在这期间,刘波虽然策划了几次大型的展览,却是只有看客,几无买家,而同样的展览,当他移师北京或者上海的时候,却总是很有收获,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大型的艺术区对于经济尚在发展中的古城而言,来得还是太早了一些。刘波迅速调整自己,以策展人的身份奔走于京沪之间,而古城艺术区只是他的一个根据地,确切地说只是一个库房。策展、评论、代理画家,几年下来,刘波在京沪两地的艺术市场里也混成了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他在上海和北京各有一个画廊,而在古城的艺术圈子里,他渐渐地成了一个点石成金的传奇人物,无论大小画家,经他策划代理的,多少都能有所收获。

马丁知道刘波的名字,也一鳞半爪地听说过他的一些故事,他也隐约知道他帮王欢卖过一些画,但却并不认识。当马丁和王欢一起站到面前的时候,刘波说,“这位是?”王欢连忙给他们做了介绍。刘波“哦”了一声,伸出手和马丁握一下,马丁觉得他那一声“哦”里似乎包含对他和王欢的关系了然于心的样子,这让他感到些许的不舒服,就好像被人看到他没穿裤子一样不舒服,不过他还是很客气地说了声“久闻大名”。说完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谢谢你对王欢的照顾,”这话透露出的意思似乎有些暧昧不明,他也立即觉察到自己用词不妥,接着又说,“谢谢你帮了王欢很多。”但他觉得这样说更加别扭了,仿佛在进一步确认他真的还是王欢的丈夫似的,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王欢,内心有些慌乱,还好王欢的表情里并没有流露出不悦或者责怪。就在刘波转向王欢的时候,他连忙趁机抽身,“你们先聊着,我去下洗手间。”

  马丁想借去洗手间的机会,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自从混进了这个私人会所里以后,他一直处在一种做贼心虚的紧张之中,虽然看到的几个人都还不算陌生,但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者,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外人,他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聚会,他不知道这些人聚在一起要做什么,他甚至忘了自己混进来是要干什么。他走进卫生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长发的男人从里面出来,他警觉地又回头看了一眼,他想到了他一路跟踪而来的那个宝马车上的男人,难道是他?他没有进去小便,而是尾随而出,他看到长发男人并没有加入走廊上说话的队伍里,也没有和王欢打招呼,而是顺着扶梯下楼去了。显然他和这些人没什么关系,也许只是会所里的一个工作人员。

  马丁重新回到卫生间,站在小便池前,却半天没有尿出来。这个长发的男人,让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跟踪王欢这件事情上来了,这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荒唐。自己为什么要跟踪王欢呢?而且跟到了这样一个超出他想象的地方,这些人,这样的会所,基本上和他没什么关系,这样的富人和所谓文化名流的生活,也与他隔着很大的距离,他为什么要混进这里呢,当然,唯一的原因是王欢。不过他又认为,王欢应该也和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虽然离婚多年,但他相信王欢还没有混到跟这些人可以平起平坐的程度,或者,王欢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偶然的闯入者?也或许,王欢现在已经变成了想要设法混进这个圈子的人?但他还是不愿意这样去揣测王欢。马丁这样想着,思绪就有些乱,不过也幸亏有王欢在这里,他才避免了由于身份可疑可能产生的尴尬,混进来以后的这段时间里,王欢就好像是他的一个临时身份证,尽管他实际上身份模糊,但起码没有人敢把他撵出去。想到这里,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跟着是一泡长长的酣畅淋漓的尿,他觉得舒服多了。

  马丁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本来是打算找机会溜掉的,因为他在这里感觉到孤独,他很确定是孤独,而不是害怕出现却一直没有出现的一个闯入者的尴尬。在一个热闹的人群里,当你明白自己不属于这群人的时候,你感觉到的就是孤独,不是一个人呆着的时候的那种孤独,而是感觉自己孤立无援格格不入遭到轻视或者漠视的那种孤独。没有人真的需要你,没有人想要跟你交谈,也许在彬彬有礼的后面,还有怀疑和一丝轻蔑的意味,这样的孤独在身体上的反应就是你感觉到冷,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马丁就分明感觉到了这种冷,所以他才想要溜掉。但是想要从这里溜出去,似乎并不是个简单的事情,走廊里那些小桌旁还有些人在,而王欢和刘波就在离楼梯最近的那个茶几旁边交谈着,其它的人他可以视若不见,本来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不能无视王欢的存在,即便他想走,也得跟王欢说一声。然而自己为什么又觉得必须跟王欢说一声呢?按道理,王欢已经和他没关系了,虽然曾经是夫妻,但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而他却是跟踪王欢而来,这让他现在有些愧疚,愧疚的原因也不在于跟踪,而在于她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做了他的临时身份证,客观上是让他在周围的冷中间感觉到了一丝温暖,一种来自前妻的难得的温暖,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个恩,迟早会体现出来。在混进来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曾经夫妻间的恩表现为人与人之间的温暖,马丁此刻意识到了这温暖,而在这个他找不到丝毫归属感的群体中,他所感觉到的温暖,竟是如此动人。这样想的时候,马丁竟有些感动,于是又觉得不能一走了之,不能把王欢一个人扔在这些人中间,他甚至觉得那显得自己有些太不仗义了。他这样想的逻辑前提是他认为王欢和自己一样也不属于这里,和自己一样也是个闯入者。

  王欢仍然在和刘波交谈着,马丁向她走过去。实际上除了王欢,也没有其他的什么目标或者什么人可以让他走过去加入交谈,这印证并且强化了他在这里感受到的孤独,他觉得只有王欢和他是一体的,就好像他是王欢带着的一个孩子。但是这个想法又让他觉得非常滑稽,跟踪离婚多年未有联系的前妻,混进一个陌生的会所里,前妻却成了他临时的心理依靠,一个可以把他从孤独中搭救出来的人。他向她走过去,表情僵硬地对着刘波笑了一下,他站到了她的旁边,听着王欢和刘波的交谈,但他却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王欢看了他一眼,然后结束了和刘波的交谈,“画展的事,我和她们几个先沟通一下,回头再细谈。”刘波说,“好的。咱们去餐厅吧。”

  王欢看了马丁一眼之后就匆匆结束了交谈,就好像她一直站在这里和刘波交谈而不是去了餐厅,就是为了等他回来,这让他内心里再一次感觉到了温暖,就仿佛她知道他在这里是孤独的似的。马丁几乎是含着深情看了一眼王欢,虽然内心滋味复杂,但此刻更多的却是一种感激之情。自从走进这个会所,马丁还没有和王欢单独说过几句话,而且是在离婚多年以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竟然像是一同来到这里参加聚会的夫妻一样默契,这让马丁有一种说不出的惶然和恍惚。

  他们三个人沿着扶梯下到一楼。餐厅在一楼,但马丁并不知道,他只是默默的随着刘波和王欢往下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又动了一下想要溜走的念头,但是在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离开的时候,就被裹进了和刚从外面走进大堂的文联付主席打招呼的客套局面之中。

  付主席一进来就看到了他们三个,马上热情地伸出手,先和刘波握手,然后是王欢,握到马丁的时候,他眼神里显然有些疑问,马丁自我介绍说,“马丁。”刘波在旁边介绍了一句,“马主编。”付主席本来蜻蜓点水的手上马上用力地握了一握,“哦,知道知道,久闻大名。”实际上马丁对他才是久闻大名,他在电视里看到过这位付主席,好像得过什么文学大奖。付主席握完之后说道,“开了个没意思的会,来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就好像大家都在等他的到来似的。刘波打趣地说,“领导来得正是时候,这不才往餐厅走么。”

付主席姓付,也确是文联的副主席,这个姓让别人在称呼他的时候,完全没有叫错职务的心理负担,他也很享受这种颇为有趣的称呼,当然也不只是享受这个称呼,更享受的是这个付主席的角色,几乎是他青年时代的人生理想,如果不出意外,在他退休的时候,就可以顺利地享受到正主席的待遇了。对于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来说,他一生的奋斗,就是出人头地,他已经做到了。

  付主席来自渭北平原上的一个偏僻乡村,少年时代一直背负着地主家庭出身的沉重负担,饱受歧视和内心的屈辱,中学还没有读完就回村劳动,内心里郁积着深深的仇恨同时也蓄积着想要改变命运的力量。他很清楚招工、参军、招干这样的事情,永远都不会轮到他头上,而以他的初中文化水平,想要考学也几乎不可能,在不自量力地参加了两次高考之后,他也断了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的想法,他只能另寻出路。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全社会的文学热开始的时候,他凭借着一篇发在北京一家刊物上的小说,崭露头角,他意识到这是他唯一可能的出路,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到了写作上。那是一个只需要两篇小说三首诗就可以让一个人出名的年代,随着几篇小说的陆续发表,文学青年付军成了远近闻名的青年作家,经常受邀参加地区和省上的文学会议,他被临时借到地区的文学小报编辑部帮忙。进了城的付军是志得意满的,但是晚上下班之后,一个人支起行军床睡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他又对自己的农民身份耿耿于怀起来。他找过文化局和宣传部的领导,希望能正式调进城里,但是他的学历和身份让领导们爱莫能助。身份无法改变,但他想努力改变自己的学历,他报了一个函授大学,两年之后就拿到了文凭,然而当他拿着文凭去找领导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样的学历不被承认。这让他几乎陷入了绝望,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处在心灰意冷之中,小说也不写了,每天晚上以酒浇愁,喝得晕晕乎乎之后,就跑到歌舞厅里去鬼混,最忙的夏收时节,也不回村去帮老婆收割播种。他既不想再回农村,但在城里似乎又前程渺茫,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命运的转机发生在这年的秋天。付军在一个偶然的场合听说省城的大学要办作家班了,上两年学可以拿到本科的文凭,但是需要自己掏几千块钱的学费。付军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要破釜沉舟拚力一搏。他回到村里把家里的牛和猪都卖了,揣着两千块钱和自己发表的作品,跑到省城的作协找领导推荐,作协的领导也是农民出身的作家,惺惺相惜加上深深的感动,领导二话没说就让他填了表。

  作家班原本是个混文凭的地方,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诗人们,大多数人都是有工作单位的,上作家班就是为了解决学历问题,但对付军来说,意义远不止此,他需要解决的问题更多也更难。同班同学在课余时间里喝酒聊天谈恋爱泡女人的时候,付军虽然艳羡但却有心无力,他找到一家期刊做兼职编辑,写赚钱的稿子,拉他的老师们到各个地市去做讲座,既是赚生活费同时也默默地寻找着进入省城的机会。

  那是个文学主宰社会生活的年代,稍稍有点名气的作家,总是会吸引一些异性,高大帅气的付军当然也少不了一些仰慕者。他小心翼翼地与这些仰慕者周旋着,他舍弃了那些可以短期相处的如花似玉的在校女大学生,选择了在一个讲座上认识的相貌平平的大龄女青年交往,这让他同宿舍的作家很不理解,但他却只是笑笑,并不解释,付军的心机他们要到多年以后才能明白。此女并非在校学生,而是省委机关的一个工作人员,大龄未婚,貌丑,爱好文学,父母都是省城机关的干部,付军与她秘密交往半年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对付军来说,这是关键的一步,可以说是付军人生中最关键的一步。为了证明自己对她的爱,付军回农村与老婆办了离婚手续。作家班毕业的时候,同学们各回各自所来的地方,付军却留在了省城的杂志社当编辑,娶了丑妻生了孩子,不久之后就作为特殊人才农转非调到了省城的一家报社。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付军作家班的同学们才恍然大悟,付军原来是多么具有战略眼光的一个人。

  进了城的付军,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有后台有家庭背景的人,此后一路平步青云,从记者做到副总编辑,他的作品也不断地刊发在全国各地他的同学们当编辑当主编的杂志上,出书、得奖、出席全国性的文学活动,成了省内外著名的作家。遇到合适的场合,他也会不失时机地晒夫妻感情,譬如说自己出国回来给老婆买了什么什么,有时候他也会幽默一下,“家有丑妻,幸福无比。”渐渐地,整个文学圈都知道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而他后来从报社副总编调到文联当副主席,也是得丑妻之助,那时候他的老婆已经是人事部门的一个小领导了。

  付总编成了付主席之后,已经有了一些名士的派头,凭着小时候写大字的童子功,他的书法作品也因名而贵,有了一个隐形的市场。作家、书法家、文艺界领导,这些身份让他成了富豪们愿意结交的名流,有人请他剪彩,有人给他策划书法展览,有人请他做顾问,有人在自己的公司里专门给他设了工作室,而他也成了一些文化地产项目的策划人。付主席现在活到了他人生中炙手可热的巅峰时期,英雄不问出处,在这个一切以成败论的年代,付主席的来历,已经没有人去追索了。人们能看到的是印在他书的封舌上的简介:他的出生地,他的处女作,他得过的奖,他出过的书,他担任过的职务,再也没有人从其中看到他的曲折的来历和生活历程了;他微笑着走过来,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主席。

马丁尾随着付主席、刘波和王欢走进餐厅。巨大的圆形餐桌上凉菜已经摆上,但是桌边并没有人入座,已经进入餐厅的人坐在几张沙发上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很显然,今晚最重要的客人还没有到来。付主席走进餐厅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人纷纷起身和他打招呼,握手寒暄,然后有人给他让座。也有人对随着付主席进来的王欢和马丁微笑,算是礼节性的招呼,但是没有人走过来握手,马丁敏感到自己的次要甚至多余,他很识趣地移步到一个角落里站着,有点手脚无措的样子,这时候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没有溜掉了。幸亏还有王欢在他身边,她似乎很理解他的处境和内心感受,也和他一起在角落里垂手而立,虽然并没有交谈,有王欢在,心虚的马丁仍然能感觉到一丝踏实。

  陆续又有一些人走进餐厅,沙发已经不够坐,后来的人只能站着聊天。郭雁陪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人最后走进来,众人纷纷站起,对着来人微笑,但她并不做介绍,而是招呼大家入座。短暂的谦让之后,肥头大耳的人坐在最上座,郭雁和付主席分坐左右,肖老头在郭雁另一侧,其它人才依次入位,马丁和王欢挨着,坐了最末的主宾对面的位置。郭雁首先举杯发话,“都是老朋友,很高兴大家过来玩,今天没什么主题,就是放松放松。来,第一杯大家一起吧。”众人站起来,举杯隔着大圆桌晃动一下。马丁抿了一口酒,坐下之后,并没有动筷子,而是掏出烟来点上,他心里仍然有些发虚,误入此局的忐忑不安并没有完全消去。王欢看了他一眼,悄声说,“先别抽那么多烟,吃点菜。”这让马丁再一次感受到来自前妻的温暖,他主动端起杯子和王欢碰了一下,低声说道,“很久没和你坐在一起了。”这话似乎颇有意味,王欢看着他,“嗯”了一声。桌子对面的郭雁注意到了他们两个的人举动,对着王欢说,“马主编第一次来我这里,王欢替我多招呼着点啊。”马丁觉得郭雁似乎话里有话,他看到王欢脸有些红了,不知道是喝了酒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他说了声“谢谢。”他本意是谢谢郭雁,但却是对着王欢说的,王欢应道,“在郭雁姐这里,不用客气的。”

  马丁这时候有些恍惚起来,他突然想到了第一次和王欢坐在一起的情景。同样是一群人的饭局,同样是他和王欢挨着坐,那时候他们有那么多话说,完全忽略了周围人的存在。那次画展之后的饭局,两个一见钟情的男女,全身心的倾注于对方,眼波中荡漾着不能自抑的欢喜……马丁现在已经想不起当时谈了什么,但他现在觉得有一种情景再现的感觉,他想到接下来他骑着自行车带着王欢去她的画室,他仍然记得她简陋画室里的格局,他甚至想到了当天晚上在画室里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情形……遥远、清晰却又恍如隔世。“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马丁差点脱口而出,但是当他看到正跟别人举杯的王欢,立即就从回忆的恍惚中回到了现在,现在王欢是前妻,多年未见的前妻,毕竟是有些隔膜的感觉。

  王欢似乎直觉到马丁在对他说话,她放下杯子转向他,“你说什么?”王欢这一问,倒让马丁不得不说点什么,“没什么,我是说你现在好像很有酒量。”马丁这么说是有些情急之下嘴里胡乱交待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意识到了。从回忆中跳出的瞬间,他有些慌乱。王欢说,“应付一下场面还可以。”

  离婚多年的夫妻,再次见面之后,应该说点什么?如果不是因为特别的原因或者仇恨而分开,问候对方的生活状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但马丁却始终不能打开这个话题,而他又做不到像个旧友一般地不提过往,何况他是跟踪王欢而来,内心里他想了解王欢的生活的愿望是如此强烈,跟踪也许只是一时之间的冲动,但心底里深层次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渴望知道王欢的现状。然而与王欢相见的这个场合,又太不适合提起这个话头了,确切地说是他们没有合适的平静的说起这个事情的环境,如果是单独相见,旁边没有其它的熟人和事情打扰,如果双方都愿意,该是已经谈到很多了。但是现在,这似乎是个难题,而他又找不到其它的话题可以展开,已经问过了丁丁,接下来该说什么呢?谈她的画她的创作她的艺术?马丁很想找个话头和王欢交谈,重要的甚至不在于谈什么内容,而是得和她说话。也只有和她说话,才不至于显得落落寡欢,也才能消解掉作为一个局外人的不适感。

  马丁不动声色地把桌上的人扫视了一圈,凑近王欢低声问道,“这些人你都认识吗?”王欢愕然,似乎吃惊于他的问题,随即又“嗯”了一声,实际上马丁也不是想问她怎么会认识这么些人,只是想要找话说罢了,但王欢并不明白他的本意,这是长久分离造成的结果,相互熟悉的人隔膜太久,默契与会意早已不再。王欢和别人举杯致意的时候,马丁又回到了沉默状态,抽着烟,很被动地坐着。马丁不是一个能主动融入陌生环境的人,即便是在喝酒吃饭这种很容易与人熟悉起来的气氛里,他仍然是一个被动的应付者。不善交际会影响一个人的心情,在别人推杯换盏的时候,他感觉到的却是压抑,这让马丁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个闯入者了,以至于有人跟他举杯的时候,竟然心虚得有些慌乱,差点碰倒了杯子。

  桌上的气氛始终很热烈,但马丁却觉得沉闷压抑而又漫长,他不觉得那些人的交谈与欢笑有什么意思,当下的生活、生意、艺术、政治八卦、圈子里的逸事和小笑话,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更多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在王欢身上。王欢和别人碰杯,王欢和别人说话,王欢夹菜送入口中,王欢用小勺搅着喝汤,王欢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他挪一挪椅子让开,王欢回来他又挪挪椅子然后坐好,分开多年之后,这次相遇,马丁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忘了她,甚至他觉得自己内心里仍然在爱着她。这个发现让他感到吃惊。而她呢?她也有类似的感觉吗?马丁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几乎忘记了其他人的存在。

  漫长的晚餐终于结束,主人郭雁宣布,“准备了一个娱乐节目,”她神秘地笑了一下,“请大家移步到后楼,放松放松。”说完又补充一句,“男士们尤其要积极主动哦。”

  离开餐厅的时候,马丁和王欢走在最后面,王欢低声说道,“你好像有些沉重哦。”马丁连忙解释,“主要是不太熟悉。”“那也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啊,”王欢打趣,“这里又没谁欠你钱。”马丁敏感到她的话里,似乎还有别的意思。他觉得王欢是在说自己不欠他的,他想解释但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便又重复一句,“主要是不太适应。”

  穿过后院走向后楼走的时候,章鱼主动慢下步子等他们二人,他亲热地搂住马丁的肩膀,“哥们儿今天怎么不太开心啊,酒也不好好喝,是不是因为王欢在啊……”章鱼带着明显的酒意,“别管她在不在,该玩就玩嘛,又不是外人……”

  作为同行,而且章鱼一直都待马丁不错,但马丁仍然觉得章鱼的身上是有些流氓气息,那是他所不习惯的,而这也许正是章鱼比他成功的原因吧,马丁想。

章鱼初到古城的时候,是在一家期刊发行公司里打工的,那家公司代理着几十家杂志的地区发行,也有几家杂志是他们全国总发行。这家公司有一段时间就代理了马丁任主编的杂志的全国发行,他就是那时候认识章鱼的。但章鱼并不满足于只是发发货,参加发行会,到各地市场给老板收收款,做了几年之后,章鱼看出了名堂,发现办杂志也并不难,于是辞了发行公司的工作,自己开始办杂志了。

  章鱼那时候并没有什么钱,但他有胆子,他买不起刊号办正规的杂志,也撑不起一个编辑部的费用,但他还是把杂志办起来了。他在居民楼里租了间房子,买了几台电脑,请了三个兼职的大学生,照着发行量过百万的通俗杂志的样子,让学生去报纸杂志和网上找稿子,然后改改标题,就这样弄出一期杂志来,自己瞎编了一个公开发行刊号,就送印刷厂了。先付一小笔预付款,其余的印刷费就可以三个月以后结账,那时候印刷企业为了拉活,自己垫付是常有的事。章鱼凭着自己干发行几年攒下的人际关系,直接把杂志发了出去,并且很大方地说,卖完后结账。开始的时候章鱼每期杂志只印五万册,总能卖掉三四万,几期之后颇有收益,他就胆子更大了,十几万二十万的印,绝大部分都能销掉,不到一年的功夫,章鱼就赚大了。但他并不敢张扬,毕竟是非法出版物,随时都会被查,所以他的编辑部总是两三个月就搬一次家。章鱼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做了一年之后,有了一些经验,也赚到了钱。捞到了第一桶金之后,章鱼便在写字楼里租了房子,花钱买了刊号,大张旗鼓地干起来了,不仅有编辑部,还有广告部,招了十几个业务员在外面拉广告。那是世纪初通俗杂志市场最好的时期,三年下来,章鱼已经俨然是期刊界的一个人物了。但是低端通俗杂志的市场很快因互联网的普及而开始走衰,在杂志发行量不再增长的时候,章鱼敏感地意识到,靠发行量赚钱已经没有前景了,必须得转型豪华期刊,用广告赚钱,专业术语叫转变赢利模式。

  章鱼看准了旅游杂志,他觉得老百姓富起来了旅游消费就会跟上来,相应的旅游杂志也会有市场,尤其是豪华期刊,会吸引到大牌的广告客户,他果断地又买了刊号做旅游杂志。出了两期之后,效果却并不如人意,每期十几万的投入,却并不赢利。精明的章鱼这时候嘴里经常跟人谈论的是资本运作,而他的观念也在这谈论中发生了转变,重要的不是杂志赚到多少钱,而是用杂志圈进来多少钱,他意识到这是另一种更快也更大的生意。章鱼于是带着他的杂志,到处寻找投资商。而那个时候,也恰是一些不知深浅的老板们投资传媒的热潮期,他们以为这是个具有发展前景的暴利行业,章鱼很顺利地找到了投资人。章鱼以杂志评估价入股,几百万很快到了账,同时作为运营人,由投资商给他10%的干股,当然这10%是有风险协议的,如果三年不能赚钱,那么他要拿出10%给投资商。

  用几百万的投入,支撑一个豪华旅游月刊,不到两年就花完了,但是杂志并没有赢利,虽然还有一些发行和广告收入,但也持续不了多久。投资商意识到掉进了陷阱,于是萌生退意,但花掉的钱却再也回不来了。章鱼和投资商达成的共识,是在杂志彻底跨掉之前,找到买家来收购。

  寻找接盘人颇费了一些周折,不过章鱼总算运气不错,认识了一个报业集团的副总。那家雄心勃勃的报业集团,正在图谋打造全媒体集团,报纸、网络、发行、广告、印刷、投资都有了,只差期刊,这让他们与章鱼一拍即合。接下来的谈判持续了几个月,最终的结果是报业集团以一千万巨资收购了章鱼的杂志社,章鱼个人的一人公司和报业集团共同出资成立了一家公司来运营,章鱼成了报业集团旗下公司的老总、出版人兼主编。在这宗交易里,先前的投资人收回了投资虽然损失了利息但能够脱身已经感到很庆幸了,而章鱼则不仅赚到了几百万而且还持有公司股份,报业集团获得的是两本杂志,章鱼完胜。至于章鱼和报业集团主持收购的副总私底下达成的个人交易则无人知道。章鱼堂而皇之地成了报业集团的子公司老总,拿着报业集团高额年薪,继续运营杂志社,赢利部分还有股份分成。

  这是章鱼志得意满的时期。从一个在期刊发行公司打工的每个月三千块钱的小主管,到拿着高薪的报业集团子公司的老总,章鱼花了不到十年时间,而他个人的财产则从零积累到了数百万,他开上了宝马车子,在新开发的高档社区买了房,交往的都是成功人士,想到自己的成功之路,章鱼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他甚至会为自己的聪明和幸运吃惊。和朋友吃饭喝酒喝多了的时候,他会说,“我这么聪明的脑子,什么事办不成?”他这样说的时候,朋友们就知道,他已经喝到状态了。章鱼说,“在我的字典里,就没有失败这回事儿。”

  但章鱼并不经常喝多,他知道在什么场合喝到什么程度是最合适的,他那精明的脑袋会替他掌握好分寸,更多的时候,他甚至是低调而谦卑的,他明白在他接触的成功人士中,他并不是一个有钱人,他也明白很多人愿意和他交往,是他头上顶着报业集团的牌子。新闻媒体的人,对许多人来说,也是一种权力,而这种权力,也许在什么难以预料的时候,会被需要。章鱼是聪明的,他知道那些人需要他什么,他甚至还通过集团内部疏通关系替一些人摆平过负面报道的事情,而通过这些事情,他的关系网也越织越密,这使他在这个古城里各个不同的圈子之间游走,如鱼得水。

  章鱼,俗称八爪鱼,头上长着复眼,有八腕,腕端长有吸盘,据说是无脊椎动物中智力最高的一种,具有高度发达的含色素的细胞,能极迅速地改变体色。杂志出版人章鱼,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章鱼。

十一

后楼是一座椭圆形建筑。进了后楼上到二楼,两个穿旗袍的小姐要求大家男女各走一边,男士向左女士向右。马丁注意到向右走的女士只有王欢一人,郭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但他能听到右边传来的叽叽喳喳的女声,也许走在前面的郭雁已经先进去了吧。正在马丁还在看向右边的时候,章鱼拽了他一把,“发什么愣呢?走啊。”在旗袍小姐的引导下,向左拐一个弯之后,是一间更衣室,马丁以为是主人要招待大家洗澡按摩,但是走进房间他才发现另有名堂。

  一张大桌子上摆着许多面具,有的形似戏曲脸谱,还有一些则是动物面具。旗袍小姐说,“今天请大家玩个假面舞会的游戏,老板们各人选一个戴上吧。”有人在翻看着面具,嘴里嘟囔着,有意思有意思。马丁满脸疑惑,迟疑着站在旁边观看,并没有上前挑选,章鱼拿着一张狼脸面具递给马丁,坏笑着说,“这个给你!”马丁接过来看着那张狼脸,却并没有套到头上。旗袍小姐说,“大家选好了就戴上吧,假面舞会只有戴上玩才有意思,”停了下又说,“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哦。”她这样说的时候,诡谲地笑了一下。有几个人把面具套到了头上,还没戴上的人,看着他们,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并且指指点点说这个像坏人那个像好人。

  马丁看着那些戴着面具的人,他感到滑稽。一群老大不小的男人,戴着儿童游戏似的面具,马上就不像人了,一开始他觉得像一些活动道具,但是他立即又否定了自己,他觉得似乎更像是一些体量超大的玩具,正是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场面滑稽。无论是艺术家还是老板老总,此刻都失去了社会身份人,变成了一个个活动的玩具在笨拙地晃动着,似乎身份的消失让这些面具后面的人在一瞬间变得平等了,大家都是小丑,平等的滑稽可笑的小丑。“戴好面具就不要动了,现在请听我说,”旗袍小姐宣布,“游戏的规则是从进入舞厅到离开,都不许摘下面具,否则就不好玩了,听明白了吗?”旗袍小姐说话的腔调现在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已经不像刚才对待老板老总那样谦卑恭敬了,完全是面对一些智力水平值得怀疑的活动玩具的态度,“请大家排好队,跟我去舞厅。”

  马丁排在队伍的末尾走进舞厅,透过面具上的眼洞,他看到从另一个门里走进来的女人们,个个穿着短裙,头戴鸽子形的头套,仿佛头上都长着一个奇怪的鸡冠。马丁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恍惚也有些疑惑,刚才吃饭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女人,可现在怎么会有这么一排亭亭玉立的女人呢?是会所的服务人员还是郭雁专门请来的舞伴?马丁把对面站成一排的女人们挨个扫视了一遍,他想从中找到王欢,但是面对那一排几乎没有差别的短裙面具们,他根本无法做出判断。

  “先生们女士们,请大家注意,”手持话筒的女主持人开始说话了,“大家吃好喝好了,现在放松放松,玩个有趣的小游戏。游戏很简单,有些朋友也许玩过,没有玩过的玩玩也就会了。我们玩的这个游戏可以叫做与狼共舞,当然,这是从我这个女人的角度说的,美女们要小心色狼小心防狼啊,哈哈,开个玩笑,无论你戴着什么样的面具,反正男人是狼女人是羊。游戏的规矩是这样的,按现在的队列,羊在中间站成一圈,各位狼围在外圈,一一对应地站好,舞曲开始,每一对狼和羊跳,跳一曲之后换下一个挨着的舞伴,依次推磨轮换,跳的过程中互相寻找满意的舞伴,找到合意的之后,就可以离开队伍单独跳,直到最后一个对子结成。不过呢,跳舞的过程中不许与舞伴交谈说话,不许打情骂俏哦。大家明白了吗?明白了?好,现在请大家上前按队形开始。OK,开始,MUSIC。”

  音乐是舒缓优雅的华尔滋舞曲,但这些面具后面的狼们,却跳得歪歪扭扭磕磕绊绊,戴着不同面具的男人们,牵着一只只鸽子面具下的女人晃悠转圈,这让马丁再次感觉到滑稽。好在马丁是会跳一点舞的,他还不至于脚步混乱,但他的心思并不在跳舞,他在寻找王欢。每换一个舞伴,牵着对方手的时候,他都在悉心体会,他想通过手上的感觉,辨认对方是不是王欢。按次序换过三四个舞伴之后,他发现已经有人脱离队形搂着舞伴在单独跳了,而他却很执着地一个个地换下去,因为那些舞伴的气息和手上的感觉并不是王欢。不过每次换的时候,他都有些犹豫和怀疑,自己真的能够感觉到面具后面的人是不是王欢吗?和王欢离婚好几年了,王欢的气息和手上的感觉还能留下来并且被他感知到吗?但他很有耐心地一个一个换着舞伴,在他不能确定对方是王欢的时候,他就会换到下一个。

  循环播放的音乐又一曲开始的时候,马丁发现只剩下三对六个男女还在跳,其它的几对在旁边互相搂着单独跳着扭摆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舞厅里的灯光已经变得很暗,好像传说中的黑灯舞厅,但是并没有完全黑暗下来,还有一些微弱的光线,让他能够看到舞伴,看到晃动的剪影。在不经意的偶然一瞥之间,他发现有人搂着从门缝悄然离开,门在开关的瞬间,走廊里的灯光会照进灯光暗淡的舞厅。

  又跳了两轮之后,剩下的三对里走了两对,只剩下他和最后一个舞伴了,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认为,这只鸽子就是王欢。但他并没有立即确认,他牵着她的手,仔细地体会着手上的感觉。前面跳过的舞伴,她们的手是柔软细嫩的,应该是一些年轻姑娘的手,而他现在牵着的手,他能从皮肤上感觉出差别,手掌里的皮肤要略硬一些,手背也没有那么细嫩柔软,而她的呼吸比起前面的舞伴也略感粗浊,更重要的是他的直觉,这些细节似乎只是在印证着他的直觉,他基本可以确定这就是王欢。

  马丁留意了一下周围,他看到舞厅里只留下两对还在跳,其它人已经不知去向。他搂着她移向墙边,小声试探着问道,“是你吗?”面具后面的王欢“嗯”了一声。听到王欢的声音,他的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身体似乎突然迸发出了一股力量。虽然他们曾经夫妻多年,但他还从未和王欢跳过舞,现在牵着她,他莫名地兴奋起来,他拢着她跳,牵着她跳,大幅度地转圈儿,仿佛整个舞厅都是他们两个人的。

  实际上整个舞厅里也确实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其它人已经消失不见了。步子慢下来的时候,王欢说,“他们都不见了。”马丁说,“嗯,是都走了。”“他们去哪了呢?”“大概去他们想去的地方了。”马丁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明白了这个假面舞会的用意。

十二

跟踪者马丁现在完全捕获了他的跟踪对象,并且是单独和她在一起了。但是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呢?他感到有些茫然。继续在这里跳下去显然已经没有意义,甚至显得滑稽可笑,可是他又不想立即就放开王欢。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脚步慢了下来,王欢也随之慢下来。王欢说,“我们也走吧。”

  从舞厅里出来是空荡荡的走廊,马丁取下头上的面具,左右看看,其它人已经不知去向。王欢说,“我得去换一下衣服。”

  他们找到女更衣室,王欢进去换了衣服拿了自己的包。正在整理那些面具的旗袍小姐殷勤地说道,“楼上有房间,你们晚上住下还是现在走?”马丁和王欢对视了一下说,“谢谢你,我们要回家了。”马丁说是“回家”而不是“不住”,马丁这样说的时候,王欢盯了他一眼,马丁意识到了用词的不妥当,这也说明马丁那一瞬间在潜意识里还是把王欢还当自己人了,瞬间的恍惚暴露了他的心思,王欢显然是看出来了。

  下楼来到院子里之后,马丁回身抬头望了望这座椭圆形的小楼,楼上有几个窗户是亮着灯的,马丁心想,可能有些客人是住在这里了。

  王欢问他,“看什么呢?”

  马丁打着马虎眼说,“刚才来的时候没注意,这楼有六七层呢。”

  “是啊,上面几层是客房。”

  “你……以前来过啊?”马丁本来想说你住过啊,但话到嘴边又改了口。

  “以前来过一次,”王欢说,“是郭雁让看她的画。”

  “唔……”

  说话间他们已经穿过院子来到了前楼大堂,保安为他们开了门。门前的停车场里已经只剩下很少的几辆车,“你的车呢,停哪了?”王欢问。马本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忘记了车子的事情,打着出租车一路跟踪王欢而来,他这才想到自己的车还停在城里茶楼门前呢。

  “我是搭别人车来的。” 马丁撒了个谎。而王欢这一问,也让他想起了那辆载着王欢的宝马车,那人到底是谁,他始终没有搞清楚,那人为什么消失了呢?他载王欢却不考虑送王欢回去,难道王欢原本是打算住在这里的吗?马丁的心里又一次起了疑惑。

  “那我们怎么回城呢?”王欢说,“这里好像不会有出租车吧?”

  度假村里找不到车子,他们决定去前面不远处的镇子里碰碰运气。这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虽然王欢穿着高跟凉鞋,走起来会费一些劲,但是在这近午夜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回头去敲会所的门了。

  一次心血来潮的贸然的跟踪行动,惹出一连串意想不到的意外和麻烦,似乎也合乎事情发展的逻辑,马丁在心里自我安慰着自己。不过这也让他重新找回了和王欢相处的感觉,他甚至觉得几年的空白之后,仿佛接续上了和王欢在一起时的生活。内心里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很微妙,也很奇妙。前妻和夫妻,之间有多大的差别?一对无疾而终的夫妻,时隔多年偶然相遇,在一个特别的环境下,而且要共同面对一个颇为特殊的处境,这样的时刻,内心里不起一点波澜是不可能的。

  他们沿着公路往镇子里走着,马丁的内心里泛起了一丝柔情,但他不知道王欢是不是也和他有同样的感觉。

  “想什么呢?”马丁问。

  “没想什么,就是觉得有些累。”王欢说。

  “我们很多年都没有这样一起走过了。”马丁有些感叹。

  “好像从来都没有吧。”

  马丁用心地想了想,但他想不起来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些年里,是不是有过一同散步的时候。他不能确定没有,但记忆似乎并不保存这种平常而又平淡的生活细节,不能构成生活事件的事情,大致不会在记忆里刻上印痕,能够被记住的只是那些大的事情,甚至更多的时候,人们会忘记平淡的欢乐,记住的只是冲突和不快。而在分开多年之后,那些冲突和不快也都会被淡忘了。马丁现在想起的,仍然是他们初识的那天,他骑着自行车带王欢回她画室的情景,夏夜的凉风唤起的记忆里已经没有当年的激动,而是一种淡淡的柔情。

  王欢走得慢,马丁很想牵着她或者扶着她。他几次靠近她,准备伸出手臂,甚至他摆动的胳膊已经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的胳膊,但他还是没敢贸然抬手。在跳舞的时候他可以牵着她拉着她转圈,但是走在路上,情形就不同了,他不能没有铺垫不打招呼就直接去碰她。“你很累吗?要不要我扶着你?”马丁说。

  “不用,这不是就要到了嘛。”王欢说。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镇口,一串昏暗路灯下面,看不到人也看不到车,街边只有很少的几家店铺还亮着灯,马丁看着前面说,“看来找到车的可能性不大啊。”这话让王欢的步子更加缓慢了,她几乎停了下来。王欢说,“你怎么总是喜欢说泄气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样,总得要找过了之后再说吧。”王欢的语气里不无责备,但是马丁听着却很舒服,这是他熟悉的口气,是他们还在一起生活的时候,王欢责备他的方式。马丁觉得王欢这样跟他说话,而不是跟他客客气气,说明她内心里也当他是自己人了。

  “好吧,我们到前面看看,或者问问商店里的老板,谁家有车愿意送我们回去。”

  然而,这似乎是一个注定会曲曲折折的一天。意外地看见王欢,心血来潮地贸然跟踪,堵车路上的欲罢不能,混入会所之后的反复犹豫,别出心裁的假面舞会,忘乎所以的舞会过程中他已经彻底忘记了回城的事情。如果他们在会所住下来,也许就是另外一种情形了,但是他们却选择了回家,但是车子却没有了。似乎每一个未经设计的环节,都在把他们两个人往一起聚拢。

  他们没有找到车子。

  走到镇子中心的十字路口,在霓虹灯闪烁的旅馆门前,王欢说,“我不想走了。”

  “那只能打电话找个朋友开车来接我们了,这是最后一招。”马丁说。

  “这都快一点了,算了,”王欢说,“我们就在这住一夜吧。”

第三章 旅馆

旅馆是一个充满了临时感的地方,旅馆里的用品如牙刷、牙膏、剔须刀、梳子、香皂、拖鞋、毛巾甚至安全套,都是一次性的,旅馆以它们的一次性暗示着旅馆的临时性。旅馆在很大程度上是出差、旅行、度假和会议的产物,只有极少数人会长时间地住在旅馆里,但那仍然只是旅馆而不是家。旅馆的临时性决定了发生在旅馆里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也是临时性的。马丁和王欢在午夜的小镇旅馆登记房间的时候,前台里面的女服务员把他们两个上上下下地看了好个来回,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她大概是对一对男女午夜开房却要了标准间而不是大床房而感到困惑,马丁读出了那眼神里的意思:这大半夜的跑来开房还不要大床要标准间又是何苦呢?她第二次问马丁的时候,马丁很确定地说,“标间。”

  小镇旅馆的房间还算不错,壁纸看去上还是新的,两张床的床头上面挂着装饰画,靠窗的两只小沙发前面还有很大的空间,不仅有壁挂电视,桌上还有一台小电脑,马丁心想,也许还接了宽带网吧。走进房间之后,两个人都短暂地迟疑了一下,王欢推开卫生间的门看了看说,“房子还不错。”马丁附和了一声,“不错。”两个人你一声我一声机械地说着“不错”的时候,其实是在克服乍入房间的不适感。马丁心里有一个感慨,他还从来没有和王欢一起住过旅馆,夫妻那么多年,各自外出过无数次,但他们从未一起出过门,从未一起住过旅馆,今天竟然阴差阳错地要和前妻一起在旅馆里过夜,这事情发生的过于突然,也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他的想像力无论如何都不会抵达的地方。王欢把包放在桌上,走过去坐在沙发上,有点疲惫的样子。马丁说了声“我去烧点开水吧。”

  马丁从卫生间出来以后,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是顺便坐在床上好还是走过去坐在另一只沙发上,王欢看着他说,“给我一根烟吧。”马丁连忙走过去给王欢烟并且点上火,这才在旁边的沙发上落座。单独和前妻坐在旅馆的房间里,中间隔着茶几,抽着烟,这个情景显得有些怪异,就像某一次出差时和同事坐在房间里,但是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咱们还是第一次一起住旅馆。”马丁说。

  马丁说出这个事实,既是感叹一下,同时也是觉得不能沉默着,总应该说点什么。王欢接了一句,“是啊,那些年,我们从没一起出过门。”王欢也只是接话而已,但马丁却觉得她的感叹里似乎不无抱怨。马丁说,“那时候我们都太忙了,光顾着忙,甚至都没想过一起出门。”这好像是在做解释。

  可是那些年都忙了些什么呢?马丁想了想,心里一片茫然。马丁忙着编杂志,出差约稿组稿,接送王丁丁上学放学,王欢除了上班就是泡在画室里,不停地画画,然后就是出门去各地参加活动和画展同时卖画;几乎这构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除此之外,马丁回忆不起来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而普通人的生活中,又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呢?还有就是做爱,最初的一两年里,马丁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对和王欢做爱这件事情充满了兴致,以至于会让王欢感到不能承受而时有应付甚至厌倦流露出来,而这让马丁有时候会觉得不可思议,难道夫妻睡在一起不应该每天做爱吗?他理解王欢总有身体不适的日子,但是身体好的时候,做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况且王欢的身体是那么迷人,那么让他有激情,那么令他不能自控。那时候的马丁,对在王欢身体上耕耘这件事情有着着魔似的投入,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玩耍中忽略了其它的东西,但他并不知道忽略了什么。工作,生活,平静的过日子,一切安好,他并没有意识到过日子并不就是生活,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和王欢一起去出门旅行。

  王欢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呼出一口烟,没有再接话。她的眼睛似乎在看着房门,但目光里却是一团迷雾,实际上什么也没看。马丁起身去卫生间端着烧好的开水倒了两杯,复又坐回沙发。王欢深深地吸了口烟,张开嘴缓缓地吐出去,不经意间竟然吐出了一个圆圆的烟圈,然后又把它吹散。“你过得怎么样?”王欢问马丁,但是并没有转过脸来看他,目光仍然朝着房门的方向。

  “还行吧,就那样。”马丁说,“上班下班,没有什么特别的。”

  “还一个人?”

  “还一个人。”

  “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

  “哪干嘛不找呢?”

  “也没有不找,也没有找,”马丁说,“没有用心找,就这么过来了。”

  “是没遇到合适的吗?”

  “也许吧,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没什么心思。”

  王欢“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你呢?”马丁问,“也没遇到过?”

  “没有,”王欢说,“有人给介绍过几个,但提不起兴趣。”

  马丁也“哦”了一声,好像在故意重复王欢的“哦”,这让王欢忍不住笑了。两个人都意识到了这样的交谈有些生硬别扭,但却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几年未见的前夫前妻,出乎意料地在午夜住进一家小镇旅馆,这个无法设计的场景是他们自己在这之前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来的,他们都没有做好在这种情景下相处的准备。在前台登记时女服务员异样的表情很大程度上在他们的心理造成了某种暗示效果,但这一对男女并没有打算进入开房偷情的角色,他们只是回不了城,临时休息罢了。但这却又是一对意外相见的前夫前妻,他们都有愿望想和对方说点什么,或者说这特殊的情景使他们不得不说点什么,但要打开话题却又颇为费劲,只因为他们是曾经的夫妻。登记房间的时候,马丁没有想到要各开一间,而王欢也并没有提出要各开一间,可见二人都不介意住在一起,同时也说明都想跟对方说说话,毕竟离婚之后再没有见过面,并且有了晚上在会所里吃饭跳舞的铺垫,交换一下彼此的情况起码是双方潜意识里共同的意愿,尤其是马丁,跟踪到此,了解王欢情况的意愿更强烈一些。然而此刻,艰难的交谈让他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了。

  “你累了吧?要不我们就休息?”马丁看着王欢说,“时间也不早了。”马丁这样说,只是不想坐在这里艰难的找话头儿,虽然他并没有睡意,他认为王欢也同样没有,但他觉得与其这样坐着,倒不如躺在床上,关了灯之后,黑暗中的交谈也许能更放松一些。

  王欢说,“也好。”王欢显然和他有同样的想法,一对离婚夫妻多年之后,似乎在此时此事上内心里仍然有着不可言说的默契。王欢摁灭了烟头,喝一口水,然后去了卫生间。马丁趁机脱掉衣服裤子,上床拉开毛巾被盖上,靠在枕头上,又点了一根烟抽着。

马丁和很多不同的人同住过旅馆,但在他们还是夫妻的那些年里,却从来没有和王欢一起住过,这是不是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在他们那些年的生活里,是有些问题存在的呢?他们从未一同出门旅行,马丁回想起来,似乎他们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应该一起出门旅行,在家庭生活中,这是一个不应该被忽略的事情。马丁靠在床头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确实是个问题,但他想不明白那么多年怎么就没有过呢?而现在,到了多年之后,却始料未及地和前妻在旅馆里同居一室,对马丁来说,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体验,这让他既感觉新鲜,同时又觉得有种难以言表的怪异感,虽然并没有因为不适而生出的别扭,却也总是有些不那么自然。

  马丁掸了一下烟灰,伸展双腿,让自己更舒服地靠在枕头上,然后闭上眼睛。

  上一次住旅馆是在哪里?北京?上海?长沙?昆明?他不太记得起来了,他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出差,组稿,采访,开会,发行,有时候一趟出差会走好几个地方,以至于会忘记旅馆的名字,忘记房间的格局。不过,几乎所有的旅馆都是相似的,床、茶几、电视、桌子、卫生间、甚至房间的灯都是差不多的,房间的格局也大同小异,几无分别。能够记得的只是留下深刻印象的同居者。马丁杂志社里鼾声如雷的老总,在少有的几次一同外出的时候,总是让他睡不着觉,他不得不用看书或者看稿子来打发难以入眠的夜晚,老总夜里起来小便,看到他还在电脑上工作,于是对他愈发欣赏了。而上一次住旅馆又是和谁呢?他很努力地想了一会儿,可是仍然想不起来,但是却鬼使神差的想到了以前的手下,那个去了北京的女编辑。

  那是去年还是前年的事情?他去北京开会兼组稿,与以前的手下不期而遇。第二天晚上女编辑来旅馆看他,请他吃北京特色的涮羊肉喝二锅头,饭后一起回到旅馆的房间。他们聊到很晚,聊了很多,聊杂志,聊生活,聊旧同事,似乎什么都聊了,却就是没有聊到彼此之间的关系,没有聊到他们之间曾经发生的事情。离婚的马主编和单身的前手下女编辑,他们之间几年前曾经有过身体关系,两人在异地旅馆的房间,按说应该发生点什么,马丁也以为会发生点什么。马丁这样想当然是有理由的,吃完涮羊肉之后,马丁以为到了告别时间,但女编辑却主动提出到马丁住的旅馆房间再坐会儿,那一瞬间马丁理解为那是她的暗示,他以为一定会发生事情的,况且都喝了酒。酒壮怂人胆,然而当天的酒似乎只是刺激了语言神经,加上接下来一杯杯的浓茶,说话的兴奋盖过了其它的想法。马丁现在回忆起来,在旅馆房间聊天的过程中,他的内心里并不是没有动过念头,但他既没有行动,也没有言语上的表示,也许他的眼神里曾经有过流露,但是一个喝了酒的男人眼神里对女人的欲望和酒酣之时的眼神又有什么分别呢?或者,那时候他们内心里在不同的瞬间都有过想法,只是在等对方主动?其间马丁几次去卫生间撒尿,那样的时刻马丁的身体并没有表现出欲望,女编辑也去过一次卫生间,听到马桶冲水的声音,马丁在内心里动了一下念头,他甚至想到了女编辑裸体的样子,但是当她从卫生间出来以后,他们又继续聊被中断的话题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奇怪的夜晚,他送她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两点多了,告别的时候,既没有拥抱也没有握手,直到女编辑坐进出租车里,他突然有一丝莫名的懊恼,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刚要说“路上小心”,出租车已经开出去几米了。他朝出租车离开的方向挥了挥手,但他并不知道女编辑是否回头看他……

  卫生间传来的马桶冲水的声音,打断了马丁的回忆,他坐起来在烟灰缸里摁灭烟头,停顿了片刻,又重新点上一根烟。抽水马桶的响声提示马丁她就要从卫生间出来了,无论如何他是不能现在就假装睡去,但他又有点不知道如何面对从卫生间出来将要和他同居一室分睡两张床的前妻。

  不停地抽烟表明马丁内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确切地说也许不完全是紧张,但他自己并不能准确描述自己当时的心理感觉,些许的不适感,些许的怪异,当他以为她就要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也确实有过些许的紧张,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呼出去,以此来让自己镇定下来。但是王欢并没有立即从卫生间出来,马丁判断她可能在洗漱了。马丁舒了一口气,原本准备在王欢出来时站起来的身体,也暂时放松了下来,有一丝荒诞的感觉悄然爬上马丁的心头。王欢是他曾经同床共枕多年的前妻,并非陌生的女人,即将同睡一间旅馆时,却让他坐卧不宁,原因何在?难道是自己对即将到来的同居一室的时刻怀有什么期待?紧张与忐忑的背后,是否潜藏着一些自己尚未察觉的企图?马丁检讨着自己,他断然否定了此刻对王欢的身体存有欲望,但他却又无法理清自己为什么会坐卧不宁。

  类似的情形多年以前曾经有过一次,那次是在昆明的书刊发行会上,几家杂志社的同行晚上一起喝完酒唱完歌之后已经是后半夜了,有一家外省杂志的女编辑部主任说她还没有订到房间,有人起哄说马主编一个人住呢,要不你们将就一晚上?马丁带了一个编辑一个发行参加发行会,他们订了两个房间,两个手下住一间,马丁自己住一间。马丁和女主任互相对视了一下,女编辑部主任很大方地笑着说,那太好了。看到马丁似乎有些犹豫,众人起哄,“不就是睡一晚上么,她都不怕,马主编你怕什么啊?”“人家坐了一天火车,这么晚了没地方住,马主编你也总该怜香惜玉吧。”实际上当时马丁以为大家不过是在开玩笑,但那个大气如男人的女编辑部主任却让他没有招架之功,“好,就这么着了,马主编,今晚我就跟你住了。”

  马丁想起了那个昆明之夜的忐忑与紧张。关上门之后,女主任说,马主编你先睡吧,我得冲个澡。但是马丁根本无法入睡,他躺在床上,听着卫生间里传来的水声,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猿意马,他想象着她在淋浴头下的裸体,身体的欲望渐渐燃起,内心里同时却在揣测,她真的只是借住?但她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在此刻有了和自己一样的身体反应?她有和自己类似的想法吗?他甚至在想,她洗完出来以后,我应该主动吗?他当时还想到了那个段子,如果动了她,那就是禽兽,如果不动她,那就禽兽不如。马丁烙烧饼似的在床上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于是又点上烟抽,而他听到卫生间水声消失,感觉到她就要出来了的时候,他竟然紧张得摒住了呼吸,内心忐忑得有些不知所措。女编辑部主任从卫生间出来,用毛巾擦着湿头发,看到他还在床头抽烟,说道,“马主编怎么还不睡?是不是还想再聊会儿?”

人生中的某些情景,会在生活中反复出现,而在旅馆这样单调狭小的私密环境里发生的事情,也总是难以逃脱某种相似性。王欢从卫生间出来,说了同样的话,“你怎么还不睡?想再聊会儿?”王欢这样说的时候,马丁觉得她纯粹是明知故问,难道她在这样的情形下是能够立即就睡的吗?马丁侧身看着王欢,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王欢接下来的举动,倒是让马丁小小地吃了一惊。“那就躺着再聊会儿。”王欢说着,就在他的注视下,毫无顾忌地脱了裙子,然后又脱了上衣,稍稍地犹豫了一下之后,她转身背向马丁,脱掉了自己的胸罩。旅馆房间的灯光虽然算不上明亮,但也足够真切地看到王欢的身体,王欢脱掉胸罩的时候,马丁能够看到她丰满的乳房跳出来之后晃动的侧影,而当她转过身来拉开毛巾被躺到床上的时候,那两只乳房在马丁面前像老熟人一样晃动着,没有丝毫的羞怯。那是马丁非常熟悉的两个宝贝,虽然已经久违了,但他还是能够认得出它们,马丁的身体在一瞬间有了想要亲近老熟人的渴望,但是王欢在整个脱衣上床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淡定与淡然,却让马丁有些无所适从。他不知道她这样做是什么意思,是意在诱惑?还是仅仅只把她这个前夫不当外人?如果理解为诱惑,但她表现的却太淡然了;如果不是,那她又为什么要如此无所顾忌?或许,那只是两个男女曾经长期生活在一起形成的习惯,王欢不过是在恍惚中陷入了往日的情景之中?马丁看着王欢,内心里翻江倒海,却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

  王欢把毛巾被拉上来盖到胸部,倚靠在枕头上,侧脸看着马丁,王欢说,“你今晚怎么会出现在郭雁这里?我看你和他们并不熟悉,有些格格不入的样子。”

  冷不丁的被王欢问了这么一句,马丁一时回不过神来,连忙支吾着,“哦,嗯,是啊,这完全是个……意外……稀里糊涂跟着混进去的。”马丁在语气里刻意强调了一下“混进去的”,显然有些自嘲的意思。

  王欢说,“你是和章鱼一起吗?”

  “嗯,是的,他拉我来的。”马丁心虚地回应着。

  “我不喜欢这个人。”

  “哦,我也不喜欢,”马丁说,“不过,毕竟是同行嘛。”

  “这人有些油滑,还有点……得意……小暴发户的感觉。”

  “是啊,按现在的说法,算成功人士吧。”马丁顿了一下,又说,“不过,人嘛,可以理解。”

  王欢“哦”了一声。马丁还不习惯撒谎,他怕再说下去自己就得坦白跟踪王欢的事情,那样就太尴尬了,为了摆脱被动,他反问王欢,“你经常参加他们的聚会吧?”

  “以前来过两三次,都是郭雁叫过来玩。”

  “好像是个成功人士的俱乐部,都是些富人和官员。”

  “也不全是吧,我以前过来,都是郭雁请的一些艺术圈的朋友聚会。”

  “都是今天这样的套路吗?吃饭喝酒,假面舞会?”马丁的好奇显得有点不谙世事,他其实是想知道王欢以前来这里是不是也会和什么人跳着跳着就单独消失了。

  “那倒不是,我们就是吃饭喝酒喝茶,”王欢很淡然地说,“聊点艺术圈的事情。”

  马丁“哦”了一声,然后卡壳了。马丁觉得,两个人这样说话,感觉都有点兜圈子的意思。多年不见的前夫前妻同居一室,各自倚靠在自己的床上,他以为这种情形下,应该说点彼此之间的事情,坦率深入地谈谈分开的这几年各自的状况,但现在却在别人的事情上绕圈子,似乎两个人之间还有一层无形的东西在隔膜着,妨碍他们像老朋友重逢一样聊天。然而他们毕竟不是老友,而是离了婚的夫妻,离婚是个结,是个疙瘩。他很想把话题拉回来,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来,回到什么状态才好。难道此刻能像他们多年前初识的时候那么掏心窝子?显然早已不能。甚至,自己现在想要说什么连他都不明确,他只是强烈地想要知道王欢这几年的情况,他以为王欢大概也和他怀有同样的渴望,然而王欢却没有表现出迫切想要知道他情况的样子。他很想问她今天是和谁一起来的,他甚至差点要开口问她那个拉她来的宝马车上的人是谁,但话到嘴边,他还是控制住了,没让自己失言。

  “想什么呢?怎么不吭声了?”王欢说。

  “哦,也没什么,”沉吟了一下,马丁说,“我是在想,咱俩这样住在一间旅馆里,感觉有点奇怪呢。”

  “你是说有点……那个啥……不伦不类吗?”

  “你不觉得吗?既不是夫妻,又不是情人……更不是出来开房的男女……”

  “这不是没办法嘛,纯粹是个意外。”

  “是啊,真的是个意外。”马丁感叹了一下,不过他感觉比刚才好多了,似乎话头可以打开了,“如果不是这个意外,我们还不一定能见面呢。”

  “这些年,你想过跟我见面吗?”王欢问。

  “你呢?你想过吗?”马丁不假思索地就反问了一句。马丁的性格里,天生的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每当处于被动的时候,他就是先缩回来,然后再以强硬的反制方式回应对方,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

  “是我在问你啊马丁,”王欢说,“几年过去了,你这毛病怎么还没改啊。”

  听到王欢这么说,他隐约地感到那个还是他妻子的王欢又出现了,马丁内心里倒觉得舒服了一些。“本性难移么,你以前也说过的。”马丁觉得可以坦率地跟她说话了,“我要说没想过见你,那肯定是假的,不过我去学校门口看过丁丁。”

  王欢“哦”了一声,他说看过丁丁,大概触动了她内心里柔软的地方,她侧过脸看着他,她知道他很喜欢丁丁,她大概想从他脸上找到以前面对丁丁的时候流露出的那种父亲的表情。“丁丁没有说过。”

  “我只是在放学的时候远远地看看,没让他发现。”

  王欢又“哦”了一声,然后说,“我都不知道。”

  马丁这时候其实并不想说丁丁,他更想知道的是她的情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觉得难以开口。他甚至希望她主动问他,这些年有没有别的女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敞开说了,说他有时候会想她,说他对别的女人没有感觉,但她会相信吗?或者,他希望她问,他觉得那样就可以问她同样的问题了,问她为什么执意要和他离婚——这才是他最想要知道的,是有别的男人了吗?但她又为什么一直一个人呢?被别人涮了吗?或者只是对他有失望了?但她并没有问他,前妻不问他有没有别的女人,是不是意味着她心里已经没有他了呢?如果她心里还对他有惦记,那一定也是她最想知道的事情。然而她并没有问,这让他感觉有些的失落,他只好接着说丁丁,“我不想让孩子在同学面前感到难堪。”

  马丁的话显然再次触动了王欢,“对孩子你倒是想得挺周到的。”那口吻里似乎含着嗔怪,言下之意,倒像是他对她想得不够周到。

  仿佛是要更加强调自己对丁丁的周到,马丁说,“孩子毕竟还小,不懂大人之间的事情。”

  “那你觉得你懂吗?”王欢突然反问了一句。

  马丁觉得她是在说“那你懂我吗?”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扭头看着天花板,似乎是在自语,“我不知道,……也许,我也不懂。”

  “不懂?”王欢问,“你没试过去懂别的女人吗?”

马丁试过去懂别的女人吗?似乎没有。他没有和王欢以外的别的女人一起生活过,他和别的女人有过暧昧的感觉,和手下的女编辑有过身体关系,但那并不是共同生活,那只是一夜情,甚至,只是一夜性。他甚至都不明白,在北京和那女编辑重逢的那个旅馆之夜里,他们之间为什么没有发生关系。也许,和同一个女人把一夜情重复一次并不是一件太诱人的事情,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旅馆这样的环境太具有临时性的特征了,像两个动物,只为那一刻的身体快感,匆匆行事,身体分开之前,内心先已经仓皇逃离,那不符合他对男女之事的想象。但他并不知道这是不是那天夜里没有主动向女编辑进攻的原因,他也无法想象如果他当时进攻了,是会出现被拒绝的尴尬,还是会和女编辑鸳梦重温,事实是他有过想法,但并没有行动,他并不知道那个女编辑在那个时刻的想法。她渴望吗?她会半推半就吗?她想和他重续旧情吗?她想和他做爱还是想和他在感情上有所发展?她于午夜两点离开是带着失落和失望的吗?他不知道,他没有试所以不知道。而他自己呢?他不懂女人的想法,但他懂自己吗?他那时候想过和她保持关系吗?那怕只是两地之间的时有时无的情人关系或者肉体关系?他并没有想,他想象了她的裸体,他的意识里在短暂的瞬间也许有过和她做爱的念头,但他的身体甚至都没有冲动,是旅馆这样的环境妨碍了他的身体冲动还是当时的话题抑制了他的身体呢?他也不知道。

  送走了女编辑回到房间,洗澡的时候他的身体才有了冲动,他有些后悔之前没有跟她发生点什么,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把她留下来。站在淋浴头下冲洗自己的时候,他在想,如果把她留下来,如果当晚和她做爱,结果会是什么样子?他觉得她也许不会拒绝,毕竟他们曾经有过,毕竟她对他不无好感,然后呢?会持续吗?会成为他在北京的一个可以下次出差时再次相会的性伴或者情人?他不知道,因为他没有试,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试着去弄懂这个女人,甚至,这一次的错过,就是永远的错过了?并且连是不是永远错过了他也不知道,因为他没有再次见她,下一次出差北京的时候,他也没有约她,睡在旅馆的床上,他想到了她但并没有打电话。

  他不仅不懂这个和他有过一次身体关系的女人,他同样也不懂和他同居一室过了一夜的那个女编辑部主任。他不懂她为什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地随他去他的房间,她那么无所顾忌是因为心地坦荡吗?她当时心里想到的仅仅只是借住一晚吗?甚至都不是一晚而是几个小时,毕竟当时已经到了后半夜,几小时之后天就亮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身处异地的男女在同居一室,她心里想到过有可能会发生的男女之事吗?虽然他们并不陌生,之前曾经见过多次有过交往的,但是不能算有交情,而她的坦然背后,是不是有些隐约的非分之想呢?而在他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她已经随他回到了房间。她说马主编你先睡吧我得冲个澡的时候,仍然是那么坦然,就像他们是同性一样,就像他们是老熟人一样,就像他们曾经同居过一室一样,她这样说的时候甚至还露出一丝让他颇费琢磨的笑意,那笑容是一种歉意还是一种暗示?他并不明白。她并没有明确地说出叨扰你了,她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羞涩与不安,这说明她是一个大气而又大方的女人吗?这说明她对和男人同居一室这样的事情已经习惯了吗?她是一个和他一样经常出差组稿开会参加业界发行活动的女人,类似这样的借住的事情她之前已经有过不止一次所以才如此坦然心无介蒂吗?也许她早就明白,男女之间,不就是人所共知的那点事吗?如果你不想让它发生,它就不会发生。但他并不知道她是不是这样想的,她随他回到了房间,她声明她要冲澡,她冲他笑了一下然后进了卫生间,却让他内心里翻江倒海地不得安宁了。

  他不懂这个女编辑部主任,也许她本来就没有多想,只是借住一下睡一觉休息几个小时而已,反倒是他想得太多了吗?他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的时候,内心里翻腾的全是些非分的念头,他被这个念头攫住了,摆脱不了男女之事的纠缠,以至于他的身体欲望都被唤起了。他侧身起来点上一根烟抽,只是为了转移让他忐忑而又紧张的情绪,他希望烟能让他的情绪舒缓下来。她洗完澡出来问他是不是想再聊会儿,她那会儿用浴衣裹着身体,正在用毛巾擦她的湿头发,她那出奇自然毫不做作的样子,似乎完全把他当同性了,她红朴朴的脸上既没有面对陌生男人的羞涩,也没有暗示亲昵的柔媚。她一边用干毛巾揉搓着她的湿头发,一边不经意的看着他,她说你想再聊会儿吗,他看着她竟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应。

  大家已经在一起聊了半个晚上了,现在一男一女同居一室而且是在这女人刚刚洗澡之后,他实际上是不知道该和她聊什么,同时又在想她是什么意思,她想要聊些什么呢?难道她是希望有一些言语的铺垫,经过试探和挑逗与调情然后再进入身体触碰吗?对于并不是很熟突然同居一室因此情景而有了身体欲望的男女来说,从语言的试探开始显然是必须要经过的一个前奏,但她的表情里为什么又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暗示?或者她只是因为看到他还在抽烟并没有在她洗澡的时候睡去,感觉到他是想聊天吗?他没有想好如何回应她的问话却只是看着她揉搓自己的湿头发,她接着问是有什么事情让他睡不着吗?他这才回说没有,但事实是他还没有睡着,他甚至又续上一根烟。女人这时候躺到了自己的床上,继续擦她的湿头发,她说是不是因为我住这让你睡不着啊?她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看他而是专注于伺弄她的头发。他当时想她这样说是不是算已经开始暗示什么了?她接着说你没有跟女人一起住过旅馆吗?他觉得她的话里好像真的有点什么难以言明的意思了,他说,没有。他说的是事实,他确实没有和女人同住过旅馆甚至和前妻都没有一起住过旅馆,他这样说并不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纯洁。女人好像对他的回答感到吃惊,她侧过脸来看着他,她开玩笑似的说你放心我不会吃了你的。他觉得她的笑里有一些暧昧的意味,他一下子就想到了男女交欢时的情形,他以为她这样说是含着一丝曲折的挑逗,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回应。

  那时候他的脑子里在转悠着那个关于禽兽和禽兽不如的著名段子,但他不懂女人此时的想法,他尤其不懂这个躺在他旁边一米之外那张床上的这一个具体的女编辑部主任。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应了一句我也不会吃了你的,这样说了之后他感觉内心里轻松了许多。她说那我们就都可以安心睡觉了。他于是熄灭了烟头说,睡觉!他闭上眼睛躺下,听着旁边床上的动静,她翻身的响动甚至她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令他无法睡去,他仍然弄不懂这个女编辑部主任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纯粹是借住吗?难道在此情景下她的内心里也没有转动过别的念头?如此不设防地同居一室是她对他根本没有防备还是根本没有兴趣?他搞不懂,所以睡不着。他甚至想到了第二天会不会有人拿他们打趣,那些坏坏的眼神里难免会探询当夜的作为,或者是禽兽,或者是禽兽不如,在人们通常的逻辑里,似乎没有第三个选项,只有一个事实,就是他们同居一室……过了一夜……

他懂女人吗?几年来,马丁一直没想明白王欢为什么和他离婚,在他的内心里,这是一个始终无法解开的心结,他想得越多,就越是搞不明白。作为一个发行量巨大的著名情感类青年杂志的主编,对自己老婆的情感变化浑然不觉,以至于到了离婚的地步,而且在离婚后的这几年里他一直都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这实在不无讽刺意味。然而这又确是个事实,实际上不仅是他这个情感杂志主编,他的手下有两个情感专家级的得力女编辑,一个是杜撰爱情故事的高手,另一个是情感分析专家,在几家知名媒体上开着情感专栏,但这两个女编辑自己的感情却一蹋糊涂,写爱情故事的是一个基本上没怎么谈过恋爱的没有爱情的大龄剩女,而开情感专栏的那位,很爱自己的老公却搞不懂老公为什么不断地出轨,马丁这个主编的状况当然也乏善可陈。

  离了婚之后,他时不时地回忆起过往生活里的细节,尝试着从中发现点什么,以期理清王欢的情感变化脉络,也许他意外看到王欢的时候,不假思索的就开始跟踪,就是他心理追踪的自然延续。看似偶然的现实中实施的跟踪,不过是内心里那个跟踪者的外化行为。现在他觉得他终于从现实中的跟踪来到了王欢内心的入口。

  “那你觉得你懂吗?”,他觉得这个问题正是他需要细想的,而他在此刻只能感叹一声自己不懂,因为不懂,所以才需要向王欢求证,但这又需要时间,需要慢慢地进入王欢的内心,而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立即说清的,他期待着能和她从这个入口开始进入交流,但是王欢紧跟着的一句不无责怪与质问意味的“你没试过去懂别的女人吗?”却又把他的心绪给搅乱了。

  “什么女人我都不懂,”马丁说,“我根本就不懂女人。”他的口吻里不无赌气的成分。他们两个人这样一个顶着一个同时又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倒很像是夫妻之间,像他们还没有离婚的时候,谈论什么事情有了分歧时任性的样子。这让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旅馆之夜,在离婚多年之后,似乎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了曾经的夫妻之间共同生活时说话的方式,就好像他们仍然是夫妻,只是几天没见而已。这个发现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但他不能确定这是一个好的开端还是即将要进入一个更糟糕的冷场。

  王欢说,“我一直以为,你很懂女人呢。”

  马丁不明白王欢是在讥讽他还是真的这样认为,他盯着王欢,想从她的表情里辨别出她这话的本意,但她的表情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这让马丁有些失望。“你是凭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刚结婚的时候,你好像很懂啊。”

  马丁叹了一口气。回想起来,刚认识的时候,刚结婚的时候,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那时候似乎只是爱,只是做爱,还有,视同已出的对丁丁的照顾,此外再没有别的想法。他几乎是出自本能的想要和她在一起,想有更多的时间和她在一起,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日子,女人是喜欢你一直对她激情燃烧吗?马丁觉得她这样说似有言外之间,“你的意思,是说我后来不懂了吗?”

  “那得问你自己啊。”

  马丁曾经问过自己,那是在她提出要离婚的时候,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离婚,他很努力地想要找到原因,然而在他还没有找出原因的时候,她就已经搬出去了。那时候他之所以被动地接受这个现实,只是觉得既然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他分手,又何必追问,何必强去挽回。识趣地放手,算是懂女人还是不懂女人?而他当时所能想到的种种原因,至今都还没有得到确证。马丁想,我现在可以问她吗?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没能说出口。他说,“可能是我不懂吧。”

  大多数的男女,所谓的懂得爱,是懂得谈恋爱时期的爱,但是并不懂得在持续的平淡的婚姻生活中如何去爱。恋爱时期甚至包括婚姻初期,男人对女人的殷勤表达总是让女人觉得对方很懂自己,那时候的男人本能地会对女人投入更多,让女人感到身心俱在爱的滋养之中,但是随着激情渐渐地趋于平静,平淡乃至琐屑的日子即便没有消磨掉感情,也占据了更多的时间,而女人对爱的期待总是多于男人,她对长久持续的激情和无处不在的温情的期待,远远超过男人,而当她感觉到了失落的时候,愁怨很自然地会爬上心头,而男人却常常对此浑然不觉,甚至不以为然。这是马丁能够想到的女人的感情逻辑,他甚至在一篇谈感情的文章中做过这样的分析,但是对于王欢和他们之间具体的生活,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用这个理论去解释清楚。

  马丁以为,王欢那段时间刚刚进入她事业的上升期,作品被同行认可并且在艺术市场上得到价值确认,对王欢来说是和她考上美术学院一样的有一种兴奋,被关注被称赞的感觉总是令人愉快的,那时候她很喜欢行走于同行中间,因为真正有价值的称赞只能来自同行,所以她才会不断地外出参加活动。马丁觉得,自己是理解而且支持她的,但是相对于正沉浸在事业上升之期的王欢,马丁就显得是个没有理想的男人,更多的时候像个家庭主夫。

  马丁自己对料理家务并没有怨言,王欢也并没有因此就觉得他是个没有追求的男人,倒是马丁自己时不时地会有些莫名的情绪在心中泛起。有一种长久以来关于男女地位的文化潜意识一直存在,它妨碍男人的强大乃至伟大,但是马丁自己并不明白根源在此,所以他也就弄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只是被这情绪带着,走向了猜疑。而猜疑在大多数时候完全是出自想像和推理而不是事实,所以才会越猜越疑,越疑又越猜,陷入猜疑的泥潭之中,常常还会为自己的推论而自得甚至自我欣赏,以为自己聪明,却浑然不知那并不是智慧而是不智的表现。不过马丁并没有在家里流露出他的猜疑,他从没在王欢面前表现出对她外出参加活动有什么不快,他的猜疑只是让他对自己的防犯失守。

  猜疑本质上是一种破坏性的力量,当这力量没有朝着猜疑对象发出的时候,必须会向相反的方向寻求出口,马丁在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出轨的时候出轨了,这实际上是猜疑的反向作用力造成的后果。但是那时候的马丁,并不明白这个深藏在潜意识底部的原因,他只是在事情发生了之后,为自己的身体的失守感到懊恼。也许,在事情发生的过程中,他就被懊恼控制着:从青岛回来下了火车,他和女编辑奔向她租住的房子,迫不及待地除去她的衣服,近乎暴力地进入她的身体,当时他以为那是两个人不能自抑的燃烧的性欲,而在完事之后,刚刚离开她的身体,还没有离开她的房间的时候,内心的自责就已经产生。但他并没有深想,自责过后有些后悔罢了,而几年以后当他在北京见到女编辑并且在酒店的房间里聊了半个晚上却终于没有上床,那时候他不明白为什么在情理上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其实不止是他不懂女人,很大程度上他也不懂自己。

  “你不懂什么啊?”王欢没听清他在嘟囔什么,又问了一句。但是在马丁听来,却好像是她在有意的反诘,“你不懂什么啊”的意思是你其实什么都懂。马丁这时并不想和王欢在说话的语气和言词上对峙,这个时候他觉得这个意外的夜晚意外的两个人的旅馆,真是可遇不可求,好不容易有个可以让两个人敞开说话的机会,完全可以有话好好说。马丁于是郁郁地回了一句,“我不懂女人,也不懂我自己。”

男人和女人之间,出现一次意外的遭遇,是偶然是巧合,如果类似的事情连续两次发生,人们就要把这叫做缘分,缘分的说法其实暗含着命运的意思在里面。昆明的书刊发行会结束之后,有很多做杂志的同行相约着去丽江玩,准备去的时候还互相打趣:看来是要去丽江寻找艳遇啊。传说丽江到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单身独行的女人,传说这些女人都有一些阴郁的表情,传说她们喜欢穿棉麻的宽松衣裙,传说她们多多少少都喜欢小资的调调,传说她们内心里都在渴望一次热烈而又不留后遗症的天亮说分手的爱情,传说这些女人无论少妇还是姑娘个个都是美女,这样的传说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一种诱惑,诱你去看,诱你去遇,无论是自然风光文化古城还是各色美女,总之都是好风景。马丁不能免俗,马丁也很想去,不过马丁选择了另一条线路,他打算先去大理,大理是南昭故都,大理有苍山洱海,大理有蝴蝶泉,电影《五朵金花》曾在少年马丁心里留下深刻印记,他想独自去追寻,然后再北上去丽江,他的想法是等他到丽江的时候,这些参加书刊发行会的熟人们大概已经离开了,他觉得在一个随时都可能遇到熟人的丽江古城里游玩是一件非常无趣的事情,就像很多出国旅行的人,无论走到世界哪个角落,都会遇到自己的同胞一样无趣;所以在别人组团结伴儿订机票直奔丽江的时候,马丁坐上了去大理的长途车。

  马丁独自在大理游逛了几天,坐船在洱海看钓鱼,租车绕着美丽的湖滨公路骑行,坐在大理古城里的旅馆门口发呆晒太阳看过路的美人,马丁感到无比自在。就在马丁已经自在到大脑快要出现空白的时候,马丁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在昆明和他同住了一夜的女编辑部主任,她在找旅馆。那些飞到丽江玩了几天的人,有相当一部分选择了坐汽车南下到大理,于是大理古城的旅馆就有些吃紧了,马丁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找过好几家旅馆了,家家客满,令她绝望。而当她看到坐在旅馆门口的马丁时,就像看到亲人一般,她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马丁觉得她笑得有些暧昧,太阳晒得他心情正好,于是开玩笑说,“哈哈,你不是专门来找我借住的吧?”她也哈哈笑了,“你不是真的给我留了张床吧?”听到马丁说“是的啊”,她就笑得有些妩媚了,然后很夸张地握住马丁的手,学着电视里某个演员的口吻说,“缘分哪!”如此夸张的表现,不过是个玩笑,马丁想开个玩笑,而她配合得竟然如此默契,不过当她知道他确实又是一个人住着一个标间的时候,这个玩笑立即就变得不好笑了。

  所谓缘分,很大程度上指的就是命运,命运安排他们再次同居一室,是让他们把在昆明同居一室却没做的男女之事做了吗?或者说,命运是一种驱使,缘分是一种暗示?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暗示似乎已经到了明示的程度,两个人握着手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他们都意识到了什么,大大咧咧的女编辑部主任甚至露出一些羞涩,马丁于是放开握着的手说,晚上我请你吃饭。饭当然是要请,但此时说吃饭,只是要岔开彼此在此刻都意识到的那点什么意味所带来的瞬间的不自在。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漫长的。这漫长不在于他们心中在某一瞬间都想到了某种情景下会发生的某一个行为,而是他们对这件事情是否会发生并不确知,他们都想到了但却并不知道会不会发生;如果他们是被欲望燃烧着的一对男女,完全可以立即去房间里滚到床上,但他们不是;如果他们像前一次在昆明时一样内心并没有什么想法,不过是借住而已,同居一室也可以像同性朋友一样平安无事“禽兽不如”,那事情也就变得简单了。但是现在的情形是,再次的相遇和情景重现,给了他们内心里一个暗示,而这个暗示借缘分这样的说词被赋予了命运的力量,并且他们都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了彼此在那一瞬间之所想,当他们意识到了对方所想与自己相同并且都指向似乎逃避不了的一场男欢女爱之事的时候,他们都感到有些不自在了。但他们不想逃避,他们觉得不可逃避,他们也似乎无力逃避,他们并没有怀着强烈的期待去实现它,同时又对这事情迟早会发生而惴惴不安。这是一种悬空的状态,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像两个人在钢丝上行走,钢丝虽然在晃荡,但钢丝离地面也不过十几二十公分而已,然而他们并不想从钢丝上下来,他们想看看走到最后会如何,他们想知道,是能够走到另一头,还是会在途中掉下来,他们想要一个自然的结果而不是人为的选择。他们就这样在大理古城里走着,开始是缓慢地走着,从街的这头到那头,边走边看,像一对心不在焉的游客,后来出了城以后,步子就变得快了,他们并没有什么目的地,但却走得越来越快,然后就来到了洱海公园;到了洱海边,两个人的步子又都慢了下来,他们大概是想像情侣一样在湖边散一会儿步,但他们做不到像情侣一样亲昵,不过他们也不能像同事朋友那样心静如洱海,这就叫做不自然不自在又不能自禁,天快黑的时候马丁说,“我们还是找个馆子吃饭吧。”

  这个提议让他们都笑了起来。这是释然的笑,会心的笑,终于可以不再绷着可以放下了的笑;所以接着他们又大笑起来,为他们刚才的笑而笑,笑得很放肆,很夸张,很没有节制;之后,他们就笑得更疯狂了,两个人似乎都从夸张放肆的笑中体会到了笑这种行为给面部肌肉和内心所带来的异样的快感。他们后来也不看对方了,只是对着洱海大声地笑,身体颤抖着笑,仿佛在玩一种叫做笑的游戏……等到不再发出笑声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

  这一场意外的笑,完全把两个人打开了,也把心里的障碍与防线打通了,他们不再犹疑羞涩,他们甚至都对晚上的到来有了强烈的期待,他们只需要再给自己加最后一点冲锋的力量,或者说他们需要给自己留一个能够在事后辩解或者安慰的理由和借口,这个东西在此刻只能是酒。酒是催情剂,酒壮怂人胆,酒也是后悔药的解药,酒是不会自辩的替罪羊,只要先找到了替罪羊,人的胆子自然就会大起来了。

  他们找了一家专做酸辣鱼的小馆子,酸木瓜之酸和云南独特的辣椒之辣,豆腐之鲜,洱海里的鱼之细嫩,加上酒的热烈,一顿典型的白族风味,马丁和女编辑部主任吃得酣畅淋漓,以至于他们相扶相携着往旅馆走的时候,竟然跟着不知哪家店里传出的音乐,唱起了电影《五朵金花》里的插曲: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好梳装,蝴蝶飞来采花蜜,阿妹梳头为哪桩……

当你感到坐在马桶上阅读已经开始不舒服的时候,就应该果断地从马桶上起来;马桶并不是马,更不是虎,不存在骑虎难下这样的事情。马丁实际上并不想纠缠在自己懂不懂女人这种抽象的问题上,他更想知道的是王欢为什么要和自己离婚以及离婚后这几年她都是怎么过的,他说“我不懂女人也不懂我自己”就是想要结束这个抽象的不可能有结果的话题,他甚至不惜用一个行为让自己暂时从这个话题中脱身出来,他原本并不想大便,但他还是从床上起身,抓起摆在桌上的一本赠阅杂志去了卫生间。

  马丁坐在马桶上,随意地翻着那本叫《品味生活》的杂志,作为一个杂志的主编,他对这种拼凑内容免费投放在宾馆饭店房间里的读物,并没有什么兴趣,他翻阅它仅仅是不想让自己闲坐在马桶上,但他却被一篇谈星相与血型的文章吸引了。

  马丁自己的杂志上每期都有一个星座专栏,终审稿子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看这个栏目的稿子,他知道那完全是编辑的胡诌八扯,这种稿子是专门提供给读者消遣和游戏的,没有人会真的相信。马丁现在被这篇文章吸引完全是因为王欢,翻到这一页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黑体印刷的“B型双子座”几个字,那正是王欢的星座和血型。文章里说,“B型双子座机灵而且讨人喜爱,脸上常洋溢着温和的笑容,但B型血的不安静特质加强了双子座的多变性,他们立场多变常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却并不是他们故意所为,只是被头脑中突如其来的念头左右了。”马丁觉得这还不太离谱有点像王欢性格;接下来文章又说“B型双子座爱自由,喜欢无拘无束,没心没肺又多愁善感,有时候表现得比较分裂。”马丁觉得王欢时不时的会表现出这种劲儿;后面说到感情,“B型双子座因为个性好动,害怕平淡,即使有了伴侣,也不妨碍他们欣赏其他出色的异性,搞搞暧昧,是有点花心的情人,但也仅限于暧昧,通常不会越界。”看到这里,马丁有点吃不准了,文章最后列举了B型双子座女性最适合的爱人类型,那里面并不包括马丁自己的血型和星座,如果照这个说法,那么王欢和他离婚倒是有些原因了。马丁并不相信这种消遣文字,虽然不相信却也会受其暗示而致影响到情绪,马丁自己明白这本来就是人性的弱点,谁又能克服呢?想要不受其影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读。马丁此时感到坐在马桶上已经不像刚才那么舒服了,他果断地站起来,冲了水,在镜子前面端详着自己,张嘴拧脸活动面部肌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这才走出卫生间。

  马丁这时已经打算好了,准备直截了当地问问王欢,但他从卫生间出来以后,却发现床上的王欢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马丁顿时感到有些扫兴,甚至有点懊恼,他很后悔,刚才为什么不直接说自己想说的话呢。马丁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床边站着,不甘心地扭过头去看了看旁边床上的王欢,然后关了灯躺到床上。但他难以入睡,身体疲倦却睡不着,他摸索着在黑暗中又点了一根烟抽着,他小声地试探着问了王欢一声,“你睡着了吗?”

  王欢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他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就在他准备灭了烟睡的时候,王欢却“嗯”了一声,这个延迟的轻到几乎是气若游丝的回答似乎是经过了思考才做出的。“嗯”是对“你睡着了吗”的回应,表示睡着了。

  一个睡着了的人发声回话说自己睡着了,一种可能是梦话,另一个可能是刚醒过来,第三种可能则是在即将睡着的时候隐约听到了问话,在梦与醒之间迟疑了一下然后回应了,但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让马丁感到扫兴。有没有第四种可能呢?她明明听到了他的问话,却就是不想立即回应?或者是那时候她正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许是她以不答做答,是在等待他的行动?马丁当时并没有想到这第四种可能性,扫兴的马丁说,“你睡吧。”

  王欢再一次地“嗯”了一声,这一声已经不仅仅是让马丁感到扫兴,而是让他突然生出了愤怒,一种不可理喻的莫名其妙的愤怒从他的身体里蹿了出来。随着这突然的愤怒一同蹿出来的还有一个奇怪而又疯狂的念头,他想强奸她。他在那一刻想到的词不是做爱,而是强奸!这太奇怪了。这样想着的时候,马丁的身体并没有冲动,他的身体没有表现出欲望,他的欲望只是内心里的一种疯狂的想法,就像一个写小说的人在平静的使用词语(而不是身体!)进行性描写。

  马丁猛吸了一口烟,转而又想,如果自己这样做了,算不算是强奸呢?在对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不经过调情就和前妻发生性关系,是勉强可以叫做做爱呢还是完全就是强奸?如果她做了强烈的反抗,那无疑应该算是强奸了,但是如果她的言语和身体都没有表示出反对而只是被动地接受了,应该不能归为强奸,而她并没有表示出愿望,也不能叫做做爱吧,那么这样发生的性关系算是什么呢?和前妻发生这样的事情与和别的女人发生关系,在法律上也许没什么不同,然而毕竟是前妻,总还是有些不一样吧……马丁由着自己的头脑胡思乱想,渐渐地感觉到刚才突然生出的愤怒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接替愤怒的是荒唐和无聊,而不是睡意。

  马丁在床头柜上的烟缸里摁灭了烟头,他一点睡意都没有。

  第一次和王欢在旅馆里过夜,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怪异之感,况且他现在并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前妻,就不仅怪异而且有些荒唐。而王欢刚才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脱衣服的情形,又不像是前妻而是像他们没有离婚之前的日常生活,就像他们作为夫妻的众多夜晚中的某一晚一样。她显然没把他当外人,但他们毕竟早就不是夫妻了,她没有丝毫耻感地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不是诱惑,如果不是恍惚,那么是什么呢?是一个离过两次婚的年过四十的女人在前夫面前示威吗?她的身体仍然凹凸有致曲线诱人,她的乳房依旧丰满结实,她对男人仍然有着强烈的吸引力,甚至比年轻女孩子更加迷人更有魅力,而她脱衣过程中视马丁如不存在的淡然与淡定又说明什么呢?她是在向马丁表明,离过两次婚的过了不惑之年的女人,内心已经足够强大了吗?马丁心里这么琢磨着,再一次地意识到自己真是无聊。王欢已经睡着了,自己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

  他转过脸看着微弱的光线下旁边床上的王欢,她侧卧的身体隐约的曲线起伏的样子有一种诱惑的力量,他听到她鼻息中轻微的呼吸声,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体的味道,那种曾令他迷醉的久违的体味,似乎正在唤起他,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的有了欲望,他不由自主地把手抚向自己的下半身……

旅馆这样的地方,最适合不带感情的男女约会,这样的约会不需要太多的交谈,这种约会的规定性已经先在的指向了身体,即使是有一些交谈也仅仅是做个铺垫以区别于赤裸裸的纯粹的性交易;这样的约会结束之后——也就是两个身体的交谈结束之后,不需要像夫妻或者情人那样继续缠绵在同一张床上,即便是有着抒不完的情的偷情的情人在此时也更想离开这个危险之地而不是继续腻在一起,在这个意义上,钟点房堪称是一种非常人性的设置;如果男女之间的约会主要是指向身体但却不能在完事后迅速离开,那就会变成一个漫长而又无趣的过程,两个没什么话题可聊的男女在做完爱之后继续呆在一起干什么呢?马丁想了想,除了蒙头睡觉和看电视,似乎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干。

  那是在和女编辑部主任吃完了酸辣鱼回旅馆的路上,他们一路哼唱着《蝴蝶泉边》走回城里,离旅馆不远的时候,马丁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旅馆钟点房,也许是路边的旅馆闪烁着的钟点房的广告诱发了他吧,不过这说明他当晚并没有喝醉,他能逻辑清晰地思维,他的脑子是清醒的。马丁实际上并不只是想到了钟点房里的约会,对接下来和女编辑部主任同居一室时可能发生的事情的想象,在他的思绪之中紧跟着钟点房这个词就开始了,他觉得他和她之间应该不会出现完事之后没有合适的话要说的尴尬场面。在头脑中他已经预设了发生关系的事情,但他们又不能在发生关系之后像那些开钟点房的人那样立即离开,他们得整夜同居一室,甚至也许不是一夜而是几夜,他们是同行,即便没有感情可谈起码还有同行间的工作内容可以展开,况且他们早先已经熟悉,绝对不会无话可说。马丁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脚下也轻快了许多,他甚至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充满了期待。

  不过,期待与想象毕竟和现实之间还隔着很厚的墙隔着很远的距离,这一对内心里被缘分二字诱导和暗示着的男女,尽管已经预先给自己下台阶找借口铺垫了几杯烈酒,但是当他们差不多是相扶相携着走到旅馆门口的时候,却都陡然清醒了起来。

  即将走进大堂的时候,他们本能地松开了对方,女编辑部主任甚至有些害羞地低着头,他们沉默着快步走向楼梯,仿佛害怕大堂里会有熟人看到他们在一起似的,这和在昆明的那晚,一群人咋咋呼呼地回到酒店完全不同,很显然,这次他们的心里都揣了一些说不出口的其实连自己也难明的心思。来到二楼,在马丁掏出钥匙开房间门的时候,女编辑部主任身体很无力地倚靠在门旁,他们小心翼翼地对视了一下,然后又都迅速躲开对方的目光,门开了之后,他们闪身进了房间。女编辑部主任走在后面,她回身关上门,顺便背靠在门上,“马主编,我怎么觉着头有些晕啊。”她没叫他马丁,刚才在饭馆里的时候,她还一直都称他马丁的,这时候却改叫马主编,这让马丁感到些许的诧异。马丁回身说,“可能是酒劲上来了,我扶你躺下吧。”她靠在床头,眼神幽幽地看着马丁,“真不好意思,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我酒量没这么差啊。”马丁这会儿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了,他从她的眼神里分明能够感觉到其中透露着她的柔情,但她的言语却说身体不舒服,马丁并不明白她当时内心里的矛盾,她其实是在跟自己较劲。也许,她再一次把喝多了酒这个理由先推出来,也正是一种暗示,我已经喝多了,你想如何就如何吧,如果发生了什么,那只能怪酒不怪我,这是她安慰自己让自己事后可以解脱的一种方式;当然说酒喝多了也有另一面的意思,马主编你不可以在这时候乘虚而入。马丁内心里胡乱猜测着,嘴里却说,“我给你泡杯浓茶解解酒。”

  男女之间发生身体关系,多多少少总是需要一点理由的,并不是机缘巧合同居一室就要发生关系,同居一室仅仅是一个条件,它制造了可能性,也在某种程度上会给人以心理暗示,会令人生出联想,联想或许很诱人,但要真的落实到行动上,还是得有个强有力的理由。

  马丁和他的异地同行女编辑部主任在大理的旅馆里的处境,就是缺乏理由,条件已经具备,暗示已经足够,但是却没有充分的理由。他们是同行,是老熟人,并且已婚,相对于陌生男女在路上的艳遇,需要更多的理由才行;艳遇只需要欲望甚至只需要对欲望的想象就够了,而他们是不可能像那些天亮说分手的男女那样不考虑事后的种种问题,这就注定了他们是纠结的,矛盾的,瞻前顾后的,同时又被内心里的期待和想像撩拨得欲罢不能。渴望,但不主动;期待,却又担心;酒本来是他们给自己预备好的理由,醉或者佯醉可以成为一个看似自然的契机,但他们似乎都还清醒着,清醒在这个即将开始的、并且是他们都有所期待的旅馆之夜里,制造了一个僵局,而这个僵局并没有形之于房间的现实,房间里的情形是平静的,常态的,松弛的,僵局并没有外化的现场,更多的是在各自内心里,如何破局是个难题,更难的是他们并不能百分百地确定对方心里是不是怀有和自己同样的想法。感受到对方的渴望是一回事,确认对方的真实想法又是另一回事,谁知道自己感觉到的对方所表现出来的渴望甚至之前间或的暧昧神情、言语和动作是玩笑还是真的?是适可而止地暧昧还是希望向着更深入的未知冒险?

  马丁当然知道自己的想法。确切地说应该是:马丁起初以为自己知道自己的想法。在大理古城再次看到女编辑部主任并且又要和她同居一室,就在她以打趣的口吻说“缘分啊”的时候,马丁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安排,他甚至认为那是命运在说话,错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在后面等你;至于错过的是什么,命运并不说破,马丁很自然地想到的就是男女之事,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总是躲不了的;但他为什么没有想到是别的什么呢?譬如有个彻夜长谈深入进行精神交流的机会让他和她成为知己,或者交流办刊经验分析期刊市场的过程中让他们有了携手合作共创一份事业的激情,为什么首先而且仅仅只想到了男女之事?马丁和她已经认识几年了,每年都会在不同的场合见几次面,他对这个很能干的同行以前并没有生出过身体欲望,并非不漂亮不性感而是从来没有往男女之事上去想,当然她也称不上很漂亮也算不上多么性感,他只是从来就没想过和她如何如何。但是这次他却立即就想到了男女之事上去了,而当他开始想这个事情,内心里就充满了期待,身体就有了隐隐的欲望。

  “小心烫着。”女编辑部主任侧身去端茶杯的时候,马丁体贴地提醒了一句。她并没有看他,只是在杯沿浅浅地舔了一下之后才抬眼,“真烫。”她的神情里露出受到照顾的孩子般的羞涩娇憨。这是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小手触了一下,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心动,让他不知如何是好。马丁到窗前的椅子坐下,屁股抵着椅子边缘,身体向后靠去,他把身体尽量放低,双腿伸直,这样他就差不多是半依半躺在椅子上了,这是一个舒服的姿势。马丁的视线几乎是贴着床面投向另一张床上的女编辑部主任,她侧躺着看着他,刚才那孩子般的表情渐渐消失,她目光迷离、面露温柔,对视的一瞬间,马丁恍然大悟似地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己是不是被那一声带有暗示性的“缘分啊”诱导了——或者说是被因此而生的想象挟持了绑架了呢?

  也许,两个人都是被那种想像挟持绑架的人质?

  如果都是,那倒也好办了。

马丁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的是久未见面的女编辑部主任。

  和前妻同住在一个旅馆房间里,邻床而卧,他梦到的不是身边的王欢却是遥远的女编辑部主任,他觉得这很荒唐,他觉得这很不应该,他甚至有些羞愧,于是就把自己羞醒了。

  醒过来之后,马丁还在延续梦里的思绪,他看了看睡在旁边床上的王欢,他觉得自己脸在发烧,他知道一定是羞愧让他的脸有些红了,如果不是在黑暗中,肯定会被人看到,他想,这简直太荒唐了。接着他就想到了自己临睡之前的举动,那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欲望,但是他的身体欲望并没有被唤起,恰恰相反,他完全陷入了一个泥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想象中头顶上有一只眼睛看到了一个荒唐的画面:在旅馆的房间里,他面对着旁边床上的前妻,却在自己的床上小心翼翼地偷偷自慰。他觉得这简直荒唐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于是刚刚产生的身体欲望一下子就消失了,他颓丧地望着旁边床上熟睡(或许是假寐)的王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果不是他想象了一只不存在的眼睛,他就不会看到自己的行为,他也不可能意识到这行为的荒唐之处。而人,也常常是自己处在荒唐的境地而不自知自识,就是因为少了那只意外的眼睛。人的第三只眼睛,就是用来自察自省的,甚至是用来自我监督的,有的人或许一生都不会用到自己的第三只眼睛,他们从心所欲地放任地活着;有的人则时时不忘自察,小心谨慎地活着;马丁并不是一个喜欢自我监督的人,但他却在这个时候很不合时宜地睁开了自己的第三只眼睛,于是把自己推到了荒唐的境地,让他对自我唤起这种原本就无聊的事情倍感无趣了。他收回自己的手,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侧躺着,而他的第三只眼这时又看到了他黑暗中一副凛然的样子,他慨叹了一声,又放下手臂,躺平了身体,努力让自己再次入梦。

  一个睡不着的人很努力地想要入睡,如果不是习惯性的失眠症患者,就一定是因为内心里惦记着什么,马丁很用心地把自己想了一下,他觉得他此时所惦记的事情就是入睡,他感到身体已经很疲乏了,他此刻最期待的事情就是让自己睡着。但似乎总是这样:你越是想要睡着,就越是无法入睡,马丁为此有些恼火,但这火却无处可发,睡不着当然只能怪自己,但这会儿总不能对自己发火吧,况且那也无济于事,没准儿还会更糟。后来他想到刚才做的梦,他觉得应该怪女编辑部主任,怪她无端地跑到自己的梦里来,而且是在他和自己的前妻同室而居的时候闯进梦里来,她这样做显然是别有用心,是故意让他内心里感到羞愧,让他不能安安生生地睡觉,马丁甚至在心里骂了一声“骚货!”他觉得只有这样骂一句他才感觉舒服一点,但是马丁很清楚,女编辑部主任并不是骚货。不过马丁又想到另外一层,她在现实生活中不是骚货,并不能说明她在梦里不是骚货,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现实是对本我的压抑,梦才是本我的释放,那么女编辑部主任在现实生活中不是骚货,而在梦里是个骚货,说明她本质上是个骚货,只是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确切地说是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她是个骚货;再进一步想,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被动地被现实压抑了,另一种是她主动地有意识地抑制了自己骚的一面。马丁这样想着,恍恍惚惚地,快要睡着了,但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逻辑错误,却又睡不着了,就像是一个打盹的人脑袋突然碰到了锐利的桌沿,一下子失去了睡意。马丁觉得这太荒唐了,自己怎么能怪罪女编辑部主任,又怎么能把自己的梦中所想强加于她呢。说女编辑部主任是骚货,完全是自己的臆想;她在现实中不是骚货,而在梦里是骚货,但那是在他自己的梦里,又不是在人家女编辑部主任本人的梦里,况且自己也不可能进入她的梦里,怎么可能知道她如何做梦在梦里又如何作为骚与不骚呢?这样想过之后,马丁感到有些羞愧。在马丁的梦里她变成了骚货,恰好说明马丁自己有所想有所欲,如果继续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分析,说明马丁自己有一种被压抑的欲望在现实中没有得到释放,才会到自己的梦里去寻求解决,无论他在梦里找到了谁,都是他在现实中曾经遇到过、经历过或者想像过的,梦总是有迹可寻的,梦是一个经过了复杂的多次编码的锁,但是无论多么复杂,总是会有一组或者一个系列密码可以打开,而马丁的梦实际上也并不复杂,他自己都可以轻易破解。

  破解了自己的梦之后,马丁让自己羞愧了一会儿,自责了一会儿,脑子空白了一会儿,继续努力地想要入睡,这次马丁似乎找到了一个途径。通常人们喜欢说,在哪里跌倒的在哪里爬起来,马丁觉得,睡觉也是如此,从哪里醒来的就应该可以从那个地方再次睡过去。马丁按照这个逻辑,回想着自己刚才醒来之前的梦,那会儿自己在梦中正在做什么呢?似乎是在北京亚运村的一个旅馆里,但是房间的布置又不像是旅馆,而是像一个客厅,也不完全是客厅,又有些像是酒店大堂,只有酒店的大堂才会有那么大那么长的沙发,马丁和女编辑部主任坐在沙发上……他记得他们在说杂志圈儿的事儿,意思是一会儿开会的时候,两个人要有默契,互相支持对方的观点,但是在一低头的时候,马丁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穿裤子,他立即拿手上的杂志挡在自己裆部,然后抬眼看看女编辑部主任,但他发现她并没有觉察他的尴尬处境,她仍然在说什么,而他看到她开得很低的V型领口那里,乳房在随着她说话时身体的晃动在颤动,他看到她的乳沟,有一瞬间他甚至看到一只乳房已经从领口露了出来,她意识到他的目光在他胸部逡巡,她耸耸肩抖抖衣服让乳房回到衣服里,她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害羞而是很妩媚地笑了一笑……

  就是在这个时候,马丁在梦里想到前妻就睡在旁边的床上,他觉得做这个梦很不应该于是就醒来了,现在他想从这个位置再回到梦里去。马丁想,在梦里的时候,接下来自己应该干什么呢?马丁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光着下半身坐在酒店的大堂里,应该找个机会穿上裤子或者回到房间里去,当然,首先应该观察一下大堂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在,或者他的裤子应该在自己的包里,但他不记得包在不在沙发旁边,也许是拉杆箱而不是包,马丁那时候出差喜欢拉杆箱而不是拎着包。马丁朝周围看了一下,他没有找到自己的拉杆箱,也没有看到别的人走动,而且他发现周围的环境并不是酒店大堂而是一个客厅,他觉得是女编辑部主任家的客厅,虽然他并没有去过她家但他还是这样认为,因为她脚上穿着拖鞋并且她的吊带裙的带子有一边已经掉在胳膊上了,这样一来掉了带子的这一边的胸就有一半露在了外面,一副呼之欲出的样子,马丁伸出胳膊去揽住她,把她拥进自己怀里,就在他想把她放倒在沙发上的时候,她一把推开了他,她看到了他裸露着下半身,她嘲笑他竟然不穿裤子,马丁有些羞愧,因为他感到自己勃起了,他再次揽过她想把她放倒在沙发上,她却牵着他向卧室走去。推开门进去,马丁发现并不是卧室而是旅馆的标间,两张床并排摆着,中间隔着一道缝,马丁把她推倒在床上,他想要她的身体,但却怎么都无法进入……

这是一个人人都难逃被骚扰的年代,有一个对孟浩然《春晓》恶作剧式的修改:春眠不觉晓,处处性骚扰……虽然恶俗,却很能说明这个年代的某些状况,旅馆在相当程度上正是这种状况的集中体现。一个男人独自入住旅馆,当他办完事情晚上回到旅馆不久,房间的电话很快就会响起来,“先生需要服务吗?”声音绵软温柔,提供的服务五花八门,而且充满诱惑;有时候一踏进房门,门缝下面塞进来的卡片会有一大堆,上面衣着暴露的女郎和电话也是一种诱惑,而摆在房间床头的安全套和旁边按摩洗浴的小广告牌,很默契的达成了某种暗示效果。一个人的旅馆就是不得安宁的被骚扰时刻,有时候执着的骚扰电话会持续到午夜;但如果是一男一女回到房间,就很少遇到电话骚扰,似乎每个旅客的行踪都被那全知全能的骚扰者定位了,只要走进旅馆,就都在她的监控之下。

  马丁和女编辑部主任回到旅馆房间以后,过了一段时间,电话打进来了。骚扰者可能是一时疏忽误判了房间里的情况,也可能是因为房间的登记信息就只有马丁一个男人,比较鲜见地把骚扰电话打进了一男一女同在的房间。这个骚扰电话来得太有暗示意味了,那时候马丁正半依半躺在椅子里胡思乱想,他在揣测女编辑部主任的心思。她是不是也被孤男寡女同居一室所引发的联想挟持绑架了呢?虽然从喝酒聊天一直到回到旅馆,她时不时释放出暧昧的信息,但他很难确定那是酒后无意还是心有所想,他觉得应该想办法弄明白她的心思。然而这对马丁来说,却是一个难题,总不能直接问她:你想跟我做爱吗?而他又不懂得如何曲折迂回,况且曲折的结果,就是得到一个顾左右而言它的暧昧回应,等于白问;马丁当然知道,男女之事本不是用说而是用来做的,用行动去试探最能见出效果,但是万一遭遇尴尬怎么办呢?尤其是马丁连自己是不是有想法都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似乎他一直在期待的是,如果她有想法,那么自己也可以有想法,如果对方没有,那自己大概也就不用想那么多了,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心理。马丁这样想的时候,竟然微微地笑了一下,不知是自嘲还是真的觉得自己可笑。就是在这个时候,电话铃骤然响起,在马丁听来,那声音大得像突然炸响的炮仗,差点把他从椅子上惊下来。

  房间的电话摆在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此刻与马丁隔着一张床的距离,与女编辑部主任的距离则在一抬手之间。突然的电话铃声惊得马丁身体摇晃了一下,然后本能地收身在椅子上坐好,靠在床上的女编辑部主任也被小惊了一下,她侧身看看电话,又看看马丁,马丁说,你接吧。她拿起听筒放在耳边,但是并没有说话,电话里传来很嗲的女声:“先生你好,需要按摩服务吗?”女编辑部主任看着马丁,仍然没有说话,“先生在听吗?我们这里的小姐技术很好的,先生是喜欢哪种呢?”女编辑部主任相信马丁也听到了,她朝马丁吐吐舌头,然后挂了电话。

  这个突然的电话,完全打乱了他们二人之间暧昧莫名的酒后状态,或者说彻底打断了他们的情绪。暧昧常常并不全然是一种状态,更多的只是一种情绪,情绪存在于各人的身体里内心里神经里,暧昧的情绪是个人化的一种向度不明的感觉,而暧昧的状态却是在男女之间形成的某种纠缠、萦绕、波动着的气氛;暧昧情绪是一个人的事情,暧昧气氛却是两个人的默契;暧昧的气氛会引导情绪,暧昧的情绪也能助推气氛。马丁与女编辑部主任之间,因为“缘分哪”这个事先的语言暗示和酒精的搅动,暧昧的气氛正在缓慢升腾,马丁的情绪也在不断地聚集(女编辑部主任可能也是一样),如果没有这个突然的电话,暧昧的情绪和暧昧的气氛互相传递感染,或许会点燃他们身体里的大火……,但是这个电话来得太突然了,就像一个不打招呼的闯入者,并且进来就喊:“你们都别装了,我知道你们俩想干什么!”他们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被拆穿了,他们觉得自己就是那电话里暗示的想要干什么又不明说的那种人。他们当然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人,他们也不会去做电话里暗示的那种事情,所以他们不能让这个事情成为事实,不能让那个自以为是的暗示者成功。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好像是在互相确认什么,然后几乎是同时问对方,“要不要开电视?”如果说这是个默契,不如说更像是共谋,用电视暂时岔开内心里的尴尬,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然而,旅馆房间里的电视又有什么好看的呢,尤其是两个根本无心看电视的男女,无论电视里演的是什么,对他们来说都是没有意思的,但此刻旅馆里的这两个男女,却都很努力地想要表现出对电视的兴趣,就好像他们是第一次看到电视这个好玩的玩意儿。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很久都没有看过电视了,但现在他们并不是出于好奇和新鲜,而是在表演看电视这件事情,就像在表演专业的考试现场面对考官那样卖力地表演一个叫《看电视》小品,但是由于用力过猛,表演的痕迹太重,明显让对方感到虚假了。那是一部啰哩啰嗦婆婆妈妈家长里短的家庭剧,他们猜测了一会儿人物关系,推敲了一下对话中的语病,后来终于还是女编辑部主任忍受不了了,她说这种戏还不如《动物世界》好看呢,换个台吧。似乎是有神助一般,换到下一个台时,传来了赵大叔熟悉的声音,“求偶的季节到了,丛林里的哺乳动物们来到溪边湖畔湿润温暖的开阔地带,雄性动物围绕着雌性同类,发出低沉的声音……”似乎他们已经陷入了一个魔沼,总是摆脱不了性的暗示与骚扰,一男一女在旅馆里同看进入交配季节的动物们的性爱影片,本就是一件既暧昧又尴尬的事情,对于想要通过看电视摆脱掉暧昧气氛的马丁和女编辑部主任,这几乎是一种折磨了。这难道是在暗示,他们如果在这个夜晚发生关系,那就表明他们是动物?是禽兽!马丁甚至在头脑加强了一下语气。他觉得,无论如何,今夜都不能和女编辑部主任发生关系,他警告自己,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对她的身体抱有什么暧昧的想法了,不能因为在旅馆这样的地方和一个女人同居一室就可以随便发生关系,尤其不能因为环境的暗示就要被想像所诱惑绑架而发生关系,如果彼此本来并没有对对方的身体有渴望,又何必在想像的绑架下去做尝试呢,也许那并不会有一个好结果。马丁这样想的时候,内心里已经决定了,他在她的目光里绕过床尾晃过电视去到卫生间洗漱。他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女编辑部主任已经蒙头睡去,他觉得她大概和自己有同样的想法,但他躺到自己的床上的时候,并没有立即睡去,他听着女编辑部主任的轻微的鼻息,悻悻地闭上眼睛,努力入睡。

十一

在早晨醒来之前的梦里,马丁一直在飞,他在天空游泳,双臂划动,双腿蹬开,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在天空中以游泳的姿势飞翔,时而跃上树稍,时而贴地滑行,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前面的汽车,他知道汽车里坐着王欢。汽车行驶在拥挤的街道上时,他高高地飞在行道树的上面,透过叶隙观察车的行驶。车在街道上走得太慢,以至于他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扶着树梢歇息片刻,等汽车移动一段,再赶到它前面的上空;而当汽车来到空无一人的马路上狂奔起来,他就畅快地飞起来,如同装了巨大的翅膀,从汽车的上空一掠而过,然后再优雅地划一个大弧飞回来……但是好景不长,汽车再次加速以后,他却怎么也追不上了,眼看着汽车消失在公路拐弯的地方。他非常焦急,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划动胳膊都无济于事,既不能再往前飞,也无法让身体在空中停住,他感到身体快速在向下掉落,似乎是落向一个无底的天坑,也许是一个死火山黑暗的洞口,他觉得自己这次掉下去肯定小命不保,他拚命挣扎着挥动双臂,同时快速蹬踏双脚,就像在水里游泳时踩水那样,但仍然无力挽回身体的下落,他感到绝望了。他想,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于是紧闭双眼,任凭身体在黑暗中往下掉……那时候他还在想,也许是在梦中呢,不会真的掉进无底洞的。他这样想过之后,果然应验了,他并没有落入无底深渊,而是重重地落在一张床上……

  马丁其实是落在了梦里的一张床上,他并没有醒来,他仍然在梦中,他只是从梦中的一个梦里来到了另一个梦里。在这个连环梦里,马丁现在是在一家旅馆的床上,他看出来这是旅馆的标准间,他的床旁边还有另一张床,而且那张床上睡着的是一个女人。她裸露着的性感的背部朝着他,他看到她腰部的凹陷、圆滚滚的臀部、丰满的腿和膝弯……他看着她,有些不能自持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下床,爬到旁边的床上,从后面搂住她……在醒来之前的梦里,他很强烈地想要进入那个女人的身体,但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打不开她夹紧的双腿……他没有继续坚持,那时候他在心里还跟自己说了一句:强扭的瓜不甜。他放开了她,但是当他想要从她脖子下面抽出自己的胳膊的时候,却遇到了困难,他很用力地扭动自己的胳膊,然后就醒了,他发现王欢在自己的怀里。

  他以为仍然是在梦中,他转动了一下眼睛,摸摸王欢露着的肩,他很确定地告诉自己,这绝对不是在梦中。但是马丁仍然有些懵懂,自己怎么会跑到王欢的床上?难道是梦游了吗?但他并没有梦游的毛病,也许是身体的欲望驱使下的下意识行为?或者是夜里去卫生间之后上错了床?马丁有点不能原谅自己的荒唐。无论是因为身体饥渴,还是潜意识里把前妻不当外人,他都感到有些愧疚。他下意识地收回搭在她身上的手臂,把脸转向窗户,他这才发现,自己现在正躺在入睡前就躺着的靠近窗户的床上,自己并没有跑到王欢的床上,那么,是王欢跑到了自己的床上?她跑到了我的床上!!!这个意外让马丁小小地吃了一惊。

  王欢并没有醒来,或者她假装没有醒来;马丁醒来了,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醒了。马丁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帘侧缝透出些许亮色的窗户,然后又掐掐自己腮帮子,疼痛感是有的,但他曾经在梦里也掐过自己,也是有疼痛感的,对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了,他仍然心存疑虑,不敢十分肯定。于是他侧转身去看里面那张床,王欢晚上入睡的那张床果然是空的,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说明她不在那张床上,也不能证明自己不是在梦中啊。马丁此时确实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梦与非梦的界线到底在哪里呢,他陷入了不能自证的焦虑之中,就像一个住进精神病院的人不能自证自己是正常人一样,马丁为不能自证自己是否已经醒来感到痛苦不堪。他想,应该去上个卫生间,应该打个手机看能不能按对号码能不能打通,或者应该把王欢叫醒……然而,转念一想,他又觉得那也不能证明什么,因为人在梦里也可以上卫生间也能尿得出来,在梦里也可以打电话虽然有时候总按不对号码,在梦里也可以把梦中的另一个人叫醒,似乎这样做也真的证明不了什么。如此说来,人间也不过是一场大梦,睡过去和醒过来,真的也难以分辨得清。

  马丁这样想的时候,内心里感到一阵阵恐怖,他想到了一个经常使用却从没有认真思考过的词:醉生梦死!无论醒来还是睡去,都不过是梦与梦的穿越与连接,所谓梦里梦外,无非是俄罗斯套娃或者中国套盒式的梦梦相套的无穷梦罢了,处身于一张梦的极限名信片里,无所谓梦里,也无所谓梦外。他有一种陷入泥潭拔不出来的感觉,连身体都感到异常疲惫,他捏捏拳头扭扭胳膊,关节发出咯吧咯吧的的响声,而他的身体竟然也蠢蠢欲动地慢慢勃起了。这时候马丁突然有了一个想要在这荒诞之思中放任的念头,既然不知梦里梦外,又何必在意是梦还是醒呢。

  马丁从后面拥住王欢侧卧着的身体,他看不到王欢的身体,他甚至是闭着眼睛在动作的,但他的眼睛里满是刚才梦中看到的女人裸露的后背……他抚摸着王欢的身体,他试图脱掉她的内衣,但是并没有成功……也许王欢早就感觉到了他的进攻,她给了他拥抱和爱抚的时间,但是现在暂时还不想给他更深入的机会。王欢用抗拒的姿态阻挡了他,然后突然开口问了一句,“天亮了吗?”

  这一声突然的问话,一下子把马丁从不知梦与非梦的迷离恍惚中叫醒了,他慌不择言地把“好像亮了”说成了“好像醒了。”王欢扑嗤笑了一声,她说“天醒了?你还真是诗心未改啊。”

  王欢的话让马丁突然感觉到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在这个意外的美好的早晨,他很想有一个已经久违的美妙的身体体验。他不用语言而是用动作回答她,他吻了她的额头和脸颊,然后又去吻她的唇,而在他的手想要继续深入下去的时候,她抓住了他的手。王欢说,她不想在旅馆里做这样的事情,像偷情的,她感觉不好,但是马丁的身体似乎仍然不肯善罢甘休……

十二

夜里两点钟的时候,警察出其不意地对度假村采取了行动。

  这次扫黄行动组织得非常严密,一向与各方权力人物包括警方关系不一般的会所老板,以及当天在会所里玩得这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事先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当天在会所里过夜的那些人一个都没有漏掉,个别男女甚至是赤裸着身体被拿了个正着,所有的现场都录了像作为证据,现场不做任何讯问和笔录,一律带上警车拉回局里问话。

  按说,这都是些有钱有权有势的人物,不应该也不大可能被陷入到这样低级的尴尬事件当中,如果不应该不可能的事情它真的发生了,那肯定是被设计的,其中某人肯定是被盯上了。在商场、官场、职场这些和利益紧密纠缠的地方,没有敌人是不可能的,不被盯防是不可能的,被人挖坑埋雷设埋伏也在情理之中,在这些充满了风险的高危地带,似乎没有几个人是轻松自在心无挂碍的,即便睡着了也得睁着一只眼睛。然而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万全周到,有了百密一疏,就可能在防不胜防处突然失蹄。

  夜里两点的这次突击夜查度假村,目标是谁,最终也没有人知道,只是在人被带回警局之后不久,一些人物陆陆续续地被不同渠道伸来的神秘之手“捞”出去了。可以肯定的是,一些隐秘的交战已经不动声色地开始,是商场、职场还是官场,这些被捞出来的人物在离开警局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内心里排查着可能的敌人。

  夜里两点在离会所不远的小镇旅馆里,王欢已经入睡,马丁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做梦。虽然只相距不足一公里,但警察并没有到镇子里来,警察显然是有计划有目标地专门针对度假村采取的行动。马丁事后想到,如果警察夜里来到了旅馆里,他将怎样面对?他是说二人是夫妻还是说是朋友更好?说是夫妻,警察要他和王欢出示婚姻证明怎么办呢?说是朋友,却跑到远离市区的镇子开房,说好一点是偷情,但警察肯定不会听这样的解释,又将如何证明自己不是卖淫嫖娼?说是前夫前妻,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在旅馆里过夜算不算一个案件?如果他们不只是在旅馆过夜而且在旅馆做爱并且遭遇警察夜查,算不算非法?他们将如何向警察解释他们的感情状态?法律原则是不管感情的事情的,感情是软的,法律是硬的,当柔软的感情碰到铁硬的法律的时候,谁来理清其中的隐衷?马丁在头脑中设想了这个可怕的局面,但他自己无法理清,他只能庆幸自己和王欢当时离开了会所,庆幸警察没有到镇子里夜查。

  在小镇旅馆里醒来的这个早晨,在接到章鱼的电话之前,马丁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他所感觉到的美好当然来自王欢,更具体的说因为早晨醒来的时候王欢是在他的床上,在他的怀里,这是个很大的意外,他很清楚地知道王欢绝对不是因为梦游来到了他的床上,王欢在他还在做梦的时候,主动过来躺他的身边,说明王欢是想他的。至于仅仅是王欢的身体在这个旅馆之夜里想他了,还是王欢内心里一直没有忘记他,马丁暂时还没有心思去分辨。马丁感觉到这个早晨的美好,这种美好对他来说是一种前所未有过的体验,来得突然而又意外,这让他再次想到第一次看见王欢时的情形。那时是强烈的心动和眼睛里燃烧的渴望,王欢就像一束强烈的光闪动着,让旁边的人都变成了暗淡的影子。那时的渴望是带着羞怯与忐忑的,而此时的渴望,竟有一种让他感觉突然找到了可以放肆和任性和感觉,一开始还有些失而复得的幸运感,然后就被他熟悉的王欢的气息笼罩了,恍惚中他觉得其实并不是失而复得,而只是夫妻间的一次小别而已。

  小别胜新婚。马丁脑子里蹦出这个词的时候,就像一个在初夜里拥着新娘的急不可耐又毛手毛脚的小伙子,以至于让王欢感到有些好笑,但她仍然宽厚地迎合了他,给他更多的时间拥抱,给他广阔的天地抚摸,却迂回地抵挡着他的进攻,他以为她只是在用反复周旋的方式调动他的渐渐高涨的激情,他更加投入地去吻她的身体,但是王欢阻止了他。王欢说她不想在旅馆做,然而已经机器轰鸣地冲过了起跑线上的格子旗的马丁,根本不能也不想刹车,他没有理会王欢的话,继续在自己的跑道上狂奔……就在王欢几乎要放弃阻挡的时候,马丁的电话响起来了。

  突然响起来的电话铃声,在这时候是一种刺激性介入,强行施放的干扰,就像空中突然扫过来的一根棍子折断了风中的芦苇一般中断了马丁亢奋的激情。王欢说,去看看是谁的电话,然后趁机穿上了衣服。马丁很不情愿地下床,他移步过去看放在窗户下面茶几上的手机。原本已经停止的铃声,此时再一次响起,已经显现打电话的人有多么急切。

  马丁的这个美好早晨就这样被章鱼的电话给搅乱了。章鱼说需要他帮个忙,章鱼让他务必带五千块现金到郊区公安局去交罚款并签字接他出来。马丁问他到底是什么事情,章鱼说你别问了,快点过来,到了你就知道了。马丁有些不明白,他心想,章鱼昨晚是在会所里过夜的吗?难道会所也会被夜查?他这样想的时候,就有些庆幸,幸亏我和王欢没有在会所里过夜。

  王欢已经大致听明白了电话的内容,她看看马丁,“这种人,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那我也得帮他这个忙吧。”马丁说。

  王欢把目光落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半真半假地轻声说道,“我们现在还是先回家吧。”

  “好,我们回家。让那家伙先在里面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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