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醒来,白韵梅照旧在床上磨蹭了会儿,想起自己方才做过的梦,禁不住哑然失笑。梦里她变成了一只小花狗,被几个男人吵吵嚷嚷地牵着,其中身材高挑匀称的那个人长了一脑袋的灰白头发,白韵梅一眼就认出了他,她在梦里迫不及待地喊:死鬼!他们不拿我当人,你也拿我不当人呀……这么着一折腾,白韵梅就把自己给折腾醒了。白韵梅拿一只手够过床头柜上的那只白瓷口杯,水还半温着,含在嘴里面略微有一点点咸。她心下里念叨,这个该死的阿宋,告诉过她只须放两粒长芦二盐的,她一定又是拿三根手指头到盐罐里去捏了,那哪里会有准儿!白韵梅半窝起身子,含了盐水在嘴里咕嘟了那么两下,再伸直了脖子把嘴里的水吐到了床头下高脚景泰蓝的盂子里。白韵梅的脖颈细长、圆润,有一种象牙般质地,跟她床对面五斗橱上摆放的一尊景德镇民窑瓷器颇为神似。白韵梅就势手把着床沿朝地上瞅了瞅,她便一眼瞅见了那双绣着美人头的绣花鞋正朝着她开口笑呢。这让白韵梅也咧开嘴笑了起来,这一笑不打紧,把她的一双白皙的小脚丫也给笑得痒痒的。她骗腿把两条大腿耷拉到床帮下沿,用右脚的大脚趾勾了鞋过来,在那里上下的来回晃悠着,如同鸡啄米一般,于是想起了昨个儿晚上的事情,想起来那个一脑袋灰白头发的男人,脸渐渐地就红成了一片,如是一幅正在一点点洇开的水彩画。绣有西洋美人头的拖鞋是高高瘦瘦的何汉卿从上海捎过来的,并且是专门捎来给她的。才多半年不过的光景,何汉卿原本一头的黑发竟有相当一部分失了节,纷纷由乌亮油黑过渡到了灰白,三十几岁的人冷不丁一瞧竟像极了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好在何汉卿人生得高挑匀称、不胖不瘦,是个标准的衣裳架子,一身藏蓝色大脖领西装套在他身上,倒透出几成男人的成熟与稳重来,很像租界没被收回前从上海天津那些幢千奇百怪的洋楼里进进出出的为洋人做事情的华人买办。
昨晚上在惠安饭店吃螃蟹的时候,何汉卿悄悄把一包东西塞到了阿宋手里,还小心叮嘱阿宋千万不要声张,等人都散尽了再与白韵梅讲。同时塞给阿宋的还有两张兑换票,是三合成包子铺的肉包子票。何汉卿对阿宋讲,肉包子票你一定要小心收好了才是,周遭的战局乱成了一锅粥,天津人说话的工夫就要吃不上肉了,到时候有你们念叨我好的时候。
晚上,阿宋把这包东西交与白韵梅手上的时候,自己却还在一旁嚼着舌头,说什么这个何先生原本就是一个小气鬼,人家讲上海男人的心眼儿比针眼儿还细,真是一点儿都没冤枉了他们。送小姐东西不说送金送银的,却拿了一双绣花拖鞋就打发掉了。说起来何先生这两年也没少吃小姐您为他做的菜,拿两张肉包子票出来还不是理当应分的,非搞得如此神神秘秘,说来比人家李处长可是不如。人家李处长拉着我去给你买珠宝,到临了儿还赏了我一只这么大的青玉镯子,说着话,阿宋便扬起左胳膊来,把衣袖褪到了胳膊肘以上,露出来一大截儿雪白滚圆的胳膊,那上面的青玉手镯在电灯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夺目耀眼。
白韵梅这厢瞅见了镯子,打了一下愣怔,像是冷不丁想起来什么似的,稍顷,才恹恹道,你个傻丫头哪里会懂,今儿个这一桌螃蟹花的金元券少说也能折30块大洋了,再说这种款式的拖鞋也是专门做给阔太太穿的,每双鞋的右脚鞋窠子里都绣着编号呢,考究得很,只有上海的永安百货里才有得卖。前一时我听电匣子里面讲过的,卖得好贵呦!这家伙也真是的,不送人家别的,只给人家买绣花鞋,他就这么喜欢我的脚啊!说完这几句话,白韵梅的脸又开始发烫了。
阿宋说,是呀是呀,几个螃蟹就要30块大洋啊!当初我听我娘讲,我老家那边稻地里都是这张牙舞爪的玩意儿,下田的时候,这玩意儿就往人的脚面上爬,能把人的脚面划出好多条血道道来呢!谁要是想吃它了就弯腰寻几只个头大的用草绳子拴在一起提回家,想不到如今却变得这般金贵。要30块大洋啊,好家伙!阿宋把话说过后却又吐了吐舌头,回身倒吸了口凉气,然后一个人闷闷地下了楼,坐在外屋的方角凳子上,一个人发愣,倒像是被人拍了花。
二
昨晚上挺热闹的,来了不少人,大家都是冲着惠安饭店三楼的“大帅厅”名号来的。所谓的“大帅厅”,其实原本也就是一个可以横放两张12人桌子外加几只沙发的雅间而已,因为黎元洪曹锟段祺瑞张作霖孙传芳外加吉鸿昌等一干领兵打打杀杀的角色都在这间屋子里喝过酒用过饭,所以人们便叫了它“大帅厅”。当然,在这里请客吃饭,原本也不会是敷衍潦草的场面。前方战局不稳,肯拿钱拿工夫出来请客陪客的人原本就跟海河里面的银鱼差不多,实在讲已经落不下几尾了。更不消说是要请大家吃阳澄湖大闸蟹了,这足以令老饕们所剩无多的自尊心于顷刻间土崩瓦解。徐州那边的战事打得稀里糊涂,光这几天天津街面上的说法就不下几十种。但多数的传闻都是于国军不利的。弄得对时事原本并不十分感兴趣的白韵梅也四下里找报纸来瞧,还跑去向李重庆打问。李重庆打趣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是给共产党当了细作不成。白韵梅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她把小嘴一噘,和李重庆闹了别扭不说,见了面也是一副摔摔打打的模样,说话的时候更是夹枪带棒,老说自己是女共党,李处长还是躲她远一点儿为好。
倒是李重庆这厢比较会做事儿,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盒美国香水,盒子里面装了三只印有洋文的细脖瘪肚儿的磨砂玻璃瓶,分日用、夜用还有休闲用三种类型,是美国鬼子专门为美国陆军里面的女兵配制的。香水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不难闻,却是比较诡异,嗅起来容易上瘾,这让喜欢尝鲜儿的白韵梅高兴了好一阵子,她还逼着李重庆帮她踅摸一套美军女兵的军服来穿。李重庆用食指刮了白韵梅小巧坚挺的鼻梁子道,你就知道穿在身上新鲜、拉风,可那玩意儿穿出去了是要叫人追着打的,你还不知道吧,美国佬不喜欢咱们的蒋委员长,他们私下里和北边的苏俄钩打连环,把咱国军给卖了,连提供给我们的情报都是假的比真的还他妈的多,要不徐蚌那边会打得那么乱!
昨晚上李重庆也到了,屁股后面还尾随个胖子来,弄得何汉卿的脸色比较不好看。
何汉卿这一番请客,本打算邀本地的几家和他在业务上有往来的军衣局的老相识,再有就是在天津和他私下里玩得好的朋友。他是外乡人,在天津玩得好的朋友本就有数的那么几位,自是都叫了过来。何汉卿不光是人长得高高大大,而且皮肤红中泛黑,身材匀称高挑,昂首挺胸走在街面上,属于很扎眼的那一类男人,感觉上不大像是一个南方人。不过,熟悉他的人知道,除了狡黠以外,他身上还有一股子南方人特有的拧劲儿,轻易不低头,也不认输。前方的仗越是打得欢实,他反倒越是觉着自己的机会来了。一听说打仗,别人都愁眉苦脸就像是家里边死了人,他却看上去比尚武的军人还要来劲儿。他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别看时局不稳,可越是这种时候赚钱的机会可不要太多呦!既然连阿猫阿狗都发了财,阿拉怎样就不行!”
一桌人,12位;一桌酒外带24只螃蟹,团脐尖脐各半,何汉卿想得十分周全。李重庆不光算何汉卿的朋友,他们也属于生意场上的熟人,只是,朋友也好熟人也罢,自己来就来吧,却还带个陌生人来,这不仅让何汉卿措手不及,而且也多少影响到了饭局原本的气氛。毕竟只有李重庆带来的胖子和大伙儿不熟。侍应生又是加座椅又是挪碗筷的,叮啷哐啷一时弄得挺乱。
李重庆晃着脑袋瓜一副大咧咧万事一概无所谓的样子,他身上披了件墨绿色的将校呢军大衣,里面却只穿了件草黄色的军单衣,没扎武装带也没配枪,只在接近上衣下摆的地方潦草地系了一个纽扣。李重庆的做派也令何汉卿很不高兴,好在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差不多都是军衣局的掌柜,他们这辈子最熟悉不过的就要算军人了,他们对一身戎装的李重庆显然怀着天生的好感,于是乎脸上也就做出不少讨好的神色来,那样子倒像是面对着他们一位共同的亲人。
何汉卿和李重庆在生意场上打交道,从来都是现金交易,属于一把一结两不亏欠的那种,却没料到因了白韵梅的缘故二人又往前更进了一步,成了“同情兄”。有意思的是,他们在白韵梅那里虽说相互间抬杠泛酸,也相互间都不讲对方的半句好话,但在大方向上却基本上能够保持一致。虽未必做得到精诚团结,但求同存异总还是没问题的。非但没有问题,两个人做朋友也做得像模像样,反正在不明内情的外人眼里丝毫也瞧不出他们因了一个女人而产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嫌隙与不快。
三
李重庆原本在北平华北剿总机关里面做参谋。虽说宰相门里七品官,其实只是讲出来好听而已,原本连个勤务兵都支应不动。于是李重庆一咬牙,就把家里能拿出来的钱都兑换成了金条去找关系疏通门路,总算谋得了一个外派的机会。外派天津显然比外派到新保安张家口宣化那些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要好得多,说是美差也不为过。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天津往来北平十分便利,从天津老龙头火车站到北平西直门火车站火车跑起来才要三个多小时的时间,这令家在北平的李重庆十分满意。虽说李重庆被派到天津任新编保安第一旅参谋长兼军需处处长,算得上是高就,但新编保安第一旅一年半之前才据战事需要仓促拉起来,还没有真枪实弹的与共军接过火。全旅七八千条人枪,配备有5辆装甲车、15门大炮和50门迫击炮,直接隶属于天津警备司令部调遣。说起来倒还算神气,但却不属于中央系。同样是驻防天津的国军部队,新编保安第一旅的官兵穿在身上的军装就跟62军86军的弟兄们不一样,颜色呀布料呀款式呀都不同,就像不是一个娘生出来的,于是腰杆子挺的普遍也就算不上很直。
何汉卿系一介布衣草民不假,可草民和草民之间也是大有区别的,有时候甚至称得上是天壤之别。何汉卿这介布衣草民无疑算是十分有来头的那一种。换句话讲,把何汉卿这样的人混同于草民之列,颇有点儿像是把一条曾经在大江大河里劈过波斩过浪的大鱼投进到杂鱼丛生的小沟小汊里,大鱼最后不饿死也得憋屈死。倒是何汉卿自己对此无所谓,他说:“我原本就是草民一个嘛,一个开馄饨汤包店的小生意人,不是草民难不成还算是达官显贵不成!”
何汉卿早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便与当时蓝衣社的人玩得好,相互之间称兄道弟,聊天喝酒也是常事儿,说过从甚密并不为过。淞沪抗战之后不久,何汉卿便利用自家在上海城隍庙附近经营的一间馄饨汤包店给重庆方面做联络站,算是军统安插在上海滩上的“堡垒户”之一。何汉卿不负责暗杀爆炸一类事情,他的馄饨汤包店起到的只是“信箱”和“临时客栈”的作用,为潜伏人员和重庆方面往来上海的同志做传递情报和休整打尖之用。说起来,何汉卿为重庆方面做事情,民族大义的考量肯定是有,不过,他指定也不是可以单单为了民族为了主义就能够舍生取义的那种人,主要的还是他抹不开哥们儿情面,谁让上海沦陷前他跟人家好得盖一床铺盖呢?何汉卿后来对白韵梅说,自己一定是上辈子做了好事,老天爷报答他所以才没叫日本人把他逮去,否则的话难说就不变节。“听说过极司菲尔路76号吧?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地方,被带进去的人就没有能站着出来的。”何汉卿讲:“那几年我可真是度日如年啊!天天盼着国军打回来,美国佬要是再晚两年在日本丢原子弹,我就得跳黄浦江了……”反正说来说去的意思无非是他何汉卿运气好,是他的店守着城隍庙风水好,是城隍庙里的城隍他老人家在暗中护佑着他呢!
光复那一年,何汉卿拿了军统给他的一笔款子改行在上海做起了军装被服的生意。何汉卿与汤恩伯手下的军需官混得比较好,靠一次拿走汤兵团一个机械化旅的军装被服起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却没料到天有不测风云,他的生意才赶上不到两年的好光景,就遇上了麻烦。不仅是上海,就连宁杭方面国军的军装被服都让国防部统一给拿去了,说是要搞招投标,但实际上一概都交由了孔家麾下的几家专业被服厂制作。于是何汉卿刚刚凸起来的肚皮迅即便又瘪了回去,他的踌躇满志与万念俱灰撞了个满怀,颇像是两个仇家,相互间不共戴天且分外眼红。好在上海人的脑筋素来就比外乡人活络,都是抛了亮光膏擦了润滑油的,既然南方的水路已经走不通,何汉卿就想为何不到北方去寻一条旱路走一走呢?北方明摆着就是一块肥肉嘛!甭管是傅作义还是阎锡山,从外表瞧上去就像是两个地主老财,应该都属于人傻钱多的主儿。有了这一想法,何汉卿就挖空了心思去找门路。上海军界的朋友还算够意思,给何汉卿介绍了平津这边的一些关系,为他省了不少劲儿。唯一令何汉卿感到郁闷的是,北方军人的军装被服做起来普遍都缺少技术含量,感觉上完全就是在浪费布料跟棉线。就比方说这天津卫吧,属于傅作义的防区,天津也曾经是九个国家的租界地,洋味儿按说比上海一点儿都不差,可就因为是傅作义的防区,傅作义手底下全都是西北军的老底子,多数部队的着装都土得掉渣。在何汉卿看来,人和衣裳瞧着都窝窝囊囊的傅作义其实更适合的身份是做一个生肉铺的掌柜,自以为精明算计,却完全胸无大志,既不能与共军决一死战且战而胜之,又没有率军南下壮士断臂的魄力与勇气,就这么不死不活的与共军耗着,早晚会成瓮中之鳖。但按照何汉卿的估计,平津虽说终将不保,对于易手的时间嘛,他倒还是比较乐观的。何汉卿觉得傅作义和陈长捷至少能够与共军再周旋对峙一至两年左右,且不说傅、陈二人手里加起来还有五六十万以逸待劳的国军,而且共产党就根本没有占取大城市的经验。毕竟与北平、天津相比,关外的长春、沈阳要小得多,更不消说共军之所以能够顺利地占领长春跟沈阳,还不是因为得到了苏俄明里暗里的帮助!
两年前何汉卿才到天津的时候,他是在天津这边接单,由上海那边的工厂加工成衣后,再由津浦路上的火车往来运输。后来眼见情势不妙,津浦路蚌埠段几次易手,别说是军装被服了,人都险些过不来,于是他干脆就做起了“二道贩子”的营生。所谓“二道贩子”,也就是他利用关系接单后再转手给天津当地的被服社,赚的钱比从前虽说少了一大截儿,倒还算省心省力,况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何汉卿乐意留在天津,一方面是由于他在这里的生意让他多少还有点钱赚,再有一方面就是因为白韵梅这女人了。相比而言,白韵梅所占的比重恐怕还要更大一点儿。何汉卿就讲过,要说赚钱嘛,这边搞掂的几个铜板还未必赶得上阿拉在城隍庙开馄饨汤包店搞掂的,可谁叫这边有白姑娘呢!
何汉卿喜欢白韵梅,固然主要是缘于男人对女人的那一份喜欢,但舍不得白韵梅为他烧的菜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白韵梅有时候甚至觉得后者很可能是何汉卿喜欢她的唯一理由,这令她烧菜的时候每每都会冒出一些伤感的念头来,嘴里禁不住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唉,这些没心肝的男人呀……”
何汉卿生就了一张馋嘴,还是在上海的时候,城隍庙附近的上海小菜他便都吃腻了,什么雪里蕻烧蚕豆酥、白斩咸鸡、阉笃鲜、响油鳝糊之类,嚼在他嘴里已然感觉味同嚼蜡,于是,他自己总结出来的经验便是:再好吃的东西也架不住从小吃到老,更何况那也未必是真算得上好吃的东西。既然是吃腻了城隍庙附近的馆子和摊上的饭菜,何汉卿闲来无事就往闸北那边跑,闸北彭浦一带尽是一些小里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火车站比较近的缘故,里弄内外尽是些北方风味的小馆子,鲁菜、京菜之外甚至还有东北、山西风味的蒸菜和面食,想来该都是刻意迎合北方客人口味的吧。何汉卿就一家一家挨门挨户地吃,一来二去的,何汉卿竟一点点喜欢上了口味偏重的北方菜。而天津这边嘛,中餐原本就是以鲁菜为主,苏闽、淮扬、粤广风味也兼而有之,西洋菜则有法国、英国、俄罗斯几大流派,想吃什么有什么,总的来说挺合何汉卿口味的。
白韵梅就烧得一手好看更好吃的鲁菜。
白韵梅拿手的主要是鲁菜中“东三府”的风味。所谓“东三府”,是指胶东半岛上的登州、莱州、青州三个地方,其饭菜与济南那边的口味具有很大差异,“东三府”厨子所做出的海味尤其地道。比方说白韵梅做的油爆双脆、高丽虾仁、山东海参就算是“东三府”海味里面的杂菜,吃过的人都说比天津登瀛楼的金牌大厨王梅师傅烧出来的还要纯正。而白韵梅在原有基础上更有创新,比方说面拖紫蟹里的紫蟹一定是得从三岔河口捞上来的汤圆大小的圆脐蟹,个个满黄,面浆里不仅有鹌鹑蛋液还掺了一定比例的绿豆粉;而清炒河虾仁用的则是海河葛沽段支流里游的青虾。葛沽一带属于小站稻产区,河道里的鱼虾肥美,出产的青虾一律呈青灰色,个头有拇指肚儿大小,青灰中还透着幽绿,这道菜的关键之处是在烹饪之前要拿混有西湖龙井茶茶叶汁的调料“喂”6至7个钟头的虾仁,入锅翻炒时候的火候与力道也要拿捏适中,炒出来的虾仁不仅味道鲜美、茶香四溢,并且爽滑筋道,个个弹牙。就是这道菜,简直令何汉卿爱吃到抓狂,缠着白韵梅给他做,哪怕每回都要等上一两天的时间,他也毫无怨言。何汉卿对白韵梅说,吃了她的清炒河虾仁,他曾经熟悉的本帮菜里面的那几道炒虾仁干脆就端不到桌面上来了。这话固然有讨白韵梅喜欢的成分,但多半还是他何汉卿的真心话。
四
何汉卿觉得傅作义这个生肉铺的大掌柜让他手底下的弟兄们也都变成了臃臃囊囊鼠目寸光的小伙计。这样的军人甭说是打仗,就算是走在大街上都会被人无缘无故拦下来肆无忌惮地欺负。何汉卿把这些话对李重庆讲了,李重庆道,你这样看问题本身就有问题,共军穿的倒是比我们寒碜多了,还不是照样能处处打胜仗,当兵的成天摸爬滚打,脑袋别在裤腰带里,又不是去大光明跳舞,用得着穿那么拉风嘛!再说了,你何老板做我们的生意可是比做汤司令长官的生意要容易多了,你这不明摆着是在得了便宜卖乖嘛!李重庆的话讲得没错,虽说李重庆没少从何汉卿这里拿到便宜,但亲兄弟也是要明算账的,一码归一码。作为朋友,何汉卿觉得李重庆人其实还算不错,比较够意思,虽说因了白韵梅的缘故,他们俩相互间没少斗气儿拌嘴,但他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啦。作为客户,李重庆和其他人其实并没什么两样,需要揣进自己腰包里的好处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这倒让何汉卿心里感到更踏实些,至少这样,他便不用担了李重庆太多人情。
可李重庆这回却带了个胖子来,这让何汉卿就有了意见。
因为胖子的缘故,原本订好的12人桌非但加了椅子跟餐具,螃蟹的数量明摆着也不够了。
起先是计算好的,螃蟹每人两只,一只长脐一只团脐,总不能坏了吃螃蟹的规矩吧!何汉卿只好自己不吃,非说自己这回北上前在上海没少嚼这张牙舞爪横行霸道的玩意儿,吃得肠胃这些天也不是很妥帖,并且吃螃蟹这项事业说起来又不比嗑瓜子啖话梅一类,可以一粒接着一粒没完没了地造,吃得太多了就是暴殄天物了。
李重庆带来的胖子其实也算不得十分胖,大约是与李重庆在一起被衬托了,看上去人就比较显胖。李重庆人瘦得颇像是一根柳条杆,秋天能赶鸟,冬天能打枣,又穿了一套绑身的军单衣,便瘦得愈发明显;而胖子则穿了一件中式的长棉袍,人自然就显得有点儿浑圆臃肿,颇像是江南农村集市上卖的无锡惠山泥人里面的“大阿福”,外人瞧着多少便有那么点儿滑稽。但他自己却似乎不晓得,依旧很灿烂地冲着每一个人努力地微笑,露出嘴里上下两排很白很齐整的牙齿,并不管人家对他是否喜欢。
李重庆拍着那胖子宽厚的脊背向大家介绍,胖子是他的山东老乡,大号叫冯四海,小名叫冯胖子,在小白楼那里开了一家洋车铺子,铺子里有30多辆胶皮车。别看冯四海的年龄算是李重庆的小兄弟,可在天津的年头比李重庆还要长好几年呢!
与冯四海碰杯的时候,白韵梅原本是拿捏着一点儿劲道的,手里的酒杯只是潦草地与冯四海的酒杯碰了一下边儿,一副带搭不理例行公事的架势。冯四海却仿佛下了力气盯住了白韵梅道,白小姐,我们应该认识的。
白韵梅于是便愣怔了下,这才凝了眉仔细来瞅冯四海的一张脸。这张脸,黑中泛红,饱满扎实,质地坚韧,像是个经过些风雨世面的江湖角色;眼睛的形状则如同是两尾小鱼儿,鱼腹上的瞳仁圆得似麻将牌里的一饼,凑在一起,竟不难看,这倒有些让人吃惊了……胖胖的洋车铺子老板让白韵梅想起自己喜欢吃的老城里的黑米面茶汤,黑得油亮的茶汤里夹杂着头发丝样细细的青丝玫瑰,还漂着长圆形状的去核红枣,倒像极了冯四海的这一对眼睛。于是白韵梅这厢就笑开了,这一笑就笑得实在好看,把冯四海那厢也给笑涨了脸,倒显出了几分局促与羞赧来。白韵梅这才说道,没错,冯老板,我记起来了,我们的确是认得。
五
还是在一年多以前,白韵梅常去地处小白楼的平安电影院看一部她最喜欢看的电影。电影的名字叫《出水芙蓉》。白韵梅多少有那么点儿神经质,表现在对人对事情上面就是一根筋,也可以说是执著,执著得可爱,也执著得有点儿可笑,经常喜欢上了一样东西抑或一件事情之后就不管不顾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拿她没招儿。《出水芙蓉》的放映期在平安电影院夜场前后长达一个月之久,白韵梅竟然就连着去看了一个月的《出水芙蓉》。就为了每天必看的这场电影,她得罪了身边好几个不错的男人,她也不管,还耍无赖道,有谁要是真心实意喜欢她就陪她一起去看电影嘛!没错,白韵梅正烦看电影的时候自己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呢。弄个死阿宋吧,看头一遍的时候还呵呵呵地笑个不停,挺带劲儿的样子,到后来经常是才看一刻钟左右时间就会轻轻地打起鼾来,推醒她她就冲白韵梅亮出一脸傻笑,然后接茬儿睡,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反正让白韵梅颇觉无趣。白韵梅想,这时候要是有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在身边的话,两个人手攥着手,自己高兴的时候也可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捶捶打打一番……可又有哪个男人会陪她看一个月的《出水芙蓉》呢?话说有那么一天,白韵梅瞅着瞅着电影幕布上晃来晃去的人物,人却陡然觉得困乏,于是便提前退了场,和阿宋在平安电影院的门口等待拉她们的胶皮车,没想到就出了事情。
一个穿酱黑色府绸的精瘦猴子和一个穿土黄色坎肩的矮个锉把子过来和她没话搭个话。
小白楼一带在日本人来之前属于英国地,日本人一投降,这里算国民政府天津特别市特一区的地盘。按说有洋人夯下的厚底子,风气该是不错才对。不过,毗邻小白楼的中国地却都比较乱,下瓦房、谦德庄、三义庄可都是有名的出混星子的地方,这群混星子,论有多大本事也实在谈不上,基本上都是靠拿身体自残相互间来使横逞强的主儿。比方说吧,你敢拿刀子捅自己的大腿一下,他就敢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剁自己的一根手指头下来送给你,甚至还把剁下来的手指头扔到他自己的嘴巴里,嚼吧嚼吧就合着血沫子囫囵着吞下肚去;如果你敢剁自己的两根手指头下来放嘴里嚼巴嚼巴咽下去,那你就算是赢了,对方该怎么样怎么样,跪下磕头叫你几声爷爷也成,否则的话,便是“栽面儿”,“栽面儿”顾名思义,也就是一张脸掉在地上的意思,于是你得管人家叫爷爷才行!
精瘦猴子掐细了嗓音道,小姐的模样俊呦!
阿宋抢白说,我们小姐俊不俊的和你有什么关系,还不快些起开,别挡道,胶皮车来了。
矬把子用身体一横,上来一把就摸了白韵梅的左半边脸颊一下。锉把子的个头矮,是垫脚够着白韵梅的脸摸的,如同是小孩子淘气,速率却是奇快,偷袭得手后还缩到一旁淫笑。
冯四海大约就是这个时候突然间闪出来的,感觉就像是一面快速移动的影子,呼的一下子就遮过来了。于是,白韵梅耳畔便听见“呜呦哎呦”的几声叫唤,随即她就看到精瘦猴子捂了自己似抽筋一般的半张脸,嘴角那里还有血珠子啪啦啪啦的滴答下来。
精瘦猴子的声音从他捂着脸的指缝间挤出来,冯,冯老板,原来她是您勒的女人呀!早知道您就是再匀给我们几个胆儿我们也不敢……
锉把子却没吭声,而是双手抱了拳冲冯四海这厢拱了拱,之后拿手做了扇子,朝外摆了两下,两个家伙便一溜烟儿地如兔子一般蹿得没了踪影。
六
从小白楼坐胶皮车到劝业场附近,车夫要是迈开了大步跑起来的话大约得20来分钟的脚程,慢条斯理的话就得多半个钟头。那天,白韵梅坐在洋车里,不知是怎么了,平日喜欢让车夫跑起来的她却有些不紧不慢,而且中间还让车夫停了好几回。也无非就是掸一下堆在脚面上的裤角、拾掇一下脑袋上面的头花而已。有那么一刻,她倒是乐意拉车的能够拉慢一些,拉车的仿佛也心领神会了,迈的步子胜似闲庭信步,于是白韵梅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并排的冯四海讲些闲话。于是白韵梅就知道了他叫冯四海,祖籍山东威海,在小白楼靠近大营门那地方开一家洋车铺子。白韵梅很想问他结婚了没有,家里的夫人长得漂不漂亮,可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问出口。冯四海一直把她们护送到了白韵梅位于劝业场后的家,才领着三辆胶皮车折返回去。
三辆胶皮车听冯四海说都是他自家车行里面的,也不知当时冯四海是怎么捣鼓的,反正他就那么随便吆喝了一嗓子,好像用的还是胶东方言,就有三辆胶皮车首尾相衔着从暗影里面冲出来,倒把白韵梅她们给吓了一大跳。
冯四海说,放心,我亲自把你们给护送回去,你们要去哪里?回想此情此景,倒着实让白韵梅和阿宋两个弱女子发自内心地感动了一番。
以至于回去后二人在楼下的小客厅里依然好一番的叨咕。
阿宋道,瞧人家冯老板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的,白姑娘却说人家胖,他那不是胖,是壮,不愧是我们山东人呢,还是我们山东人做事情地道,水泊梁山嘛,出好汉的地方嘛。
白韵梅则不以为然,说,小家子气,哪儿的人还不都一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好有坏的。
阿宋道,看他样子年龄也不大嘛,我瞅着不会有三十岁吧,就开上那么大的洋车铺子了,了不起了不起。白姑娘,不知你瞧见了没,他那件棉布大褂上扣子缺了一个,许是家里还没个媳妇吧,没人给他缝呢!
这厢白韵梅已然笑得噗噗的了,像是有风一下儿一下儿喷在窗户纸上面的动静,道,莫非,莫非是我们家阿宋姑娘相中了人家?
阿宋道,白姑娘净瞎说,我是要跟你一辈子的,我答应过老爷太太的。
听了这话,白韵梅一下子敛了笑容,神态一下子变得黯然起来。
阿宋在一边小心地说,快到老爷太太的祭日了。
七
还是在昨晚的酒局上,李重庆喝得来了兴致,道,不瞒大家讲,津浦路今日又断了,汉卿能在蚌埠再次沦陷前赶回天津实乃可喜可贺,算是中了头彩,运气好得没话说,光请吃螃蟹指定是不成,得在登瀛楼补办一桌满汉全席才能通过,大家看怎么样啊!何汉卿说,从南到北就没见过李参谋长这样不讲理的人,这大闸蟹是和我坐一趟火车来的天津,每一只都是打了火车票才挤上的火车,你到前柜去打问一下,为了这几只螃蟹,火车在无锡就多停了10分钟,专候着有人从阳澄湖那里把这张牙舞爪的家伙送过来。
李重庆说,算你命大,这不,津浦路今日又断了,共军把咱们的20兵团给围了,20万人都悬了,黄维长官也是生死未卜,看来这回徐蚌那边儿是真悬了……唉!
被李重庆这么一说,原本还沸反盈天的“大帅厅”里一下子就静下来许多,静成了一片夜晚的开洼地,随之就有几声哀叹不知是从谁个的嗓子眼儿里拱出来,让人听了竟好一阵的心惊肉跳,如同有共军的炮弹在不远处炸响。
冯四海忙打圆场道,我看重庆兄在这件事情上是有点儿过虑了,就算徐蚌那边我们输给了共产党,我看也没啥嘛,我们还有江南,还有平津呢!我听说傅长官和陈长官都说要力保平津不失,放心,只要是平津不失,共军就甭想在华北立足。
何汉卿说,还是冯老板讲的话我爱听,简直就是——就是见了鬼嘛,我就不相信共军的土枪土炮会有那样厉害,要是听了报纸上的鬼话,我干脆这次就留在上海不过来了。
李重庆道,共军要真是土枪土炮那就好对付了,你们哪里知道,北边的苏俄送给他们的大炮咱们见都没见过,在葫芦岛跟锦州把咱们轰得那叫一个惨!而且美国佬最不是东西,典型的两面三刀,答应咱们的装备连十分之一都没兑现,暗里却跟共军勾勾搭搭,唉,不说了,来,咱喝酒!喝酒!
八
那天一大早躺在床上的时候,白韵梅冷不丁就想起,幸亏李重庆没发现何汉卿送了她这么一双绣花鞋,要不然又该打翻了醋坛子。想到这里,白韵梅就禁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白韵梅琢磨,李重庆当时正在做什么呢?她承认她的脑子是有一点点笨,上学的时候就没少挨先生骂,但好在她还不算是过于迟钝,尤其是在男女方面的大事小情上,她更仿佛于先天里就具备了那么几分悟性,以至于从她下海的那一天起,连她自己都感到奇怪的是,她对和男人打情骂俏使小性子耍小心眼儿等一竿子女人的招式招法竟是全然不陌生,甚至还能做到信手拈来举重若轻,颇像个熟谙轻功的武林高手,把几个和她走得近的男人搞得五迷三道的。当然,白韵梅也清楚,这些有头有脸的男人之所以能围在她的身边团团转,光靠她的脸蛋这面向日葵肯定不行,在这个世界上,狐狸精从来都不缺货,缺货的是既具备狐狸精的特质同时又能烧得一手好菜的女人,没错,缺的是能烧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的狐狸精式的女人。
白韵梅就能烧得一手好菜,同时她也算得上是一只小骚狐狸。虽说她觉得把自己划入狐狸精行列里非她所愿,可她不是狐狸精又是什么呢?
白韵梅烧菜与他人烧菜不同,既不是因为要拿这门手艺养家糊口,更不是被逼无奈赶鸭子上架,完全属于是她的个人兴趣爱好使然。
也怪,还在她做小姑娘的时候,闲暇了,她除了爱读那些一本一本像是砖头一样厚一样沉的翻译小说,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条神经线被搭错了,竟无缘由地喜欢上了庖厨之趣。和爹娘下馆子吃饭,趁爹娘不注意,她常常就会溜到后厨去看人家大师傅如何做菜如何码盘,搞得白韵梅的爹白云儒感到十分没面子,为这事儿他对白韵梅是说也说过了,甚至真真假假地打也打过了,却终是不管用,也便由了她去。其结果便是:逢年过节,换季尝鲜,白韵梅都要亲自下厨,一试身手。什么红扒黄肉翅、高丽虾仁、酸杀紫蟹等等,都是天津卫“八大成”那些个饭庄子也未必做得好的奇巧菜品,给她打下手的是家里的厨子以及阿宋,搞得阿宋的嘴常噘得可以拴牢一头驴,抱怨道:“人家跟着小姐的都是跟着小姐一起吃香喝辣的,我却命苦,有点儿闲工夫还得洗菜剥蒜剖鱼煮饭,就是个老妈子嘛!”
读翻译小说和热衷厨艺之间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可在白韵梅眼里二者还是有一些关联的。比方说白韵梅就喜欢读盖斯凯尔夫人的小说甚过对狄更斯小说的喜欢,就是因为前者显然远比狄更斯要更熟悉美味佳肴的做法;而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里也有好几处做饭的场景描写,主人公苔丝也是做过厨娘的,尽管在白韵梅来看苔丝并非是一个好厨娘。白云儒就说,日后谁要是能娶我们家韵梅过门,那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连厨子一并都给省了。白韵梅这厢则赌气说道,想娶我过门当厨娘?哼,配吃我烧的菜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呢!
白韵梅琢磨,一定是因为她当时嘴馋了,在座的又都是一竿子熟人,也就没了那么多的顾忌,像是个饿死鬼托生的,拿筷子把一碟子梅菜扣肉吃得光光。一抬头,却发现李重庆正在偷着笑她呢!也怪,白韵梅不喜欢吃自己做的菜,哪怕别人都说好吃到撂不下筷子,她也只是拿筷子稍许尝几口而已,也就是所谓的浅尝辄止吧。之后才恹恹地道,你们又唬我,哪有你们说得那样好吃!要只是自己吃饭,白韵梅宁可叫外卖或者吃阿宋胡乱炒出来的杂烩菜。
前几日,李重庆给白韵梅捎来了一大嘟噜荔枝。即令不是在战时,荔枝在天津市面上也算得稀罕物儿。李重庆说这是他一个朋友送给他尝鲜儿的,自己思来想去没舍得吃,这不,都给她白韵梅送过来了,李重庆嬉皮笑脸又拿腔作调地说,梅,你得奖励俺才是,俺对俺家里那媳妇都没这么尽心过。
李重庆的朋友走的是海路,从广州到天津的航线。从广州上船的时候,荔枝还没有熟透,一路上在冷库里拿冰块偎着,等到了天津海河码头,一颗颗荔枝就成了千金买不来的金疙瘩。
白韵梅一张好看的小嘴噘起来了,这原本是她装可爱时的惯常动作,却一不小心噘成了一朵喇叭花的样子,被李重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成功,之后俩人便一起滚到了床上。
白韵梅比较欢喜李重庆这个人,除了这个男人在床上的良好表现外,也是因了李重庆从来不和她虚头巴脑,他总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绝不藏着掖着。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李重庆做人比较大方,为人比较大度。按说,以李重庆给她的钱,是足以把她包养起来的,但李重庆并没有不准白韵梅与其他男人交往,只是不许白韵梅瞒着他偷吃,不管是和谁交往都要告诉他。
何汉卿是在李重庆调到天津前就认得白韵梅的,算是白韵梅的“老铁”。何汉卿又刚好与李重庆有生意上的往来,这让李重庆似难找到让何汉卿离开白韵梅的理由,只是酸酸地说,上海人嘛,门槛精得很,怕是哪天把你给卖了,你还在帮他数钱。
白韵梅道,行啦,你就少喝几口闲醋吧,他不过就是爱吃我烧的菜罢了,他是上面馋,不像你,是下面馋……
话虽这么说,白韵梅却常想,要是这两个男人能够合为一体就好了。
李重庆头一回和白韵梅上床的时候就告诉过她,自己在北平有老婆孩子,他每个月都要回一趟北平。李重庆的老婆据说还是青岛大学毕业的女秀才呢!会用半文半白的腔调写酸酸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也会说法兰西人才会说的话。长相嘛,单瞧照片倒还算文气,短头发,戴一副纤细的眼镜,倒是比较符合白韵梅印象里的那种女先生的模样。
女先生,该是来和男人吟诗唱和的,却不是来和男人扑倒在床上一起滚床单的,难怪李重庆会如此贪恋和她做那种事情呢!白韵梅听人讲过,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只要想办法把这个男人的两样东西喂饱就基本上搞定了,一个是胃,一个是**。想来就好笑,李重庆与何汉卿这两个男人刚好相反,李重庆需要喂饱的主要是**,而何汉卿需要喂饱的则主要是他的胃口。说起来两个人分别其实要的也不是简单地吃饱了不饿,李重庆说他喜欢和白韵梅办完事儿的时候,吃白韵梅亲手做的手擀面,但得逞的时候并不多,因为在那种情况下,白韵梅多半已经累得不愿意动弹了。而何汉卿经常在他酒足饭饱后突然想起要和白韵梅“玩一玩”,还美其名曰这是古人讲过的“温饱思淫欲”啊!
九
有幸领教过白韵梅厨艺的人其实并不多,白小姐是卖身不卖艺啊!能叫白韵梅卖艺的人便说明了这个人在白韵梅心上的分量了。白韵梅的所谓卖艺当然卖的是她非同一般的厨艺。别人喜欢吃白韵梅烧的菜固然会唇齿留香、赞不绝口,但也多半仅限于此。何汉卿却不行,他喜欢吃白韵梅烧的菜却是已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有一次,时间大约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白韵梅让阿宋把红纱灯挂出去。
阿宋道,小姐,都这样晚了,该不会有客了,还是早些歇着吧。
白韵梅打了下愣怔,之后却轻轻唉了一声,道,还是挂出去吧!她的脑子里此刻就闪出何汉卿那高挑、瘦削的身影来,她想,这家伙该不会是因了李重庆的缘故不理她了吧!按说不会呀,他又没把白韵梅包了去,更何况,何汉卿还生了一张馋嘴,这张馋嘴专认得白韵梅的门牌号呢……想到这里,白韵梅的心竟略微地有些焦急了。
果然,没过了多时,何汉卿真就像是一股烟一般冒了出来。
他随着阿宋才抬腿迈进窄窄的院门,就闹着肚子饿啊饿的,说着话的同时还把两条被草绳拴住鳃的一尺见长的鲫鱼像变戏法一般从他身后给变了出来。他说,阿宋,快去拿盆来,把这俩家伙给我杀了,叫你家小姐加上清酱、面酱和几瓣红皮大蒜一起大火给咕嘟了。两条原本已经不怎么动弹的鲫鱼,此刻却像是听到了何汉卿讲话,受了惊吓,又开始大张着嘴巴昂头甩尾地拼命挣扎起来……
见此一番情景,白韵梅没好气地说,何先生这样久都不见,今日见了却原来是想吃我做的菜啊,把你这两条破鱼拿走,随便让哪家狗食馆子去烧了吃还是炸了吃还是就这么着蘸了咸盐生了吃随便你挑,只是别来麻烦我,再说了,都已经这么晚了,我灶上早就封火了。
何汉卿一点儿都没恼,倒是一个劲儿在一旁巴结着阿宋,嘴上只应付白韵梅两句,眼神儿却眨巴着示意阿宋赶紧把这两条鲫鱼拿去给刮鳞剖肚了。
何汉卿说,这不,看你把那红纱灯给挂出来了,我才跑去宴宾楼的后厨房,从人家的洋灰池子里现捞出这两条鱼来,价钱比街面上的贵了一倍还拐弯,让你烧给我吃,其实,就是不让你烧鱼给我吃,原本我也是要来的。
宴宾楼离白韵梅住的地方不远,走路的话也就六七分钟的样子,但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光景。宴宾楼出门就是罗斯福路,坐在包间里都能听到外面的车马喧闹之声,哪像白韵梅这里的闹中取静。
红纱灯是白韵梅和她几个相熟的男人间的约定,相当于联络暗号,挂出去便代表了她的屋里没有别的客人,而要是不挂呢?自然也就代表了她不方便。说起来天津卫的窑子多到数不清,论起档次来也有五六等之多,但不管是在惠安饭店跟国民饭店里常年包房住的那些高级交际花,还是在老地道外的草窝棚里一个大子儿随便来的低等妓女,都没有在门外挂红灯笼的习惯,这一点倒与北平的窑子有所不同。南市老城厢那边倒是有挂红灯笼出来的,却与白韵梅想要表达的意思不一样,人家那是为了起到霓虹装潢的效果,也是为了照明,因巷子里没有路灯,一到入夜就黑咕隆咚的,客人们寻来不方便。老龙头火车站附近原俄租界的彼得堡街以及小白楼皮埃尔路那边的白俄妓女也有在门前挂灯的习惯,只是她们挂出来的不是红灯笼,而是一种黄色的玻璃罩灯,据说这是从十月革命前的彼得堡以及基辅的红灯区传过来的干这一行的习俗。
这两年,何汉卿对于北方菜是越来越喜欢了,不过偶尔他也会怀念起曾让他吃烦吃厌的上海菜来。何汉卿想让白韵梅给他做响油鳝糊,白韵梅也用了心,下了不少的功夫,可做出来的鳝糊连她自己也不满意。不过,何汉卿倒是吃得有滋有味,连说别有风味别有洞天,显然是与他在上海吃到的响油鳝糊不是一种味道。当然不会是一种味道。北方的鳝鱼细的也有大拇指粗,不比江南一带,鳝鱼最粗也粗不过女人的小拇指,而且江南遍地都有毛笋生长,拿新鲜的毛笋配鳝鱼丝再加上黑胡椒就很地道。而天津这边买不到新鲜的毛笋,只有用发酵后的白笋来“俏”鳝鱼丝,也的确是难为了白韵梅。
白韵梅跟阿宋都记得,那一回直到快夜里11点钟了,两条鲫鱼才算“大功告成”,被从煤炉端到了饭桌。鲫鱼用的就是家常做法,大火炖,慢火熬,除了清酱、面酱之外,作料里还加了桂皮、大料、五香面咸菜和整段的大葱,味道浓厚窜鼻、鲜香无比,何汉卿的表情是那种既迫切难耐又无比幸福的模样,但吃起来则完全的旁若无人,连与一旁两个女人客气一下的意思都没有,便自顾自地吃起来,他吸嘬鱼头的声音吧唧吧唧的,已丝毫看不出日常的风度。阿宋懒得瞧何汉卿饿死鬼投胎样的吃饭,在一旁不停地打着哈欠,不等收拾就撇下他们独自先睡去了;白韵梅则默默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竟渐渐生出那种母性的怜爱来。
十
白韵梅问过李重庆,他和他老婆做爱是不是也像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样有感觉。李重庆想了想说,我跟我老婆呀,做的少,少到和穷人家过年吃上一回饺子差不多,说真的,我都记不得是什么味道了。李重庆解释说,自己的老婆出身于中医世家,虽说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头脑和那些小脚女人区别并不大。从成家那一天起,房事哪天做哪天不做,哪个节气前后可以稍稍放纵一下,哪个节气前后则需要完全禁欲,都是有讲究的。有了孩子后,房事干脆成了味之素,做菜熬汤的时候可以稍许放一点点,但放多了似乎就会有害。李重庆说,如今,他平均每三趟回北平,才有机会和他老婆做上一回房事,还是他主动的。说来李重庆老婆的这套逻辑令李重庆苦不堪言更痛不欲生,所以在老婆之外找别的女人几乎是他逃不掉的宿命。对于这一点,李重庆的老婆也有先见之明,她对李重庆说,不许讨小,不许在外面租房过日子,要找的话,就找个舞小姐好了,但她一定要干干净净的,要规矩老实的,要知冷知热的,要识文断字的……
只是,这样,就委屈你了……李重庆对白韵梅讲这话的时候,白韵梅也有点儿伤感,鼻子一紧,眼泪珠儿就在她的眼眶里打上了转转儿。她抽着鼻子道,人家讲,男人长得像你这般瘦的,到头来多半是会没良心的。
李重庆说,谁讲的,我的良心可是大大的有,尤其是对你。而且吧,你别看我瘦,可我身上的肉都是紧的硬的,你摸摸我的屁股,怎么样,肉硬不硬?知道嘛,屁股越硬的男人那玩意儿也会越硬。白韵梅这厢便红了脸,骂李重庆是臭不要脸耍流氓,她要到警备司令部军纪处去告发李重庆。
李重庆摆出一副无赖相道,你去告啊,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女子到底能把我怎么样。
白韵梅故意拿腔作调地说,你以为我不能呀,我给你说,杜建时几时到戈登堂上班我就几时去告你的御状!
李重庆嘿嘿笑道,没看出来啊,你还知道杜建时每天都去戈登堂上班,不过我给你说,杜建时别看是天津市长,可他管不了我,军队上的人,他连个班长都支使不动,要管也得是陈长捷陈长官,可陈长官如今连我都见不到,他成天带着人在西郊挖工事呢!话又说回来了,你告我,你又告我什么呢?难不成你要告我在床上表现倍儿棒?
白韵梅噘起小嘴道:“就告,就告嘛,嗯,我就告你不去挖工事,偷跑出来与女人,与女人那个……”
……
在与白韵梅走得近的男人里面,白韵梅比较喜欢的人是李重庆与何汉卿,所以她视他们与视其他男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思。这和钱有一点儿关系,但却不是主要关系。如今嘛,又加上了胖子冯四海。这个胖子不知道从哪里知晓白韵梅与阿宋的存粮已经不多了,特地差人给她们扛过来一大袋洋面和一整包小站米。其实,也用不着特意去打听,1948年尾的天津城,饥饿正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悄无声息中覆盖过来。四十万解放军入山海关,连克秦皇岛、唐山、丰润,天津城内外早已人心惶惶,毕竟是将近两百万人口的大城啊!再加上从东北撤出来的数万国府官员、溃兵以及他们的家眷仆从,还有十几万驻防天津的国军,人人要吃饭,户户得囤粮,这是多大多深的一个窟窿啊!天津城内的米面铺多半已关板歇业,即便开板营业的也是一天一个价,白面价快赶上半年前的羊前腿肉价了,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别人送米送面,那可是比金银财宝还要实惠的重礼啊!大约是因为没想到吧,白韵梅多少有点儿不知道如何是好,倒是阿宋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像是这一切她早已了然于胸的样子。她不知啥时候从盛锡福帽店买了一只男掌柜们常戴的剪绒翻皮帽子,让来送米面的人给冯老板捎过去。之后阿宋就开始隔三差五地往冯老板的洋车铺子跑,每次临去前还要精心装扮一番,把白韵梅不要的旧衣服翻腾出来穿上,回转时则抱回来一大包男人衣服,都是冯四海换下来的脏衣服,阿宋又买来好胰子,吭哧吭哧地一洗就是一大盆。
白韵梅看在眼里,竟有了一丝丝嫉妒的感觉。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阿宋要是能够嫁给冯四海,那可算是一件美满的姻缘,也是天大的好事儿。要说他们两个人还真是合适,只是阿宋这边论,有点儿高攀了,怎么说人家冯老板也是养着几十辆洋车的老板,在天津卫显不出很有钱,要是拿到外省那些小地方,搞不好就算是大富之人了。白韵梅还想,这个爱嚼舌头的阿宋,告诉冯四海她们俩缺粮也就罢了,就连她们买不到红糖这种闲事儿也对冯四海讲,有一回硬是从冯四海那边带回来半包美国进口红糖,看来是真不把这个冯四海当外人了。
白韵梅说,你不会是把我们喝红糖水的习惯也告诉人家了吧!阿宋道,我还没那么傻。已经有好多年了,一到每月的生理期,白韵梅和阿宋就会熬滚烫的红糖水喝。解放军兵临城下,别说是红糖了,连稻香村里的糖块都断货了。
阿宋道,这红糖也不是白要的,他要我帮他补两条裤子……阿宋的痴情让白韵梅对那个胖胖的男人也多使了一份心思。
阿宋道,白姑娘你可别想歪了,人家冯老板一个人在天津,洋车铺子里一水儿又都是些大老爷们儿,身边没个女人照顾,我这是可怜他。
白韵梅说,我们是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妹,你这点儿心思,我还不清楚呀!放心,我不会拦着你和他好的,但我得为你把好关,别叫人给骗了,你对他的底细了解的到底还少。你就问问,他为什么无亲无故的一个人在天津?他年纪轻轻的又哪来那么多钱能养几十辆车?他在老家就真没娶过媳妇?他爹妈同不同意他娶你……
阿宋说,要死了,小姐,你这样说话下回我就不去见冯哥了。
白韵梅说,呦,都叫冯哥了,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唉,谁让咱俩都是没爹没娘的苦命人呢!这样吧,你去把冯老板请过来,就说我请他来吃饭,到时候我给他烧一桌好菜,叫李处长也过来陪他,大家一起把事情说开了好不好。
阿宋道,好是好,就怕他……白姑娘你说他不会不肯来吧!还有就是,就是我小时候咋没有见过他呢?山东人同乡会就在小白楼靠近大营门那一块儿,我小时候过中秋节的时候跟我娘去过济南大楼的山东人同乡会领过月饼。
白韵梅说,可能那时候他还没从山东过来吧!嗨,再说了,天津的山东人那么多,成千上万的,难道都还得让你过目不成,说你傻你果然就是不精。
阿宋道,看得出,这个冯老板与李处长是好朋友,我和小姐又是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妹,小姐你说这算不算亲上加亲啊!
白韵梅说,大姑娘家家的,羞不羞啊,人家说要娶你了吗?真是的,还八字没一撇了吧,怎么弄得好像就要过门拜堂似的!
十一
自打几年前“下海”,白韵梅就给自己定了一个时限,最多做5年,把家里的债全还上,然后就去上海或者香港,随便找个男人嫁了,反正她是不会在天津这种鬼地方再待下去了。当然,白韵梅保不准自己到时候是不是会想念官银号那边的老四茶汤,是不是会想吃侯家后的鸡汤虾仁馄饨,还有耳朵眼胡同的粘米炸糕,当然,还有她最爱吃的三合成的肉包子。但馋嘴总归也就是个馋嘴,馋嘴又算得了什么呢?还不至于发展到可以让她分不清轻重大小的地步。说起来,天津这地方让她伤的又何止是一颗心啊!当然,想找个人嫁了想必也不容易。有钱有势的好人家谁会要她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女人,说她是交际花那是顺耳的,说她是婊子则货真价实,只不过她这婊子当得比南市和地道外那边的要高级一点儿罢了。听说南边的生意也不好做了,这一年来从上海南京跑过来了不少舞厅小姐,把国民饭店、巴黎饭店还有惠中饭店好一点儿的房间全给包下了,明摆着是在和天津本地的小姐抢生意。好在白韵梅年轻漂亮又会烧几道好菜,身边还能维系几个男人。
白韵梅烧的菜不是堂子菜,那种所谓的堂子菜原本是从苏州上海的高等妓院里兴起来的,是妓女专门做给留宿的嫖客吃的。白韵梅打小就亲近庖厨,还喜欢琢磨各种菜肴的花样做法,她自己清楚,她这辈子弄好了兴许会给个好人家做填房做小,那也是人家看在她能烧得一手好菜的面子上;弄不好许是就这么流水落花春去也了。等到自己人老珠黄的那一天,她又能怎样呢?出家做尼姑去显然是一种选择,而其他的选择呢?说实话她还没有想好。
白韵梅自小对读书就喜欢。多半年前,她读了曹禺的剧本《日出》,便心下里暗暗吃惊,想,莫非这个叫曹禺的作家认识自己不成!?还是有谁把她的故事讲给了他听也说不定啊!毕竟曹禺先生是南开国中毕业的,她甚至还傻了吧唧地过海河跑到原意国地佛罗伦萨路曹禺他们家的外面,伸着了脖子朝里面打望,弄得有巡警凑过来以为她是丢了什么东西,直和她套近乎,末了儿那巡警竟然跟着胶皮车一直把白韵梅和阿宋送到了海河边的中正桥才打回转。
白韵梅想,把她的故事讲给曹禺先生听的人,会是李重庆还是何汉卿呢?相较之下,倒是何汉卿更有可能一点儿。何汉卿自己会写诗,曾经给白韵梅朗诵过,他还在上海的报纸发表过诗作呢!不过,好像这二人都不认得那个笔名叫曹禺的作家,尤其是何汉卿,难得到北方来一趟,虽是喜欢附庸风雅,但也没听说他跟本地的文人有什么瓜葛。
她想自己一定就是剧本里面的那个陈白露了。
其实她也知道她和陈白露比起来还有许多的地方不一样。在南市英华剧场听《玉堂春》,白韵梅听到“起解”一折的时候,眼泪就像秒针一样转着她的眼圈儿不停地扫,原本她想听几句劝慰宽心的话,一旁的阿宋却不知犯了哪门子的邪,偏不说,倒是专捡一些呛她肺管子的话讲。
阿宋道,白姑娘,你让我说实话?那好,那我可就说了,我看小姐就是小姐的身子那个的命……听了这话,白韵梅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流了一地。
她想爹啊爹啊,你怎么这么狠心就抛下闺女我走了呢!
十二
白韵梅还记着那是在四年多以前。四年多以前的白韵梅也是才从天津女子第一中学毕业,她家里的天就塌下来了,塌得稀里哗啦,像是一大堆被一巴掌扫得满地狼藉的碎积木。
日本人投降,白韵梅的爹白云儒着急忙慌地不知是从哪里翻腾出来一面青天白日旗,那面旗的外边裹满了灰尘,像是一卷从墓里刨出来的物件,但展开来后掸去了尘灰还是有模有样的。
白云儒把这面旗子绑在了自家楼顶的避雷针上面,青天白日旗在原属英国地的伦敦道旁迎风招展,呼啦啦的,煞是好看。
白韵梅的家实际上位于伦敦道与麦里浩道把角的地方,这里原属于英国地二区,三层的红砖和洋灰楼也是当年英国建筑师设计好的图纸,由中国工人一块砖一把泥盖起来的。院子不大,却幽静得很,这院子时常令喜欢看英国小说的白韵梅想起狄更斯的那些本厚重的小说来,比方说《雾都孤儿》,再比方说《老古玩店》之类。白韵梅有时自己想想也有意思,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分裂啊!她一方面对英国作家的作品爱不释手,一方面又喜欢庖厨之趣,对锅碗瓢盆情有独钟,常心血来潮搞出一桌子好饭好菜和家里人分享。
升起青天白日旗的当天上午,白韵梅把厨子支出去剥葱剥蒜,自己下厨,由阿宋打下手,搞出来一桌像模像样的酒席。尤其是高丽虾仁,做得实在好吃,白云儒就抢着干掉了半盘子。
中午的时候,老爷太太特许阿宋也一同上桌吃饭,一家人喜气洋洋的。傍晚的时候,白云儒就让人开枪给打死了。
被一起打死的还有白韵梅的娘以及给白云儒开车的司机。
那天,白云儒下午的时候接到了一封请柬,邀请他携夫人出席天津光复庆祝酒会。送请柬的人说他是天津临时市政府的人,把白云儒高兴得像是要过年准备去放炮仗的孩子。最后还抹了两颗老泪对白韵梅的娘说,还是党国亲啊!不计前嫌不说,还邀咱们赴宴,不过,这也是我有眼光啊,我早就知道小日本鬼儿长不了,所以去年就偷偷地给重庆方面递过信儿。
白云儒两口子兴高采烈地在家里好一番捣实,把过年穿的衣服都裹到身上了。白韵梅的娘胭脂口红也没少朝自己的脸上敷,白云儒还半真半假地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都快变成老妖精了。结果在那个傍晚他们刚走出楼门,上车前就被埋伏在附近楼上的杀手给打死了,是冲锋枪连发,车头的车窗玻璃被打出来五六个窟窿,连司机的头都给打爆了,血流了一车。
转天,《益世报》、《新天津晚报》等天津卫的大小报纸就都在显赫版面刊登了原伪市议会副议长白云儒夫妇被不明身份枪手击毙的消息,往下面仔细看内容,字里行间竟都对那杀人的枪手怀了多多少少的敬意。警方对此的说法也语近暧昧,还说不排除有日伪余孽为灭口杀人作案的可能。
果然,杀手一直都没有逮到,白韵梅却没法再在自己的家里住下去了。
白家连房产和汽车都被当作“伪产”充了公,而且这还不算完,有人拿着据称是白云儒亲笔签名的字据找上门来,非说白家欠了他们的钱款。白韵梅没法子,起初还和阿宋俩人对着抹眼泪,到后来就麻木了。眼瞅着人家把家里还算值几个钱的古董字画连带那架德国钢琴搬走了去抵债,却无能为力。那架棕红色描了暗花的钢琴是德国进口的,白韵梅拿它弹过舒伯特的《小夜曲》,她想,搬走了也好,从这时候起她和它已经相互不属于对方了,就像是她做过的一个梦,梦只要是做了就不存在了,梦比流走的水还要无情。
只有那栋位于劝业场后面的小二楼得以幸免。
那栋小二楼原本已经送给了白家的一个远房亲戚,是娘家那面的亲戚。幸亏当初白韵梅的娘三番五次催着白云儒过户,后来那亲戚回南方处理事务,赶上内战爆发,时局不稳,就一直没有回到北方来,所以这房子虽说已不在白云儒的名下,但却和白家的房子没有两样,钥匙还在白家人的手里,具体来说就是还在白韵梅的手里攥着。
小二楼不大,瘦瘦的两层。下层是一个小客厅附带有厨房、厕所,上层则是两间睡房,格局极为紧凑。房子与其他人家临着同一面的山墙,外面跨了一个约有六七平方米的小院子,院子外面则临着一条小巷,虽可以看得见劝业场楼上天华景戏院通宵闪烁的霓虹灯,隐隐听得见罗斯福路上汽车轰隆隆压过去的声音,但却听不到罗斯福路上那么多的红男绿女的喧嚣,也算是闹中取静了。
白韵梅是横下一条心要做陈白露了。
在此之前,白韵梅的理想是女高毕业后去国外念书。她想去英国,牛津剑桥,或者遥远的苏格兰湖区都行。当然,她最喜欢的还是伦敦,这和她喜欢读狄更斯的小说大有关系,大本钟,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苏格兰场……她甚至还天真地幻想,在雾都她能不能经历一场属于自己的爱情呢?那可是拜伦雪莱喜欢的城市,伦敦自是比不上巴黎浪漫,但总要比天津这个鬼地方不知要浪漫多少倍……理想与现实之间到底有多大落差?白韵梅算是彻底领教了,且刻骨铭心,痛入骨髓。不过,白韵梅并没有因此而寻死觅活,她读过书,古时候,像她爹这样的情况,就算不被满门抄斩,妻子女儿也是要被送到妓院里去的,白韵梅觉得现在这样一种结果已经算得是万幸了,说到天边去,谁让自己的爹爹非要给日本人做事呢!既然是为日本人做事,那他不是汉奸又是什么呢?
要不是有个不争气的爹,她做一万个恶梦也不会梦到自己竟会做了这个!
白云儒给日本人做事,实际上也就是给日本人当狗腿子。当狗腿子是白云儒的宿命,这角色对他来说是没得躲的。早在卢沟桥事变以前,白云儒就在日本租界里做生意,在旭街临街有一间挺有排场的铺面,卖的都是走私贩私来的货品,比如白面儿和违禁药品之类,连混混头子袁文会都认得他。白云儒之所以能做这种买卖,的确得益于日本人在明里暗里的帮助,他也没少给日本人好处。白云儒成为日本人治下的议会副会长,他自己似乎并没有觉得有多少不妥。既然温世珍都给人家当了市长,像自己这样的小门小户能被选中当个副议长也算是祖坟冒烟儿了,虽说这烟的气味怎么闻着怎么不对劲儿。
天津从庚子年间日本人就进来了,白云儒没觉出1937年之前给日本人跑腿儿和1937年之后给日本人跑腿儿有什么不一样,说来还不都是为了挣钱养家,都是一份差使而已。当然,做到市议会副议长这份上和他当初只是帮日本人跑腿儿还是有所不同,虽说他只是协助负责天津地面上的“敌产”清理,不拿枪不抓人,不和国民政府真刀真枪地干,但他还是有点儿含糊。他琢磨,给日本人做事可以,但最好不要抛头露面,白云儒在暗地里显然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所以他曾经偷偷为天津城内几所国民党党产大楼办理过户给私人开过绿灯。白云儒清楚,所谓过户给私人不过是怕大楼被日本人没收以后把里面价值几十万块大洋的内部设备都当成了战利品。正因为白云儒自觉是帮过重庆政府忙的人,所以他才会对天津临时市政府的人来找他去赴宴既惊喜同时又不感到特别意外。
十三
既然是踏进了这个圈子,白韵梅就认命了。俗话说得好,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儿。白韵梅走到了如今这座山头,便要按这座山头里的规矩行事。沦落风尘,白韵梅所改变的不光是她的举止做派,就连平日里所看的外国小说也与从前大不相同。她丢下了那些像砖头一般厚重的英国小说,手里的小说换成了左拉的《娜娜》、库普林的《雅玛街》,字里行间写的全都是些风尘女子的故事。对于戏文里面的“秦淮八艳”,白韵梅最喜欢的是柳如是,也怪,她不太喜欢李香君和董小宛,不过,要是可以选择的话,她最乐意做的还是那个陈圆圆。一个女人,被几个男人争先恐后地抢着,有人为她冲冠一怒,有人为她丢了江山不要性命,别说是她们这一路女人,就算是所谓的那些良家吧,又有几个女子能活得如此豪情如此气派,且又能如此影响和改变了历史的走向?白韵梅看书上说,柳如是当年曾经私下里秘密指挥了一支反清复明的义军,这个女人也算是潜伏在敌人枕头边上的革命者了,多么的刚烈,又何等的勇敢!她白韵梅哪里有那个本事啊!对于那些得以青史留名的事,她多半也就是幻想一下罢了。柳如是她做不了,陈圆圆呢?人家陈圆圆能够把几个掌控千军万马的男人玩得团团转,她接触的又是什么成色的男人!无论是李重庆、何汉卿,还是她周遭别的男人,也只是比升斗小民口袋里多装了几块大洋而已,说到底,她白韵梅就算是当婊子也难当得轰轰烈烈,哎,这就是命啊!
依阳历算,已经快到年根儿了,天津城明显就比前一时更乱了,走在街上的人一概行色匆匆慌里慌张,原本相熟者之间该打的招呼多半也省略掉了,只是潦草地拱一拱手,像是都有火烧眉毛的事情等着他们急着赶着去办。因了李重庆要和冯四海晚上来她这边喝酒的缘故,白韵梅那天早早便吃过午饭跑出去做头发了,往回转的时候,碰上了一个嘴碎的车夫,讲他才从小刘庄那里拉客过来,原本是拉一个客人去海大道方向的,可才到了小刘庄那里,就已经能听到东边轰隆轰隆的枪炮声了,吓得他死活不敢再往前走了,甭管客人给他加多少钱他也不走了……那几天天津城内都传疯了,说是解放军已经占领了军粮城和葛沽,天津与塘沽之间的水陆通道全部都给堵死了。换句话说,天津城里的人要想从海上南下已不可能。
李重庆和冯四海一起到白韵梅这里来喝酒还是头一遭。
冯四海依旧想得比较周到,他带来了一只德州扒鸡,还送给阿宋与白韵梅二人一人一支有机玻璃材料做成的红色发卡。
白韵梅接过发卡说,我这支是顺便的吧,那就谢谢冯老板了,对了,还要谢谢我家阿宋。
酒是直沽高粱酒,阿宋用才开的热水烫了,喝到嘴里感觉很舒服,涌进胃里更是暖暖的。菜嘛,不多,只有四样,白韵梅用旺火炒了一盘葱爆羊肉,一盘油炸花生米,还有一盆热乎乎的大白菜粉条烩冻豆腐。羊肉和冻豆腐都是之前买好的,放在窗外背阴的地方一直冻着,如今皆成了稀罕物。主菜则是冯四海拿来的德州扒鸡。
冯四海说,德州扒鸡铺的老板是我同乡,全城都买不到活鸡,这是他后院自家养的留着下蛋的鸡,杀了,酱好后特意给我留了一只。
炭火盆一直挺旺,明晃晃的仿佛能照出人影儿来。四个人都喝了酒,两个男人喝得多些,话就多些;两个女人只是浅尝辄止,一边间或给男人添酒布菜,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小声说着话。
冯四海道,我听说塘沽侯镜如的92军和段云的87军五六万人正准备从大沽口往上海撤呢,天津就快变成一座孤城了。
李重庆说,不会那么快吧,那可是两个军啊,能说走就走?那么多人,加上枪炮辎重,得要多少条船才装得下,国防部这会儿又往哪搞那么多条船去,海军剩下那几条船都在舟山猫着呢!
冯四海说,我还听说段云已经把跟北平和天津的联络线掐了,他的87军直接听从老蒋调遣,不听傅作义和陈长捷的了。
李重庆道,街面上的消息假的多真的少,不过你这消息应该不假,我差点忘了,你们的情报历来都比我们——不,是比他们的准确……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听傅作义的依我的经验就没个好,优柔寡断,嘀嘀咕咕,怕三怕四,平津加起来五六十万的人马,共军就算是再厉害也一口吃不下吧!到如今却让人家像切豆腐一样切成了那么多块,一块一块的,吃起来倒是方便得很。
冯四海大概想说些什么,却蓦地停下了,他眼睛先是瞅了瞅一旁的白韵梅,又转回来看了看李重庆,李重庆便似乎明白了什么,扭头对白韵梅道,白姑娘,我和冯老板有点儿要紧事谈,你们最好先回避一下,过一会儿再下来。
白韵梅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却是那种不情愿的模样。倒是阿宋一下子就站起身,弯腰挎起了白韵梅的胳膊,两个女人相跟着就上楼去了。
冯四海说,如今的形势已经很明朗了,天津北平易手只是朝夕之间的事儿,也许就在这十几天之内也说不定,那事儿你该下决心了吧。
李重庆道,嗨,不瞒你说,想当初咱俩才认识那会儿我就觉着你不是一般人,该是和延安有关系的,我和你做朋友其实就是想有朝一日……说着李重庆还抬眼望了望楼上,稍顷,才接着说,要说当时我还有点儿犹豫,现在嘛,我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冯四海说,既然想明白了怎么还不拿出起义的具体方案。
李重庆说,主要还是得稳妥,容我再想周全一点儿。你知道,目前我们旅直接听我指挥的只有一千多号人,而且保安第一旅的防区和86军的紧挨着,我怕到时候……
冯四海说,这个请你放心,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在你们保安第一旅当中,不止有你一个我们的人,还有十几个连排长已经被我们争取过来了,到时候他们会各自率领自己的部下与你的部队汇合,归你统一指挥,一同阵前起义。
李重庆道,是这么回事儿啊,那我就踏实多了,这样吧,我回去马上跟我几个属下再核计一下,明天就把具体计划报给你。
冯四海说,好,事不宜迟,我现在可以负责地告诉你,解放军已经做好了所有的攻城准备,马上就要打天津了。
李重庆那天本想留宿在白韵梅那儿,结果却被冯四海连拉带拽地给弄走了。临走前李重庆对白韵梅小声说道,你还是离何汉卿远一点儿,这家伙不地道,我看他没准儿是给军统做事儿的人,是派到天津来卧底的。
白韵梅道,你别瞎说好不好,你是喝多了吧,他是干什么的你最清楚,你们之间不是还一起做生意嘛,该算是朋友,你这样背后说他我不高兴。
李重庆压了火气道,你,你还护着他!你也不想想,这兵荒马乱的时候他跑一千多里路来天津做生意?鬼才信他!我们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他赚他的钱,我拿我的好处,但我对他早就有怀疑。你想想,前一时凡是南边过来的人该跑回去的都跑回去了,他还赖在天津不走,这就很说明问题。陈长捷说天津能守三个月,我看能守三天就不错,难道他想留下来给解放军做军服不成?!
白韵梅说,好好,你们的事儿我不懂,不过我听你的话,日后尽量躲着他点儿就是了。
十四
白韵梅与何汉卿在交通饭店开房间,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可转天一早,李重庆就为这事儿气急败坏地打上门来了,倒把白韵梅给吓了一跳。李重庆一进门就冲白韵梅嚷嚷,我不是告诉你离那家伙远点儿嘛,你怎么还要和他……和他那样,你是不是存心要和我过不去,说,何汉卿花多少钱把你给收买了!
白韵梅见过李重庆因何汉卿的缘故而吃醋,却没见过李重庆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原本还想抢白几句的,可一看李重庆那架势,便把溜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而是低眉顺眼地陪在一旁,那样子倒像是个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的孩子,听凭大人发落。
白韵梅心想,李重庆怎么会知道的呢?难道是阿宋跟踪了她,把她和何汉卿的事情告诉了李重庆?还是李重庆在自己身上安装了窃听器?一想到这些,白韵梅立马就觉得坐立不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起来。
何汉卿对于和白韵梅在床上做那种事儿似乎是越来越不积极了。比起不久前,他的话也少了许多,看上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交通饭店客房里的暖气烧得很暖和,靠在床背上,何汉卿一条胳膊松垮地环着白韵梅的肩膀,一双眼睛却死盯着白韵梅那只蹬在被子外面的光脚。
白韵梅说,你这人,不喜欢人家别的,单盯住一只脚不放,怪癖。
何汉卿突然笑了,笑得似乎有点儿坏,说道,要是可以的话,我乐意把你这对金莲砍下来,揣在衣袋里带走。
白韵梅说,你要回上海?听说不是已经走不脱了吗?
何汉卿道,想走的话总有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何汉卿没有往下说,白韵梅也就没有问。
何汉卿不喜欢在外面开房,倒不是他怕花钱,而是因为这样的话就吃不上白韵梅给他烧的菜了。而实际上,他对白韵梅厨艺的不舍,远比他对白韵梅身体的依恋要强烈得多。可是那天,何汉卿却执意要带白韵梅出去转一转,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
白韵梅说,这日子连劝业场里也没几个人,谁还有闲心逛街。
何汉卿道,那我们就去海河边走走吧。
结果,他们却直接去了交通饭店。
何汉卿说,我看你家阿宋有问题,她好像最近在监视我们。
白韵梅说,监视?就她?怎么会啊!再说了,我们有什么怕她监视的吗?
何汉卿说,有没有不知道,还是躲着她点儿好。
白韵梅说,你今天怎么一定要把我带出来,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
何汉卿说,你可真是聪明啊,没错,我的确有话要对你讲。不瞒你说,我是生意人不假,可我也在帮一些朋友做事,天津眼看就要不保了,他们要我在天津站稳脚跟,建立联络站,就跟我当初在上海做的一样,一边赚我的钱,一边给他们传递情报……可我现在不想留下来给他们干了,我受不了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所以,我想走,而且我想带你一起走。我们去香港,你不是说你在香港有亲戚吗?要是你不愿意去香港,我们就去美国或者欧洲,就我们俩。
白韵梅说,就,就我们俩?怎么走?天津不是都已经被围住了嘛,而且,你果然是……
何汉卿说,果然是什么?是不是李重庆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白韵梅低下头不语。
何汉卿唉了一声,说,所以,我们就更得走了,越快越好。
白韵梅又小声问了一句,怎么走?
何汉卿说,海河六号门码头有一艘从大沽口开过来送货的比利时火轮,暂时靠岸检修,过两天就要开走。比利时属于中立方,占领海河下游的共军一定会放行,这条火轮要开到渤海海面上与他们停在锚地的大船汇合,我在码头上有关系,只要肯给他们两根金条,我们坐他们的船就可以走。
那天李重庆在白韵梅那里,始终都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架势,让白韵梅搞不懂,一个男人吃醋怎么会吃成这种样子,直到冯四海找来,李重庆才算作罢。
那段时间,李重庆与冯四海各自都成了对方的影子,就像戏文里说的“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李重庆到哪儿,冯四海一般就会跟到哪儿。冯四海像是个怕李重庆惹祸,特意跟出来看管他的家长;李重庆呢,倒是很听冯四海的话。有一回二人到白韵梅处才坐下,李重庆的勤务兵就敲门进来通报,说是旅里有一个连长因为说话抬杠拌嘴开枪把另一个连长给打伤了,旅长叫几个副旅长和参谋长去东局子旅部“碰”一下看这事儿如何处理。李重庆听罢对勤务兵摆摆手道,这么点儿事儿也至于“碰”一下,就说我在城里参加“三青团”的联谊活动呢,得下午才能过去。冯四海却叫住了转身要走的勤务兵,之后对李重庆说,你还是赶紧过去的好。李重庆看了一眼冯四海,没再说话,站起来匆匆忙忙地走了。
白韵梅也瞧出冯四海的分量来。要么阿宋怎么会跟中了魔障一样喜欢上了他呢?这个胖子看来是不简单啊!白韵梅对冯四海说,撞日就不如赶日,我给您炒两个菜,温一壶酒,您和我家阿宋好好说说话,我看得出来,您对我家阿宋是留着心的!
冯四海说,白小姐的美意我这厢心领了,只是谈有些事情,目前还不太方便,阿宋是个好姑娘,但我们还没到谈论这种事情的时候,望白小姐鉴谅。不过,我倒是希望白小姐也该为自己的将来谋划一下,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白小姐还年轻,要好好考虑考虑自己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白韵梅点头道,冯老板说的是,原本我干这一行也是为了还清家里的债,现在债都还清了,我其实早就不想做了,想到国外去念书。
冯四海说,去国外念书当然好,只是这天地就要变了,白小姐读过那么多书,有文化,日后要争取做更多对社会有益的事儿,关键是要看清自己身边的人,跟对人才能走对路。
白韵梅眼睛望着冯四海,心里却在琢磨冯四海说的话,“跟对人才能走对路”,她跟错什么人了嘛,一着急,她就想到了何汉卿。
相比于李重庆,白韵梅觉得何汉卿更像个能与她一起过柴米油盐小日子的人。原因明摆着,一是因为这个男人还没有讨老婆;二是何汉卿说他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而他自己也是受过洗的。白韵梅不止是因为读英国小说的缘故,她自小就对嬷嬷们有好感,即使沦落风尘后,她也常去西开教堂里听牧师布道,有几回她甚至暗暗祈祷自己能与某个她不讨厌的男人走到一起,比如与何汉卿。
对于何汉卿在这种日子里从上海赶回天津来,白韵梅也曾纳闷过。天津说话间就不保了,军队都快打没了,谁还要军服啊!莫非他真的打算到时候再做共产党的生意?直到何汉卿亲口对她讲了他的背景和想法之后,她才彻底明白了。白韵梅想,不如就跟这个男人一起走了算了,离开天津这令她伤心的鬼地方。
离开天津,阿宋倒还好说,看如今这情形,即便她要阿宋跟她一起走,阿宋也未必会乐意。问题是李重庆,有些话,自己该不该对李重庆讲,又该怎么讲呢?
1949年的元旦刚过,一连数天,都有飞机从海上飞过来给天津空投压缩饼干和罐头,看来是要做打持久战的准备了。警备司令部封闭了市内许多条街道,街道上开始日夜赶工垒筑街头工事。接下来的日子里,原本连晴的天也没来由地就阴了,阴得像是来讨账的东家。就在这时候,白韵梅却在《新天津晚报》上面读到张恨水写的一篇有关爱情与婚姻的文章,大意是说一对男女结婚,如果没有爱情的供果,不行;可只谈爱情,便会社稷不安,于是爱情便接近于祸害了……白韵梅想,自己与何汉卿倒是刚刚好,难说他们之间就有多少爱情可言,可要是说他们之间没有爱情,也是瞎话,而像他们这样的男女,该是最合适结婚的那种了吧!
于是白韵梅就开始盼着见到何汉卿。盼着何汉卿马上就来接她走。她已经把该准备的行囊都已经准备好了。只有两个皮箱,一箱子是她的细软和化妆品,一箱子是她要换洗的衣物。其他的,一概留下。毕竟这房子还是她的,她应该还会回来;当然,也许,这辈子她也不会回来了。
何汉卿终于被白韵梅给盼来了。她却在何汉卿的脸上看到的只有苦笑。原来,停泊在海河岸边的比利时火轮已经被守城部队给强行征用了。
何汉卿说,火轮上装满了炸药,是准备与共军鱼死网破的。
白韵梅明白,他们暂时走不了啦!
十五
民国三十八年一月十四日上午十时,天津战役爆发。解放军东北、华北两大野战军22个师计35万余人、1100多门大炮、数十辆坦克从东、西两面向天津城发起总攻。
15日凌晨2时,解放军从东、西两面分别攻入市区,于海河上的金汤桥会师。但接下来的巷战却极其惨烈。仅仅是市内海光寺附近的一个据点,双方就争夺了十几个小时,直到15日上午,海光寺、耀华中学等处才基本结束战斗;15日下午3时,中纺七厂的坚固阵地终被解放军的坦克碾平,天津守城部队86军、62军、94军共计13万余人全军覆没,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和天津警备副司令林伟俦、刘翰云悉数被俘,天津解放。
于阵前起义的有两支部队,一支是94军下属的一个团,一支就是李重庆所在的天津新编保安第一旅大部。
白天的时候还好,尽管炮声隆隆,可白韵梅总觉得有一些不真实,那炮声无疑与自己有关系,却又似乎关系不大。晚上就不同了,一颗颗炮弹仿佛就炸响在自己身边。那天的晚上响了整整一夜的枪炮声,罗斯福路和福熙将军路上轰隆轰隆开过去的军车和摩托车更像是从白韵梅的脑袋上轧过去一般,让她难受到抓狂。那晚,白韵梅与阿宋二人都没有睡,她们两个人手挽着手,像是相互给对方传递着某种力量。在枪炮声的间隙,白韵梅竟忽然发觉,自己对正在前线打仗的李重庆似乎并不十分担心,却越来越担心起何汉卿来。
因为一夜未眠,等到快天亮的时候,白韵梅穿着衣服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等到她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远处依然有枪炮声间或传来,但已不似昨夜那样猛烈和密集。白韵梅楼上楼下地走了一圈,似乎发现有点儿不对劲儿,没错,是不对劲儿,好像缺了什么,不是缺了什么东西,而是缺了一个大活人,阿宋——阿宋,白韵梅来回来去地呼喊……
是啊,阿宋呢?阿宋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十六
阿宋是五天之后回来的。阿宋穿了一身浅灰色的制服,宽宽大大的,像是男人的款式,一看就不是她自己的衣服;头上戴了一顶同样是浅灰颜色的帽子,辫子被盘在帽檐里面,倒显出几分不一样的精神来。
阿宋轻声说道,白姑娘,你还好吧。
白韵梅定睛看着眼前的阿宋,仿佛好一会儿才把她认出来,她说,阿宋,你,你这是……
阿宋道,白姑娘,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参加了革命工作,为咱们的新政权服务,我现在是咱们区的妇女干部。
白韵梅说,干部,干部是干什么的。
阿宋笑了笑,一脸未置可否的神情,她低了一下头,像是在想着什么,等到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白韵梅惊讶地发现,眼前的阿宋竟是如此陌生,与她这十几年来所熟悉的那个阿宋姑娘完全变成了两个人。
阿宋说,白姑娘,你的情况冯四海同志都了解。我这次回来一是看看你,二是要完成他所交派的一项任务,而这项任务需要你来帮我们一起完成,希望你能配合好我们的工作。
白韵梅说,阿宋,任务,什么任务,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阿宋道,嗷,对了,我现在已经叫宋津红了,是冯四海同志帮我起的名字,怎么样,挺好听的吧,白姑娘,你以后就叫我津红吧。
白韵梅道,好,阿宋,嗷,津红,你是怎么,你是怎么这么快就……
阿宋笑着说,我嘛,不算快,都已经好几个月啦,他们说我都快成老革命了。你忘了,那时候我常到小白楼那边去,是冯四海同志让我走上了革命道路,他现在已经是咱们区临时政府的副主任了,忙得很,不过,他和我说了,他会抽空来看你的。
白韵梅说,那,还有……
阿宋说,你是说李重庆吧,他在几天前的解放天津的战斗中于阵前率部起义,集体加入了解放军,为天津的解放做出了很大贡献。现在他和他的部队正在西郊杨柳青那边接受整训和改编呢,他现在一定也忙得很。
白韵梅说,是啊,原来是这样啊!他们都好就好。原本她是想问问何汉卿怎么样了,却没敢问出口,他知道何汉卿与冯四海阿宋他们恐怕是对头,何汉卿这会儿一定是躲起来了。没想到阿宋这厢却主动问起,她说,何汉卿这些天没来找过你吗?
白韵梅说,没有,真的没有。
阿宋说,从今天开始,我回来和你一起住,等何汉卿来找你。
白韵梅问,为什么?你们是不是要抓他,你们会杀了他嘛!
阿宋说,白姑娘,别紧张,他虽然在给敌人做事,但还没有坏到马上得枪毙的地步,我们只是想尽快找到他,从他那里了解一些情况。
白韵梅说,是,是这样啊…… 她紧张的心此刻才稍稍放松。
阿宋说,我们已经分析了,他很可能会来找你。不过白天一般不会,晚上的可能性更大。所以,从今天开始,你要每天晚上都把那盏红纱灯给挂出去,你还要坐在二楼靠窗户的那个地方,让他看到你在家时候的影子。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就像,就像从前一样。
白韵梅说,可是,你,你们不会看到他就把他一枪打死吧。
阿宋说,放心,不会的,我说了,就是让他给我们提供一些情况。
白韵梅说,要是他反抗呢?他不会有枪吧。
阿宋道,这你不用操心,除了我以外,还有我们的两位同志埋伏在楼下,他们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不会让他有开枪时间的。
白韵梅说,看在咱们姐妹这么多年的情分上,能,能不能不这样,从这里把他逮走,他一定会记恨我一辈子的。
阿宋说,白姑娘,你错了,他一定会感激你的。你知道嘛,你现在是在帮他,全国马上就要解放了,与人民为敌只有死路一条,越早站到人民一边才越能争取主动啊!我们是这么多年的姐妹,你相信我绝不会做害你的事情。
……
因为好久没有拿出来用了,红纱灯罩上面落了不少尘土,白韵梅用干布将尘土掸去,然后将它小心地挂到二楼的窗外。电池灯的光亮虽说有限,但透过外面薄薄的一层红纱罩却能产生一种如梦似幻的效果,挂在夜晚城市的巷子里还是比较惹眼的。
一连过去了六天,何汉卿却一直没有出现。不仅何汉卿没有出现,当初熟悉这一暗号的男人都没有出现。
白韵梅悻悻地说,还是新社会不一样了,这些男人都不敢出来做坏事了。
阿宋说,别急,依我对何汉卿的了解,他应该会来找你的。他对你,怎么说呢,我觉得很依恋;他对你,我觉得和那些个男人对你,都不一样……我是女人,我能感觉得到。
听阿宋这样讲话,白韵梅的眼泪就开始在自己的眼眶里积蓄。她说,阿宋,你别怪我,我现在是又盼着他来,又怕他来,真的……
阿宋说,知道,我全都知道。
十七
何汉卿来的那晚,是阿宋出去为他开的门。一眼看到阿宋,何汉卿说的第一句话竟是,你们等了我很久吧,现在我主动送上门来,你们能算我自首吗?倒把阿宋说的愣在那里。何汉卿已经瘦得快没了形状,原本一张厚实的烤饼脸如今变成了街上一个铜子儿一条的哈密瓜。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白头发占去了其中的三分之二;身上的一件棉袍,看上去像是穿在他身上多年都没有脱下来过,更甭提洗了……但白韵梅与阿宋都记得,这原本是一件藏青色府绸面料的棉袍,是“瑞福祥”加工的上等货。
是白韵梅先哭出了声儿,之后又拿手掌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是怕自己会抑制不住因而嚎啕大哭。
两位便衣例行公事般地为何汉卿搜身,之后拿出手铐,准备把何汉卿铐起来。
一直沉默的何汉卿突然张嘴说,先等一等。
几个人都愣在原地看着何汉卿。
何汉卿把脸朝向阿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有一个请求,我想,我想再吃一次你家姑娘烧的菜,我,我真的饿坏了,这些天,我一直东躲西藏的……嗷,对了,我,我给钱,说着他解开棉袍的扣子,从棉袍的里怀小心地摸出来两张叠在一起的金元券。
白韵梅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带着哭腔说道,好,我给你做饭去,我现在就去,之后却像是又想起什么来,收住脚步,眼睛期盼地盯着阿宋看。
阿宋说,这样吧,你们等一下,我出去打个电话就回来。过了大约20来分钟,阿宋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她对白韵梅说,白姑娘,咱们一起动手吧。
白韵梅在灶上炒菜,阿宋在一旁打下手,她们都很麻利,而且两个人看上去比从前配合得还要默契。她们谁也没有讲话,却又像是讲了很多。
菜端上了桌,只有两样,一样是葱爆羊肉,一样是锅塌里脊,都是不需要太费工费时的,主食是打卤捞面。
何汉卿像是一个垂死的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先是把身子慢慢俯下,鼻子冲着桌子上炒好的菜与拌好的打卤捞面好一番的狂嗅,之后便坐下来旁若无人地大吃大嚼起来。几个人立在一旁,眼看着何汉卿风卷残云般地将两盘菜和一盆捞面全部消灭干净,感觉五味杂陈。
何汉卿吃完了,抬起头来冲周围的人笑了笑,说,我现在吃饱了,真好吃,实在太好吃了,就是马上枪毙了我,我也没话说了,真的!阿宋,你们现在可以带我走了。
便衣给何汉卿上了手铐,几个人出了门,却发现漆黑的巷子外却灯火通明,有街灯,更有一支支大号手电筒的光束。街上站了不少人,冯四海和李重庆站在最前面,他们的背后是一排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
冯四海向前一步说,何汉卿,我们又见面了。
何汉卿被押上了一辆挂有华北野战军标牌的吉普车,只有少数人知道,那是一辆隶属于华北解放区安全保卫局的车。
白韵梅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李重庆走过来轻轻拍了拍白韵梅的肩头,说,你难道对他真动感情了吗?你知道不知道,他现在是我们的敌人,他不值得你这样,你这样对你自己不好。别哭了,听见没有?告诉我,你今后是怎么打算的?知道嘛,我可以帮你!
白韵梅看了看李重庆,突然转身就朝回跑。李重庆和阿宋都在后面紧跟着。白韵梅跑上了二楼,她把那只还在窗外挂着的红纱灯一把拽了回来,然后摔在地上,两只脚轮番踩了上去,啪噗啪噗的,红纱灯很快就被她踩得稀烂。
十八
1951年,天津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位于原法租界福熙将军路南端的西开教堂内外显得格外忙碌。不仅有西开教堂的神职人员,还有来自望海楼教堂、紫竹林教堂、安里甘教堂的神职人员,正准备统一乘车前往大沽口。年轻的修女白韵梅坐在西开教堂外的院子里,面前是一个硕大的方桌,方桌上堆满了账本册页,她要把行将带走的教堂器物再次核对一遍。法国神父说,白,你把若瑟会修女院需要带走和留下的器物也要核对一遍。
白韵梅抬头望了望神父,面带微笑说,知道。
白韵梅是西开教堂里的修女,她同时也是若瑟会修女院以及天主教医院的在册修女。在春天和煦的阳光照耀下,白韵梅簇新的棕色服饰和黑色头巾都显得格外打眼。
神父说,主会让我们记住这个上午的。
白韵梅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坐车前往大沽口,要经过市区的许多繁华路段,透过车窗,白韵梅看到有青年学生和妇女儿童在街上为抗美援朝筹款。白韵梅就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把全部家当都交与阿宋处理了,阿宋会不会把它们都捐出去呢?白韵梅这么想着,却是像在想着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某个事情。
大沽口的海边显得有些冷清,风从海上吹来打在人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很凛冽的感觉。只有不多的几条船停靠在码头上。因为朝鲜战争的爆发,美国人封锁了海上通往中国的主要航线,只有中国大陆的近海航线还在保持畅通。白韵梅他们所要乘坐的是那几条船里面最大的一条船。这是一条客货两用船,船此行的目的地将是香港,所走的便属于中国的近海航线。作为南下前往天主教香港教区的神职人员,他们将被分配到香港新建的几座教堂去为全能的上帝工作。白韵梅将要去服务的教堂位于大屿山,据说大屿山是香港的一座离岛,岛上崇山峻岭,很荒凉,主的信众基本上都是一些渔民。
岸已经离白韵梅越来越远了,看不到了。风越来越大,大海开始逐渐显露出它狂野和狰狞的一面。站在甲板上,白韵梅紧紧用她的左手攥住了她的黑头巾,右手则紧紧抓着一个小布包。她用手小心地抖开布包,外面裹着的白布瞬间便被海风吹得不知了去向,一双绣花拖鞋露了出来。白韵梅快走了几步,一只手攥住了栏杆,另一只手则使出她全身力气将这双绣花拖鞋扔进了大海……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一头海鸥在离船不远的上空忽而上窜忽而下冲,又忽而与船的甲板平行直飞,白韵梅想,它是找不到家了,还是它就没有家,还是上帝原本就把它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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