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马
一匹马站在草原上,一动不动,足有十分钟。
何以见得这是一匹马,
活的,像其它的马一样?
终于它动了一下,
我们放心地开车离开。
射击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面,敲击键盘,录入一个又一个词。
但没有一个词是我想要的。
我怀念的夏天在向一千公里以外蔓延,
终于碰到了一个人。
但这已是另一个夏天。
半夜里我突然牙疼。
是疼痛缓解了疼痛,就像
新鲜的死者也曾怀念陈旧的死者。
有一天我经过了一片可怕的废墟,
看见了你曾看见的景象。
但是你已经走过那里。
我们也曾合着节拍,像一小队士兵,
趴卧在草丛中,瞄向同样的方向。
可有谁早已逃遁。
我伤心地闭上眼睛。射击——
隔墙有耳
隔壁传来邻居的说话声,孤单中不禁一阵温暖。
然后,我听清了,原来是法语,
这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一样的琐屑和唠叨,嗡嗡的人声底蕴
和我们那也是一样的。
男人、女人、孩子,
杯盘的声音……
大约是周末聚会,他们吃饭一直吃到很晚。
亲切而内向,一定是在
讨论他们彼此的生活,
不像在议论世界。
这中间有几次意味深长的停顿,
仿佛我马上可以加入进去。
一架飞机
一架飞机失踪了,一朵云消解于蓝天。
天气晴好,多出了一个维度。
我们也会消失,如一朵云,如那架飞机。
在不久的未来他们在资讯里打捞,
而我们和那架飞机在一起。
我们的面孔并不神秘,只是虚无。
我们不在我们曾经在那儿的任何地方。
所有的死者都在,就在那儿。
面孔栩栩如生,飞机完好无损——
但是不能再飞了。
我们带领它跃出那里的水面。
问题
街上没有人,人都去哪儿了?这是一个问题。
美景为谁而设?结实的房子里
住着些什么样的人?
而车站、码头一应俱全。
商店里的东西卖给谁?赚谁的钱?
寂静的生活是怎么回事?
寂静而世俗的生活是怎么回事?
松与柏
这里的松树长在沙滩上,涨潮时它们就站在海水里。
这景象我从未见过,现在看见了。
我是一棵来自中国的古柏,
站在悬崖上与海里的松树互动。
一些船从它们的顶上流过去,有如苍鹰。
昨天
昨天,两个推销《圣经》的人敲门,女的竟然会一点中文,“他乡遇故知。”她说。
两万里外我们居然遇见了中文的上帝,
由两个法国人带来。
快乐
——记云南某夜一边小便一边抬头看星星,
一边看星星一边快活地打寒战。
一块野地紧靠着公路,而
神秘的农人在天上耕种。
几条黑影边系裤子边从黑暗里走回,
我们的车一直没有熄火。
她在附近大叫:头皮屑!那么多的头皮屑!
小面包在透明的空气里嗖的游走了。
星星不再位于这帮人的头顶,
降落于被尿液浇灌的野地。
而他们的头上这时也只有头皮屑,
依然不被这些夜游神看见。
读海明威
我在读一本三十年前的旧书,书页已经发黄变脆了,
像被岁月之火焚烧过,
而火焰已经熄灭。
揭开的时候寂静无声,
它的分量变轻了。
这是我带在身边的惟一的一本书,
被置于包中或者枕边。
硬汉已死,译者星散,
书籍本身也岌岌可危。
只有那些打猎的故事永存,
并且新鲜,就像
在一只老镜头里看见了清晨。
对视
他们有一双看海的眼睛,我有一双看人的眼睛。
这和种族、年龄无关。
在楼下的这家小酒吧里,
我用看人的眼睛看海,
但不见航船的细节。
他们用看海的眼睛看我,
也无法把我看透。
那就来一次坚定的对视。
我看见风帆从蓝色的眼睛里流过去了。
他们看见了什么?是否
从我的眼睛里看见了我看见的?
思念如风
我的父母没有到过这里,他们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
这阵风如此美好和孤独,
这么好的风也吹不到他们无形无相的身体上。
他们死了,并不在我的祖国,
但那儿似乎离他们更近,
而在这里我离他们更近——
空出的位置在繁星灯火间显形。
此刻我正坐在卢瓦尔河口的一个阳台上,
脚趾遥指大西洋上空的夜色。
思念如风把我穿透,就像当年他们走后
一切皆成为陌生。
雾
雾在这里并非偶然,今天的这阵雾就浓于前日。
我知道在它的后面有一个大海,
一切都在这片大雾的后面。
哦,夜的隔绝不同于这白色的迷惘,
梦的沉沦也强似那醒着的茫然。
我看见一个没有面目的忧伤者
坐在码头上,它模糊的身影即是世界——
蔚蓝的反色。
阴郁的天气
阴郁的天气里,有人弹奏肖邦,但我这里听不见。
有人在房子里用彩色瓷片拼贴圣母的慈容,
我这里看不见。
阴郁的天气里这小城里有无数小型的艺术家,
把玩厨艺、蒸馏咖啡或者摄影自娱,
而我的眼前只有一片变得灰白的大海。
如亘古不变的电视频道,
播放惟一的心灵录像:
云来云去,或者停驻,
船进船出,不禁遥远。
直到夜晚的黑屏,液晶玻璃上反射出室内的一
盏孤灯。
冷风中
冷风中,他们坐在外面,寂静无声,两人对酌,
喝着冰冻啤酒,几乎不交谈。
我走回来的时候他们仍然坐在那里,
姿势不变。两个年轻人
表现静若处子。而一个眉须皆白的老者
在沙滩上跑步,脸映红光就像脱兔。
失眠
睡不着的时候就读《沙漠圣父》,室外是异乡冷清的雨夜。
这静绝无仅有,孤独如蜡点亮。
在此遥远之地触摸到时间纵深,
古朴的形象聚集,但无言。
一个个单独的中国字脱离了句法
掉落在地板上,仍有完整的意义。
黎明时分的大海是不用翻译的。
给Nicky
我在等太阳出来,朋友就会到来。
发来了短信,此刻
他们正在渡海。
淡淡的香烟味融入朝雾飘散。
还有一点时间,
我可以写一首诗,但
不是为了致辞。
当你们抵达时最美的阳光
将会铺满这里的房间。
写景
海边有七十二变,海水的颜色即是天空的颜色。
单独的云映在海里,或者连成一片
覆盖了大海。
空中的云,海里的帆。
海里的帆,天上的鸥。
跨海大桥有一半扎根在海上,
而大海和天空是两个互相映照的辽阔。
海平线接力地平线,就像一抹越拉越长的遥远。
一艘被阳光照亮并增大的船驶过,
海鸥狂叫纷飞。这事儿发生在何年何月?
反正不是眼前。
他们
又冷又静,阳光照在空室里,没阳光的时候是一片清晰的灰白。
能见度很高的灰白里纤毫毕现,
有如冬季照耀着一个空海。
难怪他们狂热地喜爱太阳,
那静静的喧嚣是外表看不出来的。
难怪他们不喜欢灰白的皮肤,
坚持把自己晒成焦煳颜色。
又冷又静,时间又长,
他们就像是由某种忧郁的材料制成。
从清澈的灰眼睛里我看见了一个空无,
他们就是昂贵的忧郁材料。
汽车营地
汽车营地繁花似锦,但几乎没有客人。
暑假已经结束,孩子们上学去了,
留下这空荡的最后的花园,
各色花朵不免开得更艳。
布莱恩在炭火上烤肉,
烟雾一直弥漫到看不见的海上。
一对同性伴侣在树林中窥视,
我们也偷窥了他们,
还有那条拉布拉多大狗。
这一家三口来回走了数趟。
人间烟火在暮色中升起,
布莱恩招待我们美食和错落的寂静。
林中情侣不需要吃饭,
他们要去下面看海,
良辰美景和彼此的俊美已够一餐的饱足。
冬至节晚上完成的一次旅行
冬至节的晚上我正在旅行,有人在铁路边烧纸,
死者如繁星,汇聚到交通线上。
而我是睡者,穿过了黑暗如堵的旷野。
接着,我进入了一座梦魇般的城市,
并继续钻入地下。
那儿灯光烁亮、空无一人,
我在地铁的报站声中醒来了。
他们也不在下面,
生者和死者都已离去。
童年医院
浑身扎满银针的老太一动不动,
就像死过去了。
病房里很阴凉,
那老太睡得很舒服或者死得很舒服。
我们离开窗户,又玩了一会儿别的。
我们放心不下,又回去看老太。
银针在呼吸中轻颤。
我们是苍蝇,在纱窗上
一歇一层。
我们没有恐惧,
我们没有忧郁,
只是有点提不起精神。
全托记忆
安静之极也光明之极,走廊上放着一只尿桶。
至今我也不敢走过去。
恐惧倾斜着射入,
地板上那被轧平的六边形状。
看,
一泡热尿高高飚起,
闪烁挥洒,
然后落下。
我以这样的方式哭泣,
我的小被子,我的小床……
预言
一颗丑陋的星球旋转着,
扑面而来——
从银幕深处。
一个孩子因此大哭,
嘘声四起。
“对不起,对不起……”
黑暗中妈妈轻拍无数坚硬的膝盖,
抱我离场。
啸叫的星球被隔绝在皮革门后。
大街上安静极了。
即使车水马龙,
即使口号声震天,
但安静极了。
晦涩
有时,突然,他什么都不想干了。
一天、两天、三天
……
并非为改变节奏,
只是不想干了,
只想搁置。
一月、两月、三月
……
在他和时间之间没有事,
没有事情,
没有事实,
没有故事。
一年、两年、三年
……
然后,也许,
就具备了水下的视力,
时间如空间一般停驻——
那股子晦涩的水草气味。
一生、两生、三生
……
万世。
但有时,突然,
他睁开了眼睛,
便回到了当下之日光。
我因此爱你
我们去了云南,骑了马,玩得很嗨。
但我什么都忘记了,除了一件事,
她用苹果喂马。
那马吃得口沫飞溅,
马嘴就像一台榨汁机。
我从没想到苹果会有那么多的水,
你甚至可以拿一只杯子放在马嘴下面
接苹果汁,然后喝掉。
她感叹那马一辈子都没有吃过一个苹果,
除了这一次。
我相信她这辈子都没有喂过马吃过苹果,
除了这一次。
事情就是这样的。
然后我们上马,转过那座大山,
进入到阴面,
气温顿时下降了五度。
马和人这才从刚刚的激动中渐渐平静下来了。
井台上
井台上,他揽着最喜欢的小儿子对我父亲说,“将来
我们的孩子只有当兵,
只有这一条路。”
他们还说了一些别的话,
也许谈论过那年的庄稼。
他们的话题不应该很多,
但谈论孩子不等于谈论天气。
谁也没有想到,其中的一个孩子
记住了这句话。他还记住了
忧伤在一位父亲的脸上,
但也许是一只捣乱的飞蛾。
四十年后我想起了这件事,
井台上已经没有父亲了,
更没有儿子。只有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穿过撑开的玉米叶子,
穿过下面攀爬的菟丝,
在夕光和阴影里
蛇一样的游去。
另一个孩子是否也记住了
我父亲的某句话?
他是否也想找到我,
为了交换一句话?但至少
我们可以谈论一把今年的天气。
永恒的小诗
我和我的包永不分离,但我还是把它弄丢了,
四小时之内没有想起——
哦,遗忘之罪远胜于抛弃。
我和我的狗永不分离,
但它比我命短,
我的时间就是它的时间,
但它的时间并不是我全部的时间。
我和我的人永不分离。
曾在昨日的花间相爱,
由于一些原因和过错,如此这般
我俩在花花世界走散。
现在我决定,写一首永恒的小诗,
让我的人背上我的包,里面装着我的狗,
打这首诗里走过。
只有这是我可以办到的。
我和我的爱永不分离。
鼻子的故事
因其美丽她当了一名演员,但还是需要去整一下鼻子。
于是她得到了那个鼻子,
硕大、挺拔,只是和她的巴掌小脸不成比例。
现在她就是她的鼻子,
就只剩下她的鼻子了。
粉丝称她为大鼻子罗总,
这是她的问题不是粉丝的问题。
但至少大鼻子给她带来了星运,
以及一颗勇敢无畏之心。
罗总第二次躺在布景般的手术台上,
向镜子里荣耀的焦点深情作别。
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一刻,她的体重轻了21克,
演员的灵魂就此出窍。
醒来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接过戏了。
孤星
每天下班后回家,看见暮色中我的房子,
小皮蛋站在阳台上,只一小点,
高出阳台边沿大约两寸。
所有人家的窗户都亮了,
但只有我们家的阳台上
有这么个小东西。然后我的目光上移,
就看见了北面开阔的天空。
天幕上只缀着一颗小星,
孤单晶亮,就像破洞。
这神奇的图像就像我的心象,
小皮蛋是看不见的。
在一个令人揪心的辨认动作之后,
它狂叫一声从阳台上消失了。
我走进楼道,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愿孤星永恒,我的小皮蛋常在。
小说
告别的人一步三回头,留下的人已开始打扫房间。
她把窗户打开,让清新的空气进来,
打开音乐,挥舞着一根拖把。
她迫切地跳起了拖把的解脱之舞,
已经等不及了,把垃圾袋提到门外。
告别的人看见窗户上那星样的灯光,
那曾是他生命的灯塔,他的太阳。
此刻冷冷的光远去,黑白分明,
夜晚也显示出浪头的形状。
留下来的人孤独,
但是好的。
告别的人沉溺,
不知所踪。
什么也不干
他坐着,什么也不干。
夏日推移。
他走路,
什么也不想,
洒落三两粒汗珠。
他吃饭和睡觉,
炎热
是惟一的主题。
他在混日子,
混过这个夏天,
必能如愿以偿。
他平静得就像一所房子,
激动时像一列火车。
通过,
光影飘飘洒洒。
他走得越来越快了,
我们已经看不清楚。
变得越来越小了,
可以忽略不计。
终于躺得和地一样平了,
有人经过时吐了一口痰。
他吸收了那口痰,
长出了一朵花。
一条流浪狗走来叼走了那朵花,
大伙儿嬉笑一番。
游戏
孩子们玩一种有输赢的游戏,成年人玩成功或者失败。
在没有成功的游戏里却有输赢,
有人在失败的时候赢了,
有人输掉了全部的自尊。
孩童的厌倦和哭泣
映照在成年人无辜的脸上。
看不见的风
被看不见的风吹着,人们走遍四方。
遇见一些也在打转的人,
只有互相抱住,才能立定。
然后那风又起,
在他们稍稍松懈之时。
痛苦和忠诚如石头般沉重,
但风掀翻了那些石头。
他们又向前去,遇见了
另一些支离破碎的身体。
风吹在上面是不同的。
我看见一个人被向下吹去,
然后长出了一棵树。
那扭曲的姿势似乎在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
炎夏到来以前
炎夏到来以前,这是最后的凉爽。双亲的墓地已被巨草覆盖,
是去看看的时候了。
天空从未有过的深湛,
到晚间月大而圆,
趁你还有一双好眼,趁你的腿脚
还能走遍四方。
丢弃思想的重负吧,
就像丢弃思想本身,
那杯摄魂催命的混酒也不要再饮。
让阻挡你的古代城墙倒塌,
让心中的块垒如白云高飞。
让疼痛停止,说出否定之语
就像上帝说出肯定之语。
不要被任何一道牢门禁锢,
而要像影子一样飘出。
不要回头,或者看得再纵深一些。
你将看到自己出生以前的那个年代,
一个炎夏的繁花似锦:
你的父母在相爱,
你不在其中。
少年
庄稼在秋后收获,悲伤在分别以后,恩情在死亡之时。
拔起、割除、倒伏……
那成捆的人形庄稼在晒热的土地上轻弹,
之后驯服无声。
金黄的颜色也是忧伤的颜色。
儿时我喜欢躺在甘甜的麦草上睡觉,
如今我躺在金色的空宇中。
儿时无知,只求一饱,
如今我收获的惟有菁华。
终于看见了那少年疲惫的身影,嗨,
他的碗已经满了!
墓园行
如果你走进墓地,就知道那儿比市场开阔。
如果你看见石头的座椅,
就知道人间曾上演繁华大剧。
如果你为坟包的起伏而晕浪,
就知道生的海洋和死的无垠。
如果你悲伤,就捏住一棵小草哭泣吧,
这是值得的,也是允许的。
如果你思念母亲,那就思念所有的死者,
思念死者,就停止追踪活着的人。
如果你牙疼就吃止疼片,
心疼就把心抛弃。
如果你疲乏了,那就走得更远些吧,
孤单了,就当自己从未出生。
如果你饥了渴了,就伸出一双叶子样的手,
阳光的灼热和雨水的冰凉会印在上面。
写给亡母
你已上升到星星的高度,之后隐匿了。方向东南,
于是我仰望整个东南天空,
想象你可能下降的地方。
那儿有丛林围绕的快乐生活,
那里的炊烟将迎接你,
就像我怀念的香烟袅袅不灭。
愿你新的一生安好,
享受赤脚奔跑的解放。
愿平凡和朴实伴随你,
在清澈的穿村而过的河边。
你是一件完整而崭新的礼物,
献给世界和你自己。
愿你的墓穴已空,
消失的夜空晴朗。
愿你收回回望的目光,
那最后的光焰短促
已使你消声远离。
记梦
她站在生前的那栋楼上,用一支拖把在擦脸,
通过打开的窗户好让儿子们看见。
楼下我们匆匆忙忙,
她似乎为此感到不快。
应该是厨房后面的那扇窗,
应该是楼下的那条街。
儿子们为生存而忙碌,
把妈妈留在了高楼上。
她是那么的爱干净,
那么的忧心忡忡,贫贱而无助,
就像街头的老乞丐,
或者铁窗后面的老囚犯。
这梦中的谴责刺伤了我,
就像墓前的玫瑰长出了槐树的刺。
谁家的阳台上至今还晾着洗得发白的旧拖把?
就像母亲的白发唤我回家。
爱
外面在下雨,房子里安静下来。如果你能爱这间房子,
就能爱外面空旷的街道。
那儿正下雨,树下没有人,
叶片闪着雨光。但愿你能爱那片叶子。
房子里安静下来,
雨水激越之时眼里的波光稳定。
那把椅子在墙角上已经好一会儿了,
你注意到它的驯服。
就像椅子一样的驯服吧。
甚至,你可以爱得更远些。
你不知他已死去多年。
当雨水渐止,他走到街上,
甚至在雨中他也不会潮湿。
月亮升起,照亮他如月的脸,
再不可能有这样的月亮了。
雨点在外面的屋顶上跳跃,
欢乐的掌声响彻黑暗无边的剧场。
早晨写真
早晨散发奶香,记忆里妈妈的气味。
你回到了某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时刻,
饱满柔韧,想无所想。
颜色是清淡的,但处处闪光。
树叶片片分明,仿佛把花呀草呀
通通吸入体内。
内脏摊开任晨风抚摸。
被一股没头没脑的力量驱动,
走向玩具般的地铁站。
跨越昨夜大雨的积水潭,
耳内饲养的小鸟啁啾不已。
冷冷清清,空洞明亮,
瞬间又人满为患。
我靠着冰凉的车厢壁再次如梦,
旁边的小情侣起大早谈恋爱。
列车来到高处,
虚无的半空连着繁华远方。
早晨的气味消失,我嗅出了
煎饼果子和鸡排汉堡的腻味人生。
说一个故事
他是从蒙古来的教我读经的师傅,我们交情很好。我经常
在他城里的房子里过夜。
藏历新年前夕,他告诉我
他即将圆寂。当时他正值壮年,
新刮的头皮在酥油灯下泛着青光。
然后就到了那一夜,睡梦中
我被清晰的咔哒一声惊醒。
师傅像平时一样在经室里打坐,
灯焰笔直,他已没有了鼻息。
我后悔我不好好读经,
不相信师傅的法力。
为了证明给我看,他预言了自己的死,
并且真的死了。
这以后师傅就每夜光临,
教我读经,我也加倍努力——
在他城里的房子里,在那张
可供很多人睡觉的大床上。
可醒来的时候我什么都忘记了。
但我相信读经的作用,
至少壮年的师傅每夜都来。
咏月
1四亿年前,鹦鹉螺的眼睛
看见过特大的月亮,
人的眼睛尚未诞生。
巨潮汹涌处,一些物质
正在聚集。月亮为了被更清楚地看见
也在调整着距离。
2
三十年前,我父亲的月亮
变小并飘走了。
这不是他惟一的损失,
但肯定是最重要的损失。
一个无月的所在是我无法想象的。
我们的一切都源于太阳
我们的一切都源于太阳,包括随意吐出的一口痰。
一切金光闪闪,
一切皆可膜拜。
我怀念着这个世界,
怀念那些死去很久的人。
他们交还了一切或惟一的东西,
就像盲人交出了眼睛。
空间
空间如此明亮,每一棵树都是新的。
城市见所未见,
细节匪夷所思。
悲痛亦然,被擦得发亮。
罪恶就像画在一张纸上。
一声鸟鸣留下划痕,
缤纷思绪如风静止,
又像水草站立。
一只狗崽儿睡在篮筐里,
分明也是人类婴儿。
在瓷砖贴面的光明中沉思
在瓷砖贴面的光明中沉思,有时痛快淋漓,有时劳而无功。
带着手纸擦揩的奇妙感觉,
投身于司空见惯的百态人生。
我曾在寺院的厕所里亲眼所见,
一位僧人撩开布袍,马步。
空咚一声,拉得如此器宇轩昂,
如此爽利,已达免纸水平。
我想起了我那可怜的老外公,
坐在红漆马桶上用力挣命。
十趾抓地,面如猪肝,就是
老外婆当年生小孩也没有这么艰难。
报纸为媒
公交车上,一个人正在读报,有关陶勇将军和他的爱情。
秃头、干瘦、戴眼镜,
在厂子里上班,但干的
应该不是体力活。
我很想知道此人对陶勇将军或者爱情
有何高见?
一个农民工小伙凑过去沾光,
他为什么不自己去买份报纸呢?
小伙子是否觉得和陶勇将军
生而平等?至少
他也会收获属于自己的爱情。
工人收起报纸,农民工转向窗外。
我也恢复了视而不见的表情,
思考着秃头、民工、将军和爱情。
报纸为媒
一切皆可被正确理解。
野蜂,啤酒
在青年旅社的平台上喝啤酒,飞来了一只大野蜂,落在杯沿上。
阳光照耀玻璃杯,释放万道金光。
一个人取过一只碟子盖上了杯子。
谈话继续。气氛趋于紧张。直到
某姑娘突然抓过杯子,泼掉里面的啤酒。
大野蜂向草丛中爬去,
大家起身为解放者鼓掌。
一摸就亮
楼道里的灯是触摸式的,一摸就亮。
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
伸出小胳膊,也一摸就亮。
小拳头肉乎乎的,
小手指都伸不直,
在金属片上一碰
灯就亮了。
每层楼妈妈都抱着孩子
贴着墙走,
母女俩就这么亮堂堂地下去了。
记事
天气阴沉,房间阴暗,下午来了两个警察敲门。
他们的制服像雨衣,
表情像亲人,
临走关照我锁好房门、
注意身体。
致吉木狼格
好朋友,我们坐在花园里,天气凉爽,不冷不热,
今年的新茶也越来越淡。
你来此地是因为女人,
当年我去你的城市
也大同小异。
天地常新,你的季节来临。
就让这满园争艳的花木作证,
就让你我以茶代酒,
饮尽各自的甘甜苦涩。
你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没有形象。满足的时候像虚无,
不幸时被感知为痛苦。
在微风中、景色中,
在对往昔的回忆里。
音乐的片段、一些言词,
短暂的花开花落。
还有血和泪。
简单的大海、无用的星辰,
以及温热的哺乳动物。
你是亲爱者,造就又扬弃我的灵魂,
让我寻找你,然后无望地死去。
你没有名字,
我不曾存在。
下午六点
下午六点,我躺在一张床上沉沉睡去,然后醒了。
外面正在下雨。
一个电话打进来,
告诉我下雨了。
是的,下雨了。
说话之间雨停了。
有什么滴落下来,
声音像血。
随即也停了。
夏日
你曾经不是幻想,现在只是虚构的原材料,
留下了纸和笔、词语
和一些颜料,
让我描画绝望的夏日而非美丽。
你的那部分要突出,
就像蝉鸣之间出现的寂静。
夏日的风景密集,没有余地,
在它的背面有一个潦草的签名,
已被写下的人忘记。
皓月
哦,这片映照我的水变成了不再反弹的墙,这条通往深处的心路变成了唯物的深渊。
这些词语的闪亮曾带给我温暖,
而此刻只有刺刀在月下吸附寒光。
美丽的脸庞依然美丽,
如皓月高挂在村口的歪脖树上,
但已不再是一张人脸。
寂静中再没有声音,也没有宁静,
只有乳白色的厚度在增长。
献诗
你的美色近乎忧伤,你的忧伤照亮了美色。你的聪慧像蜡,滴落在一张纸上。
善良如你却并不乏味,触碰时犹石火电光。
你性感如女神,在一张照片里,
在我老眼开合的成像中。
黑发中有一缕白发,请不要掩饰它你也没有掩饰它。
你心中有千山万水,却看见风景如画。
眼角的疤痕如雕版蚀刻,乃上帝之手所做标记。
你十九,还是九十?
你手舞你足蹈,几乎甩掉踏板拖。
你的孤单是一所房子,外面下雨里面也下雨。
你的快乐像朝阳升起,预示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你的来路悠远漫漫,你的去路催马扬鞭。
你的爱如我的爱,我们都无法爱自己,
你的手曾抓紧了我的手,只有你的指甲没感觉,
却抠进了我的肉。
分割之诗
你是对的,凡事有必然,我们有必须,就像
去年和明年之间隔着今年。
你是对的,就像
年迈的父母先于我们而去,
子女献上悼亡的花束,
但与死者不再谋面。
一把餐刀切开生日蛋糕,
不会特意避开上面的奶油花。
但我们仍然要祝福。
高速公路穿村而过,而铁路
分割可怜的有袋类家园。
我看见一个孩子挎着篮子沿着路基
走了数月。
你是对的,
你不是那个蠢蠢的孩子。
在阳光下
我和你待在阳光下,这里不是我的家乡也不是你的家乡。
旁边有一个寺,里面没有我的神
也没有你的神。
山坡上的牧人之家,我没有在那儿生活,
你也没有在无边的草地上向蓝天白云献舞。
我们不是生在这里的,一眨眼就到了。
阳光下你独一无二的影子那么实在。
没有板凳,没有沙发,床只是一个梦。
我们坐在栏杆上,有点悬。
上帝化装成一个写诗的朋友走来,
分赠给我们一人一枚石头。
这以后只有阳光,只有牛羊骏马藏红花漫山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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