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往低处流动
如果不涉及远古人类生存,仅就当下现状来近距离地考察人类的生存活动,我们会看到一种在全世界来说(不分地区和种族)普遍存在的现象——人群往低处流动。从英国人瓦特制造出第一台蒸汽机开始,尤其是人类进入现代化以后,由于经济活动频繁,在利益的驱动下,那些住在高处的人们顺着山坡向下流动,汇集在平原地带;一部分人继续向下,最后淤积在沿海城市里。那些滞留在地势较高处的人们,坚守着古老的风习,依然从事着简单的生产劳动,不断生出能够继续向平原和沿海地带流动的孩子。中国有句古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由于物质的重力作用,水往低处流是肯定的,但人往高处走,不是指身体在海拔高度上的攀升(登山运动员除外),而是指人的一生所实现的程度,即素质、学养、财富、社会地位、创造能力等等,是一种比喻性的价值判断。仅就登高而言,人往高处走是费力的。除去登高的危险因素外,身体位置的提升也需要能量消耗,从呼吸所摄入的能量而言,海拔高度每增加一定程度,空气中的氧分子就会相应减少,从而影响人的身体机能,使人不能在自然状态下无限度地向高处登攀。再说,山顶以上的部分属于上帝和星辰,不是人们步行可以到达的地方。
地球的向心力决定了人的各种器官都有一种下垂的属性。即使脑袋作为人的顶峰一直耸立着,也终有它低下的时候。人往低处走,是生命的规律。在我们之前,地表上曾经生活过无数个古人,但现在你却见不到一个,因为他们都进入了泥土,成为土地的一部分。我曾把他们称为真正的隐士。他们躲开了世上的纷争,沉淀在泥土里,过着一种隐居的生活,直到自己被溶解、疏散、还原,作为自然元素参与生命的大循环。
到现在为止,地表之上已经漫流过怎样浩大的人群,已经无法考证。仅就现状而言,我们完全可以推断人类的生生灭灭是一场怎样持久不息的浩瀚潮流,冲刷着这个世界。当我们在山间开阔地或平原地带发现了城市,当我们走在城市的大街上,你会看到许许多多人,不顾生存之艰辛,不顾道路的弯曲和坎坷,执著地忙碌和生活,没有一点停留的迹象。城市作为人类走向未来的庞大驿站,聚集着众多的人口。来自乡村的人,来自山坡上的人,背着包裹的人,从母亲的身体中分离出来不久的人,刚刚离开的人……为城市的建设和消耗增添着活力。当夜晚降临,倘若你有机会站在远处的山上眺望城市,你会看到星星闪烁的夜空里,有一片光华密集的地方,显现出特殊的神秘和辉煌,请不要怀疑,那就是人的城市。人,已经走在通往神明的路上。虽然人依然没有完全脱离动物的属性,虽然人的个体依然是临时的,但是人作为一个整体和类别,其总体的努力方向和超凡的创造能力,已经得到了上帝的赞许和肯定。
从目前的情况看,在无法摆脱的物理世界里,自然重力在心灵活动中依然有效。但人们已经在有意或无意识中露出了超越个人追求的趋向,体现出整体性价值。人们向低处走,聚集在城镇里,是为了形成一个创造性群体,并在其中有效地发挥个人的潜能,达到生命活动的最大值。而低处或者说地势较为平坦的地方,交通和运输便利的地方,更适合于人流和物流,为人类的经济活动提供了方便。另外,从中国的地形上看,地势较低或平坦的地方气温相对温暖,经济活动较地势高的地方活跃许多。我对气温和经济的关系没有研究,我的直觉是,温暖的地方适合于人们把手伸到袖口外面,灵活地操作,从事生产活动。另外,低地和平原地带水资源丰富,是生产和生活的最基本要素,比高地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
在一定的社会发展阶段,人群向低处流动,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但是低地的人口承受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当我们发现低地城市过于拥挤,给生活到来不便时,辽阔的高原和云彩上面的山坡会重新吸引人们的脚步,让那些愿意接近星辰的人,有机会得到爽风的吹拂和上苍的笼罩。
超越时间的梦想
古人对天空的敬畏来自于对未知力量的恐惧。在古人看来,风雨雷电,奇异天象,都与人们的命运相关,甚至与整个部落和国家的命运相关。人们用各种祭拜和祈祷仪式讨好上苍,以求得到上苍的保佑,少降一些灾祸。尤其是把握不住的事件,吉凶未卜,人们总是试图揣摩上苍的意图,预测未来的走向。对命运的探知一直是令人困惑的事情。预测未来,实际上寄托了人们超越时间的理想。但由于自然规律的限制,即使是先知也只能生活在当下,没有能力依靠双腿亲身走到时间的前面去。要摆脱肉体的局限性,人们唯一能够做到的是思想的出走和飞翔。由于思维活动不需要实证作为依据,并且成本最低,只是通过心灵便实现了与神的沟通,岂不是便宜的事情。通过对未来的预测,想象力在每个人的心中都创造出了自己的神话,于是超越时间的梦想便逐步演变成为人们共同参与的集体瞩望,在此广泛参与和认同的基础上,宗教的诞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宗教是人类集体的幻觉。比之于原始的个人信仰,宗教的天堂是处在某个局部的另外一个社会,而不是人们仰望的整个星空。推动这个世界的未知力量依然在运转,关于个人乃至人类命运的疑问并没有完全消失。生活在皮肤里面的个体人生依然困惑重重,无法摆脱重力的束缚和死亡的阻拦,但处于好奇和本能,人们对神秘的未来依然充满了渴望。
未来确实很遥远。自从人们把时间划分为细小的分秒,以日月星辰的运转周期为计算单位的原始计时方式被支解,被分割后的时间单位可以短到眨眼之间。分割时间是人们试图超越时间的一次努力,为人们走向未来向前迈进了一步。从表面上看,像一秒这样短暂的时间可以一步跨越,似乎为通向未来缩短了道路;但人们发现,过了这一秒之后,新的一秒紧随而至,人们依然生活在此在,而不是未来。未来依然在前面,诱惑近在咫尺,却无法超越。
为此,科学家们跳出神学和心理学活动范围,在物理规律中寻找答案。有人建立起数学模型,通过时空的曲面效应,计算出物理意义上的时空漏斗,据说通过这个漏斗可以在短时间内到达遥远的星系,同样,也可以回归已经过去的历史。但走向未来的路,依然渺茫。我们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也无法在此刻亲眼看见几千年后的某个人。时间虚设了一道栅栏,就把一切阻挡在这边,不允许有丝毫的超越,哪怕是万亿分之一秒。
在亲历行为困难或不可能的情况下,人们把信仰抬举到精神活动的至高点,确实是一种可取的方式。既然头顶上的星空和我们自身的命运有着隐秘的关联,并构成了难以破解的秘密,我们为什么非要揭开这个谜底呢?我不主张看透一切,我们也不可能看透一切。物理是不可穷尽的,我们只能部分地接近相对真理,在这漫长的接近过程中,人类走着一条求知的道路,曲折但充满了趣味。
基于这些,我对古人的敬天行为有了更深的理解,对宗教的集体救赎感到欣慰,也对科学的探求充满了敬意。也许,世界上没有可以预知的事物,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正是这种不确定性,构成了事物的多样性和生命的魅力。我们超越时间和预知命运的想法和努力,不管结果如何,其行为本身都是可爱的。我们有理由知道自己的未来,尽管我们无法知道。
到现在为止,超越时间可能是我们最难做到的事情,但就其神秘性和诱惑性而言,时间的魅力甚至超过了空间。因为我们通过努力已经到达了月亮,并且在火星等近地星球上降落了探测器,人类可以勘察的空间正在不断扩展;而在量化的时间上,却没能跨越一秒。假如人类有一天突破了这一步,我们就有可能在青年时期就看到自己的老年,当然也可以回到过去,看见自己祖先的出生和死亡。如是,偶然和必然的关系将会被我们修改,我可以在犯错误的一刻停止行动,也可以绕过疾病甚至逃避死亡。从伦理上说,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还是否是一个合理的世界。
生活的另一面
我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题目是《我怀疑生活的真实性》:一生中 我的一半时间生活在现实中
另一半时间处在睡眠和梦境里
因此 我至少有一半成分
是不可信的人 是一个既实在的又虚幻的人
一个往返于现实和梦境中的人
你也一样 所有的人都一样
除非你整天睡不着觉
失眠 健忘 迷迷糊糊
像一个梦游者 失去了灵魂
那样 你就是一个更加恍惚的人
但我们确实是在生活 而生活
竟然有一半是虚幻的
这让我有理由怀疑生活的真实性
和人的真实性
至少你必须承认 生活的一半是虚的——
那由梦境构成的部分 属于非现实的部分
反过来说 如果我们必须承认生活是真实的
那么下面的命题必须天然正确:
1、非现实属于心灵的现实
2、人有超验的本能
3、生活不仅限于现实 而是全部事件的总和
4、人类仅仅是生活中的一部分
在此命题下 我往返于生死之间
已经非常疲劳 幸亏有梦
我的梦 是我超越现实的方式
只有在梦里 我才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梦与现实,一直有是个很难说清的问题。梦中的生活,是人在睡眠中的精神活动,属于非现实的部分。但你不能说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就不是生活,同样你也不能否认他在梦里的经历也是他的生命经历的一部分。这样,一个问题就产生了,那就是:生活中到底有多少真实性?如果我们允许梦境参与到生活中来,那么,我们的生活就有了掺假的成分,生活就不再完全真实;如果我们把梦境排除在真实生活之外,我们的生命活动就会缺少一块,另外也不符合我们的生理现实。这样,梦境就成为一个疑点,又虚又实地存在着,影响我们对生活的真实性做出准确的判断。
是否可以这样认为,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存在着非常虚幻的一面,它不要求物理的真实,只符合心灵现实,人们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实证。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中有三分之一时间是在睡眠中度过的,而睡眠中有一半时间是在做梦的话,那么这个人的一生中至少有六分之一时间是由梦境构成。这是粗略的算法,每个人睡眠和做梦的时间是不同的,其结果也不同。比如我,睡眠的时间就比一般人多,而且梦也多,因此我的虚幻程度就比一般人大。梦境永远不会走出人的身体。因此,梦只能由个体来完成。人们无法以约定的方式完成一个共同的梦。由于梦境这种纯粹的个人心理活动的性质,决定了它的私密性和飘忽迷离的神秘色彩。
承认了梦与现实的关系,我们就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答案:谁都能够看见生活的另一面。因为你不可能不做梦,你做梦了,你就曾经生活在虚幻之中。既然你曾经生活在虚幻之中,你就不可能完全真实。一个不真实的人,也就没有理由要求上帝给出一个与其精神活动相对应的物理世界。所有的人都虚幻了。或者说,世界还是真实的世界,人还是现实意义上的人,是人的属性决定了人的虚幻性。正是因为有梦,人(其他动物也有这种可能性)才能够看见多层次的生活。梦境丰富了人的经历,使我们有了通神的可能性。也许这是上帝有意的安排,让我们一方面生活在现实中,一方面置身于虚幻的世界。
谁能够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自由穿梭,谁就可能获得不确定的时间和空间。
人的身体是封闭的,但梦境是开放的。
你可以在梦里去往任何地方而不用考虑路费和力气。
你的虚幻的程度就是你生命色彩的丰富程度。换句话说,梦的多少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质量。包括噩梦也是人的一种特殊的经历。没有做过噩梦的人,就无法知道非现实的力量对人的生存所构成的威胁。相反,美梦也会给人带来快乐和幸福。一个没有梦的人,是个可怜的人,除了暴露在现实中的部分,他不再有另外的秘密。混淆了梦境和现实的人,可能拆毁了现实和非现实的边界,不知身在何时何处,不知己为何人何物,不知生死轮回,我们不要小看这样的人,他已经有了不同寻常的地方,他即使不是一个超人,也有可能是人类选出的使者。如果你遇见了这样的人,请你告诉他,我正在找他,我有一封信,需要他捎给梦里的一个人。
语文教学受教师、学生、文本和教学环境等因素的影响。同一教学内容,不同的教学实施者或者同一教学实施者着眼点不同,课堂自然也会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因此,同课异构不是刻意追求的产物,而是实现有效课堂教学的自然结果。正所谓“着眼不同,皆为风景”。
泥塑与雕刻
泥土是自然之物最终的归宿。凡被时间摧毁的一切,都被泥土所收藏。无论多么坚硬的物质,都逃不过这命定的劫数。我使用泥土作为雕塑的原料,并不是看在它所蕴藏的生命信息和包容一切的属性上,而是它的可塑性。泥土既松散又柔软,一旦加入水分,就可塑造成任意的形状,成为艺术品。泥土不贵重,到处都可以挖掘,这种遍及全球的廉价材料为人提供了便利。我所居住的城市石家庄,是一片河水和大风所创造的平原,来自黄土高原的尘土随着西风越过太行山,疏散在华北平原上,外加源自太行山的河流也为平原不断地输送着土壤,使这片平原上淤积的黄土深厚而滋润,随处都可以挖掘,而且深不可测。我利用这里的黄土做过几个泥人,如果不掺沙子和笨土,就显得过于粘稠细腻。但掺了笨土和沙子,成物阴干之后既结实又不开裂,是上好的泥塑材料。
实际上,我对石雕更感兴趣,只是没有雕刻的条件,我家住在六楼,不允许我搞出大的响动。我的工作环境也在楼上,同事们都是些作家和编辑,不会有人同意我在那里凿石头,因此玩泥巴只是个妥协的办法。但是话又说回来,人也不能总是拣软的捏,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想多么坚硬的石头我都敢去雕凿。只是现在条件不允许,只能忍着吧。好在大自然在不知不觉中一直在从事着创造性的雕刻活动,成就了许多石头艺术品,不用我去创造,我只是去寻找和发现就可以了。但我还是不死心,我还是想要雕刻。我设想过,我退休之后,在靠近河滩的地方找一处房子,河道里有取之不尽的大石头,我可以整天雕刻,那该是多么痛快的事情啊。想到这些,我现在已经在盼望着快些退休了。
如果退休之后也没有这些条件,我就只能把各种雕塑造型保存在大脑里,自己欣赏了。
如果我退出人世之后,在漫长的时间里变成了泥土,突然有一天,有幸被某个雕塑家用铲子挖走,哪怕仅仅有一小部分被塑造在一件艺术品里,那就是我最大的幸运。
如果这些都无法实现,许多年以后,我就只能任凭流水把我的骨灰带到任何地方,作为最基本的元素参与植物的生死和循环。如果大风选取了我身体中的几粒元素,吹到天上去,我愿意领略那肆意的飞翔,去接近高处的星辰。而实际上,地球就是给予我生命的星辰,我呆在这个星球上,就是参与了宇宙间伟大的运行。在这期间,我有过一段非常灿烂的人生历程,进行过艺术创造活动,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使我骄傲。
住在星空之下
在这个世界上,最伟大而又神秘的事物莫过于我们头上的星空;而在我们居住的星球上,最为壮丽的景观莫过于全体生命参与其中的生活。由于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我们不可能看到全部的星星,也不可能看到生活的全景。我们只能看到局部的事物。比如坐在飞机上,你就会俯瞰到地球上局部地区所展现出的当下的图景——平原、山脉、河流、湖泊、城镇、村庄、道路等等,是多么令人感叹。人类的行为,也是自然造物的一部分。为此,我曾经写过一首短诗,名字叫《我对这世界心怀感激》:最伟大的建筑是星空
而在星空之下 最美的建筑是肉体
和全部的生命
我正好拥有这一切 享受这一切
这是多么奢侈 幸福
因此我对这世界心怀感激
不着急离开 也不愿时间
从我们身边飞速消逝
同样写星空,萨福在公元前七世纪写下的《晚星》则情感细腻,神性十足,并充满了女性的温馨:
你,夜空中的牧羊人,
海斯皮鲁斯,无论如何,
你该把羊群赶回家了;
尽管黎明的曙光尚且依稀,
你赶着绵羊——赶着山羊
——赶着你的孩子们,
回家去见他们的妈妈。
她把星星比作羊群,要赶着他们回家,去见他们的妈妈。但是黎明尚未到来,他们还要呆在天空里,不急于离开。对于这个世界,人们确实“不着急离开也不愿时间从我们身边飞速消逝”,但事实上,任何事物都处在离散和消逝之中,包括星星,也在相互远离,无止境地扩散。昨夜的星空和今夜的星空已经相差甚远,但同样灿烂。古人说“天似穹庐”,我深有同感。我愿意把星空看作是一个巨大的穹庐,上面挂满了灯笼,像是镶满了闪闪发光的宝石。只有上苍才有如此的能力和气度完成这种宏伟的建筑。住在这样豪华的星空之下是奢侈的。拥有这么多的星星,难道你不曾感到过富有和辉煌?我感恩这个世界,给了我太多东西。
造物也赐予了其他生命以同等的生存权利。万物在同一的生命法则下生存,就是一个昆虫,也享有同样的星空。它们所获得的光芒,不比我们少。
假如有人以一颗星星的名字为我命名,或把一颗星星的光芒送给我,我怕我担当不起这种殊荣,但我却乐于接受。与一颗星星相比,我更愿意拥有整个星空。我愿意在众星之下,接受它们的光芒,并倾听它们飞翔的声音。
按照中国古老的星相术的说法,每个人和星星都有一种对应关系,天上肯定有一颗星星是属于你的,你受命于它,接受它的安排。我曾试图寻找过我的星星,但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曾多次仰望过苍穹,但我只感到了星空的浩淼和寂静。仰望久了,我无由地生出一种空虚之感, 仿佛身体在膨胀和融化,渗透在整个夜空里。这时,我心跳的声音也是空的,既没有回声,也没有共鸣。
天空转动着,星星在漂移,我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推动这个世界。我知道这种力量来自何处,但我无法说出。
背离时尚
我是个贪玩儿的人,但我的玩法与众不同,我喜欢的东西都是现实中最不时尚的东西,也可以说都是些过时的东西,而且过时的年代越久越好。比如玉器,夏商周时期或新石器时期的最好,那时的玉器能够留存至今的,已经不多。在我的收藏品中,都是一些新玉器。再说,我对玉器的了解实在是九牛一毛,还处于刚刚入门阶段。我经常在艺术品市场上买到一些东西,回家后经过研究才发现是赝品,但我也不生气,就算是交点学费吧,何况人家雕刻得也很精美,就算是仿品,也有一定的欣赏价值。有时我也知假买假,因为我看的就是造型和雕工,只要是有品位有个性的,就是明知是假货,我也愿意买。我认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是好的。在我这里,真和假都有一定的价值。
我家里没有特别珍贵的玉器,但我有比玉器更古老的石头制品——石器时代的一个石斧。前不久,一个朋友知道我喜欢石头,就送给我一个石斧。那是一个并不太完整的石器,可能是年代太久了,也可能是古人使用时用力过猛,石斧的斧头部分已经断裂掉,但斧刃保存得还很完整。石斧所用的石头是比较硬的石头,斧刃部分磨损得很光滑,可见曾经被多次使用过。也许古人曾用它砍过树木和野兽,也许用它进行过搏杀,参加过原始的战争。总之你无论怎样想象都不算过分,也不可能绝对接近历史的真实。但它是人类早期使用过的工具,是原始的创造物,这已经毫无疑问。在此之前,我没有亲眼见过真的石器,我说,这不会是假的吧,朋友说,不会的,这是我亲自从农田的乱石堆里拣来的,况且这样破损的东西也不值钱,所以也没有人造假,造假的东西是能够看出来的。我为拥有这样一个石器而欣喜。现在,它是我家里最古老的人类制品。
比这个石斧更古老的东西,我家里却非常多。那是些老天爷的制品,是未经过人类加工的天然石头。我收藏石头已经多年,闲暇时间经常上山或下河滩拣石头。这些石头,经过了大自然上亿年的造化,每一块都散发着古老的气息。它们历尽沧桑,接近了恒久。审视石头,每每让我感到对自然的敬畏。它们或美或丑,或象形或神奇,都让我沉迷。我有几块上好的石头,虽不是价值连城,在我眼中也称得上是无价之宝,让我喜爱至极。
比石头更古老的东西,莫过于泥土。泥土是死亡的石头,是石头风化之后的粉末,携带着大量原始的信息。我曾经用泥土捏出过一些泥人。对此,我谈不上艺术,我只凭感觉捏造,只求神似,不求形似。泥巴实在是太好玩儿了,用泥巴捏出的人物,造型敦厚,憨态可爱。泥巴也不贵重,几乎随处可取,石家庄的每一块土地挖下去,都是上好的黄土,非常好用。我把一个带有鼻涕泡的泥巴老头送给朋友,朋友非常高兴,摆在了茶几上。这个泥人极其憨厚、善良,笑眯眯的,看上去滑稽可爱。他还以为是什么大艺术家的作品呢,我告诉他这是我捏的,他说更要好好珍藏。
我认为,时尚是人类不断追求进步和变化的结果,具有前卫性和流变性;而我喜欢的恰恰是时尚过后的积淀——时间淘去了虚浮的泡沫之后,正是那些沉积在历史深处的凝固的潮流,构成了自然文明和人类文明的底蕴。这些看似陈腐的东西更具有永恒的价值和意义。我并不是不喜欢新的东西,而是对老的东西更加尊重。那些旧物历尽沧桑,能够流传至今,本身就是生命力的见证。正是那些存世久远的石器,石头,泥土,与我们速朽的肉体相比,构成了极大的反差,映照着我们的生存。没有那些更稳定、更久远的历史文物,我们的存在就显得浅薄和漂浮。从深义上说,收藏是一种反向追求,它要求的是对时间的印证和缅怀,以此来加固我们的现实,使我们更加准确、客观地认识自身,并对我们所缺失的记忆进行补充。
就是没有这些理由,我也会喜欢那些古老的东西。因为作为肉体,我是短暂的,漂浮的,我必须要依靠一些恒久而沉实东西加以固定,否则我怕时间的急流会顷刻把我冲走,而留不下丝毫有用的东西。■
创作谈
近几年,除了写诗,我还写过一些寓言。我试图通过荒诞性来解析这个世界,躲开物理的经验,从精神之路绕到生活的背后去,或者说穿透生活,看看它背后的东西。这种追查带有侦探的性质,试图发现日常经验所遮蔽或者被忽略的东西。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我错误地以为找到了通往生活背后的途径。但仔细分析以后我发现,生活只有现场,不存在背后。我所触摸到的部分只不过是它的非理性,而非理性也是生活的元素之一。
给生活下定义是困难的。生活是当下事件的总和,在庞杂和紊乱中保持着自身的秩序。我们从事件堆积的现场很难找到生活的核心,也难以在它的运转中稍作停留,正是这些构成了生活常新的本质和魅力。我企图绕到生活背后的努力并非完全是失败的,在此过程中,我歪打正着地发现了非理性可能是人类生活中最富有诗性的部分。文学的任务之一,我认为,应该有揭示和呈现它的义务。
在通常情况下,我们被纷扰的杂事所纠缠和蒙蔽,按照常规去处理日常的事物,往往把非理性排除在逻辑关系之外。实际上任何事物稍一扭曲、拆解和重组,都会改变它原来的结构,表现出新的形态。我通过寓言发现了许多不可能存在的事物,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中,构成了生活的多重性。可惜的是我们的思维方式具有很强的惯性和惰性,习惯于迁就表面化的东西,不愿意往深处和远处走,忽略甚至从来都不曾想过,生活中还存在着许多超常的有趣的层面。
基于生活只有现场这个基本的事实,通向生活背后的道路也将返回到生活现场,把非理性融入到自身的伦理之中,构成生活的完全性和饱满性。因此,不管寓言中的故事多么荒诞离奇,也不会超越生活或走到生活的外边。生活没有之外,只有全部。我甚至认为,历史也在生活的现场,只是时间把它推向了远方。在“远方”和“此在”之间,是无数个“当下”在排列和延伸,与我们身处的现场接壤,构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引入时间这个向量以后,历史就变成了一出活剧,人们依次出场,然后隐退。因此,生活永不凝固。在生活的全部流程里,只有先后,没有背后。每个人在自己所处的时代里都是活的。按此推理,历史中不存在死者,只是出场的时间和顺序不同而已。
文学的功能是表现生活,揭示生活的本质,从中发现真理并反过来映照我们的生存。因此我们企图绕到生活背后的野心不是一种妄为,而是一次小心的试探。为此,我从两条路进行过尝试。一是从理性出发,通过严密的推理和运算,最后却得到了非理性的结果。一是从非理性出发,把荒谬推到极端,却意外地接近了事物中暗藏的真相。两种方式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生活嘲弄了探索者,但文学却不必为此而羞愧。我没有找到生活背后的东西,却发现了生活中原有的秘密,隐藏在每一个细小的事物里。生活的现场是如此庞大而活跃,处处都散发着生机,只要我们迈步,就会出现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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