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一北喝茶时喜欢吐茶叶。茶水上,那些漂浮未沉的叶状物,在他的厚唇黄牙里兜兜转转,数圈后,竟又死里逃生地闯了出来。劫后余生的茶叶仿佛并不愿彻底离去,在唇上又犹豫起来,那欲去还留的姿态,实在令李一北不满。他满含怨气“呸”了一口,总算是把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最后两片茶叶渣,连同一口的不明液体,吐回到杯中。那透亮的玻璃杯,在李一北圆滑的手掌中,晃了两晃,惊起几朵转瞬即逝的泡沫。
李一北一分钟进行一次的吐茶叶表演,看得对座的林小木胆战心惊,尽管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她已经见过太多次了。她还知道,除了吐茶叶,李一北喝茶的声音也很猥琐,就像20个人在同时喝水一样,西里呼噜地,都是立体声。
林小木和继父李一北在一起差不多生活有15年。自母亲慕娟娟去世后,便只剩下林小木和李一北。慕娟娟刚走那段时间,的确难熬。痛失挚爱后的林小木与李一北皆自顾不暇。母亲出的意外,让李一北坚信自己命里克妻,因为他前后两任妻子都死于非命,于是他果断决定,今生不再娶。其实他也不一定再能娶上母亲这样合适的妻子了。
林小木的心结可能还要更难解一点,她以为自己已经被亲生父亲抛弃了一回了,怎么还要被亲生母亲抛弃一回呢?连抛弃这种事情都一而再了,也太不公平了。林小木那时已经19岁了,叛逆期却一直没完没了。按照情节设计一般,她一夜堕落成紫色头发的街头女孩。深秋的北京街头,女孩一手在街边垃圾桶上掐灭手中的中南海,另一只手拉扯着不断下滑的长筒网眼丝袜,一边还不忘在心中愤愤不平。她觉得既然成了孤儿,自暴自弃确是顺理成章题中之义。何况继父李一北本就生来颓废,林小木的小颓废对他而言,并没什么不能接受不能适应的。李一北甚至还觉得,林小木和她母亲慕娟娟(可能还有那个传说中的老林,林小木的亲生父亲)这一家人以前都活得太累、太认真、太不颓废了,所以他们才像绷紧的冰块一样,小敲小打一下,便分崩离析掉了。
总体而言,李一北一生无大成就,浑浑噩噩只求平安度日。再大的波澜过去,他也会回归平静。对现状的任何改变,基本都不符合他的价值观。于是他和林小木两个人的家也就还是个家、两个人的日子也还是照过。只是少了母亲这个纽带,总是有些别扭。但其实也并没有别扭多长时间,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新生活里那些好处——李一北不管林小木,这让她比同龄女孩们自由;同理林小木也顾不上李一北,这也令他比同龄男人们自由,虽然那自由对李一北意义并不大。没有了血缘的压力,他们反而容易相处。李一北以继父之名执掌家政,也把生活经营成了平淡真实。好歹还是有个家的样子的。何况林小木高中毕业后,念的是不交学费的专科师范,住着学校宿舍,跟李一北相处的时间本来便少。
林小木第一次见李一北那天,是他35岁的生日。慕娟娟带着林小木给他过生日。“逢五逢十的生日总是要过的。”慕娟娟一见面就这么对李一北说。显然大大咧咧的李一北看上去并不想过生日。是慕娟娟活得太计较了。
慕娟娟那天还穿了一件大红的棉服,又戴了顶大红的呢帽。她还给林小木穿上那件领口和袖口都有白色棉花的红色斗篷,那本是她很小的时候才穿的衣服。这件不合时宜的衣服让当时已经9岁身高130公分的林小木看起来就像个过度发育的小怪物。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小红人,在李一北对面端端坐着,小饭桌竟然也显得拥挤了。林小木被紧勒在小两号的过时的红斗篷里,哆哆索索地听着小饭馆的电视机里面那两个女人唱歌。她们那晚一直唱的是“相约酒吧”。她需过一会儿才明白那“酒吧”其实是“98”。
当李一北从小饭馆外经过的小贩手中买来一只棉花糖,又带着讨好的笑容递给林小木的时候,林小木看见了慕娟娟脸上那一片不知是不是被红棉服映出的红晕,就像电视机里那个女人一样。
15年后,林小木在另一家小饭馆,给李一北过50岁生日。
“逢五逢十总是要过的”林小木在早晨祝贺生日快乐的短信里加了一句。这是慕娟娟常说的话。旧话重提的确让李一北难过了一下,于是这个生日从早晨开始便显得不够喜庆,还有些伤感。这也对,要那么喜庆做什么呢,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么想着,李一北心里竟然小凄凉了一下,时光啊人生啊一些不成形的念头一闪而过。
于是他一边给林小木回信息:“半百老人了都”,一边想起了当年的慕娟娟。慕娟娟如果还在,这个生日他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的。
林小木很快回复,“成熟点儿,自然规律。”这就是林小木的口气了,不是慕娟娟的。
这口气让李一北缓过气来,他微笑着做出了50岁的第一个决定——让继女林小木为自己过50岁生日。
“地方我来定吧。”李一北回复。
二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话说到一半,林小木犹豫起来,这一犹豫后半句话便不会讲了,何况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吐茶叶”这个动作。
对座的李一北从茶杯里抬起头,眼神表示他完全不知林小木在说什么,“不要怎样?”他问。
“算了,没什么。”林小木一边不耐烦地答,一边也伸手去拿茶杯。
此刻林小木的不耐烦倒真不是冲着李一北去的,尽管这晚他吐茶叶也的确吐得林小木心烦意乱。但她怎么会真的讨厌李一北呢?毕竟她做他的继女,已经心安理得地做了这许多年。在北京,她又没有别的亲人,只有这样一位继父。
让林小木烦乱的,其实是盛枫。
她倒还是不情愿地喊了她“盛姨”,几乎让林小木自己都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她。
小时候在南方县城,她撺掇着男孩子们追着喊着叫盛枫“狐狸精”,盛枫却并不生气,反而从糕饼店的柜台里拿出一方白白净净、切得齐齐整整的糯米糕给他们吃,吃完了又拿出一方,生意都不要做了一样。得了便宜的男孩们,吃着豆腐块大小的糯米糕,一个个竟都文雅起来。不过一块糯米糕,把他们统统都收买了。那糯米糕里肯定下了药,林小木想。不然为什么他们一吃上糯米糕,便都乖乖地听了盛枫的话。老林是这样,男孩们也是这样,大大小小的男人们,不知道是喜欢甜甜腻腻的糯米糕,还是喜欢做糯米糕的甜甜腻腻的盛枫。说不好。
糯米糕后来干脆叫“枫林糕”了!
这三个字就这样堂而皇之躺在盛枫糕饼店外的招牌上,浑厚有力的隶书,一看便知是老林手笔。老林这位县城书法家,犹善隶书。但县城里还没有哪一块老林题写的招牌让林小木恨得这般咬牙切齿——他竟然用了她的名加他的姓——不过一块糯米糕,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么?想当初他给林小木取名,多么草率,小木——她只不过是他们林家的一半。
枫林糕三个字,当时对林小木的打击,甚至超过了父母离异——他们早就没有感情了,离了也好。
但盛枫一个在市场里开店做糯米糕的女人,竟然都做了林小木的继母。继母是断断不会叫的。“那就叫盛姨吧”,老林知道林小木嘴犟,试图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但林小木从没叫过盛姨——因为她很快就随远嫁的母亲慕娟娟离开了县城。
很多年没见,没想到盛姨出现的时候,林小木倒真的喊了声“盛姨”,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林小木觉得自己就像见了鬼一般,莫名其妙竟然知书达理起来,把在北京放养多年养成的那些鲁莽作风都收敛起来。
其实很多年来都是这样,林小木母女在盛枫这个女人面前,从来都是文雅有礼的。当初慕娟娟与老林因为盛枫而离婚,也都离得云淡风轻,两个知识分子吵架,都不过只争个面子而已。面子一给,其实都很好下台。
离了婚,慕娟娟对盛枫和老林也彬彬有礼,吵闹的却是小不点林小木。不过林小木闹来闹去也无用,大人们过家家一般散了又聚了,聚了又散了,心思里总像顾不上她。
林小木是明白慕娟娟的逻辑的——她们事实上是被老林抛弃了,为了一块糯米糕,他抛弃了能歌善舞的慕娟娟,抛弃了聪明活泼的林小木。被抛弃的她们,仿佛也只有这样,才能无奈地留住那最后的一点尊严。
林小木不知道这天为什么会想起慕娟娟,她想自己也许是在为死去的慕娟娟争口气。她们离乡背井多年,生活不易,却也仍是优雅的、懂礼数的,这和她盛枫这般在菜市场里拼天下女人,一定是不一样的。
不然盛枫会怎么想——原来慕娟娟和林小木这一老一小两个女人离乡来北京这么些年,也没见得过得有多好,也不过如此。而且她林小木也眼看着变得粗糙庸俗起来了。
何况还有李一北这么一个人在旁边。林小木突然觉得李一北就像一张照片——这照片活生生地、明明白白地在告诉盛枫,林小木在北京的生活,其实很困窘、潦草和粗糙,就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
盛姨身上有种特殊的香气。她人还未走近,这味道就已早早抵达。那香气李一北不知道,林小木却熟悉,那正是盛姨的糯米糕,或者该叫“枫林糕”的特殊味道——混合着糯米、芝麻、肉桂和红豆的味道。
“小木,都长这么高了。”在香气之后传来的,是盛姨亲热的四川话。声音表示她仍然是那个甜腻的盛姨,只是时隔多年,她已像蒸过了头的甜品——松松垮垮,不成形。
“盛姨。”林小木做出端庄姿态,心想自己是坐在这里的,盛枫怎么会看出她有多高了呢。
三
盛姨来得很不是时候,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白天接到电话的时候,林小木正在想要给李一北送件什么礼物。她想送李一北一件有意义的礼物。这个念头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她确实想了很多年,林小木从来没有给李一北送过礼物,正如李一北也从未送过礼物给她(除了初见面那次送过一根棉花糖)。虽然她很早就开始考虑,但直到生日当天,也仍未决定。她和李一北之间,缺少这种郑重的关系。他们随随便便地相处,哪怕长时间不联系,对方也不计较,而一旦联系又能迅速熟络起来。这样很好,没有压力,是善待彼此的一种方式。于是,送对方礼物这么客气的事情,她和他仿佛都不知该怎么应付,送什么,怎么送,怎么收,估计都成问题。
盛姨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她的电话。她们多年来从未联系过。
当年慕娟娟拽着林小木,林小木又拽着一只布娃娃,从县城挤上开往首都的火车时,慕娟娟就打定主意要跟县城的所有人和事断绝关系。她们是要去北京投奔一种新的生活的。新生活的起点便是一个叫李一北的男人。据说是个工人,只想找个乡下女人持家。介绍人是这么说的。其实介绍人也没见过李一北。从介绍人甲到介绍人乙再到介绍人丙和丁,从县城到北京,人们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重新安排妥当了相隔千里的李一北和慕娟娟的人生。慕娟娟那时只有一种强硬的决心,离开县城,去哪儿都无所谓,她说因为那县城里到处都是老林的书法。
“小木,我是盛姨。”林小木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胆怯,还有些许想讨好的意思,声音发颤。
林小木没有说话,她“喂”了一声之后,便七上八下不知如何应答。
“是小木吗?我是你盛姨啊。”她又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了一遍。
“你有什么事?”林小木果断又冷淡地回绝她,像是要赶紧挂掉这个电话。
“有很重要的事情,关于你父亲的。”
“他不是我父亲。”林小木说。
“小木,能不能见面再说,我已经在北京了,想今天去找你。”
她竟然已经在北京了!林小木只惊讶了一下,随即就想通了,这不正是她盛枫的方式么,自顾自地、任性地、以为全天下人都为她而时刻准备着一样。
“什么?你来北京干嘛?今天不行。”林小木想无论如何不能让盛枫破坏了李一北的生日宴。
电话那头没有出声。
“明天,也许。”林小木终究是松了口,她还不能狠下心来那么决绝地对待盛枫。盛枫总是有这种力量,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明天我就回去了。”盛枫的声音竟然有些悲伤。
这次是林小木没有做声,盛枫在电话那头接着说,“小木,有些事只好当面说,就半个小时,我去找你。”
林小木终究还是把李一北过生日的事情说了出来,她还有什么别的借口用来拒绝盛枫么?她不愿意见盛枫,毕竟这个年轻的继母带给林小木的,从来都只有伤害。
盛枫又黏黏腻腻地讲了一些客气话,并不觉得林小木继父过生日这件事会影响到她和林小木的见面。
林小木想或许该问问李一北的意见。毕竟是他的生日。
没想到李一北很高兴。“她算是我的……继母。不过我不这么叫她。”林小木说。
“好啊,多个人,热闹。”
“可是……你的生日。”
“多个人,热闹。”李一北重复道。其实他并不算是那种爱热闹的人,他工作清闲,收入又少,不爱交际,没多少朋友,但他却在此时表现得像一个爱热闹的人。林小木想,他可能和自己一样,只是不擅长拒绝别人。
终究还是盛姨如了愿,她问了地址,又很激动地表示要带蛋糕来。糕饼店的盛姨么,不带蛋糕带什么呢。
她从来都能如愿。林小木想。
四
盛姨果然是带着蛋糕来的。一个大而无味的奶油蛋糕,打开盖子来,看见蛋糕上抹着厚厚的现在早就不流行的那种松松垮垮的白色奶油。当然还有几封“枫林糕”——用红纸包起来,摞在一起,齐齐崭崭地,再用麻线打个十字系起来。从县城到北京这么远的路,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办法,让枫林糕的包装依然这么有棱有角,像刚做出来的一样。
“枫林糕”15年前便是这样的了。那时县城人多么喜欢这又香又甜又喜庆的点心啊。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还是那么喜欢枫林糕以及做枫林糕的盛姨。不过盛姨确实已不是15年前的盛姨了。她脸色暗黄,且还未适应北方的干燥,嘴角眉梢处都看见干裂的皮屑。也可能是上了很重的粉,一动就往下掉。她的身形,仗着南方女人骨架小的优势,倒未见得走样,但一双手却暴露了不少沧桑——白皙但粗糙,骨节粗大,一看便是经常劳作才会养成的样子——那都是被面团揉打过无数次的手。
盛姨今年多少岁了?林小木竟然记不起来。
盛姨先抱怨北京的蛋糕多么不好。主要是不香,好看不好闻,仿佛她为此感到十分内疚,而她应该从县城带她自己店里的蛋糕来的,“都怪事先不知道,小木的……爸爸过生日。”她的店——林小木想起县城菜市场门口那片在“枫林糕”三个硕大的红字下面蜷缩着的小小糕饼店,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
盛姨应该是犹豫了一下,才说出“爸爸”两个字。
是李一北不好意思了,“我不是她爸爸。”
这盛枫当然知道。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男人。她停顿了一下,看看林小木,仿佛希望林小木说点什么。但林小木只是正襟危坐,坚定地避开盛姨的目光。
于是盛姨开始自我介绍,她并不难堪,她如果知道难堪就不会这样的不请自来了,她如果知道难堪就不是盛姨了。
她说自己是林小木爸爸的老婆。她总算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林小木的“继母”。
李一北不知所措地露出一脸老实人的笑容,他张罗着让服务员重新泡茶。茶来了,他又给盛枫和林小木倒茶,带着一种单纯的热情。他竟然还小心地不让茶叶落进盛枫的杯中。
等茶泡好的时间里,林小木问盛枫,“急着要见我,到底什么事?”口气里有种迫不及待的样子。这天本来是个喜庆的日子,这个季节的北京城,寒冷中总是带着些迫近年关的喜庆。
林小木希望快刀斩乱麻,早点了结这些陈年旧事,毕竟今天的主题其实是李一北的50岁生日。而盛枫对林小木而言,便是那些不堪的陈年旧事,或者是一个通往陈年旧事的链接,林小木轻轻一点,一面过时多年的网页便弹跳出来,写满发黄的记忆。比如小时候的县城,煤烟的气息,还有慕娟娟黯然又冷静的眼神。老林带走了他那些胖大的毛笔,他用毡子把它们裹起来夹在腋下,手里端着一方书包大小的大砚台,那据说很值些钱。老林走了,家里再也没有了那种墨香。后来,慕娟娟半夜里还偷偷在厨房烧东西,用一个不锈钢盆装着烧。那钢盆和灰烬后来都被林小木发现了。她想起那些字帖,还有老林留给慕娟娟的字,不过都是些脆弱的东西。它们那么不经烧,就像他们的婚姻一样。
盛枫竟然哭了起来,这让林小木和李一北不知所措。她哭得很生动,进入状态也很迅速,让人根本无法怀疑她的悲伤。
“你爸爸失踪了。”盛枫边哭边说。
五
林小木倒想过很多种可能性。比如老林生病了,也许还病重了,甚至已经去世了,她都想到了。毕竟老林身体从前就不是太好(书法修身养性,但烟酒却伤人)。却没想到盛姨带来的消息,是失踪。
林小木却不真的感到意外。失踪,这反而多像老林干出来的事啊。当年他不就已经失踪过一回么,从慕娟娟和林小木的生活里失踪,躲进了糕饼店,像受了惊吓的鸵鸟般自欺欺人地藏起来。现在他又从盛姨身边失踪,林小木有些幸灾乐祸,她意识到老林在自己心中原来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了。15年没见,再亲的亲人也会陌生。
林小木突然明白了盛枫着急见自己的那点意思:盛枫以为老林来了北京,于是也急着赶了过来,她说什么明天就回去必须今天见面,都不过是借口。她只是急着要见林小木而已。她以为老林来北京找女儿了。林小木在电话中的推诿,倒让她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她觉得老林真的来了北京。
林小木没待盛枫再问便做出坦白,“他当然没来找我,他来找我,我会不知道吗?我们没有联系,一直、从来、绝对。”说完看了一眼李一北,又觉得自己这话好像是说给李一北听的。李一北倒有种“与我何干”的不明所以,他看了看这两个剑拔弩张的女人,决定避开,于是他起身去服务台点菜。他明明可以把服务员叫过来点菜的。
李一北一走,空气好像也更加冷起来。林小木想,其实盛枫的做法也能理解。毕竟除了女儿,这世上还有谁能够让老林在年过半百的年纪里,再闹一次失踪呢?难道再找一个年轻的情人么?
盛枫觉得,林小木看上去不像在撒谎。更何况亲身父亲来了,林小木还会这样郑重其事地为继父过生日吗?如果不是因为女儿,那会是因为其他女人吗?
六
四个菜,外加半只烤鸭。小饭馆的厨师出手快,顷刻便齐刷刷端了出来。看得出来,李一北点菜时下了狠手。他从来勤俭,平常时日里做饭都只做一个菜、一个下油锅的辣椒也是要用两回的。
“北京烤鸭,专门给你吃的,吃啊。”李一北对盛枫讨好地说。
他为什么要讨好她?林小木想,并突然感到一种令她很不自在的恐慌。眼前这两个人,按理说,一个是她的继父,一个是继母,他们本被阻隔在相距遥远的两个世界里,永远不会遇见,但现在他们坐在一张餐桌前,像亲人一般面对着一桌花红柳绿的菜肴以及一个过分夸张的蛋糕,这完全都是因为她林小木。她想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太好的事情,甚至连妥当都谈不上。李一北对盛枫说话时,那种谦卑甚至还有些胆怯的语气,让林小木更加确信这一点。李一北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盛枫过招——实力上太不匹配了。
热腾腾的萝卜羊肉汤锅上来,饭桌上便雾气缭绕,冰冷的空气此时似乎才暖和了一些。窗外黯沉的夜色,在四下的灯火里,亮闪闪的。小饭馆就在李一北家楼下,是北京二环内的老小区——在东四隆福寺后的胡同里。李一北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送走父母成为孤儿,又在这里娶妻生子——他本是有过一个儿子的。他青梅竹马的妻子也在这幢楼里出生。他30岁那年,妻子和4岁的儿子都死在了那年隆福寺商场一场诡异的大火里。送走妻儿,他觉得自己已被分割成许多碎片——父母妻儿,他们离开时各自带走了他的一部分。现在他只是在等待——希望有一天能去到他们那边,把失去的自己再重新拼凑起来,也许只有到那个时刻,他才会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李一北。
慕娟娟在他身边出现是个意外。他当时只不过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同事们的好意而已——公交公司的同事们,想当然地认为他需要一个女人,难道不是么?年纪轻轻却已鳏居多年,在旁人看来,终究不是长远打算。可是他的条件又实在不佳,没钱没地位,房子是公房,没产权不能买卖。性格唯唯诺诺,于是常受欺负。他唯一拥有的不过一份拼体力的工作。何况坊间又传说,他命硬,小时候克死父母,后来又克死妻儿。女人们闻此传言纷纷望而却步。最终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张热情又无聊的嘴,慕娟娟拖着林小木出现在他面前。他那时其实是不知所措的,他想,就当做了一个梦。
慕娟娟是个漂亮女人,漂亮里还有种历经沧桑才会有的沉稳,林小木是个乖张活泼的女孩儿。她们就像南方来的女巫一样,魔法棒轻轻一挥,李一北的日子便活泛起来。
那一年慕娟娟说她已经10年没回过四川的时候,李一北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多年来她从未对他提起过她的县城,他知道她一直在口里心里回避着那个地方。但那一年,她从春节后就突然开始着了魔一样不停念叨着四川。她似乎还断断续续说过一些梦,梦里有一些故人在纠缠着她。那些梦像是一个预示,让她难过、让她悲伤和内疚。后来她去潭柘寺上香,祈求内心的平静。回来之后她觉得,那些梦都是祖先的召唤。她离开故乡太久,心里已全是怨念。她本是知书达理的唯物主义者,而那时她却被内心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怨念蛊惑了,变得絮絮叨叨、信神信鬼。
五一后,天气热起来。她终于决定要回去一次,回千里外的县城。她说她要去祭一次祖。听来无可厚非。但是否有益,她毫无把握。
她独自回乡。走之前说好每天给李一北打电话,她还为他和林小木在冰箱里备足了一周的蔬菜。
李一北在慕娟娟回乡之后的第三天,第一次从电视中听见了那座县城的名字——青川。之后他便不断在新闻里听到这个名字。而此前,他只是听慕娟娟零星说起它。他一度觉得电视新闻中的“青川”与慕娟娟用四川口音普通话说出来的“青川”,其实完全不是同一个地方。铺天盖地的新闻里,仿佛都说到那座县城,以及那里的地震,救援,废墟,还有死亡。
慕娟娟的尸骨始终没有找到。
她可能还活着。林小木不是没这么想过。
七
盛枫含着泪,低头默默撕开包“枫林糕”红纸,连那手指的动作里都满是委屈。林小木觉得,她应该很多次做这动作了,轻轻拉开麻线,撕开红纸,把里面白白净净的“枫林糕”露出来,用红纸拖着,递给老林,或者别的什么男人。
李一北吃“枫林糕”的神情让林小木想起县城那些男孩们。他们本是林小木的伙伴,却终究都变成了爱吃“枫林糕”的男人。男人们其实都是不可信的。
李一北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容,夸赞“枫林糕”的味道,不像是客套,他是真心夸赞。他又问起那座县城——他好歹和慕娟娟生活了10年,也算是青川的女婿。
盛枫什么都没吃,连李一北专门给她点的北京烤鸭都没吃。油光水滑的一盘烤鸭,就这样受着冷落。盛枫接过李一北的话题,断断续续地用四川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起县城,以及县城里她的生活。她说地震好吓人,死了好多人,她和老林跑出来了,但原来的店铺倒了,重建了,又分到一间,还有房子,但总像住在别人家里一样,还总是怕余震。后来安定了,还没几年,老林怎么就失踪了。
老林是在一个星期前突然离家的。他说要去县文化局开会,拎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我怎么没想到,开会怎么会拎个鼓鼓囊囊的包呢?”盛枫说。然后,没有然后了。当天晚上还没回来,第二天没回来,一个星期都没回来。哪里都找过,案都报了,找不到,不然也不会跑来北京找。
“他还好吗?我是说,他离家之前,看上去还好吗?”林小木问,她突然觉得难过,是那些地震的事情让她难过。她想念慕娟娟。那年慕娟娟心神不宁地要回县城,全然不见了当初离乡时的决绝。10年前她们很不容易才离开四川——带着不多的家当,挤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却没想终于还是回去了。
其实这些年林小木也不是全然没有老林的消息。至少地震后的那段时间,林小木还是通过一种另类的方式知晓了老林的平安。林小木那时心思里都是慕娟娟,她为自己没能阻拦慕娟娟回四川而难过,但谁又能知道呢,平白无故,好端端就地震了。
林小木是在电视里知道老林躲过了地震的。确切说是她见到了老林的隶书。电视新闻里一条大横幅上的字迹,一看便是老林手书。林小木由此知道,老林无恙。
“他身体一直不好,各种小毛病,尤其是腿,地震中摔过一次,走路就瘸了。”盛枫答。停了片刻,她又说自己命苦,照顾老林这么多年,人走了连个为什么都不知道。
老林啊,你又在唱哪出戏啊?林小木想。
八
服务员来送长寿面——因为老板看见了桌上的蛋糕。盛枫开始不好意思起来。那碗长寿面提醒着她,今天本来是为这个男人——还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过生日的。
她抹了抹眼睛,说哎呀我失礼了不说了先吃饭,全然不顾在她抽抽搭搭讲家史的时间里,李一北与林小木早就开始吃饭了。于是盛枫张罗着要吹蜡烛,也不知她从哪里真的变出了几根生日蜡烛,眼尖手快的服务员迅速点燃了它们,又关了灯,排练好了一般开始唱生日快乐歌。顾客过生日这些名堂,她们都熟了,不过一套既定程序——这个男人她们其实也眼熟,好像他就住在饭馆的楼上,但很少见他来这里吃饭。他总是独来独往。但他福气还不错,有一老一小两个女人——或许该是妻女,又不太像,至少那女人不像她妻子,现在人们的家庭关系似乎总是很复杂——给他过生日。
李一北倒是吹过几次蜡烛的,那都是慕娟娟还在的时候。他没能想过慕娟娟走之后,还有人给他张罗着吹生日蜡烛。5根五颜六色的蜡烛,东倒西歪地插在蛋糕上。高高低低跳动着的火苗,像生活中不安分的一些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一点点的无所适从。他觉得自己这时该有些感慨的,但又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何况想了又有什么用,人生不过走走形式,就像吹蜡烛一样。
火苗熄灭,连那些残余的火星也最终灭掉了,场面看上去竟有些惨淡。盛枫开始鼓掌,她甚至喊了一声“耶”,一点儿也不像刚刚哭过的样子。看来在盛枫这里,悲喜的转换都不过是人生的常态。
因着盛枫的热情,李一北倒真的感觉到了一些生日的气息,他不觉得这生日被盛枫搅了局,这突然冒出来的柔弱女人倒让他想起当年与慕娟娟初见的时刻。她们都说着同样口音的普通话,同样的小巧身材,柔弱,忧虑的眼神里满怀着同样的心事、委屈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这跟林小木预料中的生日很不一样。多年来,她从未如此郑重地对待过李一北,但她其实很看重他,毕竟在北京,她举目无亲,他又孤身一人,所以他们也算是相依为命了。她只是和他一样,不善表达,所以,这生日该是属于她和李一北的,他们应该在这个夜晚,共享亲情。她甚至想,这可以算作继女的一种报答,也许。盛枫的出现是个意外。
但情况看上去似乎也没那么糟糕,至少李一北很高兴。如果今晚没有盛枫,李一北或许还不会这么高兴。林小木想起小时候总以为那糯米糕里下了药,现在想来或许是真的,连李一北都中了盛枫的毒。
他们现在已然撇开了沉默多时的林小木,聊起了他的妻子慕娟娟,之后又聊她的丈夫老林。竟然还聊出些共同的观点。“他们过得太认真,人不能这么认真的。”盛枫说。李一北说,“是啊,太认真活不长。”他们都体恤对方命苦,生怕说不过对方一般,推让再三。林小木还听见李一北劝盛枫在北京多住些天,既然来了,又是亲戚——她怎么成了他的亲戚了?——他甚至说要带她去爬香山。她只说她从山区来,尤其地震后,什么山都让她感到害怕,地震中连山都是会跑的。但她还是决定多停留几天,也许会有老林的消息——谁说不是呢?
他们倾诉衷肠的间隙里,林小木倒是想了想老林,但她一点头绪都没有。她感到一些担忧,但她又的确无从获取老林的任何信息。她想,“问题总会解决的,这该死的生活,总是这样。”并狠狠地咽下一口烤鸭。
那时她还听见了电视里,一些孩子在唱歌。她扭头去看了歌词,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很难过:“我的家里有个人很酷,三头六臂刀枪不入,他的手掌有一点粗,牵着我学会了走路……老爸老爸去哪里呀……”
九
他是那晚最后一个顾客。
服务员姑娘们一开始便发现他的腿不太好,走进来步子一高一低的。但他却一直硬硬地挺着背,径直去到紧靠墙角的那张桌子坐下。
这张桌子刚刚才翻过台,之前是一家三口——也许不是一家三口,谁知道呢——总之,那个男人过生日,他们点了烤鸭,没吃完,又打包了。
他刚好坐在之前一直空着的那个座位——这是张四人座的桌子。
瘸腿的男人也不要看菜单,只说要跟刚才坐这桌子的客人一样的菜。姑娘们很诧异,说那可是四个菜呢,还有半只烤鸭。他说是的,就是要四个菜,还有半只烤鸭。
于是姑娘们便开始注意他。本来也没什么客人了,空闲的时间正好给她们嘀嘀咕咕。有姑娘说他可能是个跟踪狂——她从电视剧里看来的,有人孤苦伶仃的,就喜欢跟踪那些家庭美满的家庭,看人家怎么生活。于是姑娘们都觉得很吓人,嘻嘻哈哈地推搡着,谁都不愿去给那个瘸腿怪男人上菜。后来终于还是有胆大的姑娘去了,也没见得有多吓人嘛!
男人每样菜都吃了几口,似乎很不满意,他又点了一瓶酒,说你们北京人喝什么,二锅头,那就来二锅头。
男人后来哭了。那时店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姑娘们也都昏昏欲睡地歪在一起看电视,是一档很火的节目《爸爸去哪儿》。她们想他不过是在耍酒疯——她们见多了。只要他没摔杯子砸碗,她们就不会去打扰他,于是他可以不受打扰的哭,喝酒,再哭,再喝酒。
后来实在太晚了,老板便去催他。瘸腿男人不好意思地道着歉,
看上去很真诚。
男人还说,这是他的家宴。
老板说,你一个人喝闷酒,哪来的什么家宴?
剩了很多菜,没打包。他刷卡付账,并写下一个漂亮的签名——工整、平稳,又曲折,好像被风吹过,泛起波澜,反正完全不像喝醉的人写出来的。
"这是隶书。"瘸腿男人竟然还指点给老板看他的字。
老板笑脸应答着,心想,“什么人啊,刷个卡还要拽字体?"
瘸腿男人是唱着歌走的,他唱的也是那首《爸爸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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