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

护身符来自水乡

你浮在我掌上，粘土的凉——

　　一只蓝眼睛水牛

　　驮着一条蓝色小鱼

　　被稻草系住如同河流系住土地

　　土壤是黄色的

　　村舍越长越小

　　在这座城市，所有的鸟都飞走了

　　卖花女的自行车骑在影子上

　　在这座城市，我不明白我的身体对我说些什么——

　　是半弦月还是折叠的路标

　　是两条停车线还是空洞的梯子

　　是爱还是离

　　我要继续跟随你一会儿

　　羊皮筏子载我过江

樱桃山上的监狱

（装置摄影《监狱系列》，1993，詹姆斯·卡斯比尔作）

　　没有断裂声, 没有水滴打穿石头

　　白墙向狱卒和囚犯做梦的身体延伸白, 仿佛田野里独行孩子的口哨

　　悲伤已为他储蓄。

　　月亮牵着每一支水。手多想用来采摘

煤

我的胃说它是个拳头，一个柔软的拳头，喜欢睡觉，喜欢被抚摸，

　　说它想作一枝莲花，莲花里有颗珍珠：

　　我曾把前额擦得洁净又单薄。

　　我曾把手伸向镜中的骨头。

　　我曾走进水中，天鹅踏过。

　　我曾走进水中，月光满盈。

　　说它比夜晚还紫，比夜晚树林里惊恐的心还紫，

　　和沼泽一样紫，沼泽里的植物等待变成煤：

　　我曾向母亲鞠躬。

　　我曾背驮沉重的云。

　　我曾把身体贴在大地上，

　　听那辗转之声。

护身符来自安第斯山

一只没有海的贝壳

　　一只全身是骨的小兽

　　一个无法分担的秘密

　　硬作一个石头口袋

　　你能否说：我将给你暗淡和财富

　　那土中宫殿的宝藏

　　你能否说：因为你那天空看不见的翅膀

　　看不见的床

　　那花伞和草鞋

　　你说：蜷起你的身体

　　让我用无言包裹

　　我说：云翻越我的房子

　　鸟声钉牢我的屋顶

三月

梨花的灵塔遮盖绵羊裸露的身体

　　树叶间更淡的树叶：

　　一只刚刚孵化的蜘蛛在风中拉长丝

　　不久 它的第一只网 它闪烁的虫

　　我在努力用三种方式

　　来说一句话。以使它那白色的缎带站立

　　当眼睛是一滴树脂——

　　心如流星的朝圣者永远向它降落

寒食

两千六百年前，介子推

　　割下腿上的一块肉

　　为逃亡公子重耳充饥

　　月光下，那肉像块松石

　　萤火虫把灯关了又开满天星星等待着：

　　我爷爷新婚不久

　　就上了前线，只看见

　　姥姥十七岁的脸

　　一团空气曾经是一个村庄有盐和小猪

　　日光如丝网，如藤

　　身穿白衬衣的孩子们

　　把纸花放上大理石碑——

　　花儿挂满骨头，簌簌作响

端午

1.

他们在给龙舟点珠

　　他们在嗅香包摆弄生鸡蛋

　　在蓝色的鱼和红色的卵石间，你找到那个字了吗？

　　那个字你将一遍又一遍地读直到水变成云

2.

父亲教我包粽子：

　　用竹叶裹住枣心的米

3.

河边的青草把影子投上彼此

　　你的长袖装满了对仗

　　你的一百七十个问题拥挤河水

　　指甲洁净的巫师抖出竹签

　　你看着它们降落

　　这就足够了吗？

　　或者还有老人手上的褐斑，五月初五的星相图，黄昏里的神仙？

4.

我曾为你而美。

　　那些竹签是我眼睛的最后作品。

　　我爱过自己，我不再饥饿。

5.

我们把粽子扔进河水，为了不让鱼吃你我们所爱的人

6.

河水把你裹紧

　　你的胃呼唤：洁白，洁白

雨季

有时我听见兵戈交错……

　　小茶馆发着霉

　　两个女人梗着脖子

　　谈论命运和征兆

　　水草窜上背脊

　　……

　　每年夏天，碧龙村的孩子们坐上山头

　　雨蒙着身

　　村子像块石子儿沉下去

　　……

　　大人已在龙王庙烧了香供了酒

　　心又大又软

　　在孩子们眼里

　　庄稼的颜色

　　只比河水灰一点

　　河水只比天空灰一点

　　……

　　夜晚, 沉默蒙着每个人

　　我跑过一条条街巷

　　……

　　拐过石拱门

　　我看见父亲

　　在地摊上挑选蔬菜

　　他高大的自行车立在身后

　　父亲将带我回家

七月为饿鬼照亮

夜晚，地球没有主人

　　家家门前，一碗米一碗甜肉

　　回来吧，我那饥饿的人

　　从那饭变成火的地方

　　我们烧了鬼钱烧了纸房

　　我们把灯笼放上水面

　　你是那倚在门上瘦削的人吗？那没鞋没眼的人？

　　让我借给你我焦虑的胃我满嘴的结

祭灶

我扫掉墙上的蜘蛛网我把红孩子贴在窗上

　　我看着魂魄们归来身穿悲伤做的长袍

　　他们掐紧我指尖直到黑色流出来——

　　别说我的坏话，灶王当你见到玉皇大帝

广州之歌

做皮肉生意的河南女孩等在珠江边。

　　每个从夜色里走来的老人都让她想起父亲。

　　她看进肮脏的江水，一缕风划过，她的肩膀开始闪光。

　　只有在雨夜

　　光绳将城市降入水底。

　　汽车车窗里，我找到自己的脸，弄不清它在上升还是在下降。

很多房间的住所

月亮就要被牵入草丛，越来越红，她在为什么而痛苦？

　　车驶入城市，在万家灯火之中我们再也看不见她。

　　外婆仍在服药，好让那些小纽扣

　　提醒身体打开、关闭

　　夜晚，她乘上一架飞机，飞机仿佛燃烧的鸟，

　　机场已没入水中。

　　天就要黑了。

　　一个人拾着地毯上的头发。

　　窗里一盏灯为小雨照明。

当我无法入睡时

我的头顶下陷

　　直到可以盛纳雨水

　　我的窗想教我慢慢呼吸：

　　不管走到哪里，你都将留下两排停顿

　　我的窗一起一伏仿佛我身体里的水

最小的月亮

指尖的颜色两条边——

　　一条浮在所有的逐渐温柔的上面

　　一条一口气离开

　　什么也不带，哪怕一声轻唤

那些风景

从不等待，它们坐在自己的影子里。

　　我的窗坐着，一颗明亮的心，

　　与风中渐凉的渐满的

　　用霜交换霜，承诺交换承诺：

　　曾经我有张地图，它是空白的

　　只有在夜晚，道路才会显现

　　目的地微微刺痛如叶片上的露珠。

地图

1.北京牛街

地震发生时, 驼背奶奶拎起我，

　　表哥的弯腿在窗上打皮影，天空落下来

　　如父亲的雨衣，直到隔壁婆婆在儿子头上

　　敲鼓：让我在家死，让我死!

　　我们住进帐篷，吃政府面包，游荡猴山。世界

　　是姐姐流血鼻子里的棉球。

　　蛔虫游在我肚子里，温暖的空气揉搓我脚心。

2.洛阳谷水

白天喝红茶，晚上喝绿茶。

　　太阳压住我的太阳穴，父亲高大的自行车

　　在东边画着另一条街道。

　　我用竹筐、树枝、绳子和米粒

　　逮的麻雀用斜眼向我射箭，

　　一只蝌蚪在我的脚心和凉鞋之间。

　　我学会紧紧握住毛笔

　　使老师无法从背后抽出。

　　墨水打湿了我僵硬的白衬衫。

3.洛阳中州路

这一带介于棕色和紫色之间，

　　所有的楼房都面目一致。我需要躺下

　　对着其中一个黑栅栏窗口叫你的名字。

　　在那个最拥挤的市场，我的同学

　　正在卖绣花枕头和内衣。如果你出现

　　我会让你看到我头顶那只生病的

　　隐形的小动物。我爱黄昏甜蜜的麻木——

　　我们在消失之前微微闪光。

4.深圳

路灯模仿星星。

　　旅店天花板上的污迹模仿山峦、船和废墟。

　　……不能做大善就做大恶，

　　23岁的记者说。我们沿着

　　低矮的砖墙走进公园，一棵棕榈树

　　使我们停下，加深我们脸上的赭黄。

　　石拱桥与自己的影子合成一个椭圆。我们

　　没事可做就压住彼此的身体。

　　指南针是不是月亮将食指竖在嘴上？

5.拉萨

石榴里的籽层层相叠，

　　汗珠凸透夜晚的各各角落。

　　你从路边拾起一块炭，包在蓝绿格子的手帕里，

　　送给我：想起什么使你感到温暖？

　　在喜马拉雅，一只清晨的雪豹旋转着金色。

　　我把经旗系上气球，松开手，它的小脚丫们踏破云，

　　于是雨落下，落在灵塔上，落在伏拜者

　　的后脑勺上。他们说：唵嘛呢叭弥吽，唵

　　嘛呢叭弥吽，唵嘛呢叭咪吽……

6. 堪萨斯城

车来车去，一辆车里一颗心，

　　心承担着金属房子的重量。

　　我和我的二手大衣拥着彼此，

　　不知道是谁把我送上了路，是谁在它的怀里

　　蒸发。我们走到橙色生了锈，大衣

　　从前的伴侣跟上来，把独眼

　　盯在我背后，我不想说话——

　　胸里的泥土被记忆催肥，等待种子。

7.奥林匹亚

太平洋在远处铲煤，

　　我在沙发上失水，我醉酒的朋友向我投石子：

　　快乐，快乐，要快乐!

　　我在努力看那春天发芽，山峦

　　带着苹果的气息，草比我年轻；看那太阳

　　洒落粉红尘埃，我身穿粉红毛衣

　　练习香功。而不是这钢筋隧道里赛跑的线，

　　一只手抵在我肋骨上——

　　我在努力呼吸，努力够到水或一个地址。

8.阿兰萨斯帕斯

你的头发是夕阳的脉胳，爱在我身体里劈砍。

　　如果世界是一只水晶杯，

　　海豚是它的哼唱，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红色!

　　我们是否应该闭上眼走进那红剑的水中，

　　把手烙进彼此的背脊，来推来抓？

　　我们是否应该说：孤独，当海豚将回音

　　划过水面，水将我们啜饮?

9.广州

在交通的蓄栏里，你靠着烟染的房子，

　　身体缩了水，空洞的嘴碾磨着，当人们

　　在各自的不安中浮过。如果我能领着你：

　　一手抓住明日的清晨，一手抓住你

　　如果我知道怎样安全着陆——

　　这个世界也让我害怕，这个世界并不比过去

　　奇怪。今晚当我九岁的侄女担心

　　太阳会不会吃掉地球，月亮会不会

　　抖落尘埃为我们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