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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尚义街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6035
格致

序:我妈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离我妈的生日还剩两天了——2013年农历三月初一——我意外地梦见了我妈常树仙:她穿蓝底白花的对襟夹袄,脚上的布鞋已经湿了。身后不远处,有人在街角燃放烟花。她绕过地上的一小片水洼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卷白布,她说:“乌喇该(街)的房子坏了,西屋北炕上面漏雨。”

  自从我妈1996年7月1日因心脏病去世后,我梦到过她好多次。其中两次是和她坐在一起吃饭;更有一次我到了我妈的住所,然后看见我父亲也在屋子里,原来他们仍然生活在一起。在生命形式转换的过程中,从前的婚姻关系并没有丢失!——原来的婚姻关系也随着他们的灵魂一起穿越了时空。我的父母,走的时候什么也没带,现在知道,他们悄悄拿走了结婚证书。我父亲早去了二十年,二十年后我妈顺利——也许很费周折——地找到了我父亲。我和我妈我爸坐在一个小方桌上吃饭。饭还是大米饭,菜是咸鸭蛋,对半切开。那个小方桌,很旧了,一条腿用几块砖垫着。屋地上有一点积水。我们只吃饭,不说话,似乎不需要说话,整个过程像一节默片。第二天我打电话给留守老家的弟弟,让他带一把锹,去父母墓地看看,是不是坟墓上有小的漏洞,不然为什么我看到了父母的屋地上有积水?或者为什么我妈让我看到他们的屋地有积水?

  我妈有事一般会来找我。一次,大冬天她穿着单鞋走进我的梦境。我知道我妈这是没钱买鞋了。这事好办,买双棉鞋,天黑后在十字路口烧化了就行了。我多次为我妈解决这样的小困难,但是这次,关于修房子对我来说就是个难题。因为我面临至少两个困难:第一我不知道我妈小的时候具体住在哪座房子里,门牌号码;第二我不是泥瓦匠,不会修房子。这事她应该找她那些儿子去办。尤其我弟弟,还会砌墙、还会盖房子。但是我妈来找我,一定有她的理由。我妈建议我去修老房子,也知道是给我出了难题,因此她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低到自言自语的状态,但是我听到了,并且往心里去了。

  梦境抵达谁就是谁的任务。在此前,所有的关于我妈的梦境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我妈她不和我说话,只把她的困难呈现给我。这颇让我疑惑。后来我找到的答案是:在这样的梦里,不说话是对我的保护行为。有一种解释是:做梦的时候,如果梦到死去的人,他喊你的名字时,你不要答应。如果你答应了,就是你同意去他的世界。你梦到的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他不和你说话,是不想把你带走。

  在这里,呼喊和应答,会迅速搭建两个世界相通的桥梁。你不应答,这个桥梁就搭建不起来,你也就走不过去。——语言的交流是有后果的。语言的交会,搭建了数不清的桥梁和通道。每个人,活着的、死去的,都行走在用语言建造的道路和桥梁上。

  这个梦,我不能不警觉——我妈她开口和我说话了!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能说话。她为什么不保护我了呢?她需要我到她那里去吗?我妈的困难一定很危急,或这个困难已经困扰她很久了,她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说话。我妈不说话还好,她一开口,就交给我一个我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修缮坐落于乌喇街镇某处的我姥姥家的旧房子。这个梦里我妈和我说话,不是要带我走,因为她交给了我一个任务。我走了,谁来完成那个任务?这个梦之后,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就又多了一个。

  我姥姥家原为乡下地主。我的地主姥爷、姥姥生了三个姑娘一个小子。我舅舅到学龄的时候,早已是民国了。民国大办新学,但那新学也还没能办到乡村。我妈家那里只有私塾。我舅舅和我妈读了两年私塾之后,我姥爷和我姥姥决定搬家,搬到有新式学堂的地方去。科举制度已经废弃了,还读私塾已经没有出路,而新式大学已经办起来了,这是少年的新出路。就像流了好几千年的一条河,忽然改道了。看来我的地主姥爷的思维还是可以的,这么急的一个急转弯都能跟着转得过去。这样,我妈家就从乡下搬到了当地繁华的商业城乌喇街。我妈和我舅舅都进了位于娘娘庙旁的乌喇街民国学堂。我舅舅从一年级开读,我妈应读三年级,但我妈个子太高,她要求直接插读5年级。我妈的智商现在还是个谜,新式学堂有数学、外语等课程,我妈从来没接触过,但她从5年级开始读,毕业的时候,竟然考上了省城的中学——那一个班才考上不到5个。我舅舅没考上中学,我姥姥姥爷望子成龙的梦想于是破灭。后来乌喇街匪患猖獗,加上我舅舅读书失败,住在乌喇街的理由越来越少了,于是我姥姥姥爷一家在又一次土匪洗劫乌喇街的前夜,弃城而走,仓皇逃回乡下。

  导致我姥姥姥爷决定离开乌喇街的原因除了多年积攒的那些金银细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妈。我妈十六、七岁,还念了那么多书,正是土匪抢劫的重点——就算不念书也是土匪抢劫的重点。那些土匪除了爱抢金银,大姑娘小媳妇也爱抢。我妈曾叙述过她成功躲避土匪的经历。她说,听说土匪从南边来啦,城里所有的人,尤其女子,立刻就跑,跑到城外庄稼地里——跑到高粱地里、跑到苞米地里、跑到谷子地里……跑到谷子地里的人比较倒霉。谷子矮,只及人的腰,要想隐藏就得蹲下。而蹲很累,只能坐下。土匪抢劫不是一会儿就走。他们一来就像住亲戚家似的,就像谁想他们念他们似的,最少一天,多则两三天,还有一次是十几天。两三天蹲在谷子地里,不能站起来,那有多难受。来不及跑的女人就快速往脸上抹两把锅底灰,据说这招很管用的。那土匪也不是什么女人都要,一看你脸都不洗,也不讲究卫生,就把目光又落到值钱的东西上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妈竟然忽然想起了乌喇街的老房子了,并且发现了老房子的漏洞,她派我去修补。可是我从来没去过姥姥家。1946年,我姥姥姥爷在一个月内得急病——那场东北鼠疫——都死了。我六十年代才出生在小郑屯(就是我姥姥姥爷的田产所在地,也是乌喇地界。)——一个松花江边的自然村落,离乌喇街相距10公里。我几乎不知道乌喇街。关于乌喇街的一切,那些繁华和惊险,都是我妈以讲故事的形式告诉我们的,也就是乌喇街来自我妈的叙述。那座用词语和句子修建的民国的老房子,我上哪去找呢?

  我妈4月通过一个梦境交给我的任务,到6月我还没有具体的行动。这中间的两个月,我都用来对这个梦境的遗忘。如果我能顺利地把我妈交给我的任务忘掉,那么,这个任务就可以不去完成。毕竟,不是所有来自梦境的任务都需要落实到现实的时间里。好长时间过去了,我以为我妈忘了,不再关心她小时候的房子是不是坏了。可事实证明我妈没有忘,并且洞悉了我对这件事所持的态度。她越过梦境的水洼,又来找了我两次。她可能还回去看了,发现我没有把房子修好,发现那漏雨的地方还在漏雨。她也不生气,只是又来告诉我说,房子漏雨了,让我回去给修一修。

  我妈怎么就认准我善于修补?她对我的这个认识是怎么形成的?我曾成功地修补过什么吗?在我近五十年的生命时间里,我不记得我修好过什么。我倒是记得我善于破坏。我妈是不是担心我不善修补而在人间无法生活,她逼我做一件修补的事情,她这样告诉我修补是生活的必修课,修补和建设是很重要的。我妈这是告诉我对残破的事物要有耐心,坏了没关系,只要有耐心修补,一切都还可以。

  这样,为了这一件事,我妈和我说了三次了。我决定按照我妈的指示去做。我也想知道,经过了几十年的生命时间,我对残破的事物,是否已经生出了修补的耐心。

  我决定先去乌喇街看看。而作出看看的决定,已经是六月了。

  我姥姥家住所的大方向我知道。我知道并不是因为我去过。1947年,我妈虚岁19岁。这一年,我姥姥、姥爷在一个月内都死去了。那时乡下不知道鼠疫这个词,只叫窝子病,那意思是一死一家子。所以,我一生下来就没有姥姥家。她可能是觉得孩子没有姥姥家很对不起我们,就不停地和我们说她小时候的故事,说乌喇街的故事,说我们的姥姥家的故事——她使用很多语言给我们建设了一个姥姥家。我妈说得最多的就是在娘娘庙旁的民国小学上学的故事,还有尚义街那些林立的店铺。过年的时候,商家都放烟火。由于商家多,那烟花此起彼伏……

  我只知道姥姥家住在乌喇街镇,但具体哪条街,哪条胡同我不知道。或者我妈说过,我没有记住。总之,当母亲去世多年,又回来找我,让我去修一修她小时候的房子时,我不知道在乌喇街街三纵八横的街道格局里,那众多的房子中哪座房子是我的姥姥家。

  我决定去找一找。就算找不到,我也要去找。找不到不能怪我,但要是不去,我无法面对我妈的再次出现。我知道我去还是不去,我妈都会知道。我妈活着的时候,有些事儿也许能骗得了她,现在她死了,就变得无处不在了,已经没有办法糊弄她了。

  2013年,我分别于6月、11月和12月,多次去乌喇街镇寻找我妈少年时的家宅。

一、乌喇街商铺见取图

2013年6月的乌喇街之行,唯一的收获是《乌喇街商铺见取图》。这个收获是我晚上回到吉林住所后才发现的。甚至是晚饭后,当我打开白天带的包裹,才知道,这一天我并不是一无所获。那张《乌喇街商铺见取图》,夹在乌喇街镇政府送给我们的一系列有关乌喇街历史资料的中间,它比其它资料在开本上要大,这样在我漫不经心打开手包,它高出的那个边,就像自己跳起来,急着被我阅读。

  而白天,在乌喇街镇长等人的陪同下,看了所有乌喇街的文物古迹。因为一次性看得太多,我反而对哪里都没有深刻印象。白天我身不由己,心里怀揣着寻找姥姥家的秘密,没法说出来。我意识到,寻找,得悄悄地进行。这样,将什么也找不到。

  中午休息时,乌喇街镇政府送给我和朋友每人一份乌喇街的历史资料。我当时没看,随手塞进包里了。

  我发现,《乌喇街商铺见取图》就是我妈叙述的那条民国商业街——尚义街的商铺分布图。白天我已经和大家一起走过了那条街。所有的房子都很衰败,分不清谁是谁。只是形成这样的印象:尚义街已经废弃,所有的房子都快倒塌了。而在这张图上,每一所房子,都标出了位置以及商号的名称。我看到了“戏院”、“汉医馆”、“银匠铺”等我妈描述过的商家的位置。

  我妈多年前的叙述,如一场雪,再次从远处而来,再次降落在我的头发上和衣领上,降落到我面前展开的尚义街平面图上。

  这时我意识到,白天我等于没有到过尚义街,而现在,当标有文字说明的尚义街地图在我的眼前展开的时候,当我的目光落在图上的时候,我才真正来到了我妈少年时无数次走过的尚义街。

  我用目光在地图上行走,那些我妈昔日光顾的商铺,我也一一地光顾。当我进入某一店铺,耳边忽然响起我妈关于这家店铺的叙述,我会在这里多停留几秒。我看到因为我妈的描述,那个平常的院子,忽然就由平面图变成了三维立体的,甚至就有花儿在那院子里开出来了。

  我走进邮局,没做停留,没有我妈关于邮局的片言只语在此刻出现。因为我妈应该不太光顾邮局。家里的所有人都住在一起,没有去外地的,包括亲戚,都在南北二屯住着,有事抬脚就到了,比邮局的信快。邮局旁边是香油酱醋铺,这里我妈不会常来,我妈那也是大小姐,不会经常跑上街只为买一瓶醋。姥姥姥爷那可是清朝遗民,不会让十几岁的姑娘家总上街。我妈要上街买点绣花线什么的,我姥姥是会允许的。他们都特别鼓励我妈别出去读书,专心在家绣花。我妈在我的姥爷的阻挡下,没去成已经考上的省城中学,大病一场后,只得在家专心绣花。我妈把所有的花都秀到了白布上。我妈少年时的刺绣作品被我保存了下来:一对枕套,一幅幔帐。枕套原在我大姐家,被作为平常的枕头每日使用。当我看到我姐夫那个泥瓦匠,把露天干活的脑袋枕到我妈刺绣的枕套上时,我的心里就像刮进去一阵风,所有的地方都起毛了。我记得我妈活着时,这对枕套也是使用的,但不是天天用,而是给偶尔来我家串门的亲戚用。平时就放在衣柜上面的被格里,一年到头都是干净的、洁白的。来的亲戚也许也是劳动者,但劳动者在劳动的时候是灰土暴尘的,但当这样的劳动者去亲戚家串门的时候,他们一准是干净的。这保证了我妈的刺绣作品在长达五十年的时光里,没有被严重污染。它们不用被经常洗涤,这就保证了它们没有被过度损坏。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和我姐姐提出要我妈那对绣着花朵和蝴蝶的枕套。我姐就给了我,心有一丝不舍。现在,它们在我的衣柜里放着呢。我没有使用它们。它们已经是文物了。我家来什么高贵的客人我也没拿出来使用,因为谁也不配用这对枕套。民国时的绣花线是植物染料,颜色自然柔和,到现在看上去还是那么好。没有粗糙和急躁的痕迹。一切还有规矩和原则。但那白布,斜纹的,有些泛黄了。我洗过一次,打算用水、洗涤剂把时间的印痕擦掉,但是没有成功。那些在时间中沉淀下来的黄色,抱住纵横的纤维不肯离去。我不敢再洗,怕把一切都洗没了,包括那上面开放了八十年的花朵,还有停留不去的几只飞蝶。那些花茎、藤蔓也经不起我手指的用力揉搓……

  我曾在光线很好的一个上午,把那对尘封于我的衣柜里的枕套拿出来,铺到有阳光的地板上,我给它们拍照,然后印到我新出版的一本书里,做了插图。我妈在刺绣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刺绣作品,成了她女儿一本书的插图,被乌喇街以外的那么多人看到了。

  走过理发店、鲜货店,是鞋店。我妈偶尔会到鞋店来,只为看一看有什么好看式样的新鞋,回去好照样做出来。我妈不会买鞋,因为她太会做鞋了。我记得我妈有一双绣花鞋,是和枕套、幔帐一起嫁给我父亲的。那是我妈一系列手工刺绣嫁妆之一。小的时候我每次打开我妈的衣柜都能看到:黑色缎面,在鞋的外侧面绣着两朵粉色牡丹。幼小的我凝视着那双鞋,从来不认为可以把它们穿在脚上,再踩在泥土上。它们是那么高贵,超凡脱俗。只能看而不能使用。它们也确实没有被使用过。我从来没看见我妈穿过她。我想我妈只使用了它一次,就是结婚那天,我妈一定是穿着这双鞋来的。因为那布料的光彩和花朵的颜色,使那双绣花鞋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像两颗明珠一样照亮了我们家的衣柜。但,那双鞋至今下落不明,也许在我的哪位嫂子手里。但那双鞋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了。它至今还有能力从时间深处发出光来,向我闪耀。

  过了补牙店,就到了一座戏园子。这一处剧院可是我妈和我们说起过的,或者说是被我记住的。我在我妈大量的关于乌喇街生活细节的叙述中,独对我妈少年看戏的情节给予了倾听和记忆的热情。当时我大姨已经出嫁,嫁给当时国民政府乌喇街警察局的局长了,也可能是副局长,也可能是典狱长,总之是个小官。我姨夫1949年后,也许是文革时,不堪凌辱上吊自杀。剩下我大姨总爱上我家串门。我记得她的牙掉了很多,我还嚼花生米给她吃。她乐哈哈地吃了。

  再往前看,就是一家银匠铺。我妈说起过宋八银匠铺,但宋八银匠铺好像不在尚义街,而是在八大胡同中的某处。宋八银匠铺可能手艺好,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在尚义街有义和升、三合盛银匠铺。我现在还有一只银手镯,那就是我妈小时候带的。手镯是一对,一只在我二姐那里,一只在我这里。那手镯的里面刻着宋八的字样。我妈结婚的时候已经是四七年,姥姥姥爷得窝子病都死了,乡下的地产都被族人卖掉了,我妈十八岁,我舅舅十六岁。两个小孩只剩下乡下的一座大房子,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妈结婚的时候,没有金手镯。我爸很有办法,结婚那天,我爸和人借了对金手镯给我妈带上了。我妈那是见过世面又读过书的人,结婚第二天,当金手镯的主人来要的时候,我妈奔儿儿也没打就还给人家了,也没给我爸说难听的话。只是说了句,没有就没有呗,借干啥。我爸就只笑不语了。

  再往前,是几家成衣铺、洋服店,再就是有两家汉医馆。那成衣铺我妈家肯定不会把银子花在那里。我妈的手工那是非常好的。还有我的两位姨,哪用别人做衣服。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我妈做的。商店卖什么新式样的衣服,我妈扫一眼买块布回家就会做。我小时候的衣裙都比别人的好。首先我家有别人家没有的布料。那时我爸是大队书记,来自吉林市铁路系统的孩子,下乡在我们家那里,也就是我爸的行政辖区内。那时的铁路是最好的单位,那些孩子家境都很不错。他们的家长希望下乡的孩子能得到我爸的关照,就买些礼物。他们不敢送给我爸,就把目标锁定在我妈身上。那些孩子聪明啊,他们送我妈各种布料。都是我妈的生活范围里买不到的。我妈喜欢那些东西啊!我妈自从嫁给我爸,就生活在物质上极度粗糙的生活环境里,与她过去的生活那是天壤之别。我妈一旦见到那些布料,如同在陋室中见到明珠。我妈抵抗不住那些温软的布料的召唤,明知我爸不让,还是悄悄地收下了。

  尚义街南段路西,有两家汉医馆,而合发祥药铺在最南端。汉医馆和药铺不是我妈光顾的地方。因为从我妈的讲述里,姥姥姥爷身体很好,没听我妈说起给父母抓药熬药的事。他们是得急病很快死去了,基本没容医生来诊治。就算医生来了,那也是束手无策,谁能治好鼠疫呢。但是我妈可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得了大病——她突然失明了。失明怎么能给自己抓药呢?我想应该是我姥爷来合发祥药铺抓的药。在抓药之前,先上汉医馆找中医看了。我姥爷是找的宋凤久还是越襄忱,在我母亲对于自己疾病的治疗进行详尽的讲述时,一定是说了,但现在我记不起来了。那时的名医还有沈子泉。我姥爷找了这些名医中的一位,看过我母亲的病后,就开了方子。我姥爷拿着方子就去尚义街南头的合发祥药铺抓药。据记载合发祥药铺抓药的过程与别处不同,他们把抓药这简单机械的劳动搞得山重水复、婉转悠扬。

二、雪后尚义街

这张照片是乌喇老照片。拍摄者不详。拍摄时间可以从街右侧高耸的电线杆子推测出是在民国时期。乌喇街在民国时就有了电。

  街道在画面上呈白色,那是昨夜刚下了雪。照片的左下角能看出有个雪堆。那个雪堆不是街道得到了清扫,而是左侧那商铺把院子里的雪清理出来了。这是个寒冷的早上,扫雪的人还没有到来。

  照片中,尚义街两侧的商铺,看上去都精神、棱角分明地坐落在那里,但民国时,乌喇街尤其是商业街尚义街,经历了无数土匪的干净彻底的洗劫。

  在《话说乌喇》一书中,关于乌喇匪患翟立伟的叙述是这样的:“1922年9月9日半夜,一伙报号‘小傻子’的土匪约500人,割断电话线后攻入乌喇街。当时城内驻有官兵一排人。保安队30多人。警察十几人。抵抗两个小时后,寡不敌众退出城外。土匪进城后先是焚毁了兵营、保安队部、巡警局,然后对各商号和富户进行空前未有、长达两天的洗劫。退出时还绑走一百多人当成肉票。当地将此次灾难称为‘跑小傻子’。

  “乌喇首富、打牲乌喇总管云生的府邸后府损失最重。土匪翻箱倒柜、还打开地窖,把金银财宝搜掘一空。装上几十匹马驮。这还不算,还把当家人乌音保绑走,最后被折磨致死。”

  后府后人赵清兰在《忆后府》一书中对乌拉街匪患有这样的叙述:“1922年立夏后,乌拉街里传言,‘小傻子’要攻打乌拉街。我们家到吉林市躲避了一些日子。以后无动静了我们又回到乌拉街居住。时值初秋8月的一天晚上,我们正睡得很香的时候,我听到额娘喊:起来!起来!快起来!胡子来了!我翻身起来就哭。我额娘忙着给我边穿衣服边说,别哭!别哭!我一着急鞋子也穿不上了。额娘帮我很快把鞋穿好。这时三姑、五姑她们都赶过来喊着:快走!额娘穿了一件长衫,把妹妹从炕上抱起来,用手把衣襟一提,兜起妹妹,拽着我的手,急急忙忙地跟着姑姑们往距我们家有200多米远的粮仓跑去。这时外面传来了不断的枪声。我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着害怕!害怕!胡子来了!顷刻间跑到粮仓蹲到粮仓里面。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躲避着人。我们在黑洞洞的粮仓里躲避了大约两天。也不知道爷爷、爸爸他们躲避到哪里去了。我一会要吃的,一会要出去,把额娘急的满头大汗,还得给妹妹喂奶。当时妹妹才两个月。

  “两天后,老家人喊:出来吧,胡子走了。我们回到家后才知道爷爷被胡子们给绑走了,全家人都难过地哭了。”

  吉林名士成多禄的姐姐是富森保(乌音保的次子)的夫人,也遭遇了这次匪患。成多禄在一篇文章中写有:“逮丁壬戊土匪之变,全城荡然。不独财尽,人亦随之。其一家琐尾流离,颠连无告之状,有非常人所能堪者。当其避其江上,易衣而出,数米而炊,困惫极矣……

  十年之后1932年9月,乌拉街再次遭到数千土匪洗劫。这次比上次还要惨烈:“而土匪盘踞抢掠,全城百物罗掘尽空。待群匪去后,全城街巷惟剩空房壁立,概无余物矣。当时甚至灯油、食盐尽空……”——《永吉县乡土资料》

  从这张照片上,我看不出,这是土匪洗劫前还是洗劫后。总之,从民国后,从乌喇遇匪后,乌喇商业一蹶不振,再也不见往日兴隆。而作为乌喇古城唯一的商业街——尚义街,是受创最重的部位。

  雪后尚义街,尚义街在民国多次寒冷的大雪后,就再也没能缓过来。

三、雪后尚义街

2013年12月10日

  天气晴。气温零下16度到零下21度。西北风二到三级。

  当我坐上去乌喇街镇的大巴车,看到大街上那么多的人,个个行色匆匆,我忽然明白,忽然看懂了所有的人——大家都是有任务的。很多人的任务来自自己无法遗忘的梦境。

  从吉林市方向来的车进乌喇街,似乎只有一条路好走。汽车站在振兴街。我一下车就站在了振兴街也就是老种德街的南部。我下车就往前面不远处的十字路口走。走到振兴街和建设路十字路口,我就处在了乌喇街镇的中心,也是清古城的中心。走到这里,乌喇街的东西南北就都在我的视野里了。

  往西我又看见了尚义街,那条街我在几个月前走过,在那么多的干扰下走过。今天我还想再走一次。就我一个人。我带了地图,我要按图索骥。巧合的是,昨天下雪了。所有能给雪花提供落点的平面上,都覆盖了一层白雪。

  我从十字街进入古尚义街。现在的尚义街一点声息都没有,不但没声音,也没有一个人影。整条街只有我一个行人。我看见那些房子有的在昏睡,有的在休眠,有的已经死去多年……

  我感到我已经走进了那张民国时期的老照片里——在吉林史料中,有一幅老照片——雪后的尚义街。

  尚义街还在。雪还在。尚义街像一艘沉重的渡船,穿过清、民国,这些时间的水域,搁浅在了这个被我看到的雪后之日。

  这时,从我的身后传来扑通、扑通的马达声,一辆农用三轮车从身后开过来了。我躲在路边,看着它从眼前开过去了。这辆车巨大的呼吸和脚步声,像个怪兽一样,从这条死寂的街上经过,会不会惊醒一两座昏睡的老房子?我看到这辆有着巨大声响的拖拉机快速穿过街道,像一根钢针刺进尚义街的心脏。我期待它巨大的声音和原始的穿透力,能给尚义街以最大的刺激,能让尚义街停跳了多年的心脏产生哪怕细微的律动。

  我没有拿出地图对照,因为没有意义。所有的房子都千疮百孔,摇摇欲坠。几乎都一个面目。

  尚义街两侧的房子,以商铺为多。民国时经济已经衰败了,但尚义街这样的商业重地,房价还是会很贵。我姥爷就算有钱,他是个地主,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不会乱花。我感到我的地主姥爷不会把家宅选在商业街。一来自己家不做买卖。二来这里嘈杂。三房价太贵。那尚义街往东,那八大胡同,都是民宅衙所,又安静又便宜。我姥爷会把宅子选在八大胡同的某处。因此在尚义街找我妈家是错误的。但如果不这么走一圈,我不会弄明白事情——所有走错的路,都有意义。都铺就通向正确道路的台阶。

  我妈和我们讲述的生活,条条线索都牵连到尚义街。我是顺着我妈的那些句子来到尚义街的。是我妈一句一句把我引领到这里来的。我妈用很长的篇幅、在几十年后,把我带到这里来。我是必须要来的,几十年前就注定了我今天的到来。为了今天我来到乌喇街、来到尚义街,我妈几十年前就用汉语给我修好了道路。

  这里是我妈经常来的地方。她和我大姨出来看戏要到这里来;她绣花买线的时候要到这里来;买点心果脯要到这里来……我感到这里离我妈的住所已经很近了,也许就在种德街最北的永安胡同。这里离北新门很近,出去不远就到旧街的娘娘庙了。学校在娘娘庙旁。我姥姥姥爷到乌喇街居住主要是为了孩子上学出息,主要是为了我舅舅上学出息。他们在乌喇街不做生意,只为孩子上学。我姥爷会把家安在离学校近的地方。我设身处地地替我姥爷想了一下,如果我是我姥爷,那么永安胡同是首选。

  走到尚义街的北头,出现了东西走向的街路,这个就应该是永安胡同了。按照我的逻辑,我姥爷最可能把家安在这里。据我的目测,这条胡同也有一千多米长。道路是笔直的,两侧的房子都坐落在一条直线上,看得出城市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事先做好了规划。两侧的房子,有古瓦的老房子,也有红砖的新房子。但怎么看,那老房子都更耐看。从地基、墙壁、房脊等等部位都能看出建造时工匠的技术和态度。而新房子,一切都化简了。只是窗子更大,增加了采光面积。现在的人,都更依赖阳光,而置隐私过度暴露于不顾吗?

  但是,太阳已经偏西,尚义街一路走下来,很耗时间。回吉林的车一小时一趟,最晚的是四点多的。现在已经三点,一个小时不到,我无法把永安胡同看完。再说我不能走马观花似的一走一过,我得一所房子一所房子地研究。碰到老人还要打听:“这里民国时住过一家姓常的吗?他们家三小姐叫常树仙。”如果碰到个老太太,八十多岁,她没准当年是我妈同学。要是那么巧,就能找到我妈家的房子。所以,我最少得一天的时间,在那些小胡同里转悠,碰到老人就打听。碰到老头就问:“您小的时候,同学里,有个叫常树千(我唯一的舅舅)的吗?”他老眼昏花,却很快想起了当年的事。他说有哇。我说那他家当年住在哪里呀?老头颤巍巍地一抬胳膊,往不远处一指:“那不是吗?都要塌了,早不能住人了。”我抛下老头就往我妈家跑。这样不就找到了吗?看来,找到我妈家是有可能的。就看我在那些胡同里能碰到谁。碰对了,一下子就找到了。

  我向车站方向走去,过些天再来。我不着急,乌喇街是怎么也跑不了。我也想请我妈不要着急,她少年时的家、我的姥姥家,我一定要找到。■

  2014年9月7日修改于乌喇街满族镇。

  创作谈

  写作的人就是猎手和猎犬。好的作家是好的猎手和猎犬。

  那些句子在丛林里奔跑,好的句子跑得快啊!它们快得一闪即逝。谁能捕获那跑在最前面的句子?

  大部分的句子跑得慢,被同样速度的人抓到了。

  优秀的作家会飞速越过那些行动迟缓、平庸的句子,像风一样跑过去。

  有很多人已经看到了,那个飞速追逐句子的我,也有很多人仅仅看到了我捕获的猎物。

  只看到我的猎获的人,见到我,会惊讶。他说,和你的文章对不上号啊!似乎那些文章不是我这样看上去跑不快的人写的。这就对了。

  我是两个存在。说对不上号的人,不具备看见两个我的能力。他看不到,在肉眼无法触及的地方,我秀腿蜂腰,飞檐走壁。

  多数人看不见追赶句子的那个人和那个时刻。那个时刻的我,是我的原形。我是我的一个拙劣的扮演者。或者我是我的一个掩护着。我挪动着肥胖的身体,掩护着那个健步如飞的我,快速消失在人的视线之外,在眨眼的瞬间,跑出火枪的射程。

  我用那么多的句子和词语,反复地描画我真实的身姿和容颜。

  我会忽略掉,在尘土中遇到的一切,包括人。因为那不是我真正的相遇。

  我在别处,能够来到那里的人,我才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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