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钢琴孤零零地伫立。宛似一场夜间的雨,落在少有行人和车辆的空旷水泥地,停车场;落在经由车库出入口眺望出去的漫漫长夜。一场雨,每一颗雨珠都籽粒饱满,晶莹剔透。砸落地面时发出自天而降的空气摩擦声,和地面四溅的水花一起形成古老、繁密的雨声。但无人倾听,无人走近,如一架钢琴在舞台中央静谧圣洁的形象。琴声没有响起,钢琴没有人弹,而且,从观众席空荡荡的过道望过去,一架孤零零的钢琴仿佛一份觉悟,一种上天的启示。甚至,弹琴的人尚没有走近、进入其演奏时段,演奏已经结束,消逝无踪影。无论演奏者的声音、旋律和现场发挥,或者是他(她)精致到严丝密缝的姓名和指法,这些都并不存在。这些皆为现世的永恒的空缺。演奏者杳无踪影,像空气一样如影随形。没有面孔,没有学识和一般音乐的修养,甚至舞台经验。钢琴,或飘忽无定的雨,似乎通过其自身的存在而摒除一切,被摆放在类似神迹或祭坛的位置,在万物生死之上。某种程度上,与其说一架钢琴是为了演奏和弹奏所需,为了出声,不如说是为了保持更深的沉默,更深一层意义的静谧而在场,而静默着。这一切,这舞台中央立体的三角究竟指明什么?音乐为何而存在?扑面冰凉的雨,是因为什么样一张行人的脸,或窗前看雨的人的眼睛?
这是我在一天深夜的体验。
这回不一样了。这回从舞台左侧的帷幕深处走出来一个人,一名动作模样姣好的女子。她轻轻地走路,无声无息,几乎无声无息靠近那架钢琴,仿佛自身洁白的衣裙完全被那架沉默的钢琴表层的黑漆吸引住了,正迅速地溶化进那一大团不对称的大三角形黑暗深处去。像一小朵白花被急流所裹挟。像深夜房顶上的雨痛快地下落、下落……“雨呵,雨呵,我们的道路数也数不清——”一名法国诗人的诗句。那女人迈动细微花朵般的步代,诗句般清新,站在钢琴前,提起曳动的长裙,坐下,屏息静气,酷肖雨的夜曲的端庄封面。封面的印刷品上方,饰有中世纪教会音乐的图样。这不是某处的教会弥撒,亦并非室内小型的音乐会,这是钢琴对逝去年代深处一名杰出人物的纪念。一名死后似乎漂泊到了海外,但又留在其故乡中国的神秘人物的缅怀。他们组织、编辑、弹奏的是他的音乐,一个曾经的军阀混乱、战火纷飞年代里的音乐,从容、清晰一如那名女性演奏者此刻伸出而缓缓弹落其白皙姣好的手:一双钢琴家的手(我们没有面孔)。一份专注精确的纪念(纪念完毕,黑夜尾随其后)。这回,我们听见琴声从某个剧场上空微弱的空间响起,仿佛旧时代黑暗深处、黑暗尽头的一盏油灯。一名貌不出众的小孩手擎灯盏,徐徐出现。是的,一盏煤油灯,美孚灯(江阴方言,称“洋油灯”),于是,音乐,或者说钢琴旋律的上空先弥漫出一丝光亮,一种气息,穷街陋巷人家的内心光明,举止庄严的气息。小人物的气息。曲目出现了。刘半农的《教我如何不想她》……
顿时寂静被改变,被注入一种淡定,汉语言的生气,一种南音和南方口音的和声味道,后世的听众习惯称之为“吴方言”的优美响声。一股霜降之后大地谷物肃杀的味道,在严寒之中的红红的炉火,不!田野、田埂上焚烧稻秸的野火的焦烟气,腾腾燃烧的烟火,昂扬、昂扬,向着地平线上无边的夜色!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问号。问号垂挂在女演奏者的指尖、手腕;在底下观众完全看不清楚,看不见的她躲藏在掀起的钢琴琴盖背后的身影深处,形成一个银色弧形,类同于1920年代晦暗中国的历史上空,一弯细碎的新月。新月之下,东方苦难的土地上,无数妇女、小孩、百姓,挣扎在战乱或家国沦丧的死亡线上。但这样的地狱景像,对于一名一心一意恋爱的人来说,难道不美吗?土地难得不像四处龟裂,永久合上的琴盖?风,旷野四虐的那些风,诗人口中所说的“微风”,怎么吹到大家脸上,全部成了狂风?哦,一无遮拦的狂风,正如当年某一期文学刊物的称谓:《宇宙锋》——这短短四行诗句,竟劈头有独立苍茫的宇宙之感!为什么?钢琴缓慢的和声,在歌曲的开首位置,又有着怎样的艰难困顿?好像黄浦江边的码头工人,在他们背上载负上货物之后,怎样艰难地从江边码头,向着内陆堤岸迈出一步、一步,寒风“呼呼”在耳边吹。声音容纳了人世的重负,有着哲学般最沉重的轻盈,被风吹走,同样,也被风吹送着。诗句所描绘的场面,有着诗人故乡典型的暮冬天气里水乡平原的细节:
羊肉店!羊肉香!
羊肉店里结着一只大绵羊,
吗吗!吗吗!吗吗!吗……
这是刘半农的书写乡土风物的另一首诗:《拟儿歌》(羊肉店)。不知为什么,他的诗,他诗歌里的音乐,一概地对冬天、严冬的乡村特别敏感。诗行上空,总有一阵阵仿佛来自故乡江阴街头的寒风吹刮。在这里是恋爱的头发的,到了另一处,便是店屋门前待宰的绵羊的咩叫……难怪。也许一名深陷恋爱中人,也是值得同情的弱者啊!发明了汉字“她”字的刘半农,身躯结结实实,有着典型南方人的憨厚和沉稳,“样貌奇特,头大”(周作人语)。一生除了从巴黎捧回“法国国家文学博士学位”以外,外带还拿到一个形容古怪的“康士坦丁·伏尔内语言学专奖”。听起来,好像这个人后来去过土耳其君士坦丁堡似的,并且取道黑海、伊比利亚半岛或西伯利亚,在中亚一带旅行过。此一线路,当年文化界很多名人,很多职业革命家都曾经走过。一个典型的南方文人,最后客死北方,他恋爱的坎坷一生,似乎天生和中国的北方结下宿命般的怨怼。瑞典大作家、探险家斯文·赫定五次来中国,最初,都由客席北平的“刘复”接待并陪同,之后才会有丁文江、李四光等人的地理大革新。钢琴声扬起的舞台上空,出现一幅由军阀割据的中国1920年代陈旧斑驳的手绘地图。那是“少年中国”苍凉,过早衰老的面貌啊。“当时初的无韵诗、散文诗、后来的用方言拟民歌,拟‘拟曲’,都是我首先尝试。”(《扬鞭集·自序》)。从1917至1926年这十年里,总共出版新诗141首,覆盖几乎所有新文学期刊版面。而在他“新花样”的102首新诗中间,直接采用江阴山歌、民谣、儿歌、方言、音韵的就有40多首,约占了其全部新体裁诗歌的三分之一。如江阴方言的山歌《一口渔网》:
一口渔网甩到半天,
落下来水花分在四边。
没有我拨拨弄弄,
哪有鲜鱼在你眼前。
他在《国外民歌译·自序》中说:“这样的好处在于能用最自然的言词,最自然的声调,把最自然的情感抒发出来。”
三个“最”和“自然”,都有着恋爱中年轻人最本真的快乐天性。正如舞台上的三角钢琴,跟宇宙之剧场之间荒凉、荒芜的对称。正如歌曲的第二节,稍许温暖了一些的意境: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这一段,死后安葬于北京陶然亭旁鹦鹉冢内的赛金花,如若地下有耳朵听,不知作何感想?
姑苏船娘赵灵飞,艺名彩云,十四岁时,被苏州状元洪钧纳为小妾,甚为宠爱。不久,随任命各国大使的洪钧出访德、奥、俄、荷四国,遍游 欧美,且学到一口稔熟的德语,后1901年八国联军总司令瓦德西攻到北京,竟由赛金花出面调停战争!
刘半农去世那年(1934年),正组织同行、学生约请赛金花“自述平生”,录音、画像数回,等于替一代历史名人作“田野作业”。不但自己翻译小仲马的《茶花女》,又精心创作《赛金花本事》(逝世后出版)。顺便说说,两年后(1936年),女士与世长辞,墓碑上“赛金花之墓”五个字,为齐白石亲笔。
钢琴音色穿上窄小的深色马褂,浅白色的长裙,以一种宣叙调式清丽典雅的旋律逐步上升,到达歌唱的高音区,一次又一次地萦绕重回,下降、激昂、回升,再下降……似乎一次邂逅的偶然触动,萌发了对昔日情人的殷切思念。“我愿以愤火照出他的战绩,免使一群陷沙鬼将他先前的光荣和死尸一同拖入烂泥的深渊。”(鲁迅:《忆刘半农君》)。这缓慢而深情的演奏,仿佛稍稍带点混血的民国时代对异国女郎的想像,随着浩瀚太平洋的波涛而上下不停地起伏,颠荡,说出了那个年代国人对美和幸福生活的憧憬。1917年7月1日《新青年》杂志3卷5号上,《诗与小说精神上之革新》,作者刘半农。3卷3号上《我之文学改良观》,作者刘半农。《初期白话诗稿》,编者刘半农。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燕子飞来,在音乐声起、莹洁美丽的舞台上空盘旋。这黑色盘旋仿佛一对倾心经年的姑娘的眼眸,有着动人心弦的美丽流盼。“燕子南来北往/证明我们苦难的爱情”(柏桦诗句)。而在古代诗歌里,这燕子便成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或者“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了。原来,这燕子是江南农村的人家房檐归来的燕子。这燕子曾经相熟,曾经在钢琴声响的初起旋律里出现过。思乡的燕子,相思的燕子。刘半农的家乡有一棵闻名遐迩的千年红豆树,不常结果,凡结出果,必殷红饱满,粒粒形象,异常珍贵。上帝对耶利米说:“我在子宫创造出你以前,就已深知你。”这话语,仿佛泛现红豆的色泽。十二世纪波斯大诗人鲁米则言:“无我,无存有/无惊恐,无希望/无堆积如山的欲望/高山变成一根稻草/一吹,就被吹进了虚空。/存在、处空、高山、稻草:/这些我喜欢的一提再提的字眼开始丧失意义。它们/像垃圾一样/被横扫出了窗户/扫落在屋顶的斜面。”当鲁迅先生在著名的《坟·论睁了眼睛看》一文中说:“没有冲破一切传统思想和手法的闯将,中国是不会有真的新文艺的。”他心底其实是有几个得意的同辈名字的。
中国古代的文人形容江南之美,有著名的八字诀:“莺飞草长,杂树生花”。我以为半农先生占了其中的四个:“杂树生花”。以此四字概括他灵魂的精髓,他一生成就、风范、为人,再贴切不过。
席卷环宇的狂风,变月光和静夜,变天边飞来的燕子,变诗人遗照上微丰的双颊,变盛大前程的翩翩才子,亦变想像眼前恋人的模样。但无论怎么变,皆为生命贯彻始终的气度和气质,长城黄河。粉墙黛瓦、葳蕤生光。物我情怀。“车辚辚、马萧萧”,壮士一去不复返。啊——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创作谈
散文历来属普通、最普通的文体,就像老婆、傍晚、菜市场、一杯白水;是一个人的日常起居,被忽略到肉眼看不见的程度,却又丝丝入扣、珍贵至须臾不可缺。一个人可以没有情人(诗歌),但却不能够缺失掉老婆。而小说,则是这一对多年相伴的夫妻生养出的儿女。事实上,一部文学史像极了生理遗传学史:儿女痴呆或优秀,有时,或可跟父母无关,但却一定会有因果血缘在里面。
中国散文之强健辉煌,如同待发现的曾侯乙墓,迄今不能被世人识读。原因之一:中国人不再叫散文“文章”。文章一说,自二十世纪中叶开始衰亡,同时衰亡的犹有传统古老的乡村社会。大概,跟人一样,“文章”一词也被土改掉了。
在大的范畴,古代诗歌亦隶属“文章”之心的精妙空间。此空间最瑰丽星云,乃中国笔记小说。
世世代代,中国小说乃中国散文的《儿女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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