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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893
蒋春光

  赛龙小学的教师宿舍,在一个穿斗木结构的老式小院里。小院中间是长满青苔的天井。一条两米多宽的过道,把天井隔成南北两个花台。花台上各植一棵青皮老橙树——秋天结两树味道酸涩的橙子,雨夜制造一些催人入眠的沙沙声。树下长着茂盛的麦冬,麦冬根部肥沃的泥土里,蠕动着又肥又长的蚯蚓。那些起了裂纹的木柱和刻有模糊字迹的木板墙,散发出废墟一样的颓败气息。

  白天,老师们出东西两道大门,去低年级和高年级教室上课;晚上,就在另一处院子的办公室备课改作业。九点半,下办公的铃声响了,老师们又举着带玻璃罩的煤油灯,前后相随,长蛇一样迤逦着绕过东边的水池,回到小院。然后小院的两道大门就“吱呀”一声关上,门闩闩紧。然后窗户里一灯昏黄如豆。然后洗脸洗脚的声音,开门往阳沟里泼水的声音。然后各房灯灭人静。小院立时陷入幽深的黑暗和蟋蟀细碎的舌簧颤动声里。

  小院有九间房,住十个老师(教导主任张怀仁和也是老师的老婆住一间),占全校老师大半。十个老师中,有八个结了婚。除张怀仁外,他们(包括校长李明芳)的配偶,都不在身边。几个女老师,带着两个或三个小孩。

  小院有一条十来米长的巷子,通向学校伙食团。一日三餐,老师们侧身来往于这条狭窄幽暗的巷子,从伙食团打走饭菜,回到寝室细嚼慢咽,享受生活之乐。有小孩的老师,也在伙食团搭伙,因为油是计划供应,菜一个老师一份,饭可以凭票随意打。通常的情形是,大人端着一份菜,一碗饭,后面跟着两三个小孩,手里各端一碗饭,穿过巷子回到屋里。然后从泡菜坛里取一只萝卜,或两片青菜梗,切了,放在小碗里,同打来的菜一起,一家人围了吃。半月有一次牙祭。一般是回锅肉,因为肉以外,还有汤。仍然一个老师一份。肉三两,翘头半斤,冬瓜汤一碗——那冬瓜油亮沁白,玉一样好看。

  生活虽然清苦,老师们倒也起居正常,上课下课,吃饭睡觉,日子水似的流走。

  小院里两个单身老师,一个是教体育的钱老师,女;一个是教算术的王老师,男。钱老师家在县城,王老师家在本公社三大队。钱老师篮球打得好,王老师教算术全校第一。

  终于,钱老师被王老师爱上了。

  是四月的和暖天气。阳光明亮,槐花开满校园。阳光下的槐花散发着闷人的香气,蜜蜂成群而至,每一个人都脸上红红,心里慌慌,没来由地想干点什么事。王老师想干的事,就是爱上一个女人。然后他就遇上了打完篮球回小院的钱老师。

  迎着王老师走来的钱老师穿一件黑呢短大衣。一个女人要被男人爱上,即使在这样的天气里,穿一件黑呢短大衣也是不够的——得空心穿一件黑呢短大衣。那天钱老师就空心穿着她的黑呢短大衣。她刚打完篮球,运动衫已汗湿,就披上黑呢短大衣,随便扣两颗扣子,边走边把里面的运动衫脱下来了。然后她就空心穿着大衣,左手托一只篮球,右手提一件运动衫,一路回宿舍来。

  王老师被钱老师的黑呢短大衣吸引了。准确地说,被黑呢短大衣没有遮住的、颈下至胸部那片三角区吸引了。那里很宽,也很白。王老师以前没有发现那里又宽又白,此刻,在空心的黑呢短大衣里,那里宽得像天,白得像云。宽和白的下面,黑色短大衣遮住的,是神秘的无尽起伏。这让王老师身上一阵燥热。

  钱老师从王老师身边走过,下意识地用拿衣服的手,将短大衣的衣领往里紧了紧,像是要把胸部遮一下的样子。她向王老师微笑。

  王老师没笑。他很紧张看着钱老师从身边走过去,同时嗅到到了女人的汗味和体香。又转身看她的背影。那是一个体育老师健康的背影,也是一个年轻女人妖媚的背影。

  王老师怔在那里,有一种想流泪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爱上钱老师了。

  李校长成人之美,晚上下了办公,端着灯到钱老师寝室。

  问你个事——耍男朋友没有?说实话,耍了就耍了,没耍就没耍。

  ……还没耍。李校长。

  好。我也没看出你是耍了男朋友的。那么——你觉得王老师,也就是王家骢,如何?

  没想过。

  现在想想。

  ……他嘛,其他还可以,就是有点内向,寡言少语的,不晓得一天在想些啥子……家又在农村。

  这个我要批评你。我们学校的老师,大部分家都在农村,我和我家老陈,老家也是农村的。你看我们,过得好不好?

  你们过得好。

  这就对了。家在农村,也不妨碍我们进步。我家老陈,你也晓得,在县商业局工作,体体面面一个人。说到性格——王老师话是少,但做事认真。关键是很有才能,不但算术教得好,字也写得好,学校的标语,都是他写的……

  我对他没有感觉。

  现在肯定没感觉,要是有感觉,还用我来多嘴?但是,感觉通过接触,会慢慢产生的。我和我家老陈,就是先经人介绍,后来才产生感觉的。你看我们,孩子都两个了。不但有了感觉,还有了感情。再说了,学校就你们两个单身,你不和王老师耍朋友,和谁耍朋友?

  这个理由很奇怪。

  你仔细想想就不奇怪了。

  ……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先耍一下试试?这段时间上课不正常,正好耍朋友。

  第二天中午吃了饭,李校长笑嘻嘻对蹲在门口洗碗的王老师说:她答应了!下午放了学,你到我寝室来,钱老师也在。又说:看不出你闷声闷气的,心里有想法得很——今后写标语积极点哈!

  县城搞武斗,先是用钢钎,捅死几个人;后来使上枪,子弹嗖嗖乱飞,打死的人更多了几个。学校停课商店关张,居民纷纷寻找乡下关系,远遁避祸。

  这一天,钱老师的父母出现在赛龙小学,他们也是来躲武斗的。

  钱老师父母是县城中学的老师。人看了钱父钱母,都说,难怪钱老师长得漂亮,父母都这么好看嘛。平时话很少的王老师也对钱老师说,你妈妈,年轻时候,是个美人。你爸爸,现在也算美男子。钱老师笑,为什么我妈妈要年轻时才是个美人,现在就不是了呢?王老师说,现在不是了,被你比下去了。钱老师就拧王老师一下,说,我要给我妈告你,你敢说她不是美人。又说,平时话少,关键时候说的话还是好听。

  钱父钱母参观学校完毕,很喜欢。说学校古色古香,像个小园林,他们决定安心住到武斗停了才回县城。他们也参观了正和女儿耍朋友的王老师,结论是不喜欢。钱母对女儿说,我们是要把你调回县城的,你在这里耍了朋友,怎么回去?更重要的是,他家在农村,生活习惯和你不一样,今后结了婚,会闹矛盾。钱老师和王老师耍了一段时间朋友,已经有点感觉了,抵抗说,今后我们两个一起调回县城就是。他算术教得好,字也写得好,县城的学校,一定会接收他。家在农村更没什么,爸爸的家也是农村的,也没见你们合不来。老钱老师这一条赞同女儿,说,家在农村不算坏事,起码有地方躲武斗。但又说,王老师性格太闷。长相虽然不丑,配我女儿还是差点。接着补充,我最不喜欢他那胡子了,稀稀拉拉的,还老用手去拔。就不晓得用剃须刀刮干净吗?钱母说,我也不喜欢他的胡子,留不成形,不如刮掉。又批评他的衣服,说疤补得一点都不美观。

  钱老师赌气说,又不是你们和他过日子,我都不嫌弃,你们横挑鼻子竖挑眼干什么。你们要是不喜欢他,我们就在赛龙教一辈子书,不成天在你们眼前晃就是了。

  老钱老师说,岂有此理。钱母说,少给我来这一套。等县城清静了,我就去找文教局长,把你调回去。

  钱父钱母在女儿房里住下来。钱老师找学校借了一张床,在寝室中间扯一道布帘,她自己住里面,钱父钱母住外面——但只住了一天,问题就出来了。

  女儿是成人,身体上的有些事情,是要避着父亲的。父亲身体上的有些事情,也得避着女儿。一间屋一道帘子,隔得着眼睛,却隔不着耳朵。第二天,等女儿上课去了,钱父对钱母说,这样子不行,昨晚差点让尿憋死了。踢一脚女儿为老俩口准备的尿罐,说,这个东西我哪敢用,响声太大了。又体谅地说,女儿肯定更不方便了。昨晚听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天麻麻亮就开门出去了,肯定是上厕所。

  钱母也苦着脸说,昨晚我也没解溲,怕女儿误会是你的声音。

  夜里上学校厕所是不可能的。厕所在学校的西北角,出去得开小院的西门,进入高年级大院,再开高年级大院的侧门,走过一个空旷的坝子,再绕过碉楼……关键是那个黑,那个充满异响的诡异的静,不是十分胆大,谁敢去?再说了,就算老钱老师敢去,女儿敢去吗?能去吗?——想都不要想。

  钱父说,我们全家,只好晚上尽量少喝水了。又说,时间久了,怕要得肾病。我们倒没啥,女儿要得了病,就害死个人了。

  还有,晚上女儿下了办公回来,钱母总要拉钱父出去,摸黑在校园里瞎走一阵。其中的原因,钱父自然明白。

  真是要多不方便有多不方便。

  钱老师知道父母的难处,和母亲商量:要不让爸爸去和王老师住?

  钱母说,那怎么行!我们不同意你们交往的,回避都来不及,还住一起!

  女儿说,现在还顾得上这个?你看爸爸,脸都蜡黄蜡黄的了。万一生了病,怎么办?

  钱母叹一口气,说,你也作难,我和你爸说去,暂时先住着。不过,这不等于同意你和王老师交往,两回事。

  又骂:该死的武斗!

  老钱老师当然愿意。内急当前,别说和王老师住一屋,就是和猪八戒住一屋,他也愿意。

  钱老师打球,很多人来看。

  平时都打半场。以球场中线为界,用半边球场,一个篮筐。两队人数多少不论,均等就行。裁判可有可无,时间也随意。放了学晚饭前这一段,钱老师都要到球场打球。

  有的是球伴,老师啊,街上单位上的人啊,还有社会青年。到了点,都到球场来汇合。但女的只有钱老师。她抱了篮球从高年级大院紧邻球场的门口现身,一身天蓝或火红的运动衫,包裹着她曲线玲珑的身体。她的长发在脑后随意挽成一个髻子,白晰的颈项像天鹅一样骄傲。她轻捷地跑进球场,把球往人堆里一丢,说,今天我和哪几个一头啊?说话的时候,她的长有雀斑的两颊红扑扑的,眼睛溪水一样清亮。

  都好。和她一队,可以传球接球,不和她一队,可以卡球封球。总之都可以近身接触。不过,不和她一队似乎更有意思,有碰撞的机会。球场上,这不算什么,钱老师从不生气。

  观众呢,看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夹在臭汗淋漓的男人堆里跳跃奔跑,其亢奋的情绪,就好比看一场有打仗场面的电影。

  远远的,在高年级大院的围墙之内,五年级一班教室高高的台阶之上,有一个孤独的观者。他的半个身体从围墙里露出来,面朝球场,双手环抱,一只手拈着胡须。他的眼睛习惯地眯缝着,似乎在回避斜射的阳光,又似乎在费力地思考某个问题。有时他的眼光看着球场上奔跑的人群,有时也似乎在打量那些时长时短、变幻莫测的影子。

  钱老师知道王老师在看她,每投进一颗球,都要朝围墙那边看一眼。

  这天看球的人堆里,还有一个人。他是教导主任张怀仁的远房侄子,到他叔这里来做客的。以前他也常来,不过这次来与往常不同,这次,他背了一支步枪。

  他是县农机厂的工人。以前来的时候,他很勤快,帮叔叔嬢嬢做这做那的。这次来,他变了,什么都不做,成天背着枪在街上晃荡,引来一大群孩子围观——原来他所在的“工总司”,在县城被打散了,他是到他叔这里来避难的。他叔说,既是避难,就把枪藏家里吧,目标小一些。他不,说如果身上没有枪,万一遇着“革联”了,怎么办?他叔也奈他不何,只盼他早些离开。

  看打球,都把枪背在身上的。

  这个侄子,也是个喜欢打球的人。他背着枪,站在场边看了一阵,手痒起来,要求参加一个。立马就有人下场让他。他兴致勃勃,把枪带往篮球架的横梁上一拴,就上场了。他球技不错,带球投球都很熟练,旋风一样奔跑在场上。而作为一个青春期的男人,他自然喜欢和钱老师捉对厮杀,卡球封球毫不手软。钱老师虽然球技也好,究竟是女人,竟被这个侄子缠得放不开手脚,有时被他有意无意地碰着身体,不免又有些着恼,不到终场,就把球一扔,说不打了。钱老师说不打了,其他人也就跟着说不打了,下场拿衣服,要散场。那侄子正在兴头上,如何放得下手?求大家再打一阵。都说还有事,明天再打。侄子有枪,脾气要大些,说到最后,发起飚来,把枪从篮球架上解下来,提在手上,枪栓一拉,说,哪个还敢说不打?

  一时场上无声,都站住不动。钱老师也吃了一惊,但她还是没有理会侄子的威胁,从容拾起篮球,用一只手抱住,转身往高年级大院门口走。她走的时候,背部正对着侄子,白晰的颈项,天鹅一般骄傲。

  大院里面,王老师已纵身跳下围墙,滚雷一样往球场奔去。

  “啪!”一声枪响,惊起树上的一群麻雀。脸色煞白的侄子把枪背在肩上,骂骂咧咧走开了。王老师站定喘气,他看见钱老师面带微笑,向他快步走来。

  王老师把自己的床让给老钱老师住,他借了一张凉床,铺上草垫草席,和老钱老师比肩而卧。晚上起夜,两个男人互不避讳,尿冲夜壶的声音响得欢。天亮了,有早起习惯的老钱老师刚睁开眼,王老师已经翻身而起,提起夜壶去厕所了。等老钱老师出去透了空气回来,洗脸架上的脸盆,已装好半盆清清亮亮的热水。看漱口杯,水是满的。牙刷上挤了牙膏。老钱老师心想,看你能坚持多久。洗脸漱口毕,一声不吭,去女儿寝室吃早饭。到了晚上下办公时间,才慢悠悠回来。自然,滚热的水已装在暖瓶里,倒进盆里洗就是。洗毕无话,上床就睡。王老师等他洗完,自己也几把洗了,吹灯就寝。一早一晚,两人几无交流,却也互不妨碍,默契得很。

  老俩口交了油票肉票粮票,可以跟其他老师一样,在伙食团里搭伙吃饭。一家人面对三份菜,一时显得十分富足。又因为不再为住宿烦恼,钱父钱母情绪都好,吃饭时常常有说有笑。钱母有时难免要问到老伴是否住得安稳,王老师态度如何等等,老钱老师只是哼哼哈哈,把话岔开。钱老师从不问父亲这类问题,其他的话也不多,埋头吃饭。

  某日中午打牙祭。钱老师打回父母的饭菜,说要去和王老师说点事,让他们自吃。然后端着自己的一份回锅肉和冬瓜汤去了王老师寝室。老俩口分析,什么事情要打牙祭的时候说?钱母就吩咐钱父去探一下情况。

  王老师寝室的门半开着,其他老师和孩子们都关在屋里打牙祭,小院阒寂无人。老钱老师蹑手蹑脚走到王老师寝室门口,探头往门缝瞧去:他看见女儿和王老师亲密地坐在小桌边,共享女儿的那份回锅肉。他还看见女儿夹着肉要往王老师碗里放,王老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片肉,手上却在竭力推阻。老钱老师心里一热,赶紧退回来,把所见一五一十地对钱母说了。钱母叹气道,可能王老师家里是穷,不然怎么半月一次的肉也吃不上。记起曾批评他衣服上的补丁,不免内疚。忽然想到女儿和这个人有了感情,今后他们的日子,是个什么样子呢?又愁上心来。

  饭后女儿端着空碗回屋,钱父钱母格外和气,说女儿工作辛苦,他们老了,胃口不好,所以还有一份肉没动,晚上你就想个法子,自己热了吃吧,随便在哪里吃都行。

  晚上临睡,老钱老师主动和王老师说话:

  王老师家里有几口人啊?

  八个。祖父祖母,父母,兄弟姐妹四个,我是老大。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都在读书。

  粮食够吃吗?

  节省着吃,能接上顿。但我要帮补一点。

  肉呢?喂了几头猪?

  一年喂两头,交一头给国家,再卖半边给食品站,自己留半头,全家吃一年。现在缺粮,猪喂到一百来斤,就喂不动了,得杀掉。

  我老家也是农村的,确实是这样。不过我家劳动力多,日子还算好过。

  就是,有劳动力,工分就多,分的粮也多,日子要好过一点。

  你的肉票也可以给一些家里,让他们多少也粘点荤腥。

  ……

  睡觉吧。

  第二天,钱父对钱母说,难怪王老师没有肉吃,他把肉票都给农村家里了。

  星期天,王老师不在学校,回家帮着种自留地去了。钱老师吃了早饭,陪父母说了一会话,一时无事,便去球场打球。

  深秋天气。球场边的桉树叶子枯了,零乱飘落。一群麻雀站在光光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叫,风把它们的羽毛吹成麻色的线团子。阳光躲入云层,偶尔从云缝里漏下一线冷淡的光线,照着球场上移来移去的人。

  钱老师着3号红色球衣,这是她在县女子篮球队时穿的球衣。在男人们蓝黑色的衣服堆里,穿着这身球衣的钱老师像一团燃烧的火。

  星期天,打球的人多,打全场。还有人做裁判。

  场外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或站或蹲,看钱老师他们打球。

  打到半场的时候,球场边又来了六个人,他们都背着枪。其中一人,就是教导主任张怀仁的侄子。见有背枪的人来,观众们慌忙让出位置,胆小的悄悄溜走,胆大的也退得远远的。不一会,球场边上只剩下这六个背枪的人,和几个街上的社会青年了。

  球场上的人继续打球,但动作已明显变形。连钱老师,也紧张得接掉了好几个传球。

  张怀仁的侄子朝场内指指点点,向同伴们说着什么。

  裁判和钱老师交换一下眼色,“嘟——”一声长长的哨音,球场上的人停了下来。

  “啪!”接着哨音的,是一声清脆刺耳的枪响。跟着一个声音:不许停,接着打!

  话毕,五个背枪的人解下背带,将枪交给一个同伴看管,脱掉外衣,赤膊走上场来。他们年龄二十三十不等,高的高矮的矮,但都结实剽悍,一看就是擅长运动搏击之人。相形之下,张怀仁的侄子,倒显得有点瘦弱。

  他们要组织一队,让钱老师另组一队,比赛一场。

  钱老师无法,只得选几个愿意留下的,和那几个人继续打球。

  场面可想而知。这哪是打球,分明就是调戏钱老师。张怀仁的侄子专门负责盯钱老师,因为有同伴撑腰,不管钱老师有球无球,他都和她一步不离,手就黏在钱老师身上。钱老师的队友看出蹊跷,索性不再传球给钱老师,但也止不住侄子活跃的手。

  打了不到一刻钟,钱老师羞愤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终于忍不住,使出全身力气,打了那侄子一耳光。居然把他打得原地转了一个圈。也把场上场下的人,打得呆住了。

  然后侄子回过神来,一脚把钱老师踢了个踉跄。他的同伴也蜂拥而上,把钱老师架住就往场外拖。钱老师的队友试图把他们拉开,被几掌推得远远的。场外那个看枪的人,也拿了枪对着人群,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

  钱父钱母本在钱老师寝室看书,听得球场这边枪响,已觉不对。急忙赶来球场时,女儿正和那几个人打球,看情形,是要出事。又不敢直接阻止,闻说贴住钱老师的人是学校张主任的侄子,连忙返身回去请张怀仁。哪知张怀仁到街上去了,待在街上找到他,一起赶来球场解危时,球场上已空无一人。连篮球都不见了。

  正焦急间,一个学校的学生跑来告诉张主任,一伙背枪的人,把钱老师拖到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去了!

  钱母晕倒。钱父扶着钱母,满脸是泪,嘶哑着嗓子对张怀仁吼:快去救人啊!我的个天啊!

  王老师消失了。

  学校出了钱老师这档子事,一团忙乱。李校长在公社卫生院陪着钱父钱母,不敢离开半步。张怀仁守着学校的电话,不停地摇,摇柄都快被摇断了——他在到处打听侄子的去向。再说了,他也只能躲在电话室里打电话,他不敢面对钱父钱母和李校长。

  王老师来卫生院,看过躺在病床上、已经面目全非的钱老师,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似乎想通过这个动作,来向两眼紧闭的钱老师传达自己的情绪。他两眼通红,浑身发烧,手脚像发虐疾一样不停颤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绷得像生铁一样坚硬。他又去和钱父钱母说了几句话,可是说的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然后他就从卫生院消失了,并且也从学校消失了。

  他的消失,是第二天上课时才被发现的。一向准时到堂的他,缺课了。寝室没有,卫生院没有,学校、街上、三大队,都没有。

  随后一星期,两星期……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学校只好请人代他的课。李校长对这个事没有多的话,就像对钱老师这个事没有多的话一样。她只是如实向公社、向县文教局汇报了情况。她成天板着脸,看谁都不顺眼。对张怀仁,更是不管什么场合,想喝斥就喝斥,一点不给面子。

  钱老师在公社卫生院作了初步治疗。第二天,被送去县医院继续治疗。钱父钱母一起回到县城。走时钱母对李校长发誓,赛龙这个地方,他们全家一辈子也不会再来!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已经下了办公好一阵了,赛龙小学的宿舍小院,两道大门紧闭。所有的人都已入眠。清冷的月光洒满天井,橙树的影子在月光里被拉得老长老长,映在正对花台的寝室的窗户上。房顶瓦楞上的枯草,在初冬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一个人影从伙食团幽暗的巷子里闪出来。他在院子里飞快地做了一件事情,便像忽然出现那样,忽然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小院传来张怀仁老婆一声恐惧的怪叫声。大家开门出来,有眼快的发现她正往阳沟里丢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一个大胆的男老师好奇,把那东西从阳沟里捡起来让人辨认。女人们一看,立即又羞又怕掩面离开,男人们则全都傻在那里。

  那是一只成熟男人的生殖器——血肉模糊,乌黑乌黑。

  此事过去三天,王老师回到学校。被李校长找去谈话之后,继续当他的算术老师。他依旧热心地帮学校写标语,依旧寡言少语,对这一个多月的去向,只字不提。

  半年后,他和已调回县城的钱老师办了婚礼。这时武斗已经停止,开始抓革命,促生产了。

  张怀仁的远房侄子,再没来过赛龙。后来听说,好像是死了。怎么死的?那个年代那么混乱,谁说得清楚?也许是搞武斗,被枪子儿打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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