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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 痴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887
秦兴川

农历三月十二日,老营场上场口红伟豆棒制品厂老当家杨豆筋坐大夜,丧事办得就像他的豆筋生意,体面又风光!

  老豆筋琢磨了一辈子癞子锣鼓,临走的时候翻着白眼,用颤抖的手指着少当家杨大富说了一件事:到时候……只要……贺癞子那班锣鼓……来……陪陪,莫因为有几个……臭钱,给老子……摆谱!那话说得咬牙切齿的。

  儿子杨大富满肚子的官司:老当家跟贺老癞子斗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要贺癞子那班锣鼓来长脸,这不难为了他这个当儿子的吗?他杨大富在老营场是数一没二的大户,县里有名的企业家,老当家杨豆筋在老营场也是个跺跺脚地皮也要抖三抖的人物,找几个打死人子锣鼓的倔老头子来发丧,他杨大富丢得起人啦?

  杨大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他老子前辈子跟癞子锣鼓结了缘,归天的时候这么点要求,能不满足他?

  老当家前半辈子打锣鼓,后半辈子做豆棒,都风光了一辈子。转个身能把豆筋裹个十八层,层层鲜嫩,老营场没有第二人。一口气能把“十八癞子”变着花样打出了七十二个板眼儿,老营场甚至全中国没得几个人比,唯独出了个贺癞子!三十多年前,老营场那次惊天地泣鬼神的锣鼓PK差点要了老爷子的命。说到底,他贺老癞子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外乎有了接鼓槌的儿子,底气足,引子拉得长罢了。不是他杨大富不想接他老人家的鼓槌,实在是接不起呀!如果接了,老爷子能安安心心把豆棒绝技传给他?如果接了,他红伟豆棒厂能搞成今天这个阵仗?老当家没有后人接他的鼓槌,缺了底气,在老癞子面前栽了大跟头,觉得在老营场人前抬不起头,发誓再也不拿鼓槌。直到上前年贺老癞子坐大夜,老豆筋才拿起鼓槌,在贺癞子灵前打了一夜的锣鼓,流了一夜的泪。

  杨大富就是不明白,那癞子锣鼓有啥让老爷子留恋的!他贺老癞子倒是把鼓槌交到了儿子贺志康手里,但他贺志康都成了个啥熊样?他妈的穷得叮当响,人高马大的一条精壮汉子,整天只晓得在老婆店里当搬运工的耳朵!

  杨大富戴着重孝找到贺志康的时候,贺志康正在给老婆店里背地板砖,三块大尺寸的地砖压得他像个乌龟,五岁的女儿铃铃跟父亲藏猫猫。铃铃说,杨叔叔,刚才我还看见我爸爸的,这趟儿不知躲到哪个角角里去了。话音还未落,贺志康把地板砖一摔,现出了原形,伸展腰杆拍着胸脯,没说二话:百零八个癞子打全套,守整夜,分钱不要!拍得身上的灰尘满天飞,呛得女儿铃铃气都喘不过来。

  贺志康是老营场贺家锣鼓班的少掌柜,虽然年龄比其他四个伙计小了一半,辈份少了一倍,但说话算得了数。

  杨大富鼻子哼了哼,笑了笑。心想,你龟儿子是坟坝上撒花椒——麻鬼哟!

  但红伟豆棒制品厂的新当家杨大富却没全算到数,老当家的白喜事不但搞了些花板影眼,而且板眼还扯得长!

  那天晚上,老营场上场口五颜六色的灯光把天空烧红了半边天,震耳欲聋的洋鼓洋号把老营场也闹翻了天。

  县城里最有名的东方红、闪电、新世纪等十个乐队,在街道两旁一字排开,歌声鼓声、舞蹈小品、杂技魔术竞相登场,每个乐队恨不得拿出吃奶的力气展示自己的看家本领,铆足了劲儿在这一夜比高低。电喇叭的音量开到不能再大,《再活五百年》《敢问路在何方》《来生再做朋友》声嘶力竭的歌声把天边的星星震得七零八落,打扮得花里胡哨或者穿得不能再少的乐队妹儿,演绎出来的舞姿把天上的云彩羞得四处逃窜。

  前来吊唁的贵宾络绎不绝,县里管企业的副县长也亲自到了场,还站在乐队的舞台上发表讲话。

  副县长说,故人杨禄贵能从一个优秀的民间艺人转身为一名出色的农民企业家,看清了市场,顺应了历史潮流,是一件了不起的壮举,值得大家学习!

  下面宾客掌声雷动,场面十分热烈,气氛推向了高潮。

  少当家杨大富发了话:每个乐队铆足劲儿闹!闹敞亮了,发个红包,两万!

  直到那些五流歌星用沙哑的喉咙嘶声力竭地收尽了最后一个音符,激动了一夜的观众兼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才恋恋不舍陆续散去,除了几个拖着长孝帕的孝子贤孙打着哈欠走来走去外,喧闹一夜的老营场好不容易沉寂下来。

  月亮偏西,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星星从云缝里悄悄钻了出来。

  灵堂里,贺志康抱着二鼓似睡非睡,贺二叔用蓝印花布包了马锣和钩锣抱在胸前,仰面靠在亡人杨豆筋的寿材上,鼾声拉得像风箱,梦口水流了一地。瞎伯、瘸叔、老蔫也各自抱了家伙打瞌睡。

  主家杨大富拿了五条中华烟走了进来,把烟扔到贺志康面前。

  贺志康揉了揉眼,看见自己的几个老伙计的睡相,会心地笑了,心想,外面震耳欲聋,山呼海啸,几个老叔还能充耳不闻,鼾声如雷,真够有定力的,贺家班就是贺家班!

  杨大富绷紧脸说,该你们露脸了,抽根烟,打起精神,五点钟打烊儿,家伙搞响些,把老爷子哄好了,少不了你们的红包!

  打烊儿就是出柩、出殡。贺志康看了手表,才凌晨一点,离打烊儿还有四个小时,走全套癞子,正好!就把五条烟拣起来递给新当家,马了脸说,说好了的,分钱不要,给老当家助个兴!

  杨大富耸了耸鼻子,把烟放在寿材上,说,我是生意人,亏了手艺人,丢脸!临出门,把拖地的长孝帕往腰间缠了缠。

  贺志康用鼓槌在鼓沿上敲了一下。二叔一个激灵,猛然挺直身子,像是从遥远的童话故事中回到了现实,小心翼翼地从蓝印花布拿出马锣和钩锣来,站定了身子,用鹰一眼光盯着侄儿贺志康的鼓槌,好像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战士。钹师老蔫从黑布口袋拿出两只放光发亮的钹来,两手握紧钹尾子,看着贺志康,随时待命。锣师瞎伯和镲师瘸叔都把家伙拿在手上,瞎伯干涸深陷的两只眼洞偏向另一方,竖着的两只耳朵全神贯注地捕捉贺志康的鼓槌上每一个细微的声响。四位老乐师严阵以待,只等少掌柜一声令下,随时准备放马疆场。

  贺志康左手鼓槌往上一挑,右手鼓槌落在鼓中:咚咚咚咚……

  娄丑当,丑娄当,娄丑娄丑丑娄当;丑娄当,娄丑当,娄丑娄丑丑娄当……咚咚!娄丑、咚咚!丑娄,当、当……

  十八癞子中的急引子《战灵芝》犹如一阵突然袭击的暴风骤雨铺天而降,又像千军万马急驰的铁蹄,由远而近,势如破竹。皮鼓、大锣、马锣、勾锣、钹、镩子六种响器轮番上阵,有三样齐鸣,有四种合奏,有两样穿插,有一样单击,音韵起翘,轻重缓急、干净洁白。快若奔马,急如闪电,重如惊雷,轻如游丝。四个古稀老人,一位精壮汉子,心合口,口合心,全神贯注,演绎着人类与自然的较量。有血洒疆场的壮烈,也有云散花开的欣喜;有万夫冲关的勇猛,也有闲庭信步的悠闲……

  《金银花》、《红绣鞋》、《上天梯》、《半边月》、《王小伙》、《四木匠》……十八个老癞子引子一气呵成,风驰电掣,行云流水!

  突然,贺志康双槌猛击鼓心,双手停在半空中:咚!伴随老蔫的镲子落地:嘶!六种响器一齐收口,戛然而止。

  世界出奇的寂静,只有远处传来时起时落的蛙鸣……

  开场锣鼓走过,引子扯完,场子就算拉开。就像流行歌曲的过门,电影中的序幕。五个锣鼓手放下手中的家伙,松了一口气。照规矩,喝口茶、抽根烟,商议正文的内容,扯好长的场子,拉好大的架式,全靠这会儿约定。当然,掌柜是主心骨。

  短暂的整休,意味着一场激战即将开始。

  望着老豆筋的寿材,贺志康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一股不知从何处滋生的热流在胸中涌动,有了一种急需表达和发泄的冲动,就像热恋中的情侣久后相逢激吻的冲动,一种父亲贺老癞子那种鼓王的感觉。贺志康朝四位老前辈笑了笑,朝寿材上的五条中华烟努了努嘴,说,少当家赏的,提提神,五点钟打烊儿,有的是忙的。说罢,从上衣袋里掏出“朝天门”,点燃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地从鼻子里喷出烟雾,幽幽地说,像是在跟几位老前辈商量,又像是在下命令:老豆筋一辈子就好个癞子,喜欢打个耍锣鼓,板眼越花越忘形,今天他上路,我们就让他尽兴个够,了了他的愿,就扯百零八式耍锣鼓!

  三个老伙计朝打站场的二叔望了望,有些犹豫。百零八式老癞子,全套的,没有四个钟头是拿不下来的,还是耍锣鼓!贺家班没扯过几回。桥头活了百零九岁的邱老爹坐大夜的时候扯过一回,那是四十年前的事儿。邱老爹是老掌柜贺老癞子的救命恩人,五九年饿饭的时候,邱老爹递给老掌柜一根红苕,救了老掌柜的命。还有一回是三十多年前在老营场与老豆筋斗狠的那次,那次以后老豆筋洗了手,不再拿鼓槌了,虽然贺家班子在老营场出尽了风头,挣足了面子,但也只有老掌柜心里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从此,贺家班子就再也没有扯过第三回百零八式耍锣鼓了。打了一辈子站场的贺二叔二十多年前腰椎骨劳损,患上了脊髓炎,现在越来越厉害了,还能站得了四个钟头!少掌柜贺志康平时挺照顾他二叔的,连四十八式以上的都很少扯……,大半夜的要扯全套的耍锣鼓,还不要了贺二叔的老命?

  二叔捕捉到了三个老家伙异样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掏出有些发白的蓝布烟袋,用姆指食指无名指在烟袋里戳出两大团烟丝,递给瞎伯和瘸叔。又从腰里掏出尺长的白铜烟袋,从蓝花烟袋里抠出一团烟丝,用两根手指捏成一坨,装上,说,洋烟再香也没有土烟劲大,提神!抽足这杆老叶子,够走个全套!二叔把白铜烟袋咬在嘴里,又说,老豆筋跟贺家锣鼓斗狠了一辈子,这回,得让他彻底服!那语气像是在与谁斗气。

  老蔫不抽烟,望着寿材上的中华烟,吞了吞口水,用布擦了擦钹上的灰尘,又紧了紧钹尾上的红布,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大家吞云吐雾,像霜打的茄子。老蔫一溜儿生了五个闺女,没一个能接得了他的钹绳,一辈子都打不起精神。瞎伯和瘸叔各自掏出别在腰间的烟袋,把二叔递过来的老叶子丝按在烟锅里。贺志康掏出打火机,给三位老辈子点上,那样子有些愧疚的意思。

  从几只时明时暗的烟锅里升腾出的烟柱,缭缭绕绕向老豆筋的寿材扑去,下半夜的冷风劲头有些足,把飘过来的烟柱吹得七零八落。谁也不说话,大家都盯着寿材,仿佛在与老豆筋默默地交谈着什么。很快,呛人的叶子烟味弥漫了整个灵堂。

  烟瘾过足,大家把各自的家伙拿在手上。贺志康把二鼓安一个矮凳上,移到老豆筋棺材的正前方,仿佛有意让老豆筋听个清楚,看个明白。二叔、瞎伯、瘸叔、老蔫自动地排列在棺材的两边。

  贺志康屏住呼吸,运足气,紧闭双眼,突然左手鼓槌向外一挥,右手迅速摆动,鼓槌轻击鼓沿。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连敲出上百个急点子,像从天边滚过来的泉水,又像打击在芭蕉上的春雨。贺志康左槌猛地击中鼓心,轰!左眼一挑,二叔锣槌连续击在大锣的中心,当当当……瞎伯的马锣跟进,喽喽喽……老蔫的钹扣紧,丑丑丑……瘸叔的镲子点击,嘶——

  喽丑当、喽丑当,当当当、丑丑丑……嘶——丑喽当、丑喽当,丑丑丑……咚咚咚咚……

  辽阔疆场……硝烟弥漫……千军万马……

老营场稍微上点年纪的人都会记得三十多年前老营场那场锣鼓抢彩大赛。

  那个年头,田土才归了户,吃饭穿衣刚刚解决,人们才发现精神的饥渴远比物质的贫乏更为重要。看一场电影翻山越岭走上几十里也乐此不疲。要是哪个街上来了个耍猴的,唱戏的,说书的,围个里三层外三层风都吹不过水都泼不进一点也不会夸张,比现在抢购超市降价的大米菜油更招人。严打的时候,县城广场开公审大会,为了亲眼目睹一名死刑犯的风采,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以至于踩死两个小孩挤死一名老人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但老营场却是个例外,老营场自古都是交通要塞,南来北往的手艺人见多了,眼睛毒辣,嘴巴刁。对付那些喜欢冲壳子耍弄嘴巴皮的手艺人,老营场的人最多翻一阵白眼,吐一泡口水,掉头就走;对那些没有真才实学的玩意儿,嘿嘿干笑两声,眼都不打一下!这样,在老营场也就练就出了不少真本事,外地的人羡慕地说,其他地方的玩意儿那是冲壳子的;老营场的玩意儿,那才是真玩意儿!

  老营场的人也真敬畏那些有绝活儿的手艺人。在老营场有本事的人,吃得开,叫得响。只要你有真本事,人一到邱家茶馆,马上就会有人给你递烟倒茶,争着给你付茶钱。店小二也会亮着嗓子喊道:能用鼻孔吹唢呐的张吹手到了,或劁猪不见血的王劁匠来喝茶了,或远香十八里的“刀儿篾”亲自来邱家茶馆了,喊得整条街都听得到。茶客们自然会让出一条大道,腾出最干净的茶桌茶椅来,以争着为这些有绝活儿的人付钱为荣。过了这时候,回到村里,给周围的人吹嘘,说什么什么时候跟张吹手王劁匠到邱家茶馆喝了顿茶。人家看他的眼光就会生出些敬畏来,跟今天傍大款捧歌星没什么两样。

  老营场手艺人名号也叫得当当响!这些手艺人,牛皮不是吹的。下街扎草把龙的李得凡,仅用一把剪刀在一个时辰内把堆稻草扎成一条活灵活现的草把龙。中街的抬儿匠伍全明不喝一口茶,能一口气喊出上百种不同板眼的抬儿调。上街的杨禄贵打个转身就能把豆棒裹个十八层,并且层层见新。北街的“刀儿篾”把一锅卤煮肥肠买进了北京城,说是中央首长都尝过。下街锣鼓手贺兴帮,打着瞌睡也能把十八个老癞子敲出百零八个板眼来,绝不走一个音。老营场子的人对这些有真本事的手艺人有个特别的称呼,在他们的绝活前加上他们姓,比如,李草龙,张吹手,王劁匠,张鸭子,杨豆筋,贺癞子,而他们本人的姓名却往往没有人记得住。

  三十几年前一个秋收后,县政府为了活跃农村文化生活,准备搞一个民间技艺抢彩比赛,很有点儿像今天的达人秀,说是挖掘县域民间文化,要发奖金,戴大红花。说还要上书,要录音,要上电台。这一下全县就炸开了锅,本县是全国有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县,民间技艺精彩纷呈,各项各业的手艺人争相吹嘘自己是正宗的传承人,尤其是老营场的手艺人叫得最响,争得最厉害。县政府只得让文化局出面,通知全县各路手艺人在老营场来场绝活儿大比拼,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谁的活儿绝,谁就是正宗正派,国家发给金字招牌,上报纸上广播露脸!

  比赛确定在老营场十字街黄葛树下那块大广场。这里历来都是人来人往人口聚集的地方,生意人摆摊手艺人卖艺的场所,就像重庆的解放碑(王府井)、老北京的天桥。一棵七八个成年人也合抱不拢不知有几百甚至上千的黄葛树,把一块平展展的土地坝遮出了二十几亩大的场子,老营场几辈人茶余饭后谈天说地的文化中心。

  比赛进行了一个多星期,那是老营场最近几十年最热闹也是最精彩的一个星期。文化局何局长说了,人不分行业,手艺不分贵贱,只要有绝活儿都可以来亮亮。一时间,唱嫁女歌、孝歌的,喊抬儿调的,刷年画染蓝印花布的,打钱棍织竹帘的,耍狮子舞草把龙的,吹唢呐打锣鼓的,卤烧腊炸豆腐乳的。不管是文的武的,高雅的低俗的,吃的穿的,说的唱的,应有尽的,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老营场的人那几天硬是饱了眼福,也享了口福。这边看罢灯戏,那边尝块张鸭子;北边过足锣鼓瘾,南边啃坨“刀儿篾”,而且全免费,像赶北方的庙会,好不逍遥!

  倒是文化局请来的专家学者忙得团团转,累得头晕眼花。

  比赛分为入围、初赛和决赛三个阶段。老营场的手艺人靠着过硬的本事以及占了地利人和的原因,大部分项目进入了决赛。张吹手、王劁匠都进入了各自项目的决赛圈,伍抬匠喊的抬儿调、刀儿篾的卤烧腊也取得了决赛权,最有意思的是杨豆筋毅然放弃了他最拿手的裹豆棒绝技,硬是凭着他飞花击鼓的锣鼓绝技,带领他的杨家班子与贺老癞子带领的贺家班锣鼓双双进入了决斗场。

  要说老营场的玩意儿,那就像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不胜数,但最抢眼的玩意儿还是癞子锣鼓。一千多前的宗师老癞子在这里创造“十八癞子”曲,敲进了唐朝的大明宫,也敲进了明清两代的紫禁城,敲红了大半个中国。贺杨两家凭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锣鼓手艺,敲红了附近几个州县,他们的掌柜各自标榜自已是老癞子嫡系传人,为争夺癞子锣鼓正宗,两家祖祖辈辈摩拳擦掌怒目相争,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现在政府要确定癞子锣鼓正宗传承人,很有些盖棺定论的意思。因此,贺杨两家各自拿出自已的绝活儿,过关斩将,在全县三十多个锣鼓班子中脱颖而出,双双站在了决赛的擂台上。

  决赛时间是比赛的最后一天,正是老营场赶集的日子,老营场九村十八寨的村民倾巢而出。他们倒要看看老营场平时那些牛皮烘烘的手艺人到底谁笑到了最后,最牵动他们的还是贺杨两家到底谁是癞子嫡传。

  天还未亮,十字街黄葛树下地坝已经挤得水泄不通,那些毛头小子爬满了黄葛树大大小小的枝桠把牛角形的树叶扯得满天飞舞,挑担子背篓的村民为了争得一个看位而怒目相视甚至大打出手,搞得几个套红袖的市场管理员东奔西跑口干舌燥精疲力竭。更有那些出了局的手艺人拼了老命挤在了擂台的前沿,他们带着挑剔的心理希望用幸灾乐祸的眼光去嘲笑曾经嘲笑过他们的人。

  擂台搭在老黄葛树的下面,高高的台上彩旗飘舞,台下人头拥动。台前坐着一溜的专家学者,个个神情严峻。文化局何局长亲自主持决赛。

  十公斤黄灿灿的新鲜稻草摆在老营场的李草龙和麻柳场的赵草龙的前面,参赛选手要在十分钟之内凭着一把剪刀扎好一只龙头。随着何局长一声令下,台下呐喊助威声响彻云霄。李草龙一把银剪上下翻飞,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在一捆捆稻草中飘来飘去,不到一分钟,长短不一的十种草料准备完毕。李草龙再轻车熟路地挽龙嘴,扎龙角,盘龙眼,接龙须,不到规定时间,一只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的龙头就摆在了评委的面前。不言而喻,老营场的李草龙拔得了头筹。

  吹唢呐绝技是在老营场张吹手和兴合场齐瞎子之间展开的。齐瞎子瞪着一双干涸的眼洞,手握两只唢呐,鼓足劲吹了一首《抬花轿》,又一曲《一枝花》,左右两只唢呐琴弦和谐、抑扬顿挫,如出一辙。台下掌声雷动。

  张吹手不慌不忙搬来一把木梯搭在黄葛树下,从衣袋里掏出一挂鞭炮,登上梯子把鞭炮挂在黄葛树的枝条上。观众迷惑不解,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只见张吹手点燃一支烟衔在嘴里,左右两只手从容地握住两只唢呐放进鼻眼,一曲悠扬的《百鸟朝凤》从唢呐里飞出,嘴里的香烟一明一暗,冒出缕缕轻烟。接着张吹手气定神闲地向黄葛树走去,面朝观众背着木梯拾级而上,欢乐的曲子没一丝的停留,袅袅香烟四处飘散。到了最高一级木梯,张吹手用香烟点燃挂在树枝的鞭炮。霎时,鞭炮齐鸣、唢呐悠扬、香烟袅袅。雷鸣般的掌声像潮水般地涌来。

  不消说,张吹手胜了!

  杨家锣鼓班与贺家班同时亮像。一上台,就显出了差距。

  杨豆筋带领的杨家班齐齐整整一身簇新行头,大红袄子黄绸裤,雪白网鞋毛肚巾,就连一班响器也呱呱新,锣、钹、镲子在阳光下反射出诱人的光芒,皮鼓的红漆夺人眼球。杨家班一亮相,精神抖擞、威风凛凛,这样的行头不用扯场子就会引人围观,获人喝彩。要是上镜头,那自然是最能抢眼的了。好几个记者同时把镜头对准了杨家班,各个角度的闪光灯像耀眼的烟花,把杨豆筋晃得恍恍惚惚。

  贺癞子带领的贺家班就黯然失色了。没有统一的行头,贺癞子穿的还是对襟棉袄,黑布裤老头布鞋。贺二叔还裹着蓝花布长衫,灯芯绒布鞋。老蔫、瘸叔、瞎伯穿得五花八门。拿的一套响器也是掉的掉漆,生的生锈。给观众一个感觉:土得掉渣!

  这也难怪,杨豆筋心眼灵活,这两年紧跟形势,借助改革开放的东风,带领儿子杨大富办起了红伟豆筋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财源滚滚,办几套表演行头自然是小菜一碟。而贺癞子拉着儿子贺志康带着贺家班子拖着一班响器,勉勉强强奔走于田间地头、村庄院落,给婚丧嫁娶带去一丝欢乐却挣不下几个钱,更何况逐渐兴起的洋鼓洋号大有取而代之的趋势。

  杨家班在气势上一下子就压倒了贺家班,台下的观众暗暗地给贺家班捏了把汗。

  两班同台竞技,最能显出山高水低。杨豆筋与贺癞子同时举起鼓槌,停在空中留下一个定格。台下观众马上屏声静气、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台上选手,全场鸦雀无声。两班掌柜鼓槌同时击中鼓心,咚咚!!

  喽丑当、喽丑当,当当当、丑丑丑……喽丑当、喽丑当,当当当、丑丑丑……千军万马,万马奔腾……小桥流水,花好月圆……

  两班响器,如同一只手,共同奏出最和谐的音乐。《金银灯》《急尾子》《半边月》《王小伙》……十八个老癞子引子扯完,观众没听出哪个音是贺家班发出来,哪个是杨家班敲出来的。就连评委席上的专家也连连摇头,太相似了,如出一辙,伯仲难分!专家一合议,引子过后,按六个癞子一组,相互承接。以音韵和谐、衔接自然,姿态优美、心手合一,声响流畅、变式多样为胜。

  杨豆筋双手鼓槌往下一按,右眼一挑,喽丑当,喽丑当……当当当……把“十八癞子”中引子“花癞子”点子扯出了。接下来“鸳鸯癞子”、“刁癞子”、“奥癞子”、“干癞子”、“重葫芦”、“南山网”一口气扯出,钹、大锣、马锣、镲子一同应和。

  贺癞子一听,马上嗅出了杨家班挑衅的硝烟味儿。杨豆筋扯出的是耍锣鼓呢!耍锣鼓在癞子锣鼓中属最高境界的点子,全以“十八癞子”中刁钻古怪的引子为基础,相互变化穿插,锣、鼓、钹、镲轮番交错,轻重缓急,交互配合,一板一眼,不能错半个音,不然全套大乱。外行听不出,只觉得是电闪雷鸣、雨打芭蕉。内行人一听就知道乱了阵脚,千军万马丢盔弃甲、狼狈逃窜。打耍锣鼓还得变换身形,费神费力,没有一定的体力是坚持不下来的。更重要的是,耍锣鼓到底能变化出多少不同的点子,至今尚无定论。传说,开山师祖老癞子曾是牢狱囚犯,唐太宗李世民听说死牢中有一民间高手,眯着眼珠摆出各种招式打出不同花样的鼓点,一上午不错半点。觉得好奇,就命他到大明宫敲鼓给他听,只要他龙心大悦就免了老师祖的死罪。老癞子着实了得,一口气就打出了“十八癞子”,并以此变化出百零八式花点子,让李世民听得如醉如痴,龙颜大悦。就重金奖赏老师祖,让他回家乡老营场传授癞子锣鼓。贺家班不到非常特殊的场合,是不得扯花式耍锣鼓的,看来杨豆筋早有破釜沉舟的准备,要使出浑身解数与贺家班拼个鱼死网破。

  贺癞子屏气凝神,用犀利的眼光扫了一下四位伙计,用手向黄葛树一挥。七岁的儿子贺志康手持两只鼓槌,背着一只二鼓站到了台前。

  小小贺志康,墩墩实实,虎头虎脑,马步微蹲,一只漆皮小红鼓放置两腿之间,挥动着两只比自己胳膊还长的鼓槌,两眼放光,屏声敛气,与贺癞子并排立在贺家班的前面,一下子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杨家班用《急尾子》收了第一组六式尾音。贺癞子眼睛微闭,右手高举,左手鼓槌落在鼓心,儿子贺志康齐声跟进:咚咚!!锣、钹、镲协和,丑喽当,丑喽当,当当当……丑丑丑……

  贺癞子用“龙摆尾”接上了杨家班的尾子,接着摆出了“水螃蟹”、“水葫芦”、“双蝴蝶”、“花蝴蝶”、“双点灯”、“龙抱柱”的调子。

  小志康两只小手上下翻飞,左右滚动,像钢琴家两只手在琴上的舞蹈。父子俩鼓声齐鸣,前后呼应。众人喝彩!

  接下来,杨豆筋扯出“闹龙宫”引子接住贺家班的“龙抱柱”的尾音。后贺癞子摆出“跳三针”沉着应对,一唱一和,锣钹配合得天衣无缝,前三十六个回合,双方没一个点子走音,没一个招式变形。台下观众掌声如潮,喝彩连天,出局的同行连连点点,评委专家会心微笑。

  到了四十八个回合,杨豆筋开始气运丹田,变化身形,跳跃、腾挪,一招一式,落在鼓上的声响轻重缓急、有板有眼。贺癞子轻轻一笑,龙游虎步,鸟飞蝉跳,落在鼓上的点子急急如暴雨倾盆,徐徐如春蚕吸食。儿子贺志康完全吻合父亲,如同一人。

  贺二叔那时身强体壮,腰板笔直,锣槌落在大锣、勾锣上,相得益彰。那时候,贺二叔正好与老营场中街印染蓝花布店寡妇老板娘偷偷相好,正是春风得意、风流倜傥的时候。在万头攒动的人群里,贺二叔一眼就看到了穿着蓝布印染碎花裙子的老板娘,心中油然而生无限爱意,化解在锣声中,就有了格外的柔情蜜意。瞎伯刚添了儿子,精神头十足。瘸叔当时腿还没瘸。老蔫才生闺女,抱定希望,精力旺盛得可以独自舞起整条草把龙。四位乐师配合掌柜的鼓声,一招一式天衣无缝!观众从未欣赏如此精彩的耍锣鼓,大声呼叫,直呼过瘾。

  六十六回合开始,杨豆筋把鼓槌从身后抛出,直落鼓面,又从两腿窜起,腰间插出,做出苏秦背剑、海底捞月、游龙戏凤的招式来,这是杨家班飞花击鼓绝技,两只系着红绸条的鼓槌像两只上下翻飞蝴蝶,时而花间游戏,时而林中飞舞,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鼓声钹声锣声此起彼伏,不错半声,观众掌声雷动,如醉如痴!

  只见贺癞子马步前蹲,气运丹田,双眼微闭。儿子贺志康背对观众,仿效父亲,微微收腹,泰山压顶,稳若磐石。贺癞子一声吆喝,“嗨”的一声,两只白色的鼓槌像流星一般直窜向儿子鼓面,儿子贺志康同时应和一声“哎”两只黑色鼓槌从腰间自下而上向父亲鼓面飞去。黑白四只鼓槌形成一个圆弧同时落入大鼓二鼓鼓面,发出轻重谐和的二重奏,应接七十二回合鼓音。立时,四只鼓槌又变幻着四方形三角形椭圆形奔向对方鼓面, “十八个癞子”没走一个音。观众和评委都忘记了鼓掌,呆呆地望着这对父子接槌击鼓的绝技,整个广场静得像寂静的深谷,只听得见泉水的叮咚,仿佛天籁神曲。

  杨豆筋直愣愣地望着贺家班子,感觉天上的云彩停止了流动,擂台下的观众成了木偶,评委变形的面孔犹如天外来客。他不相信贺癞子能接上他杨家的飞花击鼓的绝技,他从五岁开始从父亲那儿开始习鼓,十二岁开始练杨家的飞花绝活儿,从没有听说哪一个能够接得上趟儿,一直自信得随手搬动泰山,今天这是怎么了?……

  从七十八回合开始,杨家班忘记了接招,杨豆筋一双虎眼完全定格在贺家父子的表演之中。

  贺家班子也完全忘记了这是比赛场面,完全沉浸在博大精深的癞子锣鼓之中,直到变化完百零八式,最后一个镲音响起,天地间回到死一样的沉寂,仿佛回到了盘古开天之前,大地一片混沌……

  评委席上,专家学者全都站起来了,惊愕的嘴巴张开忘记了闭合。何局长后来逢人便说,可惜那个时候没有摄像机,要是现在……,话语中流露出永久的遗憾。

  突然,全场山呼海啸的掌声经久不息。掌声把观众拉回了现实……

  杨豆筋青筋暴跳,满脸透红,两眼充血,两只手抓住系有红绸的鼓槌两端,用尽全身力气顶住膝盖。“咔嚓”!鼓槌断成两截,折断的鼓槌像划过天边的流星,脆生生在躺在高高的擂台中央。

  杨豆筋头也不回离开了擂台,留下一脸惊愕的观众……

当喽丑,当喽丑,砰砰砰……当当当……

  清冷的月亮向西沉去,东方的天空渐渐有了些光亮,仲春的夜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贺志康发现二叔的头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背也驼了许多。

  三十多年前那场抢彩之后,贺家班名声大振,企业开业典礼,大户婚丧嫁娶,机关逢年过节让贺家班子应接不暇。二叔那个时候笑声最亮,腰板挺得最直,几次都打定主意要把蓝布印染店的老板娘娶回家,在自己的洞房里痛痛快快地打一次癞子锣鼓。

  然而,三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世沧桑,世事难料!

  应该是在近十多年吧,老营场就跟中国各个乡村一样,电影电视电脑、卡拉O K、混声音响飞进了寻常百姓家,洋鼓洋号吹进了老营场。流行歌曲通过震耳欲聋的电声喇叭装满了老营场大街小巷。只要是能出声的,拿起麦克风就能吼几曲,不管你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只要是能扭动腰杆的,涂点摩登红都能跳几曲,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只要你敢吼敢脱,吼得越沙哑脱得越痛快就越红得发紫。各种稀奇古怪的乐队像雨后春笋活跃在各地城市乡村,中国人像吃了兴奋剂似的忘情地追捧着西洋乐器。大号小号、电子琴、吉它、萨克斯、西洋鼓铺天盖地。婚丧嫁娶、开业庆典已经没有锣鼓班的位置了。老营场二十多套锣鼓班纷纷解散,贺癞子带着贺家班子到处化缘,艰难挣扎。不仅如此,老营场好多老字号也风光不再,卖红了大江南北的竹帘社尘埃落定,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木版年画厂也人去楼空。蓝花染印店也倒闭关门,爱穿碎花蓝布裙的老板娘最终跟了一位皮鞋匠跑到了沿海当上了鞋店老板娘。二叔腰椎骨开始发炎萎缩,背也弯了许多。

  贺志康又注意到镲师瘸叔手有些发抖,两手握住镲子碰的位置没有对称,发出的声音有些走样。贺志康用右手鼓槌敲向鼓沿,鼓音重了一个点子,这是在提醒右边的乐师注意精力,不要分神,好比上课时老师看见学生思想开小差就提高讲课的音量一样。瘸叔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立即纠正了镲子碰击的位置,音正了!瘸叔是在前年一次到深山人家坐大夜回家途中摔下悬崖留下的残疾,当时瘸叔家里干净得连挂号的费用都拿不出,要不是贺志康背着老婆拿出店铺进货的钱,只怕瘸叔那条好腿都保不住。

  夜已深透,天空中下起了薄薄的雾,几只羽翼未丰的飞蛾围着照明灯盘旋了一会儿,沉沉地向黑暗奔去。

  春寒料峭!

  一股寒风吹进灵堂,贺志康突然有些发冷,他不敢停下手中的鼓槌,甚至不能有一丝的犹豫,一犹豫整场锣鼓就会乱套。老豆筋躺在棺材里听着呢,稍一分心,他就感觉到。听父亲贺老癞子给他说起过,老豆筋沾上毛比猴还精。年轻时候跟人比背癞子乐谱,每次都是他第一;蒙着眼罩听鼓点,没有哪一个走音蒙得过他。贺志康决定打起精神,扯了一趟密集鼓点来,以此来给几位老乐师提个醒。

  四十个八点子扯完,灵堂里开始有人影晃动,几位孝子孝孙披麻戴孝坐到了灵堂,他们熟悉这样的鼓点,他们的父亲或者爷爷老豆筋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弄出这样的声音。那个时候,他们谁也不敢去打扰他,他们的爷爷或者父亲是叹着气或者是流着泪敲击鼓点的,即使扰乱了晚辈的好梦,他们也不忍心去扰乱可怜的老人独自抒发情感的心境。他们只是不明白,老人家衣食无忧,儿孙满堂,豆棒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为啥还对着清冷的月光伴随着孤独的锣鼓声响暗自饮泪。现在,他们的父亲或者爷爷,在这熟悉的锣鼓声中渐行渐远,他们似乎明白了那眼泪的含义。

  六十六个点子扯完,左右邻居老年人走进了灵堂,他们从睡梦中听见了久远的鼓声,这样的鼓声激越奋进,荡气回肠,把他们拉回到了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岁月,他们随着这无形的召唤来到了老豆筋的灵堂。灵堂一下子挤满了人群,大家用无声的语言应和着癞子锣鼓鼓点。

  七十二个点子开始,贺志康开始变化身形,鼓槌从背部、裆部、头部、腰间飞过,落在了自己的鼓上,“燕子掠水”、“苏秦背剑”、“海底捞月”、“游龙戏凤”各种姿态显现出来,而鼓声一点没乱,观众又仿佛回到三十多年前那场擂台赛,老豆筋的影子与贺志康重合……

  贺志康注意到了瞎伯的锣声在些疲踏,发现瞎伯那双干涸的眼窝里流出了一些液体,好像是泪珠,又像是血,他有些担心瞎伯熬不完百零八式。四位老乐师中,就数瞎伯年龄最大,去年过了八十大寿 ,头发全白了,像堆积了一层厚雪。瞎伯一辈子没过几天好日子,四十多岁经人撮合跟一位寡妇成了家,儿子还没成人,贺家班子就走了下坡路,生意日渐冷清,家里入不敷出。老婆劝其金盆洗手,安心在家养牛挣钱。瞎伯开始答应得好好的,但听不得锣鼓声响,一听见鼓声就像掉了魂。有一次在山坡上放牛听见鼓响,连滚带爬地钻进了贺家班,十头黄牛丢了三条。老婆一气之下,丢下年幼的儿子跟一个过路客商跑了。贺志康觉得有些对不起瞎伯,不忍心提醒瞎伯。倒是瞎伯自己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朝贺志康笑了笑,干涸的眼窝挣得老大,几滴浑浊的老泪滚落在锣上,马上调整了锣音。

  老蔫的钹声干净利落,激越亢奋,整个人就像注了兴奋剂,一点儿也没有往日的疲踏,贺志康欣慰地朝老蔫笑了笑。

  扯上九十六个点子的时候,贺志康两只手的鼓槌左右交换,身形腾越翻飞,两只带着彩绸的鼓槌像无数的流星在人们的眼前晃动。锣、钹、镲互相应和,一时间,响声大作,像千军万马在空旷的草原上做最后的拼杀,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

  老营场的人全都来了,灵堂已远远挤不下人了,院子里,街道上,全是人,他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来了,他们就像三十多年前那样,站在老黄葛树下,静静地聆听他们的癞子锣鼓,他们也不知为啥到来,好像是为了老豆筋,又好像是为了贺家班子,又好像是为了癞子锣鼓。

  锣鼓点子是在激越的《战灵芝》中结束的,贺志康站稳马步,双手高举,两只鼓槌像两面胜利的旗帜,钹、锣、镲一应响器戛然而止。整个灵堂、整个院落、整个老营场、整个世界出奇地寂静,仿佛来到另一个星球,远处伴随几声渺远的鸡啼……

  贺志康最早发现,豆大的汗珠像山泉一样的从二叔沟壑纵横的脸上涌出,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大锣从手上滑落,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只虾米,渐渐地向老豆筋的棺材倒去。瞎伯头发白得耀眼,干涸的眼洞呆呆地盯着老豆筋的棺材,一股猩红的液体从眼眶流出。瘸叔脸红得像关公,惊愕地望着前来的观众,仿佛不认识他们的似的。蔫叔一下子瘫倒在棺材上,仿佛被抽掉了筋骨……世界出奇的静,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贺志康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二叔,用手按住二叔的人中,连忙抽出手机打120。人们仿佛一下子从梦中醒来,山呼海啸地涌进灵堂,手脚忙乱地扶住这些风烛残年的老人,送去最真诚的慰问。

  新当家杨大富夹着皮包从人群中挤了进来,阴沉着脸,看不出一丝表情,从皮包里摸出两大叠崭新的人民币,丢在棺材上,对贺志康说,红包,两万,拿去给几个老师傅买点补品!

  贺志康一句话也没说,帮着大家收拾起家伙,搀扶着二叔走出灵堂,看也没看棺材上的两叠人民币和五条红扯扯的中华烟,头也没回地走了……

  临出大门,贺志康听到红伟豆棒制品厂的新当家杨大富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句话:哼,茅坑边的石头——又臭又硬。都烧包个锤子,我看你贺家锣鼓会响到多久!

  贺志康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贺二叔被县医院诊断出是严重的脊髓炎,已经发生了病变。经过抢救,二叔苏醒过来了,但医生说,如果不及时动手术,还会有生命危险!

  主治医师指着胶片上蚯蚓样的一块模糊的地方严肃对贺志康讲,这快模糊的地方我们初步怀疑是脊髓发生了病变,脊髓病变包括脊髓肿瘤、脊髓非肿瘤样病变和脊髓发育异常。脊髓病变会引起脊髓压迫症。脊髓压迫症是指由各种性质的病变引起脊髓、脊神经根及其供应血管受压的一组病症。本病常并发而带来如颅底凹陷、小脑扁桃体下疝、脊椎裂断……

  头发花白的主治医生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是面对着一个小学生讲他大学课堂上深奥的理论,有些对牛弹琴,因此,就用通俗的语言表述了他的结论:这种病变随时都可能让患者心脏停止跳动。

  最后一句话却让贺志康心惊胆战。

  老医生又用更通俗的语言大声谴责贺志康:你这个儿子是怎样当的,不晓得你老汉得了多年的脊髓炎吗?柱椎骨都变形了,这样的病人需要长期卧床休养,你还让他站几个小时,病人能站吗?要是再晚一会儿,你恐怕再也见不到你老汉了!

  贺志康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没话反驳,也不想申明与患者的关系,二叔无儿无女,他不给他当儿谁来当?

  主治医师见年轻人一脸悲戚,声音软了下来,催促道:还站着干啥,赶紧去交手术押金!

  贺志康摸遍了身上所有口袋,共二十九元零碎钱,还是老婆王小铃给他买鞋子的钱。

  贺志康一脸窘态,怯怯地望着医生:得交多少押金?

  主治医师皱了皱眉,说,又不是买白菜萝卜,这样重的病,少不得两三万!

  贺志康觉得头一嗡,感觉头上仿佛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撞了一下,立时就怔在了那里。

  年轻人啊,真是要钱不要命了!老医生摇了摇花白的头颅,准备手术去了。

  在住院部,贺志康求人的话说了一大箩筐,好在住院部的女主任说曾经看过贺志康的癞子锣鼓表演,说那鼓敲得有点意思,热闹得狠,可以把死人敲活。于是乎卖了贺志康一个面子,让贺二叔暂时住进了病房,叫贺志康赶紧回去筹钱。女主任说,要是交不来押金,过了24小时,她也没得办法,只得去找院长,毕竟不知道院长看过你贺家班子的表演没有。女主任朝贺志康笑了笑,话说得很幽默,笑得也很灿烂。

  贺志康却感到很寒冷。他打了一辆摩的,风驰电掣般地向老营场飞去。

  南方仲春的田野,大块小块的新绿随意地铺着,有的浓,有的淡;树上的嫩芽也密了;田里的冬水也咕咕地起着水泡。大自然把他无与伦比的生机给予了广袤的土地,这一切都让人感受到一种叫“生命”的东西。

  贺志康无意注意身边的美景,只感到耳边的风像刀割一般往他身上钻,脸部、鼻子、眼睛、脖颈好像浸在零下五十度的冰箱里,想到伸手向老婆王小铃要这么大一笔钱,贺志康觉得心比耳旁的风还寒冷!

  上前年,父亲贺老癞子死后,贺志康接过父亲的衣钵,被政府确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癞子锣鼓正宗传承人,常常与县文化馆的干部一道挖掘整理癞子曲谱,收集器材,忙着对全县癞子锣鼓艺人的调查。通过调查,全县癞子锣鼓班子基本瘫痪,最年轻的癞子锣鼓手居然是他自己!这个结果让贺志康沉默了许久,他对残酷的现实感到无可奈何,他常常望着父亲留下的宝贝,发出沉重的叹息。

  更让贺志康寒心的是贺家班的生意有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除了偶有偏远山区贫寒人家的婚丧嫁娶照顾点生意,难得挣点零用钱。贺家班大多时候是为上级领导茶余饭后提供表演,贺家班癞子锣鼓成了当地领导炫耀本土文化遗产的保留节目。每当领导们打着饱隔用竹签挑着牙齿流露出惊疑的眼光像欣赏远古文物而发出做作的啧啧赞叹声时,贺志康感到那些声音特别刺耳,这不得不让他想到那些放在博物馆里的布满灰尘的陶器。

  于是乎,贺志康再次对着父亲留下来的那些宝贝保持沉默。这种沉默明显带着一种审视而又理性的眼光:那些带着鱼网纹的远古陶器,能否有必要摆在金壁辉煌现代的宴席上。但他的心里却固执响着一种久远声音,辉煌的交响乐中始终伴随着汉唐的洪钟大吕!

  于是,贺志康带着贺家班在全县乡场义务表演,到处呼吁,希望能唤回癞子锣鼓逝去的辉煌。但,收效甚微,每到演出现场,除了几个胡子花白的老汉是一群忠实观众外,更多的年轻人把他们当作耍猴的叫花子,偶尔也能收到从远处抛来的硬币。

  贺志康绝望了。

  那段时间,贺志康茶饭不思,寝食难安,人一下就消瘦了许多。然而,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贺志康后院起了火!

  老营场下街正要改造,街坊邻居兴高采烈争先恐后地交了20万改造定金,只管坐享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这可愁坏了贺志康的老婆王小铃。人家老公要么有一手吃饭的好手艺,要么做着一种财源广进的生意,都大把大把地往家里搂钞票,拿出个二三十万哼都不哼一声,唯独自己的老公整天研究锣鼓,把癞子锣鼓当饭吃。不但挣不回一分钱,好多时候还要家里倒贴钱。王小铃绞尽脑汁翻遍所有存折也没凑足5万元,找贺志康商量,连鬼影都见不到一个。到了交定金的最后时限,王小铃只得咬紧牙关厚着脸皮找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求爹爹告奶奶凑齐了20万元的定金,拉下了一身的饥荒。

  从此,王小铃没给贺志康一回好脸色,甩下一句硬梆梆的话要贺志康选择:要家还是要脸?要家就学人家的男人,打工或者做生意往家里搂钱还饥荒;要脸就跟你的死人子锣鼓一起风光去!

  摩的在盘旋的公路上飞驰,每转一道弯,迎面的寒风就像新一轮的刀子往身上刮,贺志康不由得缩紧了身子,尽量往摩的师傅身后靠,努力寻找一个避风港。

  说实话,贺志康既想要家又想要脸,家是他心中的避风港,癞子锣鼓是他的魂,魂要是没有了,还要他妈的什么脸!

  说起来贺志康很有些愧对老婆王小铃。

  老营场下街的贺家门房,原来是贺老癞子用来敬供祖师爷,摆放锣鼓家伙的地方,也是贺家班招揽生意,切磋技艺的场所。摆放的这些乐器是贺家班老祖宗留下的老古董,一直被父亲视为宝贝。父亲走后,王小铃把街面门市翻修了一下,隔出一半经营着木板、地砖、浴缸、水龙头等建材生意,起早贪黑在生意场上跟那些男人们打拼,一家老少大大小小的开支,全凭老婆一人支撑。

  一个大男人全靠老婆支撑起一个家,贺志康觉得在人前难得抬起头,所以,老婆偶尔对自己发发脾气,也只是温和地笑笑,从来不还嘴。只要一有空闲,他就踩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闷声闷气地帮着老婆进货送货。对老婆的指派也总是惟命是从。在街坊邻居的眼里,贺志康是个十足的“耳朵”。

  想到打了一辈子站场锣鼓,到年老的时候还孤苦伶仃,正躺在医院里备受煎熬的二叔,贺志康心里有说不出的痛。

  听老一辈人说,因为癞子老祖师是名囚犯,唐太宗李世民就给癞子锣鼓立下了一个规矩,打锣鼓时必须有一个要站着打,称之为打站场。站场是锣鼓班子中最费心劳力的活儿,大小两只铜锣吊在一人多高 “丫”字形树弓上下的两头,打站场的师傅身体要固定在树弓上,表演时手脚并用,同时还要随时用两手两脚来控制锣声的延续和停止。因此,不管表演多长时间的癞子锣鼓,打站场的人都得站立。二叔跟父亲老癞子打了一辈子站场,任劳任怨;跟着自己也打站场,从来没有一句多话。想到在杨豆筋家里打的百零八式耍锣鼓,二叔坚持了四个多小时,那是忍受了多大的痛苦,都是自己造的孽。贺志康心如刀绞!

  摩托车停在王小铃门市,贺志康决定硬着头皮向老婆再伸一次手,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趟一趟。

  门市里正好有几位熟脸顾客挑选防盗门和水龙头。下街刚刚改造,住户们正在装修,生意还不错。王小铃正滔滔不绝地给顾客推销新产品,耐心地回答顾客提出的刁钻古怪的问题,那神情十分巴结,却一脸灿烂!贺志康几次想把插话进去,却无从下口,满脸憋得通红。王小铃似乎忽略了身旁的老公,没正眼看一下贺志康。贺志康想到医院的二叔,真是百爪挠心!

  好不容易等到王小铃转身喝茶的机会,贺志康怯生生地把凑钱救命的事儿简单地说了,静静在站在一旁,等待老婆的回音。

  王小铃沉吟了一小会儿,眼睛盯在别处,冷冷地说,你不是有两万吗?

  贺志康莫名其妙,有两万还找你?但他却错误地估计了老婆居然没有立即发火的原因,以为有客人在场,会给足老公的面子。贺志康似乎看到了阳光,甚至用了讨好的口气回答:我什么时间有过两万钱的时候,从来都是口袋比脸还干净呢!

  王小铃端着茶杯,目光像锥子一般直盯着贺志康:全老营场的人都知道你贺家班有两万块钱的红包,你能说没有?我还指望拿它还饥荒呢!

  贺志康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心里凉了半截,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默默在站在一边等待着老婆的发落。

  王小铃把茶杯往桌子一顿,杯子里的水蹦得老高,洒得满桌子都是,咬牙切齿地对贺志康吼道:你多崇高!你多伟大!两万块钱的红包,正眼都不瞧一下,你贺家班也太有钱了嘛!

  贺志康耷拉着脑袋,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王小铃的声音抬得更高:你是大名鼎鼎的贺家班少掌柜,你是名扬四海的鼓王,你家有座金山银山!两万块钱算什么?你把全老营场的人都震住了,你多英雄!

  王小铃的唾沫沾在老公的脸上了。店里的客人都把目光聚集到了这里。

  贺志康被抢白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可怜兮兮地望着王小铃,那眼神分明是在央求老婆:别再挖苦了吧,快点拿钱去救人吧!

  王小铃看着面前耷拉着脑袋,屁都不敢放一个窝囊废一样的丈夫,平时的委屈怨气像滚滚的黄河水汹涌奔来,一把鼻涕一反泪地吼道:

  你贺志康就是个败家子,是扶不的阿斗!你一个大男人,连个老婆孩子都养不起,你算个什么男人!你一天到晚就只想到你的死人子锣鼓,那死人子锣鼓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别人家修新房造大屋,都是老公的挣钱,你却倒好,还倒拿钱贴,靠老婆到处拉饥荒,你还有脸再向老婆伸手要钱?要是我,早就舀碗凉水淹死了!

  几位熟脸顾客在一旁窃窃地笑了,他们知道女主人又在教训 耳朵老公了,这种事情发生在他们贺家见惯不惊,习以为常了。

  惊天动地的叫骂声引来了街坊邻居围。大家都还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为像往常一样,过来劝劝女主人消消气,同时也免不了取笑一番当耳朵的丈夫。

  贺志康脸变成了猪肝色,神情更加萎靡,低眉顺眼站在老婆面前,活像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

  王小铃看见自己曾经当作偶像的男人像一堆散不出热气的狗屎,在众人的奚落面前头也不抬一下,就越发气不打一处,脑袋一热,快速冲进里屋,抱了一面老癞子留下来的红皮大鼓,当着众人的面砸在了贺志康的面前。

  哐当!红皮大鼓在坚硬的地砖上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撒了一地。

  这还得了!

  贺志康本来心中就有愧,觉得老婆支撑起这个家确实不容易,于是就一声不吭默默地忍受王小铃的谩骂,拿他当出气筒,把他当作“耳朵”。本来像这样的状况他俩口子之间经常发生,王小铃数落一阵找不到对手就会自然收口。何况,二叔躺在医院还等着钱救命呢。但你王小铃也做得太过分了吧!你这哪里是在出气,分明是在当着众人的面打你老公的脸,挖你老公的心,要你老公的命呀!

  蔫人出豹子!立时,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贺志康两眼充血,头发根根直立,条条青筋像爬动的蚯蚓,大步跨上前去,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地抽了王小铃的一耳光!

  贺志康一咬牙,心一横,头也不回地向老营场上场口走去,留下老婆脸上清晰的五根手指印和还没回过神来街坊邻居惊愕的目光……

清冷的月光透过竹林,投进这间年久失修的破屋,夜风一吹,竹影晃动,墙上显出光怪陆离的形状,像是狰狞的鬼魅,又似飘逸的神仙。

  这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一老屋,是他儿时跟着父亲学锣鼓的地方。在老街改造的时候,贺志康向老婆再三恳求下,王小铃才同意留下这间风雨飘摇的小屋。跟老婆闹开之后,两人见了面就像仇人。贺志康把放在街面门市父亲留下的那些响器搬了过来,他生怕有一天,王小铃会把这些宝贝砸得精光。

  屋子里没有点灯,凄凉的月光照在墙上的二鼓、钹、锣、镲子上,反射出绿莹莹的光芒。锣钹鼓在风中摇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十八癞子”中的“龙摆尾”的引子。

  贺志康一惊,心想,这是不是老父亲的灵魂借着这股风的力量扯出来的点子?贺志康还记得,五岁开始跟着父亲学癞子锣鼓时,父亲就跟他说过,锣鼓都是有魂儿的!如果人跟锣鼓有感情了,人的魂儿就附在了锣鼓上,即使乐师死了,那魂儿也会让锣鼓敲出点子来。父亲跟锣鼓结了一辈子的缘,那魂应该早就附在锣鼓上了吧!

  贺志康不知道自己是否跟锣鼓结下缘分,自己的魂附在了这些锣鼓上没有,反正近段时间他像是脱了魂儿的人了,整天神情恍惚,不知所措。

  那天打了王小铃一耳光后,他就去了老营场上场口红伟豆棒制品厂,找到了新当家。杨大富正靠在他豪华的老板椅上,与漂亮的秘书小姐逗趣儿。也不知杨老板说了一句什么搞笑的话,惹得秘书小姐捂着肚子手指着老板笑得花枝乱颤。

  杨大富倒是没有为难贺志康,还很有风度地给贺志康敬了一支中华烟,什么话也没让贺志康说,很爽快地从抽屉里抽出两叠崭新的人民币,潇洒地甩在桌子上,似乎早就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倒是把贺志康搞得很不自在。他默默地抽着香烟,一脸的愁云,好像这优质的中华香烟加了苦胆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最后,贺志康朝新当家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上拿起人民币,转身走了,那神情很猥琐,像做了贼似的。

  临出门的时候,新当家杨大富好像又跟秘书小姐开了一句粗野的玩笑。贺志康似乎又听见了秘书小姐放荡的笑声。

  杨大富好像说的是,贺家那鼓槌就像和尚的鸡巴——有鸟用!

  一阵清风拂过,破屋外的树枝发生吱哑吱哑怪叫,像是魍魉的笑声,贺志康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二叔的手术总算做完了,因为年老体弱,加上病情拖延时间太长,二叔的手术做了两次。先是切断脊柱,清理腐肉和变质脊髓,等长出新肉才缝合,前后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时间,贺志康守在医院里。二叔固定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吃喝拉撒离不得人,贺志康尽了一个儿子应该尽的孝道。医院里浓烈的来苏水味儿把他薰得恍恍惚惚,整天就像木偶一样跑上跑下。更让贺志康揪心的是,手术做完后,满头银发的主治医生告诉贺志康,老爷子后半辈子只能躺在医院里,停不得药,并且要有专业的医师做长期理疗,否则……,主治医生把后面的话吞了下去,但贺志康却知道那话的内容。

  手术后,瞎伯、瘸叔、老蔫都来看望贺二叔。瘸叔告诉大家,他嫁在外省的女儿下过月要接他养老去了。瘸叔一脸忧虑,他担心自己拖着一条残脚会连累女儿的。瞎伯说他最近老是睡不着觉,稍微打会盹儿,就看见贺老癞子跟他吵架,像要拼命似的。瞎伯抬起头,一对空洞的眼眶里装满疑问,茫然地盯着老伙计们,问,他是不是那儿做错了什么事儿,得罪了老癞子?老蔫凄惶地笑着说,最近独自一人在家,都成了孤老头了,老是打不起精神,就提着一个烘笼到黄葛树广场看年轻人斗地主。嘿,那钱来得好快,像下冰雹似的,倒有点儿意思!二叔刚动过手术,脸白得像一张纸,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得听几个老家伙唠叨。

  离开的时候,四个老伙计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老泪纵横,神情很凄然,像是永别。贺志康把头掉到一边,不忍心看到这一幕。瞎伯是由他儿子扶着来的,下楼的时候,瞎伯的儿子把贺志康拉到一边,悄悄地对贺志康说,如果再撺掇他老汉去坐大夜,出了事,一切后果要他贺志康承担。那语气比浸在冰里的秤砣还冷还硬!

  交到医院的两万押金,比流水还快,一个月过去,只剩下半口水了。不得已,贺志康只得花钱请了一个远房亲戚做护工,自己得回家想办法。那远房亲戚是个认钱不认人的家伙,为了50元工资差距,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最后贺志康还是做了让步,条件是,二叔的衣裤他得包洗,不得另外在外面花钱。

  回到老营场,贺志康找亲朋好友借了一个整圈,也没凑足一整千来。那些平时热情地称贺师傅长贺师傅短的熟脸孔们,看到贺志康走来,先都是对贺家发生的不幸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但到了最后谈到借钱的时候,都异口同声地表示,刚把钱用到炒房里了,这个年头谁还把现金放在家里睡懒觉。同时都热情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两百元人民币,坚决地放在贺志康手里,生怕贺志康拒绝似的。并且都爽气地说,借什么借?都街坊邻居的,谁还没个三灾五难的,这点小意思,快拿去给二叔买点补品吧!

  拿着几百元的慰问金,贺志康想哭。回到家里,贺志康真想找一个人痛痛快快地打一架!

  月光很惨淡,反射在窗外的树影歪歪斜斜,像喝醉了酒似的……

  贺志康取下墙上的锣、鼓、钹、镲全套家伙,变着花样敲打着“十八老癞子”的引子,丑喽当……喽丑当……有时高昂激越,有时低回凄婉……

  医院打了几次催款的电话,说再不续钱,就只好把病人请出医院了。远方亲戚更是毫不客气地在电话那头骂贺志康:龟儿子还亲戚呢,原来设了个套让老子钻,把个瘫子丢给老子,让老子来这个顶雷!

  一连几天,贺志康呆在这间破旧的小屋里,脑仁都想痛了,也没找到一个好出路。家里没啥值钱的东西可换成现金,那些亲朋好友甚至连电话都懒接了,倒是瞎伯的儿子勉强答应了他,说是跟他去做小工,和泥浆,每天有百把元钱的收入。瞎伯的儿子是个泥瓦匠,手艺挺好,近几年房地产搞得火热,算是发了点小财,在老营场也算得上个人物。贺志康苦笑了笑,百把元钱能堵得住医院里那哗哗的流水?做生意呢?又要本钱,除了癞子锣鼓,贺志康好像什么都不会,他想到父亲老癞子交给他的鼓槌……

  白天,贺志康抱着父亲留下来的那些宝贝在学校门口转悠。一到放学,他就摆开那些家伙,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孩子,当喽丑,当喽丑,砰砰砰……当当当……扯起“十八癞子”来。

  刚开始,那些放学的孩子觉得好玩,拿鼓槌叮叮当当乱敲一阵子,贺志康笑呵呵地捉住孩子的手教他们按照点子敲,孩子不玩了,挣开他的手,跑了。

  第二天,贺志康提了一大包巧克力、变形金钢玩具来到校门口。来敲鼓的发一块巧克力,按照点子敲的给一只变形金钢。孩子的兴趣又一下高涨起来,但热情延续不了多久。孩子们发现,变形金钢不是那么好得的,按照点子来,就得做到:心合口,口合手,心口手三合一。敲击过程中各种乐器不得串位、混杂,需掌握“音韵起翘,轻重缓急、干净洁白”十二字要领。小孩子不干了,抓起玩具就跑。贺志康一着急,提着鼓槌满大街地追。

  这个场面确实有些滑稽,老营场的人就像看稀奇,笑着说,贺家班的少掌柜疯了,抓到小孩子就强迫他学癞子锣鼓,谁还他妈的学那“死人子锣鼓”? 都他妈的什么年头了,老贺家还想拿癞子锣鼓发财,撞到他妈个鬼哟!也有人揶揄道,他要这个学那个学,为啥不把鼓槌交给他闺女?

  这些话传到贺志康耳朵里,贺志康就脸红一阵白一阵,灰了脸抱起家伙往家里跑,一连好几天关在小破屋里不出门,喽丑当……喽丑当……,一直响到深夜,整个人就像真的疯了一般。

  又一阵料峭的寒风吹进小屋,月光照在墙壁上显得更加惨白。丑喽当……丑喽当……,好像父亲贺老癞子在屋子里叹息!

  吱呀……门开了,女儿贺铃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进来。

  贺志康好久都没有吃到老婆做的面条了,老婆知道他喜欢吃鸭蛋臊子面。贺志康心里一热。

  铃铃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给爸爸,说是妈妈这个星期门市里的收入,拿去给二爷爷治病。

  贺志康接过厚厚的信封,抽出来,有整百的,伍拾的,还有一元贰元零散的人民币。贺志康手有些发抖,喉咙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呆呆地望着那叠钱。

  铃铃稚嫩地问爸爸,妈妈说你丢了魂儿,躲在屋里打锣鼓是为了找魂儿,对吗爸爸?

  贺志康看着的女儿,心中涌出无限的温情,温和地说,妈妈说对了,爸爸这些天躲在屋子里就是在找魂儿。

  铃铃又问,爸爸爸爸,你找回魂儿没有?铃铃好想和你一起玩。

  爸爸说,还没有呢,等爸爸找回魂儿了,就出去陪铃铃躲猫猫。

  铃铃问,爸爸,那怎样才能找回魂呢?

  贺志康犹豫了一会儿,狠下心说,铃铃来打锣鼓,爸爸就找到魂儿了。

  铃铃伸出小手来接住贺志康递过来的鼓槌,跟爸爸一起哼起“龙回头”引子,有模有样地击起鼓来。

  铃铃从小就听爸爸哼鼓点子,记起鼓点子比谁都快。

  贺志康望着女儿那双上下滚动的小手,像两只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鼻子里竞有些发酸!

  铃铃仰着脸告诉爸爸,妈妈说,明天是爷爷的生日,妈妈要你带我去给爷爷上坟。

  贺志康问铃铃,妈妈去么?

  铃铃响亮地回答,去,一起去!

  贺志康毅然拿出电话,拨给了瞎伯的儿子。

第二天,是贺老癞子的生日,也是老癞子的忌日。

  一大早,贺志康用一大背篓把小屋子的锣、鼓、钹、镲子一应响器装了,提了一把铁锹,拉着女儿铃铃朝老癞子的坟墓走去。

  老癞子的墓地在老营场背后的北山,与杨豆筋的新坟相距不过十米。杨豆筋的新坟周围还残留的花圈、布幔、纸马、冥房、冥币清晰可见,燃放过后的烟花、爆竹残留的纸屑到处散着,好像一场盛大典礼过后的广场。老豆筋生前早就把自己的福地看好了,百年后偏要和老癞子做邻居,好像前世还未争完,到地下也要比个高低。

  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的样子。

  贺志康看到父亲的墓地在灰雾中显得格外寒伧,与旁边老豆筋高大气派的墓地相比,简直就是一个乞丐。坟墓上杂草丛生,墓沿石残缺不全,墓前有几堆新鲜的牛粪,上面飞着嗡嗡叫的蚊子,到处是牛羊的脚印,一块发黑的石碑上刻的“鼓王贺兴帮”几个字模糊不清。

  贺志康与女儿铃铃默默地扯掉坟墓上的杂草,清理墓前的粪便……

  贺志康又用铁锹在父亲的墓前挖了一个大坑,小心翼翼地把锣、鼓、钹、镲子一件一件从背篓拿出来,用毛巾仔细地擦干净,轻轻地放进坑里去。那样子很虔诚,好像是在收藏一件件价值连城的宝藏。

  铃铃问爸爸,爷爷想打鼓了吗?

  贺志康说,爷爷想,爷爷打了一辈子的癞子锣鼓,天天都在想打鼓。

  铃铃问,爸爸想打鼓呢,怎么办?

  贺志康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小声说,爸爸现在不想打鼓了……爸爸打鼓打烦了……。那声音好像在哭。

  铃铃又问,铃铃想打鼓了,咱办?

  贺志康咬了咬牙,说,铃铃莫想打鼓……,玲玲要好好读书……,锣鼓不是个好东西……

  玲玲惊愕地望着爸爸……

  贺志康在父亲的坟前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把头深深埋在父亲那块墓碑下,好久好久都没抬起来。

  铃铃也跟着父亲跪了下去。

  不远处,王小铃站在父女俩背后,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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