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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792
曾宪国

大浪淘舞厅有跳神。跳神,是舞哥行话——舞女。

  万人迷就是跳神。

  跳神陪跳收费,论曲算,别的跳神一曲五块,万人迷,十块。这里的跳,相拥的那点文明被舞哥们用钱磨灭了。舞哥们抱着要贴紧,手还不讲规矩。不过,只要不再过分,跳神一般都认。因为双方都看作是生意。跳神也自我安慰,男人找钱靠力气,我们靠身子,怕啥子怕,肉,摸不蚀。

  跳神都化妆,浓得不怕掉粉。万人迷不化,淡妆也不化,素颜舞场。一个女人,长怎么样,不用紧看,更不消说眼光有毒的舞哥。别的跳神,便宜一半,屁股还贴冷板凳,万人迷贵一倍,曲曲不落空,舞哥等她还排轮子。

  万人迷来自哪里,本来不值一提,由于鹤立鸡群,就值了。从她来自的巫山大山里,蜿蜒有一条河,叫巫河,巫河有巫术,能将秀美风光化入一川流水,印上沿河妹子的脸盘。这方妹子,个个水色好,粉嫩。巫河,从万人迷家门前流过,近水楼台的女子,整个身子,滋润得山娇水柔,该凸的,该翘的,都恰到好处。

  万人迷不是真名字,是舞哥们迷她,送她的美名。

  人怕出名,猪怕壮。万人迷不怕出名,出了名,才有人迷,才巴不得哩。她只怕人缠。被人迷,是讨人喜欢;被人缠,是讨自己厌。偏偏就有人缠,缠她的叫牛滚龙。牛滚龙是这一带出名的烂人。烂人,不是人身上肉烂,是德性烂。例如,牛滚龙每回来,跳三曲,只拿一曲钱,两曲白跳。咬他屁股臭,啃他脑壳硬,万人迷拿他没办法。不过,牛滚龙的跳,又不同于那些舞哥,那些舞哥身上刷了胶水,挨着就粘上。他抱万人迷很绅士,相拥的距离,一拳,跳国标,却夹生。这种白跳和很绅士,回数一多,很伤万人迷脑筋。拒绝,他拿了钱,且绅士;不拒绝,两曲遭白跳,误生意。又不知如何打发这瘟丧。

  考虑再三,万人迷将这伤脑筋,告诉了守门收票的王十块。

  王是十块的姓,十块却不是名,十块是外号,缘于他日常消费,不超10块。这是他进厂当学徒开始养成的。10块在他当时月工资中占很大的比例,既然这样,为啥要一次把它用出去。他喜欢将钱存银行,像小孩在沙河坝田垒沙塔,垒得越高越有成就感。这成就感,反映在他对银行存折数字上的喜爱。都说,钱在他手上,能捏出水,是母狗逼,只进不出。朋友劝他,钱不用,留来做啥子,到两脚一伸,人上了天堂,钱却在银行,带不去,带去也不流通。王十块听了,从不争论,一笑置之,认为那是那些不懂得钱金贵的愚蠢之见,并断定,这些人迟早要倒钱的霉。这消费观不仅管自己,还卡老婆。且不说买甚么大的,一斤白菜,也报账。若哪笔超了,他人要蔫半天,觉得日子也断了链。两口子为钱,嘴仗不少打,感情像钢丝,绷得又硬又紧。

  王十块原是水管制造厂翻砂工,厂子前年垮了,老婆因他德性,又失业,带起四岁的儿子,打了脱离。那天,老婆牵起儿子,陌生人一样,从他身边离去,儿子不知情,不愿走,回头喊爸爸。

  就是儿子的那声呼喊,唤醒了王十块的意识,他回头看到了自己的失败,是自己倒了钱的霉。他人还活在人间,命运却跌落到了地狱,在银行的钱,被老婆分走了一大半。他得到的是,人财两空。这天,王十块哭了,哭得非常痛心。

  他过了一段失魂落魄的日子,经人介绍,替代了大浪淘守门收票的。以前是个残疾人——驼背,又矮小——遭一些舞哥欺负,逃票。王十块牛高马大,隔衣服也显出胸脯肉,且声如洪钟,吼一声,能骇哭胆小的娃儿。

  本来,舞哥过了收票关,进场闹出点动静,王十块管不着。万人迷是跳神,王十块是门神,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中间隔道门槛,对里边的事,王十块手短。哪知前不久,万人迷认了王十块干哥哥,王十块的手,就变长了。

  待人进完场,王十块爱坐门边吃瓜子,一颗丢进嘴,牙一碰,壳是壳,仁是仁,然后一声噗,壳飞出去,贴对面墙壁上。一场舞下来,墙上瓜子壳,一巴掌厚。王十块吃瓜子,不为香嘴,不为混时间,是将脑壳里的旧货,翻箱倒柜拿出来,一件件摆在太阳底下晒,看哪些发了霉。比如,人说自己财,却为家,既为家,为啥老婆还打脱离;要是老婆错,为啥又走得理直气壮?这些陈年旧货,晒是晒了,但没一件晒出个好样子,先有好霉,还有好霉,越这样,越要晒。吃瓜子就成了习惯。

  说也巧,万人迷也喜欢瓜子。这不为口福,怪她,跳神有个千金命,受不了舞哥们的德性。生意又不得不做,每场总要出来躲一阵,坐王十块旁边,从王十块袋子里抓过一把瓜子。

  她也有那套吃的本事。瓜子一进嘴,两人开始比赛,一颗一颗往嘴里丢,快时,瓜子壳像暴雨前的蛾子,从两人嘴里飞出去,撞对面墙上,不一会,墙面垒起个马蜂窝。一把瓜子吃完,速度不相上下,两人会心一笑。这时,王十块不少会问,钱找够啦?万人迷哪次都一字不变,回答,钱,辈子找不够,是烦那些骚棒。

  这话表明她心境,但叫王十块接不上嘴。他一想到她被人抱,就要将脱离的老婆拿来比。又想,既然这样,何苦当跳神。这只是心里话。冷场一阵,两人另找话题,拿舞哥现俗相说笑。说起这些,万人迷不羞涩,很自然,可笑时,王十块未笑,她倒先笑,笑得脸开一朵花。

  三五几回,王十块对她关照,打个招呼的,自然比对别的跳神多。

  本地人欺生,牛滚龙是例子。万人迷一直想找靠山,让日子好过些。找靠山,万人迷定了两根杠子,一要靠山稳,二要自己不吃亏。

  她曾打老板的主意。还没容她开口,老板先找了她。对她说,万人迷,当我的小,今后保证罩住你。

  万人迷没答应,靠山倒稳,是被第二根杠子撑开了。好得,老板不缺女人。

  万人迷退而求其次,找王十块。王十块只是一门柱子,不是靠山的料。万人迷没多想,看中他是本地人、壮实、声音大,更主要的,跟他有话说,还能比赛吃瓜子。比赛吃瓜子,是她最感到踏实的时候,像累了、困了,王十块给她送来躺椅。其实,王十块就是躺椅,她真想躺上面眯一觉。

  一次比赛结束,万人迷拉住王十块手,帮他拍瓜子屑,认真说,十块,让我认你干哥哥吧。说着,望着他,甜蜜蜜叫了声哥哥。叫时,双眼浸起泪花花。

  同是天涯断肠人。王十块的肠子像翻上来把胃把把缠住了,胸口一阵悸动,随即酸和甜上涌,冲脑门子发胀,就脆脆声声答应了。

  万人迷告了牛滚龙的状,王十块没多说,只给她一句话,这事,你就不用管了。

  告状第二天,牛滚龙又白跳两曲,心满意足离开了大浪淘。

  王十块将守门拜托人,跟至一条背街,两步冲上去,抓住牛滚龙就出手。打完,丢下话,狗日的,听着,再缠万人迷,缠一回,老子打一回。

  王十块有气,且大,不仅为万人迷,也为自己。牛滚龙时常混票,门神当然要管,他却当众耍痞,每次花样翻新,搞得进场秩序一团遭。老板怕因小失大,对王十块说,算了,场子不怕多他一个。连这种小鬼都挡不住,算哪一方的门神?相当于,牛滚龙不管你秦叔宝,还是尉迟恭,一把从门上扯下来,两下撕得稀巴烂,随手就丢进了垃圾箱。这个面子,王十块输不起,终于等来了机会。王十块的心很狠,手还是长了眼睛,拳头尽往肉多的地方落。牛滚龙疼是疼,借势蜷在地上爬不起来,反吓了王十块,以为打着了要害。他没跑,把牛滚龙背去医院,丢在了门诊部。

  惊动了医院,报了警,王十块被拘留七天。老板念他义气,帮他赔了医药钱,但怕牵连,开销了他。

  万人迷原想骇一下牛滚龙,没想王十块会出手,牛滚龙住医院不说,王十块工作除脱,还进了派出所。万人迷很后悔,早知如此,不如自己吃亏。又觉得欠了王十块。

  王十块拘留的第二天,万人迷去看他,带去一袋五香瓜子。瓜子不能直接送进去。见面,对他说,给你带来瓜子,恁大一袋。用手一比。

  王十块说,恁大一袋,七天够吃了,有混的了。

  两人你言我语,说起瓜子,忘却别的事。别的事,可能此刻不好说,便各自留心里。

  离开时,为弥补歉意,万人迷摸出自己前些年照片,送给王十块,觉得这方式是最好感激。又说,等你出来跳舞哟。

  七天,王十块不是靠瓜子混过的,是照片上的万人迷。

  拘留一解除,王十块迫不及待去了大浪淘。他想见万人迷,从未有过的想。

  万人迷见了他,也拉手不放,似有说不完的话。她拒绝了别的舞哥,要陪王十块。

  王十块说,不不不,找钱重要,过一阵,我拿钱,跳一曲。

  万人迷更感动得不得了,对王十块的好,不知如何谢,左思右想,决定,只要他来,收场这曲,不要钱,送他。她把这告诉王十块,王十块欣然接受。

  第一次这曲,万人迷主动请,王十块还腼腆,不好意思。对这不要钱的一跳,再抱紧,王十块就觉得是欺负人了,便距一拳。

  从此,每隔一两天,王十块来一回,花钱,只跳一曲,再等,不要钱的一曲。认干兄妹,是句话,跟现实不划等号,花钱一曲,抱紧,不受影响。不跳时,王十块坐角落里,五大三粗,像头荒野里的狗熊,眼珠子像电筒在幽暗中发光,跟着万人迷转。万人迷遇不拿钱或少拿的,王十块必上前,打抱不平。那些人认他,他出面,就不赖了。

  这天,王十块终于等来送的一跳,音乐一起,万人迷上前,伸手请他。场面暗,看不清,王十块照例绅士一笑,随音乐,相隔一拳起舞。这次,万人迷主动,用胸脯填满了那一拳,又贴耳朵说,十块,今天你幸运哟。

  王十块问,为啥?

  万人迷说,你十八的一个,晓得么,十八,要发哟!

  怕他等久了,万人迷说好话安慰。本来,这话王十块爱听,可是此刻,王十块高兴不起来,反而心里酸溜溜。就是说,他之前,已有十七个舞哥,抱过她。具体说,认了干哥哥,她被人抱,也不酸溜溜,岂止不酸,还幻想是自己抱她。自拘留出来后,再见,内心便有了这种化学反应。

  这句话,没让王十块高兴,就像比赛完吃瓜子,她的回答,叫他无法接。更主要,他心里有句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话梗着。直到曲子要完,才开口说,有件事,跟你说。

  万人迷问,啥子事,神经兮兮的?

  王十块说,有人,想要跟你跳两步。

  万人迷又问,哪个,跳过么?

  王十块说,一个朋友,没来过。

  万人迷耳语说,跟我跳,还要你来说!

说的朋友,叫革知,水管制造厂同事,技术科工程师。

  革知——绰号——追根溯源,要回到文革。那时,革知坐不改姓,行不改名,还叫张长寿。

  张长寿技校分来第一天,科里迎新,同事拍手,要他讲话。他站起来,给墙上毛泽东像一鞠躬,念万岁,再鞠躬,再念万岁,三鞠躬,再念万万岁。然后,转身给大家鞠躬,张口说,我们革命知识分子……他,太激动,太紧张,开了头,接不出下句。大家打起哈哈,笑结束了迎新会。

  后来,大家晓得了他要求上进,平时说话,不出三句,就会带出革命知识分子来。这是他的口头禅。

  刚进厂,张长寿住单身宿舍,难得个星期天,大家都睡懒觉,他居然不睡,麻麻亮就爬起来,去给厕所做清洁。他不怕臭,不嫌脏,男女厕所,全做。扫地面,冲水,蹲坑撒石灰。这让大家特别感动,每次出恭,很舒心。求上进的张长寿,领导不认可,共青团也没得加入,家庭出身,不好。一个人,做件好事,不难,难在每个星期天,把睡懒觉的舒服都贡献出来,去打扫厕所。张长寿做的好事,得到大家认可。大家认可,于他上进却不管半点用,便口头安慰他,送其光荣称号,革命知识分子,简称革知。

  本来,王十块跟革知,两类人,不搭界。王十块工人,蹲翻砂车间,跟浇铸打交道;革知老技术员,坐办公室,拉计算尺,又长一辈。可是,垮了的厂子,成就了他俩同类型——失业人员。失业,也不非得要一起混,但他俩,又有个共同嗜好——坐茶馆——喝七星岗坝坝茶。这两点,就让他俩搭上了界。

  坝坝茶,不是茶叶名,是茶座设于空坝子上。重庆人分得很清,进茶馆,称坐;坐坝坝上,叫喝。喝坝坝茶,空气好,经济实惠。喝茶,并不是真为解渴,茶水是媒子,茶友靠它聚拢摆龙门阵,寄托空虚又不空虚的精神。

  喝坝坝茶的分群,熟人,老乡,朋友,生意人,同事,各扯各的圈子。王十块跟革知,是同事,自然圈一起。

  茶馆里的龙门阵,话题多变,且当不得真。但又每每如是,众多话题终归要绕成一个话题,就像万水归流,那就是女人。

  一议女人,王十块就嘴短,老婆都守不住,再牛高马大,在茶友面前也矮一截。

  这天,王十块又到茶馆,话题正归流,茶友议得扎劲,说的听的都眉飞色舞。王十块勾起脑壳,稍无声息找位置坐下,生怕有人注意到他。话题,半天又不变。王十块先忍,后忍不住,内心有种冲动,想参言。这冲动,从未有过,整张脸被冲得变形——眉毛往下掉,眼睛不住地眨,两个鼻孔像翅膀一样扇动,嘴角扯上扯下——整张脸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终于,他情不自禁,从内衣口袋摸出万人迷照片,手打抖地示予茶友。

  茶友接过,看后往下传,像击鼓传花。传时,谁也没吭声,表情上看,无疑很赞赏。人,本身漂亮,照得也漂亮。穿白底蓝碎花连衣裙,系黑缎腰带,斜挽蝴蝶结,胸前一绺长发,站柳树下,右手轻拈发嫩芽的枝条,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照片上,她眼睛,清澈,像身后那汪池溏。她望着照相机笑,也望着看的人笑,笑得很甜,很纯,极富传染性,把笑容留在了每个传照片的人脸上。

  照片,传完一圈,重回王十块手里,他慎重放进内衣口袋。议论发出。不知哪个,最先一句问,是跟你龟儿子,介绍的女朋友么?

  茶友都晓得,王十块现在寡人一个。王十块不置可否,似乎默认。有人评价说,你娃傻儿有傻福,这妹儿好靓哟。

  妹儿,重庆人呼年轻女子,属中性。当然,要看言者的语气。这语气很正。

  又有人接话,还嫩哩。

  这语气也正。

  王十块不答。答不答,不重要,问者也是一种看法而已。重要的是,王十块居然抛出了大众话题,还拿出照片作实证,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吊起了众人的胃口。这就很让王十块满足。他抬起头,回到了真正高度。

  后来,又不知哪个,插一句,语气有点犹豫,这妹儿,好像是大浪淘的跳神?

  说到大浪淘,说到跳神,那一声妹儿,就少了先前的正,带出了点儿轻佻。

  为啥子?无须解释,在场的都懂。

  沉默,像个罩子,兜头一下盖住茶友,叫他们不知所措,像空中落下了竹板子,打在了他们身上。

  那人说的是好像,好像不等于确切。于是众人望向在座的另个人,他喜欢去大浪淘。

  在众目逼视之下,那人愧疚地望一眼王十块,缓而轻地点了头。这缓而轻,却疾速和沉重,一下子把茶友们再次打入了沉默。这是真沉默。又还有,许多问题又冒出来。比如,他跟这跳神,是啥子关系,照片,怎么到他手里,他拿出示众,是啥意思,等等。这些,都想要搞懂。要搞懂,似又有难度。虽说,平常无话不说,但事关敏感,又当事人在场,都难启齿。

  这次谈女人,谈得很不尽兴,茶友都很扫兴,半天无法再续话。恰好到吃中饭,大家趁机陆续离去。

  革知没走,等剩王十块个人,就坐过来。他有些害羞,坐旁边扭捏。王十块问,有事?

  革知语气慢,试探性说,可否把照片,再让我看看?

  王十块疑惑,不太情愿,还是拿了出来。

  革知看得很仔细,连连说,真年轻。

  接着,又有些碍口说,可否……引见引见?

  王十块收回照片,放好,不太明白革知意思,问,引见,怎么引见?

  革知说,就是介绍,说我想请她……跳舞,怎么说呢,圆舞曲,伦巴,四步,两步……

  王十块对此说法,更难理解,说,跳啥子,跳几步,你只管去找她,她不就是个跳神?

  革知说,你无须冒火嘛,我并未说她跳神,只是觉得,引见,正经些。

  对跳神,讲正经,这话像一坨生铁,压得王十块沉重,放脚下,半天也踩不烂,只得理解是知识分子,穷酸。革知是老技术员,厂临垮之前,照顾,评上工程师,茶友中,文化最高。因此他言行,一直受看重。面对这些因素,王十块不好推辞,便含含混混答应。于是,才有他跟万人迷提起的事。

  这天下午,王十块带革知去大浪淘,等轮子排拢,王十块没跳,把革知引见给万人迷。

  舞厅里很暗,脸贴脸也朦朦胧胧。这种地方,在革知眼里,简直一个黑暗旧社会,叫他胆怯,且畏缩。尽管昏暗,站万人迷面前,仍觉有讥笑目光落身上,浑身燥热。他对万人迷说,我不跳,也不会跳,跟你摆龙门阵,按曲付钱,分文不少。

  万人迷笑说,难怪,要王十块介绍。

  引见完的王十块,一转身,后悔,都成皮条客了,又尝到了那股酸。影影绰绰看见,音乐声中,革知没抱万人迷,跟她在说话,又朝舞厅外走去。进场找跳神,拿钱又不跳,把钱拿来打水漂。革知行径,王十块更猜不透,想跟去看究竟。又觉不妥,在这场合,心理还玩变态,肯定遭人戳背脊骨,就又像黑狗熊,坐看别的舞哥跳。

  万人迷把革知带到后面露天阳台。

  这里,音响声小,像酒吧背景音乐,充满温情。站在铁锈栏杆前,万人迷不嫌脏,双手撑栏杆,眼望前方,满不在乎,等说话。

  到光天白日下,革知更不自在,好像藏有的邪念,给天色暴露了。原本以为,见面是件简单事,哪知一见面,心头又多了东西,一时还不知从何说起。

  万人迷见革知,纯粹一老人,见面还不好意思,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青勾子娃娃。想来认识,还要王十块介绍,很滑稽,也觉好玩。她一望他,就莫名其妙想笑。但她压制住想笑,提醒他,不要久了,钱,按曲算哟。

  见她开口,革知便有了话说,妹儿,不姓万吧?

  万人迷说,就姓万。

  革知说,像你们,会用真名?

  万人迷说,大哥,你懂,为啥还问。

  革知想想,也是。又问,你是哪里人?

  万人迷说,查户口?

  革知说,不,妹儿,想知道。

  万人迷说,是哪里的重要么?

  革知一愣,说,不重要,不重要,是想问你,为啥不回家,在这当跳神。

  革知为自己急就的措辞,有些难为情。他原本不想称跳神,说舞女,又觉太直接,怕她生气,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跳神,隐讳,茶友都这样称。

  万人迷没生气,还有了兴趣,问,那你说,该干啥子去?

  革知又一愣,她会反问,马上答不上来,哼哼两声才说,干的事多嘛,例如当服务员,例如当保姆……

  万人迷打断了革知的例如,说,你认为,这些才叫是人,我们不是人?

  革知说,我没这么说,也没这意思,一个女子,当跳神,不好,还要做……那些事,更不好。

  万人迷说,你晓得,我们会做哪些事?你做过?

  革知又一愣。从开始,被她一问一跟头,反倒像受训。其实,跟她说这些,不是本意,本意,他只想来看看她。说这些,是心里一时多出的东西。

  这时,一曲完了。万人迷说,大哥,可惜了时间,时间拿来说了空话。

  革知说,再让它放一曲,钱,照拿。

  万人迷说,大哥,这种钱,我不找,累得很,上曲钱给我,摆龙门阵,你另找人。

  革知说,王十块给我讲过,规矩,我遵守,一曲十块,会拿。

  找这种钱,身不累,心累,万人迷不习惯。更受一种困惑,这位老人,跟那些舞哥不同,不讲身子舒服,只图嘴巴痛快。就说,为啥要这样?跟我去跳,那才安逸。

  革知说,我先有过表态,不会跳。

  万人迷目光不闪,盯革知,问,大哥,怕是新把戏吧,逗我耍?

  革知忙声明,不不,妹儿,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人,在王十块那里,见过你照片,像我女儿,五年前,她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她妈气病了,现未全愈,我是想来看看你。

  革知从身上摸出一张照片,递给万人迷。万人迷被照片上的女子怔住了,简直就是读镇中时的她。

  这是革知女儿读书时的登记照。

  女儿小名叫虫虫。虫虫读书没天分,且不刻苦,成绩上不去,那年大考,名落孙山。革知读书年代,讲出身,要根正苗红。解放前,爷爷当过什么股长,供事老家县政府。这先天的污点,害他只读了技校。现在,读书不讲出身了,期望寄虫虫,却期望落了空,革知埋怨虫虫。虫虫自觉丢了大脸,闷家里不出门。闭门不为思过,认为是老天爷对她不公,要跟老天爷斗气。

  最后,老俩口妥协了,说,没考上,算啦,拿钱读,一样。

  虫虫愿受活罪,偏认为不一样,谁都劝不听,老俩口没少急。

  一天下班回来,虫虫不在,出门了。老俩口高兴,觉得女儿终于悟醒了。老婆煮饭,做虫虫挚爱——水煮鱼。开饭时间,虫虫,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在她书桌上,发现一纸条,上面写着:爸爸妈妈,女儿不争气,走了,不要找我,下辈子再报答。你们的虫虫。

  老俩口慌了,报案,登报,电视寻人,街上贴启事,能想到的方式试遍,虫虫仍没回来。

  朝天门下游,有一唐家沱,“水大棒”(水尸)集散地,老俩口在此守候三天,认过几具,都不是虫虫。

  虫虫,如石子沉江。又不是石子,石子沉江底还在,简直就一滴水,融进了江里。世上路,千万条,一条一活法,不该给女儿压力,酿成这悲剧。老俩口深悔莫及,但日子又不能重过。

  老婆一气倒下,严重时,住院,几经抢救。三个月后出院,却爱在半夜醒来,大声哭喊,虫虫在门外,着单衣受冷,速送衣服。开始,革知信以为真,直扑门外,门外,鬼影没一个。如是几次,革知才明白,不是她梦呓,是她脑子出了问题。老婆是百货公司售货员,便提前退了休。

  这是五年前的事。革知也落下毛病,见年轻女子,两眼就放电。放电不是迷色,是浮现虫虫幻影。那天,在茶馆见万人迷照片,就两眼放电,虫虫像贴在了照片上,总看总像,于是要王十块引见。

  事情又朝了另个方向发展,先前的滑稽好玩中,又冒出一丝让人辛酸的东西。万人迷还照片时,无意识望了一下天,天,好像突然暗了一下。她收了脸上的无所谓,再不敢望革知,像自语,说,是像,但我不是你女儿。

  革知垂头,两眼包起泪水,一脸悲戚。

  万人迷,不是虫虫,革知非见面才明白,是他看照片冷静后,就觉得的。要王十块引见,是那毛病作怪。引见不为跳舞,想跟照片上女子见面,是为心里那份苦找消解的出口。现在出口找到,苦没消解不说,又多了为万人迷沦落风尘惋惜,因为她身上折射出虫虫可怜的影子。这一来,旧愁未消,又添新愁。

  音响再响起,双方已找不到话说,再说,就多余了。革知从身上,摸出十元钞票,两张,递给万人迷,说,耽误你了,两曲。

  万人迷犹豫,伸手抽走一张,说,只收一曲,这曲,不收你的。

这天,牛滚龙抱着万人迷跳夹生国标。牛滚龙挨了打,还是要来大浪淘。来大浪淘是舍不得万人迷,不过学乖了,跳几曲,拿几曲,口袋不硬,又不敢多跳,顶多三曲。

  这时万人迷衣包里手机震动,万人迷腾出只手,掏出看来电。不熟的,放回去,继续跳,不误生意;熟的,一曲跳完再打过去。这次一看,是邱大的机号,她推开牛滚龙,说,对不起,我要接电话。

  于是,去外面接电话。

  邱大——万人迷的哥哥。邱,才是万人迷真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邱大要来找她。

  邱大在浙江义乌打工,在一家私营小商品制作厂开冲床,冲压发夹。

  邱大开冲床爱联想,发夹批发到重庆,妹妹买来别头上,头顶生光。顿时握摇柄的手,便感到了妹妹头发的柔软和温度,仿佛妹妹陪在了身旁。每每想到此,打工不仅找钱,且具有了亲情意义,干起活儿来,浑身是力气。

  他的劳动,被老板瞧上。老板喜欢给他卖命的工人,就用摆得上台面的话号召,要工友向他学习,学习他的敬业精神。第一年,他评为优秀,从老板手里接过奖状,一个装有五百元的信封。这一来,他更不要命了,连续三年,从老板手里接过奖状和信封,另外,照片贴上大门口的光荣榜。这些,是他跟妹妹通电话最爱炫耀的。

  哪知,老板爱好轮盘赌,一次输光老本,厂子盘给别人。新老板不爱发夹,爱胸罩,虽是女人身上物,毕竟两不关联,且有自己生产线,原厂优秀与不优秀的,统统请出大门。

  在外三年,按说,邱大该回老家。可是在经济发达地区闯过的,再回穷地方,输不起心理和脸面。邱大想到投靠妹妹。多次电话里听出,妹妹是一家企业员工。投靠,有两点便利,一是,重庆离家近;二是,重庆城有妹妹。邱大告诉万人迷,他们厂跨了,准备回重庆发展,在重庆,有她这颗钉钉,靠她这颗钉钉,他好挂上去。他已买好火车票,三天后下午,三点左右到重庆北站,要她去接,他对重庆是睁睛瞎。

  电话一接,万人迷心里堆起一团乱麻。回到舞场,牛滚龙还在等她,要重跳,补回打电话的时间。

  工厂垮台,哥哥回来,很正常,不回老家,来重庆发展,也很正常。但在正常之中,却潜藏了可怕,哥哥把她当成了钉钉,要把命运挂在钉钉上。哥哥不知道,妹妹的企业——大浪淘——根本不是企业,是连灯光都昏昏暗的舞厅;更不知道,妹妹职业——跳神。钉钉不成其为钉钉,哥哥把命运往上一挂,还不摔下来成个稀巴烂?万人迷想到这,心就堵得慌,就想哭。她哭,哭自己不争气,当了跳神;更哭,哥哥很爱她。

  万人迷该上学读书这年,邱大读镇初级中学三年级,几次全年级摸底,他都一骑绝尘,考县中,铁板钉钉。考试这天,出乎人们意外,邱大没进考场,一早,赶着家的黑山羊,上了后山坡。

  上学到现在,家里为他背一身债,若妹妹也上,雪上加霜。上学路,长且窄,只容兄妹其中一个走。于是,他把路腾出来,让给妹妹,自己去走羊肠小道。

  那时万人迷小,上学头些天,还怪哥哥不送她,妹妹没得羊重要。待她读书两年,渐渐懂事,知晓哥哥苦心,她哭了,自己不要上,要哥哥上。哥哥安慰她,一个女子,不读书,一辈子都走不出去,嫁也只能嫁山里。这话,万人迷装进心里,记忆犹新。

  小学在镇上,到学校,十余里山路,要过一条河,河叫跳礅河。河名大,实则一条山溪,几方石礅,埋河道中,过往行人踩着,三两步便跳过。万人迷读二年级一夏天,放学回家,遇大暴雨,待到河边,爆发山洪,湍急,浑浊,涌过跳礅石,哗哗哗,声传许远。万人迷急想过河,跨上跳礅石,两步迈至河心。平时,跨步就过,突然变宽,浊浪冲击,掀起漩涡。站跳礅石上,漩涡像蛇,缠绕她,卷裹她,往水里拉,要吞噬她。牢牢的跳礅石好像变松动,在脚下晃。她再不敢迈步,感觉要掉河里,被卷走。她骇得又哭又叫,四野杳无一人。颤颤巍巍,又过了半个时辰,山水陡涨,已淹至她大腿。

  她正绝望,见哥哥远处跑来,边跑边喊叫。见哥哥快到河边,她体力已不支,跌进浊流……哥哥把她救起,在哥哥怀中,睁开第一眼,见哥哥眼神惊魂未定。这眼神,记忆犹新。

  是记忆犹新的话和眼神,叫万人迷不敢见哥哥。

  不敢见,就不见,借故离开,说被企业炒了,或说炒了企业,要找理由,张口即是。她初中毕业,哥哥才结婚,嫂子怀起后,哥哥去沿海打工。现在,哥哥失业,投奔她,即使理由再好找,也不能找,也不能离走,不能叫哥哥失望。

  当天下午,整个晚上,万人迷想得头大,没想出应对之策。

  跳神,出了舞场,互相不打招呼,基本不往来,谁也瞧不起谁。有两个,跟万人迷能摆龙门阵,泛泛之交,不能交心。她们又能有什么好主意?她们的见识、经验和能力,合起来,等于过河泥菩萨。其中一个,看出万人迷有事,不愿说,就劝她,去找张瞎子。

  张瞎子,大浪淘右边街角算命的,面前地上,铺一纸,鹅卵石压四角,上面写着:神算子张瞎子,测算人生,趋吉避凶。张瞎子不瞎,只昏花,戴墨镜,装神秘。

  大浪淘跳神,多半去找过,听他嘴上莲花朵朵开,自己苦瓜照样苦瓜。但她们遇事,还是去找他,找他不为躲事,只求两句安慰,心头好过。

  万人迷来到张瞎子跟前,张瞎子坐得矮,扬起墨镜脸,问她,算命?

  万人迷,嗯一声。

  张瞎子说,是大浪淘的?

  万人迷说,你晓得?看得见?

  张瞎子说,看得见,还叫神算子。

  张瞎子又说,听声音,就你没来过。算啥子,钱财、婚姻、事业?

  找他算啥子,万人迷说不清。不是说不清,是不好说,何况,求个算命的。哥哥来重庆,属哪档子事,钱财、婚姻、事业?都不沾边。万人迷心又乱了,比来前还乱。她一咬嘴唇,转身离去。

  张瞎子越过墨镜,看着万人迷背影咕哝说,还是没找到她的钱。

  第二天下午,大浪淘又开场,几个舞哥,都遭万人迷拒绝。哥哥来,就在后天,乱糟糟心绪没收拾归一,淡了找钱的心。她急切想见王十块,前思后想,不能跟别人说的,只有跟他讲,他能解开这个结。

  音乐响过几曲,王十块没现身。场场来跳,破王十块消费观,中间只能隔过一两天。万人迷决定,去王十块家。他曾说过,家住朝天门,小河顺城街。

  万人迷来重庆城已有两三年,熟悉就大浪淘周边街道,除到舞厅外,几乎不去别处逛。住处,离大浪淘不远,贫民区,和另两个跳神合租。当跳神的,住处忌讳告人,怕招麻烦,出舞厅后也不打扮,从不四处招摇。

  为找小河顺城街,万人迷一路问去。

  街,紧靠嘉陵江,整条不过两百米,沿江一侧,几条石梯坎,通向江边码头。街上多是低矮楼房。街面上,各种小铺子——饭馆、理发店、杂货铺、小客栈、包裹寄放处、麻将馆——紧挨密靠,又地处码头,上下船的往来熙攘,江上轮船,声响时起,显得生动而热闹。

  王十块家住这条街,具体方位,万人迷并不晓得。她打定主意,街上碰他。街不长,万人迷往返几趟不觉累;过往行人多,也不惹人招眼。但就是不见王十块。万人迷在摊上买一瓶橙汁,摊主送过来凳子,坐下,慢慢喝着。自己瞎闯进来,要找到王十块确实困难,再说,一女人,不好挨家挨户去问。她相信,再走几趟,定能碰见,自己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人海中还能相识,认成兄妹,确定在一条街上,还见不着吗?

  正一边喝着,想着,一熟悉身影,从眼前晃过。此人让人厌恶,现也顺眼了,忙起身招呼,喂,叫你。

  此人是牛滚龙。牛滚龙为游船拉客,拉一个,十元回扣。这天,成都过来几个散客,是办完婚事的晚辈,带双方老人游重庆城。六人到朝天门玩耍,特别四老的,还未见过大江大轮船,忘记年龄,兴奋得手舞脚蹈。牛滚龙瞧见,便上前游说,六人买了最贵舱位。六十元进牛滚龙口袋。从码头上来,正想如何享受回扣,听有人喊,见是万人迷。

  牛滚龙挨打,赖了几天医院。挨打,是为万人迷,王十块打他,不隐讳这点,自己也心知肚明。不知怎的,对万人迷,牛滚龙就是恨不起来。究其原因,牛滚龙对女人,有着别样感情。

  牛滚龙老汉叫牛宝顺,修磨匠,肩上斜挎一篾篼,装手锤和尖錾,走街串巷。修磨子,细石匠活,劳动强度小,活路在主人家里完成,不晒太阳,不淋雨,遇大方主人,烟茶招待,时间巧,还能请吃一顿。

  时间翻过一道槛,石磨子竟一下丧失价值,城里人磨个甚么的,电磨加工,省时,省钱。再后来,出现超市,什么都可买到,电磨也丧失价值。牛宝顺没有磨子修,却又不愿改大石匠,干脆,啥都不做,当混世魔王。从此家用,全靠老婆做钟点工。

  这年牛滚龙刚读初中,妈死了,老汉更是对他不管不顾,成了街上的野娃儿,有一顿无一顿,甚至靠吃百家饭长大。至于牛宝顺是怎样找钱的,如何将牛滚龙养到读初中,这些事,街坊都说不清。

  牛滚龙初中快毕业这年,一天牛宝顺醉酒回家,脑溢血死去。死时,牛滚龙在做作业。牛宝顺从床上跌下,咚一声,牛滚龙吓一大跳。牛滚龙赶去扶起,老汉已落气,只言未留。

  街道出面,办了丧事。在火葬场,牛滚龙望着烧尸炉子,好一阵流泪。亲人都化着一股青烟走了,孤苦零仃剩下一个人,不晓得今后的日子怎么过,甚至想,自己也化成一股青烟多好。

  回到家,查看老汉遗物,满屋子翻找,只找到两瓶老白干,两颗雄狮丸。面对遗物,牛滚龙撕心裂肺一阵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比在火葬场还伤心。哭罢,扭开老白干,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当场倒地,醉如烂泥。街坊邻居发现,送去医院打点滴,第三天才醒来。

  从此,牛滚龙辍学,跟老汉一样走向社会,当混世魔王。

  牛滚龙,一个烂人,却不烂女人,这是他哭过妈妈后,许过的诺言。

  大浪淘跳神中,牛滚龙最看得起万人迷,从第一次跟她跳,有感,她不同于别的跳神。不同于,不是靓,是整个人清纯,使他毛躁的心也宁静下来。他承认,他死皮赖脸抱过万人迷,但那是在大浪淘,大浪淘是那种地方,何况跳神,是她工作,他付钱,只是少付。再说,他不抱,别的舞哥会抱。牛滚龙明白,十有九个舞哥,心,是邪的,恨不得,将自己陷进她体内。这点,牛滚龙最气忿,也为万人迷着急。他抱她,是解救她,抱住,就不松手。跳舞,就得要抱,他抱,仅就是抱,不像别的舞哥起淫心。每次跟她跳,内心特别沉静,总像梦里妈妈在抚爱。挨了打,牛滚龙不记恨万人迷,还认为,被打得活该。

  现在,见万人迷招呼他,吃惊地问,不在大浪淘找钱,跑这里,干啥子?

  万人迷说,有事,请你帮个忙。

  牛滚龙嬉皮笑脸,说,要帮忙,就找我,我的忙,还没人帮哩。

  万人迷说,帮我这次,跳一曲,不收你钱。

  牛滚龙说,当真,不踩假水?莫又喊王十块打我。

  万人迷说,哎呀,都过去了,还记心上。

  牛滚龙说,不是我记,是周身皮肉叫我记。

  万人迷说,他也遭关,还除脱工作,该两相抵消。

  牛滚龙想想,说,也是,两相抵消,要我帮啥子忙?

  万人迷说,带我找王十块,他家住这条街上。

  牛二说,再怎么说,带你找他,我不敢,一到下雨,胸口还隐痛。

  万人迷说,放心,是我请你,帮我找到,跳两曲,不要钱,怎样?

  其实不用说请跳,只要万人迷答应让他陪在身边,就是最高奖赏。他故意傲一阵,假装勉强同意。他带万人迷,从西往东走,有意将脚步放慢,把时间拉长,好多陪一阵。

  挨家挨户找的过程中,牛滚龙问,为啥找王十块,她说有事。再追问,却说,找我干哥哥,不该吗?呛得牛滚龙,闭嘴收声。

  一条街,问过大半,终于找到。牛滚龙很遗憾,嫌街太短,怎么这么快就找到。牛滚龙却说,真傻,何不开始,从这头问起。

  到王十块家门,牛滚龙不敢进,依依不舍跟万人迷道别。转身离开,又回头对万人迷说,答应的事,记着哟,两曲,明天大浪淘见,拜。

  王十块见万人迷上门,不知干啥,仍十分激动,却把住门不放进。

  不放进,有二怕。一怕街坊议论,家中无人,男女授受不亲。搂她跳过舞,彼时,此时,彼在大浪淘,此在家,何况上门有事;二怕打腰鼓的母亲回来。

  母亲姓刘,街坊叫刘妈。刘妈热爱社区活动,七十有五,喜打腰鼓,加入老妈子腰鼓队。平时早晚,马路边空坝打打,锻炼身体,王十块赞同。

  一天王十块喝茶回家,路过十字街口,鼓镲喧天,一家火锅馆开张,请腰鼓队招徕顾客。上前一瞅,母亲排列其中,弯腰打花样。清一色老太婆,涂脂抹粉,画眉毛,擦口红,穿红色镶黄边队服。这情景,王十块恶心。还好,无人知晓某老太婆,就是他妈。他反怕母亲看见,赶快离开。当天母亲着队服,妆未卸,腰间挎着腰鼓,兴冲冲回家。王十块说,别再去打了,丢人显眼。

  母亲不以为然,摸出二十元说,看,酬劳,平常谁会给你,二十块哟。见钱,王十块收声,转身忙事,此话当没说。以后再打,王十块不干涉。

  今天又一食店开张,老妈子腰鼓队受邀。王十块怕母亲回来,那副妆扮,老妖艳,万人迷讥笑。

  于是把万人迷,带去嘉陵江江边。

  路上,王十块问,怎么找来的。万人迷说,听你说过,具体哪里,不晓得,碰见牛滚龙,帮我问到。

  王十块说,想不到,这娃不记仇。

  万人迷嘿嘿笑两声,才说,不好意思,跑家里来找。

  王十块说,费力找来,说明有急事,我两个,不用客气。

  落日黄昏,晚霞映江,江边绚丽而浪漫。江滩,有人在玩耍。在一块石滩上,两人坐下。万人迷将哥哥事,告诉王十块。说,我得靠你,拿主意。

  王十块说,跟他秤砣对生铁——实打实说。

  万人迷说,要这么撇脱,还来找你?

  王十块说,那怎样,不要个人把它搞复杂了。

  万人迷说,这要看怎么说,不复杂也复杂。

  王十块问,为啥子?

  万人迷说,哥哥很爱我,不能让他晓得我在干啥,那样,他会难过死。

  王十块沉默了一会儿,说,瞒多久,一辈子?舞厅,不是现在才有,有啥丢人?我还在那里当过门神。

  万人迷说,本质不同,反正,不能让他晓得。

  两人都沉默。有人放风筝,一小男孩仰头,望风筝,越放越高,拍手追赶,边跑边叫。大人喊,别跑,谨防摔倒。

  王十块说,那,只有离开大浪淘。

  万人迷说,能到哪去,又一个女的。

  王十块内心经过一番抗争,说,我陪你,到哪里都可以。

  万人迷感激地对王十块一笑,说,你说的是真的?

  王十块信誓旦旦,说,还说假话,把手放我胸口摸摸,看是不是热的?

  万人迷说,说的啥子,大活人的,还不会是热的,就会说好听的。

  王十块搂住了万人迷肩,说,我敢对天发誓,句句真的。

  万人迷让王十块搂了一会,轻轻让开,说,我还是不能走。

  王十块说,为啥不能走,那地方,我都烦了,你还不烦?

  万人迷说,我走了,他来找哪个?

  王十块果断说,叫他来找我。

  万人迷又笑了,说,你不是跟我走了吗,他怎么来找你?

  王十块拍了一下脑壳,说,看,把我都说昏头了。

  万人迷说,革知劝过我,去当服务员,当保姆……他劝我,我还斗嘴……

  那天事,万人迷给王十块讲过,当作笑话。此时,感到歉疚。

  王十块说,过去事,提它干啥,别放心上。

  万人迷说,我想,他说的,不晓得现在行不行?

  王十块说,噫,这倒是个办法,那好,给你去打听。

  万人迷说,要快哟,哥哥后天到。

  王十块又搂住了万人迷的肩,说,晓得。

  万人迷说,起码,他安定前,不能让他晓得。

送万人迷出了小河顺城街,王十块望着她背影,心像嘉陵江在冲击,一阵阵躁动。

  双双坐江边,搂了她的肩,这让王十块无比激动。此时的搂,跟大浪淘的搂,有本质的不同,不同的是少了此时的躁动。在大浪淘里也躁动,但那躁动没这躁动绵长回味,味道正。

  万人迷有事,能来找,说明心里有他,且放重要位置,让王十块很喜悦。她当跳神,哥哥不明究里,来投靠,王十块又为她郁闷。王十块想,自己是干哥哥,干妹子的忙,一定要帮,现在躁动过后,这忙,就更要帮了。

  王十块没回屋,直接去了十八梯人市。

  当地人称呼的人市,即劳务市场。

  时过半下午,市场还聚不少人找活路,两眼瞪大,似灯泡发光,来回扫射生人,巴望是雇人老板,好运砸自己头上。

  王十块到场,有人围上前,叽叽喳喳,问是否雇人。另有些女子,不好挤来,站外围观望,眼里充满询求。来此,为万人迷打听行情,不料,也是僧多粥少。王十块烦愁,拨开众人,说,我是过路的。

  不来人市,王十块不急,一来,就成了一条鱼,被丢在烫铁板上,急得快烧焦了。

  只要万人迷离开大浪淘,当服务员,当保姆,干啥,啥好。真这样,为她高兴。王十块更为自己高兴,因为心里,从此不再起化学反应。可是这高兴,目前还是个影子,在眼前晃,还吊半空中。她一天不离开,心里还会起反应,多一天,多一次反应。于是想到,革知敢揽磁器活,定有金刚钻。莫非,服务员、保姆的活路,他手里攥着?

  王十块拨手机,找到革知。革知还在茶馆。他要他再坐一会,有事会他。

  每天如是,茶友都起身看座回家,革知还要枯坐。

  革知不愿早回,怕面对老婆。不是怕人,是怕目光。那目光里,哀怨中还掺着哀求,叫革知承受了痛苦,还要承担起拯救她的义务。即使同桌吃饭,也是这一副目光对他,仿佛虫虫出事,该他个人负责。这目光太过于沉重,压得他抬不起头,叫他心里发紧。

  老婆的病,直到现在,时好时坏。当然,好时多,好时,也就那双目光。坏时,她不闹,不砸东西,枯坐床头,默默掉泪,一掉一整天。经日累月,掉得人瘦薄如纸,轻似灯草。这个时候,就是革知最苦。帮老婆苦,还苦自己。苦得他神志恍惚,几次走上长江大桥,泪眼俯视桥下急流。江涛声此刻骤然放大,似在向他召唤。他禁不住这种引诱,几次都手撑栏杆,使劲想往上冲。但江风拂面,又唤醒他,下去后,自己倒一了百了,丢下个疯老婆怎办,遂压下纵身的念头。

  革知晚回家,是采取逃避法,眼不见,心不烦。能逃避眼前,却避不开自己内心。对虫虫思念,革知不比老婆弱,见女子,两眼发直,显虫虫幻影,落下这毛病,就是证明。

  再有一出剧中剧,更让革知心虚。原本,生虫虫前,老婆怀过,革知没让生,好说歹说,劝了她人流。没生,不是响应计生,当时没这一说,同时代的,生两三个都有。那时,添丁添一双筷,下米多瓢水,养得起。那时,是革知心气高,要干事业。虫虫出事,老婆以此埋怨革知,发过脾气,若是多一个,无论是儿是女,也不至于如此孤苦。其他,革知好解释,惟独此事,百口莫辩。这是他,最悔的一次失策。

  万人迷,像虫虫,但肯定不是虫虫,革知心里却把她当虫虫。当成虫虫,却分明又是跳神,于是虫虫,好像也成了跳神。从此革知眼前,两个女子晃来晃去,虫虫,万人迷,万人迷,虫虫,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搞得心绪不宁,坐卧不安。跟茶友摆龙门阵,时常走神,前言不搭后语,茶友都咕哝,革知,你魂,被鬼偷啦!

  王十块赶来,革知果然在座,双手撑脑壳,发呆。王十块额头冒汗,喘口气,坐下,挪座椅靠近,对革知说,生怕你走了,她,来找过我。

  革知发呆醒来,扭头见是王十块,问,说啥子,哪个她,找过你?

  王十块说,万人迷。

  革知问,哦,她找你,干啥子?

  王十块说,她想离开大浪淘。

  革知真醒过来,很兴奋,说,那好噻。

  王十块说,她哥哥在义乌打工,跟我们一样,失业了,要来重庆投靠,她怕哥哥晓得她是跳神。她说,你跟她说过,喊她去当服务员,当保姆,是不是你有门路,才跟她说起?

  革知说,哪有门路哟,是在劝她。

  王十块说,哎呀,不好办啦,后天她哥哥来。

  革知眼前,两个女子又晃起来。这一晃,他也急,就埋怨自己,出了主意,又帮不到忙,这算个啥子哟……

  革知长声悠悠的,拿手拍打脑壳。

  他有这习惯,遇事解不开,就叭叭叭地拍打脑壳,像拍西瓜,仿佛能听见嘭嘭嘭的空响。他一下一下地拍打得很认真,像脑壳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一拍打,就能让它听话,逼出主意。

  王十块反安慰他,莫打,莫打,慢慢想。

  革知不听,依然拍打自己。一阵,真拍打出个主意。其实,是个念头,像道闪电,从他脑子里划过,但被他抓住。他没再拍打,又双臂抱胸前,勾起脑壳想一阵,对王十块说,把她照片,借给我,行不行?

  王十块看他,不说借不借,看好一阵。好一阵,仍未看透革知,为啥要借照片?让他放心是,起码革知眼里,没有作祟的意思。

  王十块拿出照片,递给革知,说,不要弄丢了。

  革知说,放心,就借今晚,明天上午还。如行,帮她躲过这一劫,过后,她阳关道独木桥的,就不管了。

  王十块说,当然是这样。

  革知老婆姓苏,人称苏孃孃。

  苏孃孃没甚爱好,麻将也不会。虫虫出走,苏孃孃自责,前世作孽,今生遭报应。大病初愈,听人劝导,便去了小什字罗汉寺,拜菩萨,保佑虫虫,不受小鬼欺负。当晚,梦见虫虫,虫虫着花衣,来她跟前,望她笑。醒来,把此事告诉革知,说罗汉显灵,虫虫得保佑。从此她信了佛。每月十五、三十,提瓶香油,去罗汉寺五百罗汉堂,烧香,跪拜,随喜功德箱,放十元钞票。前不久,她从罗汉寺,请回一尊笑罗汉,佛龛设于客厅,笑罗汉供上面,香火不断,一天三拜。

  最初,苏孃孃信佛,革知说迷信,但不大反对。见她在客厅设佛龛,供起罗汉,一天香烟袅袅,就很来气,叫着,哪天把佛龛拆了。叫归叫,未付诸行动。却见苏孃孃,把精力用佛事上,以前,精神无处落根,空虚缥缈,现有寄托,恍兮惚兮的病情,也开始好转,且再没发过,就默认了。

  革知回到家,苏孃孃刚做完佛事。

  苏孃孃信佛以来,饭桌上荤菜绝迹,莫说大肉,鸡鸭鱼也缺席,她不愿杀生。这样的饮食,革知也能过。苏孃孃怕亏他身子,要他自己一星期去吃一回馆子。革知反安慰她,这样好哦,更养生。

  这晚饭菜,别无异样,苏孃孃神情却异样,眼中,少有往天哀伤。革知见好,也说起好的,自问自说,今早出门,第一声,听见啥?不是马路上汽车喇叭,是黄葛树上的喜鹊。

  这些年,城里麻雀影子都少见,更不消说喜鹊。俗话说,喜鹊叫,喜事到。平时寡言的苏孃孃,接过话说,难怪,今天拜佛,听见菩萨跟我说话。

  原本讨老婆欢心,不想反被吊了胃口。革知问,跟你说啥子?

  苏孃孃绽开少见的笑容,说,菩萨说,虫虫要回来啦。

  革知赶紧移开目光,不敢接茬,埋头搛菜刨饭。一听,她又说疯话。可是,又觉不对,口气不似发病,就用眼瞟,见她笑容正常,神色与语气相匹配。革知窃喜,要的就是这机会。于是,顺她意说,菩萨这样说了,我信。

  又说,给你看张照片,不用急,仔细看。

  虫虫出事,苏孃孃被厄运击倒,整天神志不清,疯兮兮。为把她从疯况中拉回,革知曾找来图片,歌星、影星、广告女供她看。这些女子,年龄、长相与虫虫相仿。

  革知一番苦心,却事倍功半。神志,拉回现实,人,却不愿回来。她枯坐床头,时时流泪,说这,不是虫虫,哄骗她。

  一半回来,一半不回来,比全不回来,更恼革知。全不回来,病秧秧,打不起精神,不缠人。神志回来,成天向革知嚷叫,还虫虫来。有时性起,扭住革知不放,好像虫虫被他藏在了什么地方,搞得革知一起流泪。精灵人,办傻事,革知再不敢冒失。

  这次,他敢冒险,相信这张照片,跟以前的不同,不同,是照片后面,有个真实的人。把这个真实的人带回家,他敢打赌,苏孃孃的心病不会再犯。

  革知动作,不急不躁,急了躁了,怕吓着苏孃孃,引起反感,怪他又找来图片女子哄她。他说了,却不拿出,继续吃饭,揣摸苏孃孃反应。

  苏孃孃神情自然。看照片,是因菩萨说话引起,两者便有了联系。苏孃孃放下碗筷,空出手来,准备接照片。他又不拿,就着急说,照片,快,给我看呀。

  照片到苏孃孃手上,就像粘住了,一双眼睛放光,久不移开。革知过来,一起品评,指着照片说,像不像,该像吧!

  苏孃孃说,像像像,像虫虫。

  一滴泪水,叭地掉照片上。革知赶紧从她手中抽走,拿衣袖揩,说,又流又流,简直不敢拿啥给你看啦。

  要是以往,苏孃孃不会出声,就叫泪水直流。现在却说,是高兴,是菩萨叫我高兴。

  相信菩萨,超过照片的真实。照片只是个应验,应验菩萨的话,虫虫要回来。苏孃孃又拿过照片,要将这个应验,牢牢抓住不放。就问,哪来的?

  革知故意说,是照片,还是人?

  苏孃孃反问,莫非还有人?

  革知说,当然啦。

  苏孃孃又问,怎么在你手里?

  革知说,同事王十块亲戚,从农村来,想找工作,让我给她指条门路。

  这番话,革知早想好。说完,看反应。苏孃孃没反应,心思在照片上,对革知的话,就顺便问,找到没有?

  革知说,没有。

  说完,又看反应。苏孃孃有了反应,比较强烈,语气也显急切,说,那赶快,给她找噻。

  革知说,找也容易,要看你,同不同意。

  苏孃孃说,为啥看我,我会不同意?

  革知说,你同意,就好,让她来我们家,当保姆,你也需要一个人来照顾,这样的保姆,打起灯笼也难找。

  苏孃孃不吭声。原来是要她同意这事。

  照片,多像虫虫,毕竟是外人,靠长得像,就引进屋,当保姆,苏孃孃思想没有准备。温情的心,一下变得冷淡。

  退休前,苏孃孃同事,小李生了孩子,育婴期满,双方老人不在身边,请来保姆照看。保姆嘴上能干,孩子却不见长好,小俩口怀疑,其中有因,愁又找不出证据。一天上班,小李溜回家察看。走至小区门外,见一中年女乞丐坐街边,怀抱婴儿,跟前摆一纸,写:婴儿天先白血病,乞求好心人资助。小李顺便一望,乞丐一副可怜,怀里婴儿,似曾在哪见过。小李来不及想,进小区,到家,悄悄开门,保姆脚放茶几上,一边喝果汁,一边看电视。家里不见小孩,小李问保姆。保姆支吾。再追问,无法掩盖,带小李出小区,从街边乞丐怀里取过孩子。乞丐扭住保姆,说,退半天租金。原来,小俩口上班,保姆将孩子每天十五元出租乞丐,好行骗。保姆拿工钱,孩子出租,不费力气,还收租金。小李俩口子气得要死,撵保姆出门。小李不敢再请,干脆早退,当全职妈妈。

  保姆的龙门阵,苏孃孃听过不少,请过的都说,保姆跟主人,冤家一对,永远两条心。

  龙门阵,别人的事,无关自己,不紧要。紧要的,只一个理,啥事有个度,忙,可以帮,虱子,不能放自己头上。这照片,就是虱子。苏孃孃将照片,还给革知,端起碗吃饭,意味谈话,就此打住。

  快靠岸的船,又一篙竿撑出多远。革知不愿罢休。

  万人迷这个忙,他是帮定了。想到失去的虫虫,对万人迷的同情又加重几分。他拿着照片,深情地看着,看着看着,又自顾自说,要是虫虫还活世上,晓得此时,在何方,愿菩萨保佑,遇上好心人。说着,革知起身,去佛龛前,将照片,端端正正放罗汉前。跪在蒲团上,给罗汉磕头。

  革知聪明,先假设,虫虫活着,再求菩萨保佑,这点很投苏孃孃意,与菩萨所说,基本合拍。因此,革知磕一下,苏孃孃心狂跳一下,狂跳三下,冷淡的心,就跳暖和。将心比心,虫虫活着,一时回不来,也去求人,那人也像我这无情,岂不贻害虫虫?这一比,照片,就不是照片,上面的人,就不是像不像,融进亲情,就是虫虫。苏孃孃放下碗,去拉革知,说,好啦,好啦,把我心磕碎了,就照你的办。

  革知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信佛好,信佛之人,慈悲为怀。

昨晚,革知约王十块,今天下午,带万人迷去茶馆。声言,先说断,后不乱,当保姆,权宜之计,时间不能长。并强调,这是做戏,障眼法,不付工资。

  重庆天气,灰蒙阴沉,难见好天气。这天上午,吹过一阵风,阴霾扫去,阳光明媚。吃过中午,王十块到坝坝茶馆,满坝子茶客。王十块眼尖,众人中,一眼瞧见革知坐老地方,正跟茶友天南地北聊得欢。

  王十块没往里去,在外面大喊革知。

  王十块不进去,怕茶友留住喝茶,影响说事。本来,说的不是歪事,但事却与万人迷有关,就难保不说邪,菠菜煮豆腐会传成三鲜汤。

  王十块张口喊,革知已向他招手了。事在革知心里装着,喝茶,摆龙门阵,却一直留意来的方向。革知很懂,丢下茶友过来,眼睛往十块身后看。

  王十块说,她来了,怕这里人多嘴杂,让她在外面等。

  领着革知朝外走,王十块说,她不叫万人迷,真名叫邱小惠。

  革知将照片,还给王十块。笑了说,知道了,才不会那样叫。

  茶馆外是一坝子,安装了双杠、单杠、漫步机、转轮之类健身器材,一些中老年人在运动。站在黄葛树下,王十块介绍了邱小惠,却不知如何介绍革知。

  革知这绰号,跟随他好几十年,他也乐于听这叫,莫说别人,自己对真名也毫不再意了。还在厂时,领导一次来科里找他,叫了他本名,竟没人答应,去他跟前拍他肩,才醒悟过来是叫他。原来,自己在革知和张长寿之间都要打个愣了。

  现在,革知也一愣,笑了,对邱小惠说,哦,我姓张,叫张长寿,就叫张叔叔。

  又说,十块可能跟你讲了,你是他表妹,这段时间,来我家当保姆,我只解决你吃住,别的,就自己克服。

  王十块来之前,将此意已向邱小惠交待。她说,张叔叔,我晓得,这已经很感激了。叔叔放心,保姆的事,我做,工钱不要。等哥哥安定下来,我就离开,到时,还付你伙食和房费。

  革知说,给伙食和房费,那倒不必,你明白就是了。

  重庆主城闹市,分上下半城。革知住下半城,靠长江边,与王十块家隔个山脊,是老婆原单位宿舍。

  革知把万人迷领回家,对老婆说,保姆来了,叫邱小惠。

  对万人迷说,你叫她苏孃孃。

  万人迷嘴甜,连喊两声苏孃孃好。

  苏孃孃一把拉过,上下左右看,看着看着,眼里含起泪花,说,小惠,我们有缘,要不,你不会进我家门,进了门槛,就不要见外,就当我和老张,是你长辈,你是我们女儿。说着,泪花聚成团,顺脸颊滚下。

  长得像,菩萨又说过,莫不是虫虫真回来了?

  其实,这都是虚幻,重要的是,由此想到虫虫可怜,也想到以前,对虫虫苛刻,深感悔疚。苏孃孃的一席话和泪水,一场比一场热,搞得万人迷内心感动。城里也有好人,当保姆,并不可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万人迷来重庆,当跳神之前,用真名邱小惠,在圆圆鸡餐馆当服务员。

  圆圆鸡,是这馆子招牌菜。鸡剖肚,塞进红枣、枸杞、沙参,将鸡团成圆,清蒸。老板说,这菜的奥秘,就在这个圆里面。餐馆门楣上,贴一对联:男人加油站,女人美容院。

  老板四十多岁,尖嘴猴腮,成天叼着烟,满牙黢黑。上班第二天,老板跟小惠认了家门,说一笔难写两个邱。老板要她喊叔叔。又说,她漂亮,让她当大堂领班,每个月,比一般服务员多二百块。

  初来乍到,胆战心惊,遇到大好人,悬吊吊的心落地。小惠把这好消息,电话告诉了哥哥邱大。

  一天晚上,打烊关门,邱叔叔要小惠留下,说有事情。等人走光,邱叔叔抱住她,亲她,要她陪睡,许诺当大堂经理,工资再涨二百。

  叔叔忽然变成了狼,这种转换,太急太快,小惠转不过弯,又吓得要命,夺门出逃。半月工钱,也不敢去索要。

  其后十来天,邱小惠再不愿找工作。有别的餐馆招工,不敢应招,家政公司招人,不敢去。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觉得重庆城到处歹人,陷阱密布。

  后来,租赁房同住的女子,带她去解闷,大浪淘跳舞。

  虽然她不会,但不难学,两曲下来,便不踩脚了。音乐再起,有男人来请,她有些害怕,不肯。同去的女子,向她解释,人进场,任谁可请,这是规矩。再遇男人伸手,勉强下池。男人一抱住,就要贴紧,又骇得她要死,推开那男人,跑出大浪淘,走上大街,仍惊魂未定。

  长这么大,未受过这样欺负,真是奇耻大辱。在僻静处,她泪流满面。

  回到住处,她骂那女子。那女子,毫不见气,慢声细语,解释说,舞场跳舞,就是这样,这是时兴。又说,抱紧点,又怎样,外国人见面,还亲嘴哩。说到最后,那女子深含同情,给她揩去泪水,说,你我一样,进城农民一个,一天吃住开销,你能承受?不找钱,坐吃山空,怎么办嘛,又回大山里?再说,男人跟你跳,又不蚀本,不仅不蚀本,还可收他们钱。小惠不信,跳舞,能跳出这等好事。

  第二天,她又被带去大浪淘。

  原来那女子,大浪淘跳神。她无意拉小惠下水,小惠比她漂亮,带出小惠,坏自己生意,这种账,傻子都能算,纯属同情。从此,万人迷名字,被舞哥叫开。

  万人迷住进了虫虫房间。里面就一张书桌,摆放窗下,上面无一样摆设。万人迷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墙角立一敞门衣柜,几只铁丝衣架,挂横杆上。

  这房间,强盗也不会光顾。有关虫虫的东西,早被革知该清的清,该藏的藏,生怕苏孃孃触景生情,诱发疯病。房间长时没住人,一股寂寞气息,充溢四角。单人木床上的用品是新铺的。

  万人迷坐床头,深出一口气,舒缓心情。她不知,叫张长寿的叔叔,如何跟苏孃孃说的。当保姆,只是暂时,甚至暂时也说不上,根本就一出戏,观众是哥哥邱大。但从进门的情形看来,苏孃孃好像也成了观众。

  第二天,万人迷没去接站。

  背着背包的邱大,一出站,见人山人海,心里发憷,接他的是谁,又怎么接?四处打望,瞧见一人,高出其他人一个头,还将手里纸条,高高举起。邱大仰头,见上面写的正是自己。他来到那人跟前,原来那人站两块砖头上。他放下背包说,我就是邱大。

  那人低头看邱大,一笑,从砖头上下来。那人五大三粗,个子并不矮,说,跟你妹子,一个模子铸出来。

  嘿嘿又笑,说,叫我老王吧。

  万人迷没去接站,却给火车上的哥哥,打了手机说,重庆目前打黑,老板涉黑,企业被查封,她现在出来,在当保姆,这两天才去,不好跟主人请假,请了朋友王十块去接他。

  接他,却是个生人,邱大有些惶惑。王十块说,给你妹子,打个电话吧,说我接到了,让她放心。

  邱大用手机,联系上妹妹。她告诉他,王十块曾是她企业同事,叫他跟他走,安排好住处,晚上过去看他。其实这些,事先跟王十块已商量好的。邱大收了手机,朝王十块友好一笑,说,麻烦你啦,真不好意思。

  王十块说,嘿,说这些,要是以前,请我来接,还没空哩。

  有人过来问邱大,要不要发票?话音未消,又有人来问,住不住旅馆?问这问那,一会儿就围上好几人。

  这些人,欺邱大是外地人,想在他身上发财。王十块眼也不抬,手一阵往外赶,像吆狗一样,去去去。那些人,知趣散去。王十块去拿背包,邱大抢过,自己背上,说,哪还劳累你,自己来,自己来。

  王十块没争,等他背好,带路朝公交车站走去。走着,王十块回头,跟邱大说起话,我和你妹子,是一个车间的,企业前些日子,遭查封了,老板涉黑。你妹子运气好,又找到工作,当保姆。

  这是王十块故意说。他知道,万人迷已给哥哥说过,给他再加点印象,让过后所要见的更像那回事。

  邱大在火车上接到妹子手机,通话后,余下的行程,就枯燥而焦虑了。以前的设想,成了打水的竹篮。

  离开义乌之前,有人劝邱大去温州,那是民企发达地方,有手艺,找工作容易。这主意,邱大不是没想过,但有件事,不得不让他放弃。

  在外打工,生活艰难,更受单身熬煎。刚来义乌时,邱大经不住同事邀约,曾去找过那种女人。玩一次,少不了还唱歌,喝酒。这种钱,不能别人回回出,一月下来,也摊一回,一摊好几百元。工资计件,每天十小时,一月才两千来块。找钱针挑土,用钱水推沙。每次摊钱,邱大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样,魂不附体。想到在家过穷日子的亲人,悔痛得想把胯下那话儿割掉。从此,拒绝邀约,想了,靠手解决。

  邱大成厂里先进,照片上了光荣榜,一本地女工,要跟他好。女工姓陈,叫秀娥,有夫之妇,与邱大同机床。厂里开两班,人歇机不歇,秀娥不同班。每次接班,秀娥总要早来个把小时。早来不为工作,为一旁陪邱大,不说话,图个心里安逸。

  秀娥男人,厂里司机,拉货跑长途,去年车祸死了,两岁女儿,爷爷奶奶接去。男人死后,秀娥无所顾忌,以前玩精神,现在想来实的。一次接班,秀娥有话跟邱大说,车间噪声大,就凑近他耳门子,大声说,自己不缺钱,又有房,就缺房里有个你这样的男人。

  邱大吓倒,不是被她胆子,是怕日久生情,感情受累。

  到义乌的当年底,妻子生了儿子,寄来照片,儿子满百天,妻子抱着在镇上相馆照的。照片,夹在钱包里,他怕那两双眼睛注视。邱大意志坚定,拒绝了。

  秀娥的意志比他还坚定,再次说,只要你人,不要你心。

  这番话,动摇了邱大的意志。

  两人相好,邱大一周去她家一两次,从不过夜。

  厂子易帜,一些同事要去温州。秀娥说,去温州,就跟你去。

  说不要他心,日久自然生情,心头多了牵绊,变成包袱,又压心上。每每此时,邱大不打开钱包,也能感到两双眼睛,灼得心子生疼。多次想跟她了断,脚又抝不过欲念。机会终于来了,邱大对她说,不去温州,我要回重庆。

  邱大知道,秀娥舍不得女儿,家人也在这。

  秀娥不食言,噙着泪,放了邱大一马。

  那天,邱大离开义乌,火车启动,头伸出窗外,多想站台上有秀娥的身影。

  岂料现在,义乌那头轻松,重庆这头却重了。邱大真不知道,是该去温州,还是该回重庆。

  在公交车上,邱大问王十块,老王,你们企业,生产啥子?

  王十块按商量的说,摩托配件。

  邱大又问,我妹是在啥子车间?

  王十块说,组装,组装尾灯。

  邱大又问,那里有冲床吗?

  王十块说,当然有,好多东西要冲。

  这些都是邱大的心不死,明知故问。问后,又被无情现实,弄得沉默。

  王十块家,街对面,有一香烟摊子,摊主李婆婆,男人当年轮船公司拖驳司炉。那时江上轮船,蒸汽动力,锅炉破裂,蒸气喷涌,她男人被烫死。他俩膝下无子,李婆婆没再嫁,靠男人的抚恤和烟摊过日。

  李婆婆住家,在男人单位的宿舍。房子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两室一厅,红砖房,厨卫公用。经过一次改造,厨卫自有。再后来,出台政策,李婆婆一万多块买断房权。

  一个孤老婆子,自住一间,其余一间出租。租金不高,但多一笔经济来源。李婆婆出租房子,街坊都知道。

  今天一早,王十块来找李婆婆。李婆婆那间租房,已空个多月,门墙上贴出租启事。王十块是她看着长大,平日叫她也嘴甜,两家关系不错。王十块说了租房的事,李婆婆满心高兴,说,为我拉来生意,又是你熟人,看你面子,每月三百,少他十块。

  于是邱大,住进李婆婆家。

  万人迷没去接站,该为哥哥洗尘,吃个饭。她请了王十块,要革知也去。

  给哥哥洗尘,是自己事,不该叫他们作陪。因事态已滑向了另个方向,请他们,是为滑得更顺当。同时,有她私心,让哥哥见识,她人缘好,混得不错。

  请王十块,好请,像拔沙土萝卜。请革知,却给苏孃孃扯了谎。本想一起请,怕原本就没说清的事,变更说不清。两人商量,跟苏孃孃说,身份证在朋友那里,去取回来,朋友住小河顺城街,不认路,麻烦张叔叔带。

  苏孃孃信了,还嘱咐老张,街上人多,小惠不要走丢了。

  当晚,就近给邱大接风,小河顺城街顺风餐馆。

  几人一进餐馆,万人迷眼尖,一眼瞧见牛滚龙,个人坐在靠窗,桌上一盘红油猪耳片,嘴对啤酒瓶灌酒。王十块也看见,与万人迷交换眼色,没理睬,找一张桌子坐下。

  服务员递上菜谱,王十块手快,接过去,说,大家同事一场,没机会请吃,小惠给哥哥接风,借这机会,我来做东。

  万人迷要抢,革知制止,笑着说,让十块,给他面子。

  王十块的消费观,革知晓得,故意破他戒,拿他逗乐。

  王十块在大浪淘的时间不长,却也不短,但足够把万人迷看个一清二楚。她跟他比赛吃瓜子,认他干哥哥,讥笑那些舞哥,在乎哥哥的感情,透过这些,他看到了她还没有脏污的心灵。他喜欢上了她。她是跳神,那有什么?她要生活,这是她的生意,能在那个地方还能守住自己,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还要她怎样?就像他还是门神哩。如果没有跳神,他这门神还有什么意义?其实,他们只是一块硬币上不同的两面而已。这次做东,他是三思而后行的,绝不是假操大方。他倒过钱的大霉,已失去老婆、儿子,他教训惨痛,辈子记取,再不能倒钱的霉了,失去面前这个女子。

  酒菜上桌,男人喝起啤酒。三杯下肚,话题也逐渐展开。

  革知年龄最大,又是工程师,数他话多,分量重。他从国际,谈到国内,再到市里,说经济不景气,银根紧缩,许多企业,特别私企,贷款困难,资金链断裂,只得关门。

  其中,王十块见缝插针,敲边鼓。

  斟酒的万人迷,对不上话,有些焦急,怕自己的冒牌企业员工露相。这时听到说企业关门,好不容易接过嘴说,那还不是,前一阵,大浪淘……

  她要说,大浪淘的舞哥多了,就是那些关门企业的下岗员工。

  革知和王十块一下紧张起来,四目一对,革知赶快打断她,说,小惠真敢踏屑自己,用起了大浪淘沙这个成语,我们都成淘掉的沙子了。

  王十块说,成沙子还好,可以和水泥,修桥铺路建房子,我们是沙子都不如哟。

  革知说,是啥子?

  王十块说,破砖烂瓦。

  革知和王十块笑起来。邱大也陪着笑。

  万人迷伸了伸舌头,说,看我不会说话,乱用词。好,你们说,你们说,我掺酒就是了。

  于是,革知又续起刚才的话题,绕了一大弯,最后落脚,工作不好找。他开场,王十块顺着话,也说开来,无外乎是就业难。

  这些话,万人迷懂,说给她哥听的。革知和王十块,两人心有灵犀,话,都是顺渠畅流。

  万人迷再不敢搭白了,对两人的唱和,全盘接受,不时还配合感叹,点头称是。

  万人迷成功地借他人之口,告诉哥哥,她现在保姆一个,这颗钉钉太细,承受不住他重量,要找工作,得靠自己。哥哥找工作期间,她不会让他花钱,他的钱,家里等用,她会管他吃住。她有个银行卡,密码,哥哥出生年月日,卡上有一万多块。哥哥找到工作,可能很快,也可能很长。要是很长,她输不起。不是钱输不起,为哥哥,卡上钱用光,不会半点心痛,她怕夜长梦多,当跳神的事穿帮,怕伤害哥哥,带累好心的张叔叔和王十块。

  在桌上,邱大是生人,不熟此地情况,又寄人篱下,开不起腔。

  王十块比邱大稍大点,就喊他老弟,说,老弟不用担心,明天带你去人市,只要有手艺,运气好,能找到工作。

  邱大歉意,端起酒杯,跟王十块碰一下,说,你们也没工作,还为我操劳,真是感激不尽。

  王十块说,我们可以吃低保,你吃啥子?来来来,喝酒喝酒。

  牛滚龙拉客两江游,又得了回扣,早就听说,顺风餐馆的红油猪耳片好吃,从码头上来,直奔主题,在这里碰见万人迷一行。

  昨天,他去大浪淘,找万人迷兑现承诺。他理发,洗澡,换干净衣裳。进场,坐长凳上,一双眼睛,充满企盼。音乐响起一阵,万人迷没出现,他有些焦急。一个跳神过来问他,跳不跳。他懒理她。他要等万人迷。结果,到终场,企盼幻灭,承诺被放黄,兑现了一肚子怨气。

  万人迷水了牛滚龙,牛滚龙很恼怒:害老子白费理发、洗澡、换衣的工夫。更叫他痛心,门票钱白花。

  现在,牛滚龙见几人吃喝,想上去质问万人迷,或把她叫到一边,讨个说法,但王十块在场,的确有些怵他。牛滚龙拿眼睛盯万人迷,万人迷不看这边。牛滚龙忍无可忍,顾不了王十块在场,借去洗手间,路过那桌,用手碰万人迷。

  万人迷一惊,扭过身,牛滚龙向她递眼色,要她跟去。

  万人迷犹豫。

  革知和邱大,不认识牛滚龙,但说话喝酒的王十块,不忘余光注视牛滚龙。王十块站了起来,拿眼色示意万人迷坐稳,说,小惠,你这酒司令,今天要当好,不要光照顾我们,忘了你哥哥哟。

  王十块说着,向牛滚龙走来。牛滚龙心虚,慌忙进了洗手间,对着小便池屙尿。王十块跟了进来,不轻不重给牛滚龙屁股上一脚,牛滚龙一下扑在小便池上,惊缩了尿,裤裆湿了一大块。王十块又扳转他,抓住他胸口,扬起碗大的拳头要打。牛滚龙举起双手,告饶地说,哎,好汉动口不动手。

  王十块说,动手打的,就是你这烂人,你今天又想搞啥子鬼名堂!

  牛滚龙说,我找万人迷有事。

  王十块问,啥事?

  牛滚龙说,她答应过我。

  王十块放下拳头,仍抓住他,又问,她答应你啥事?

  牛滚龙说,那天帮她找你,她答应请跳两曲,不要钱,结果她水了我。

  王十块抓住他往外推,说,水了你又怎样,她再不去大浪淘了。你记住我那句话,再缠她,缠一次,打一次,你要长记性,赶快滚。

接风回来,万人迷将身份证交苏孃孃,还说,不巧,那人出门,多等一阵,耽误久了。

  交身份证是规矩,雇佣双方,求个放心,也是为跟张叔叔出门,有个交待。

  苏孃孃未主动索要,对万人迷不用怀疑,老公和同事介绍,双层保险。更主要有相貌打保票,她像虫虫。

  苏孃孃接过身份证,端详照片,跟心中的虫虫比较。老公拿回照片,就有过比较。再次比较,是真人,年纪相仿,长得又像。苏孃孃恨不能,把心头的虫虫呼出来,贴到万人迷身上。

  这天,农历十五,苏孃孃要去罗汉寺。趁苏孃孃吃早饭,万人迷忙准备,找来空酒瓶,洗净,装香油。万人迷儿时,跟母亲去过庙子烧香,知晓一些规矩。

  苏孃孃出门,万人迷将油瓶送她手上。

  苏孃孃很高兴,说她懂事,要她陪去。

  罗汉寺在上半城,走路半把个小时。苏孃孃大病一场,身子虚弱,尤其虚在心上,个人上街不敢过马路,哪怕在人群中,也担心车子对准她个人撞来。倘若没人陪,站马路边一两小时,也不敢过马路。

  万人迷一手提油瓶,一手搀扶苏孃孃,说说笑笑,上坡下坎,过马路,照顾周到。不少路人,羡慕眼光打量,好一对亲热母女俩。这些目光,让苏孃孃找回许多过去的温情。

  进罗汉寺山门,苏孃孃逢菩萨便拜,万人迷先给菩萨灯盏添油,然后一副虔诚,站苏孃孃身后。拜完罗汉,又拜到大雄宝殿,万人迷将油瓶摆神龛上。苏孃孃说,小惠,这是如来,也一起拜,许个愿吧。

  出了大殿,苏孃孃问万人迷,小惠,许的啥愿?

  万人迷说,祝苏孃孃张叔叔万事顺心,身体健康。

  苏孃孃一听,眼里涌起泪水,一把拉过万人迷,搂住双肩。

  从罗汉寺出来,碰见以前同事小李带孩子逛街。招呼后,苏孃孃介绍万人迷,没说是保姆,是干女。

  虫虫出事后,谁都不敢在苏孃孃面前提虫虫。小李见她对干女亲热,就大胆夸干女,真像虫虫。

  苏孃孃听了,也盯万人迷看,嘴上说是吗,拉过万人迷,半拥入怀,脸上绽开笑容。

  万人迷已摸清这家规律。

  每天吃过早饭,张叔叔出门去茶馆,家里呆不住,只有去跟茶友打堆,心里才有依靠。苏孃孃一天,忙于佛事,心思全放在菩萨身上。一天三餐,谁爱做谁做,咸淡干稀将就吃。整个屋,又脏又乱。老俩口实在看不过了,想收拾,哪知刚还开头,一到虫虫屋,触景生情,又像泄气皮球,蔫兮兮无力,丢下扫帚抹帕,流泪叹息。整个屋,脏乱依旧。

  万人迷来后,每天早起晚睡,把屋子打扫干净。该换洗的换洗,发霉的棉衣、毛衣、铺盖、垫絮,太阳下晾晒。

  万人迷在老俩口眼皮子底下,进出于虫虫房间,老俩口简直就当她成了虫虫。

  吃过晚饭,看过新闻联播,做完事的万人迷,就给老俩口唱家乡民歌:巫河清,巫河长,巫河水,甜又香,浇得开红花,养出乖姑娘。巫山云,巫山雾,云雾缥缈绕山腰,绕得青杠长香菌,绕得斑鸠咕咕叫。唱得老俩口比看电视还过瘾,唱得空虚落寞的家,重新有了人气味。

  苏孃孃如今,一天三课,都要感谢菩萨,给她送来邱小惠,一个不是虫虫的虫虫。

  往常家里吃菜,革知喝完茶,中午顺路买回。现在权力下放,每天三十块,由万人迷在农贸市场选买。

  农贸市场,在街口斜对面,出门七八分钟便拢。第一次万人迷买菜,革知带路,如今都自己去。

  这天,万人刚到街对面,牛滚龙像驾土遁而来,横立跟前,对她说,万人迷,你躲脱初一,躲不脱十五。

  那天在顺风餐馆,牛滚龙听出,万人迷为外地来的哥哥接风。奇怪的是,几个的关系,与他所知有出入。他想要质问万人迷,结果挨了王十块一脚尖。从餐馆出来,他并未走远,在一麻将馆待着,等万人迷他们出来,跟踪到革知住处。

  万人迷想作解释,觉得不知从何说起,事情本身,就转了几个弯子,转得自己几乎都失了方向,就说,躲你,为啥要躲你,我没躲你。

  牛滚龙说,你放飞鸽。

  万人迷说,放啥子飞鸽,我不懂。

  牛滚龙说,管你懂不懂。让我在大浪淘傻等,冤枉五块门票钱。

  万人迷说,哦,这两天,我不好,没去大浪淘。

  牛滚龙说,啥病,才一两天,就好了。

  万人迷说,是真的,人不舒服。

  牛滚龙说,你要人,是人,不要人,屙尿淋。

  万人迷说,等过段时间,去了,你来。

  牛滚龙说,诓我?在顺风餐馆,差点我又挨王十块打。

  万人迷说,既然他在,该怪你自己。

  牛滚龙说,听你们说了,王十块介绍,你当了保姆。那人我认识,他们厂的工程师,叫革知。

  万人迷说,那又怎样,我不能当保姆?

  牛滚龙说,跳神都能当,保姆为啥不能当。只是问你,那两抱,哪时了?

  说完,一脸奸笑,眼珠子望万人迷,圆溜溜转了两圈。

  万人迷突然有点发虚,语气软下来,说,答应过你,陪你跳两曲,现在的确不去,这样,给你二十块,去找别的跳。

  牛滚龙说,找别的跳神,不干。

  万人迷说,那还要怎样,都给你二十块。

  牛滚龙说,帮你忙,是想抱你,不抱你,那忙,等于白帮。以为我不清楚,你当保姆,是你们伙起,骗你哥。

  万人迷脸色陡变,冒火说,打胡乱说,不跟你说啦。

  万人迷闪开,要走。牛滚龙张开双臂,拦在前面,说,走得脱,就不怕我坏你?

  万人迷站住,说,想威胁,我是骇大的?

  牛滚龙说大话,是气,其实并不认真,多半是跟她逗玩。那知,万人迷却认了真,先还想化解,愿再多拿十块,火气一上来,分钱不拿,看又能怎么样,要是再威逼,决定叫王十块出面。这样一想,心就不虚了。

  万人迷掀开挡道的牛滚龙,昂头挺胸走了。

  万人迷这招,出奇不意,像给十冬腊月的牛滚龙当头一瓢冷水,激得他浑身抽搐。他没想到,万人迷敢于这样,追上去,从后面抓住万人迷。万人迷扭身,怒目圆睁,说,干啥,耍流氓!

  牛滚龙说,就是耍你流氓,又怎样?

  万人迷说,快松手,我要喊了。

  牛滚龙不松手,嬉皮笑脸,说,喊呀,要喊,就喊强奸,喊呀!

  万人迷将手里挎包一举,大声喊,来人哟,有人抢挎包。

  这一喊,牛滚龙始料未及。喊强奸,他真还不怕,一个女人,量她也喊不出,也不会有人信。当街抢包,却有可能,他正抓住她,她手里举着包。

  有人围上来。说也巧,两协警提警棍路过,一左一右,上前架住牛滚龙,摔他个饿狗扑食。一个用膝盖,顶住牛滚龙腰,另一个动手解牛滚龙皮带,要将他苏秦背剑,捆起来。

  这一切太突然。扑通一声倒地,腰被顶痛,牛滚龙才从懵懂中回到现实。他伸长颈子喊,我们是熟人,开玩笑。

  两协警停住。解皮带的仰头,问万人迷,你们是熟人,开玩笑?

  万人迷怕事情弄大,点头说,是熟人,是开玩笑。

  协警放了牛滚龙。一个扬着警棍,对爬起来的牛滚龙说,还好,今天没用它,你脑壳少个娃娃口。

  一个说,好得我没使力,要不,你两匹肋巴分家。

  协警有些不悦,离去。一个还回头说,大街上,今后少玩危险游戏。

  看热闹的人,说各种讥讽话,慢慢散去。

  万人迷和牛滚龙尴尬,无地自容。牛滚龙揉着腰杆,一副哭相,眼里却露凶光。万人迷担忧,跟牛滚龙的叶子结深。她不畏惧牛滚龙对她怎样,自己的命,自己认,最怕有话传给哥哥邱大。

  牛滚龙继续揉腰,说,你好狠毒。

  万人迷上去,帮他揉腰,牛滚龙闪开,说,假情假意。

  万人迷说,对不起,向你道歉。

  牛滚龙说,一声道歉,就能了了?

  万人迷鼻子一酸,眼泪流下,说,哥哥来了,迫不得已,怕他晓得我在大浪淘……欠你的,我一定还,只是要过段时间,要是等不及,现在拿三十块,去找别的……

  万人迷泪水一流,牛滚龙六神慌成七神。

  行人驻步,看他俩稀奇,像他欺负柔弱女子。

  牛滚龙从不在乎别人眼光,此刻感觉,如刺锥身。他忘了腰痛,冒火连天说,害我当众丢人,你还哭?哭啥子,我等你就是。

  牛滚龙说完,赶紧抽身离去。

  邱大去外地打工,是从老家搭船走的,没到过重庆城,更未见识过人市。王十块带邱大进了十八梯人市,市场上火爆情形,让邱大惊得咧嘴。

  农民来重庆城找活路,多半都来这里碰运气。这里是重庆城最大的劳务市场。

  邱大对王十块说,看嘛,都是跟我一样,农村来的,跟你们城里人抢饭碗。

  王十块笑笑,说,你以为我们愿意累呀,正好吃闲饭,才安逸得很哩。

  又说,邱老弟,你有手艺,不用着急。

  邱大说,满眼都是找活路的,没见一个雇主,看来,有手艺,也不定能找到。

  王十块说,莫急,慢慢来。

  邱大说,王哥,你去办自己事,我在这里,摸摸行情。

  王十块说,那好,有啥子事,给我打手机。

  邱大四下观望,见一旁蹲两男子,地上摆着纸块,一个写着会红白案、会调火锅作料,另一个写着会泥水工。看他俩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便上去蹲一起。邱大拿出烟,递给二人,说,两位兄弟,来,抽起。

  两人看邱大是生人,以为是雇主光临,受宠若惊,接过烟。其中一个稍瘦的,问,老板来雇工?

  邱大说,哪是老板,我是来找老板的。

  两人恢复常态,都揍邱大打火机上点烟。稍瘦的,吐出口烟,说,难怪,见你眼生。

  邱大问,活路,不好找吧?

  另一个说,我们来这里,都好几天了,老板的鬼影子也没见。倒是有个沿海的大宾馆,前天来选女招待,选了几个漂亮的女娃儿走,结果哪晓得是骗子,弄到夜总会去卖。

  稍瘦的用夹烟的手,指着一群女子,说,看嘛,都年纪轻轻呀,以为城里街上拣得到皮包,又说是出来见世面,长见识,这全都是屁话,说来宽心的。我看,个个钱没找到,倒贴进盘缠,世面倒见了,人却变得精怪。一起都拥进城来,又没得个啥本事,吃饭住宿要钱,时间一长,莫说女子,就是我们男人,心里也要慌。

  邱大说,这样空守,不是个办法呀?

  稍瘦的说,那又咋办,当“棒老二”(土匪),打家劫舍?借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这地方,人又认不得一个,只得来这里,碰命打彩。

  另一个问邱大,从哪里来?

  邱大说,浙江义乌回来。

  稍瘦的说,不是说,那里好找工作吗?

  邱大说,也不一定,有的企业好,有的差,我们那个厂,还不是垮了。

  稍瘦的又问,在义乌干啥子工作?

  邱大说,开冲床。

  另一个说,兄弟,说句不怕多心的话,开冲床,没多深技术,任何人,两天学会,要找到活路,可能难哟。

  邱大狠吸一口烟,慢慢吐出来,说,清楚。

  稍瘦的说,兄弟,也不要丧气。

  又指地上纸块,说,我们这点手艺,会的也很多。再守两天,还没老板要,就只有去当“棒棒”。

  邱大对“棒棒”不陌生,早年在巫山长江边当搬运工见识过,就是挑夫,重庆叫“棒棒”,一根竹棒,一副绳索,爬坡上坎,穿街过巷,替人挑东西。邱大问,当“棒棒”,找得到钱吗?

  稍瘦的说,找不到钱,会有那么多“棒棒”在街上转?有个同乡,来重庆,当“棒棒”三年,他说每月,千把块到手,没得问题,运气好,两千出头,只是听起来,不很体面。

  另一个说,啥哦,我们蹲街沿,面前摆纸块,卖自己就体面?是条活路,就会有人走。称呼有啥子,就当在叫老总、经理。

  稍瘦的说,倒是,去当“棒棒”那天,我就在面前挂个牌子,“棒棒”老总,“棒棒”经理。

  说完,两人哈哈大笑。邱大也跟着大笑。

  这时,有人拍邱大肩头。邱大扭头,看是生人,还未发问,那人先说,你姓邱,这两天,从外地回来。

  邱大说,是的。

  那人说,跟你说件事。

  那人把邱大叫到一边空地。那人说,我叫牛滚龙,你不认识我。

  邱大说,是,不认识你。

  又看着牛滚龙,问,要跟我说啥子?

  牛滚龙说,你有个妹,现在给一个姓张的,当保姆。

  邱大疑惑,说,那又怎么样?

  牛滚龙说,这是他们,给你设局,王十块在打你妹主意。

  邱大顿时糊涂了。牛滚龙说的,不假,怎么又成骗局了?其中过节,邱大搞不大懂,就盯牛滚龙看,看他是不是也在给自己设局。

  牛滚龙满不在乎,抱着手臂,让邱大看,还说,有没有烟,给我一支?

  昨天,万人迷给牛滚龙吃个哑巴亏,当时她眼泪让他心软,离开后,又觉得像挨了猪尿泡打,不痛人气人。他怨气又生,去小河顺城街李婆婆家,想找邱大,把事揭穿。李婆婆告诉他,邱大一早出门了,一般要到天黑尽才回来。今天一早,他又去堵邱大,却见被王十块带走,于是跟在后面,一路来到人市。

  邱大摸出烟,给牛滚龙一支,又摸出打火机,给他点燃,轻声问,王十块打我妹子主意,又为啥要骗我?

  牛滚龙一边抖烟灰,一边慢声慢气说,晌午了,还不饿吗?去喝两瓶啤酒,慢慢说给你听。

  邱大想,就一顿饭,骗不了几个钱。来人市,早饭还没吃,肚子早空,也该吃午饭了。

  离人市不远,有家好味道石磨豆花馆,牛滚龙对这地方比邱大还熟,领着邱大像进自家门。

  豆花,经济实惠,顾客盈门,六七张桌子,已坐满食客。牛滚龙找服务员,一阵游说,在街檐下,临时安放一张小桌。两人坐定,牛滚龙理直气壮,不问邱大会不会喝酒,自要四瓶,给一人一碗豆花,又另点两菜:一份煮花生米,一份蒜苗炒回锅肉。

  邱大见过世面,不显窘色,从点的几样菜,就看出牛滚龙还不是一个吃狠食的人。酒菜上桌,邱大倒了半杯,将酒瓶往牛滚龙面前一推,举杯,笑了笑说,我不会喝酒,意思意思。

  牛滚龙不讲客套,抓过瓶子,往嘴里倒,咕嘟咕嘟,灌下两口,说,随你便。

  邱大心想,人长得瘦弱,酒量不小,一副馋相,好像他是正吃,自己倒是陪客。邱大不计较,耐心看着牛滚龙喝酒吃菜。一瓶酒下肚,牛滚龙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泡沫,抓起花生米,丢进嘴,边嚼边说,噫,怎么称呼你?

  邱大说,邱大。

  牛滚龙说,那喊你邱哥,这顿饭,不要心痛,肯定值得。

  邱大说,请一顿饭,不会心痛,交个朋友,当然值。

  牛滚龙说,能交我这样朋友,当然值。

  邱大说,专门来找我说事,说明看得起我,我听你说。

  牛滚龙说,看你是个明理的人,那我就明侃。

  牛滚龙又灌下去半瓶,搛起一片回锅肉,嚼得嘴角流油,然后说,邱哥,你听了,肯定会气得要命。先打招呼,有气,不往我身上发哟。

  邱大说,你说,我不见气。

  牛滚龙说,王十块说他跟你妹一个厂,屁,诓你的。王十块以前,在啥子厂当工人,那厂早垮了,他在大浪淘舞厅当收票的门神。你妹,我们都叫她万人迷,是大浪淘的跳神,就是专门陪舞哥跳舞,跳一曲,收一曲钱。听说你要回来,怕你晓得,王十块才介绍她给姓张的当保姆。这些主意,都是王十块出的。

  邱大脸色变得难看,问,这些事,你怎么晓得的?

  牛滚龙得意,说,我时常去跳舞,会不晓得?你可以去问,一问就明白。

  邱大问,大浪淘,在哪里?

  牛滚龙给他说了。

  邱大又问,为啥子,跟我讲这些?

  牛滚龙喝了一口,放下瓶子,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王十块打过我,老子跟他有仇。

  邱大屁股下,长出钉子,坐不住了,闷声闷气,叫服务员结账,交钱。然后端起杯子,顺手将酒泼牛滚龙脸上,说,借我妹子,报你私仇,也是个没安好心的。

  啤酒,在牛滚龙脸上横流,他用手一抹,说,以为你明理,其实狗屁也不是,你不该把气,发我身上,狠的,去找大浪淘。

  邱大说,你倒是个狗屁朋友。这些酒菜,慢慢受用。

近来王十块,已离不开万人迷,有事无事,总想早点会面。她当保姆,身不由已,去找她,只有中午和晚上,吃过饭后。

  吃过午饭,王十块来找万人迷。

  一进门,革知拉着他,对苏孃孃说,这是我们厂里同事,小王师傅,小惠,就是他亲戚。

  王十块说,是我表妹。

  苏孃孃一张笑脸,对王十块说,小王师傅,快请坐。

  王十块不坐,眼睛在屋里寻。

  革知说,小王师傅不是来做客,是找小惠有事。

  苏孃孃就扭头,朝厨房喊,小惠,你表哥来啦。

  万人迷正在做事,响亮答应一声。过一会,她一边解围腰,一边笑呵呵出来,冲王十块说,表哥来啦。

  这一声,原本是戏词,但王十块听来,像衔一嘴蜜,流进心里,甜得他傻乎乎笑,眼睛成豌豆荚。

  苏孃孃不甘心,叫万人迷泡茶,要王十块坐,听她好好夸夸小惠。

  王十块说,谢了,师母,不用麻烦。

  革知说,不耽误他们,各干各的。

  王十块带万人迷去了长江边。江边有块青石,像头大牯牛,卧江边饮水,当地人叫牛背石。牛背石在朝天门上游,又不是码头,没船只停靠,也少人玩耍,寂寥,清静。

  两人坐牛背石上,听江水冲击石头,哗哗声响。

  王十块带来五香瓜子,分给万人迷一半。瓜子多,捧不住,都摊在跟前石头上。两人像从地上捡起,一颗一颗往嘴里丢,又扑的一声,瓜子壳飞下牛背石,顺江水流去。

  在这里,两人不比赛,比赛只在大浪淘。比赛的意义,两人明白,是一种发泄,胸中像憋有怨气,怨甚么,两人又说不清,就是想将它同瓜壳一起吐出去。这些日子,万人迷不在了大浪淘,各自的积怨,自消许多,又处清静的牛背石上,再嗑瓜子,就成一种享受。

  王十块说,再没吃过你带去派出所那么香的瓜子。

  万人迷说,这话,听得耳朵起了茧,就不信,那瓜子,真那么香。

  其实,万人迷带去的瓜子,根本没递到王十块手里,连瓜子气味,他也没闻到。

  王十块说,因为是你送来的,又在那个地方,当然最香。

  万人迷说,是你的嘴,比瓜子香。

  王十块说,又没闻一下,晓得它香,要不要闻一下?

  王十块嘟着嘴,凑上去。

  万人迷用手隔开,说,哎呀,现在变成,臭烘烘的猪嘴巴。

  王十块顺势在万人迷手心,亲了一下。

  万人迷收回手,放鼻前闻,又赶紧在身上擦,夸张说,真臭,真臭。

  两人玩笑一阵,又沉静下来,边嗑边听石下的流水声。

  昨晚,王十块做梦,牵万人迷手,手暖和、柔软,走在解放碑大街上。无数路人,停下来观看,他得意又兴奋。一辆洒水车开来,水注忽左忽右,冲向空中盘旋,突然转向,直端端向他淋来,打得他生痛,淋成落汤鸡。那些路人,朝他哈哈大笑,他气得去驱赶,都跑得精光。一回头,万人迷已不见踪影,自己孤零零,站在解放碑下。

  从梦中惊醒过来,王十块一阵悲戚,睁眼再无法入眠,老想梦中事,是不是预示甚么?

  沉默中,吃完瓜子,梦中事,王十块想讲给万人迷听,几次欲开口,又吞了回去。因为拿不准,该不该跟她讲。于是他说起,领邱大去人市。

  万人迷听见,反应不热烈。不好找工作,意料中事。她拣起一颗石子,扬手扔出去,石子在空中翻着滚,目光追随着一起掉进了江里。她说,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王十块回答不上,嘴里一阵咕哝,竟然说起梦。说完,要她解。

  万人迷说,这好解,和尚脑壳上的蝨子——明摆着的——就是我们俩,终归走不到一起。

  王十块急了,连忙反驳,说,不对,不对,梦是反的。

  万人迷噗哧一笑,说,那你急啥子,说看?

  王十块问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说,我不想……跟你离开。

  万人迷说,我不是,在你旁边吗?

  王十块一下搂住万人迷肩,贴她耳边说,想跟你好,喜欢你。

  万人迷挣开他,冷静说,你晓得,我是跳神。

  王十块说,我不在乎。

  万人迷说,你不在乎,别人呢?

  别人是谁?王十块明白,是指老妈。王十块没有犹豫,又搂过她,望着她说,是我喜欢,关别人啥事。

  万人迷说,不要嘴硬,到了那时,才晓得,火石落脚背。

  王十块说,落刀,也不会眨一下眼。

  王十块说完,把她抱进怀里。

邱大对街道不熟悉,一路问几次,到中午,找到大浪淘舞厅。

  舞厅门面不大,是一幢库房改成。砖头门柱,挂着长方形招牌——大浪淘舞厅,营业时间,上午9∶00—12∶00下午2∶30—5∶30 晚上7∶30—10∶30。

  上午场,刚结束,大门还没关,最后几个舞哥,从里面出来。邱大要进去,守门人拦住他,说,上午场结束了,要跳,下午来。

  邱大说,不跳,进去看看。

  守门人说,要看,也下午来,买票进去看。

  邱大掏出烟,递给守门人,说,大哥,抽支烟。

  守门人接过烟,点燃,吸一口,变得温和。

  王十块说,大哥,打听个人,这里有个叫万人迷的吗?

  守门人吐出烟雾,眼珠子躲烟雾后面,又落在邱大脸上,滚了又滚,然后冷冰冰说,我才来,不清楚。

  守门人说完,转身进门,哐地一声,将大门关上。

  邱大来到一条背街,在街边吃快餐,四块钱,一荤两素,饭尽吃,素菜可添。吃客多是过路人,还有几个“棒棒”。邱大吃饭时,故意问老板,大浪淘舞厅在哪里?

  老板正忙,不及回答。

  吃饭的一个“棒棒”接过嘴,说,出这街口往右,不远,过街就是。

  “棒棒”又问,老板,是去那里跳舞?

  邱大反问,你去过那里?

  “棒棒”说,没去过,我朋友去过。

  邱大问,那里,有没有跳神?

  “棒棒”朝邱大有盐有味一笑,咽下嘴里东西,说,当然有,听说那里跳神,最安逸。莫非老板,要去享受一番?

  “棒棒”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笑,邱大避开,埋头刨饭,说,不,只问问。

  吃过快餐,邱大在街上闲逛。两点半开场,还隔好长时间。他不愿走远。大浪淘对他,太重要。附近几条街,他来回走过几趟,那些铺子,都卖些甚么,记得已经烂熟。他又从街角走过,一声音在身后响起,兄弟,算个命吧。

  邱大回头,是个算命瞎子。

  张瞎子算命,从不主动揽生意。一个瞎子,不能随便开口,随便开口,只有假瞎。真瞎子功力,是在沉默中现显。张瞎子见邱大,已经三次从跟前过。一次过,他视而不见。二次过,他开始揣摸,这人,绝不是等人,等人,会老呆一个地方,四处走动,那肯定是在等个甚么时间,在这里,有哪个的时间值得等?四处商铺,店门大开,不需要等待,惟一没开门的,只有大浪淘,这样等大浪淘的,都是被跳神勾了魂的,这种人,需要人安慰。三次过,他开口招徕。

  邱大从来不信命,命,不是算来的,命,是从妈肚子里带来的。见算命的瞎子主动叫,觉得时间尚早,也想停下来抽支烟。于是返回,蹲在张瞎子跟前,说,你算命,算得准?

  张瞎子指着面前的纸,说,不准,敢叫神算子。

  邱大掏出烟,顺手递在瞎子面前,说,来,抽支烟。

  张瞎子顿了一下,说,不会,谢谢。

  邱大瞧见,张瞎子右手中指和食指,被烟熏得焦黄。

  十有九个来算命的,都有戒备之心,谁还会送烟?接与不接,张瞎子犹豫。怕这支烟,是陷阱,更看出,递烟人不好糊弄。于是不接,下意识将熏黄的手指往里弯。

  邱大自己点燃,深吸一口,说,你是神算子,那算一下,我现在要干啥子?

  张瞎子咧嘴一笑,成竹在胸,说,听兄弟说话,语气带惶惑,想必是丢失了东西,想要寻回。

  张瞎子把邱大当舞哥,要找回被跳神勾去的魂。

  邱大一听,心里格噔一响,似觉有些对路。又问,找得回来吗?

  张瞎子松口大气,此人已被拿捏稳住。便说,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与实,都在兄弟你自己心中。

  邱大听得似懂非懂,又觉不无道理。看来,这个瞎子有两刷子,就诚心说,师傅,能不能说白一点。

  张瞎子在矮凳上,一阵扭扭捏捏,仰起墨镜脸,对着天说,兄弟,世间事,当不得真哟,当真,水都闹人。话,只能说到这地步,天机,不可泄露。

  张瞎子说的,一回事,邱大听的,一回事,两人把两回事,当成了一回事。

  世间事,是得糊涂一点,不然为啥叫糊涂是福?邱大懂这个理,但事情是落在自己身上,这能糊涂吗?邱大绝不买这个理,但他却没再言语,拿出五块钱,放张瞎子怀里,起身走了。

  张瞎子收了钱,偷眼望邱大背影,微微摇头,心想,说算命是迷信,害人,那大浪淘比起算命,还要害人哟。

  大浪淘下午场开始,邱大买票进场。

  场内一片昏暗,睁大眼睛,看不清眼前景象,音响震得他耳朵发麻。他进场好一阵,才渐渐显出晃动的人影。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摸索前行,迈出两步,摸到一堵墙似的冰凉肉体,吓他赶紧收回手。站了一会儿,走出几步,又撞着抱在一起的人。他不敢再往前走,正不知所措,昏暗中,伸来一只手,抓住他臂膀,一女子贴近他,说,大哥,跳一曲么?

  邱大心想,跳神拉客了。就问,价钱怎样?

  女子说,第一回来么,不晓得价钱?

  邱大说,是的,第一回来。

  女子说,不欺生,明码实价,跳一曲五块。

  邱大又问,跳,是怎样跳?

  女子说,看来大哥,硬是生手,没关系,教你。

  女子说着,抓起邱大双手,放她腰间,身子跟随贴上去。邱大慌了神,推开她说,莫忙,莫忙,还没有讲好。

  女子说,还有啥子没讲好的?只要有钱,就行了,来来来,曲子都响过一阵了。

  邱大说,我不跳,跟你说两句话,照样给钱,行不行?

  女子一愣,说,一曲,还是五块。

  邱大说,这里,太闹了,到外面去说。

  女子迟疑一会,感到不踏实,去跟旁边一女子商量,这生意,是否可做。又回到邱大身边,说,那,先给钱。

  邱大说,好,我给。

  女子把邱大带到后面露天阳台。一上阳台,女子就伸手要钱。邱大没五块的,给女子十块,说,不用找,就当跳两曲。

  女子接过钱,狐疑的目光消失,露出轻松笑容,说,大哥干脆,要想说啥,荤的,素的,都由你,说吧。

  邱大问,你们陪跳的,都被喊跳神?

  女子说,这有啥子,一个喊法,跟喊张三李四一样。

  邱大说,跟你打听个人,你们有叫万人迷的吗?

  女子警惕起来,盯着邱大,说,舞不跳,要说话,说话,就打听人,你这大哥,有点怪呢。

  邱大说,不要惊奇,是听朋友说,这里有个万人迷,长得漂亮,想找她跳,第一回来,又不认识,想请你帮个忙,介绍一下。

  女子说,哦,还差不多。

  邱大说,我晓得,你们名字,都是乱取的,叫万人迷的,也多得很,钱拿了,怕不是跟真的跳。

  邱大说着,摸出一张照片,递女子面前,又说,要照片上这个万人迷哟。

  这是万人迷在水溏前,穿白底蓝碎花连衣裙,站柳树下,右手牵柳枝那张照片。王十块也有这张照片。女子瞟一眼照片,说,这,就是万人迷。

  女子又问,大哥,你不认识,怎么有她照片?

  邱大收好照片,说,是她送我朋友,朋友怕我认错人,叫我带上,里面那么黑,哪里看得清嘛。

  女子说,好几天了,万人迷没来,不晓得去哪里了。大哥,你可能有点失望吧?

  邱大说,花了钱,面也没见到,是有点失望。

  女子说,弥补你失望,钱用我身上,我陪你跳。

  邱大说,不用了,谢谢你,陪我摆一阵龙门阵,那钱,就当咨询费。

  邱大离开女子,返回舞场出去。昏暗中,他一连撞了好几对,引来责骂。他正想回骂,见舞哥肩头上,一双眼睛发出幽光,呆滞而忧伤。这像一把锥子,插进胸口,心子一阵剧痛中,也升起另一双眼睛。

  那年他在老家县城火葬场,当运尸工,推尸体上车,从车上卸下,推进火化间。遇有时候,运尸地方狭窄,他都自告奋勇,去抬,去背,为多得几个劳务钱。每个月他回家一次,把卷成一卷的钱,交给爸爸。妹子每次看他交钱,那双目光,就充满这忧伤。看着妹子,他心里难受。有次,他叫住她,说,只要你读下去,哥哥都供你,哥哥有用不完的力气。

  哥哥力气,做了无用功,妹妹书没读出来,舞哥把她供成了万人迷。邱大摇头,想把心里那双忧伤的眼睛摇掉,没有成功,那眼睛却越来越大,占踞整个心间。舞曲音响,像针刺耳膜,阵阵生痛。他想赶快逃出舞厅,又仿佛看见妹子被舞哥搂住,形成一个铁桶,把他围在中央,任他喊叫,任他冲撞,都无法逃遁。他突然觉得自己如此虚弱,走南闯北练聚的勇气,霎时消失得一干二净,眼里泪水,禁不住流下。

  怎样出的舞场,邱大恍兮惚兮,记不大清。站在舞厅门口,感到晕旋。

  邱大从进舞厅到出来,时间不长,就几个曲子,却像过了一趟鬼门关,重新投了胎,搞不清自己,还是不是原来的邱大。他狠狠扇额头一巴掌,叭一响,除把自己惊一跳,椅子上打瞌睡的守门人,也惊跳起来,慌张问,是啥子响!

  一巴掌,把自己扇清醒了,邱大空虚的心间,嗖地升起愤怒火焰。他红起一双眼,盯着守门人说,是老子,在打自己。

  守门人被他凶相镇住,眨好几下眼睛,搞不清楚是得罪了这人,还是发生了什么不测。

  邱大转身,来到砖柱前,伸出双手,抓住砖柱上大浪淘舞厅招牌,右脚蹬墙,双臂使力,嚓的一声,招牌被他硬生生扯下来,砸地上,抬起右脚,踩成两半。

  守门人真被惊呆了,又反应过来,上前扭住邱大,说,哎,怎么敢砸招牌。

  邱大理直气壮说,砸这个狗屎招牌,老子就敢。

  大浪淘招牌遭砸,消息飞传,门前围起看稀奇的人。

  惊动了老板,带几个光头把邱大围住。光头说,狗日的胆大,不睁狗眼看看,这招牌砸得?

  邱大没有惧怕,从地上抓起砸破的招牌,一手一半,唬唬唬舞两下,大声武气说,招牌,砸了,要赔,拿钱,若要动武,今天敢来,就不怕血溅大街。

  老板一胖子,平头,一脸横肉,穿花绸子衬衫,幺指粗的金项链,嵌进槽头肉的摺子里。他圆溜溜的脑壳里转了几个弯,在家门前摆战场,是自家遭殃,目前正打黑,怕被人设局,公安抓住把柄,舞厅遭关闭不说,还要抖落出其他事。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听邱大口气很硬,定有背景。几个光头正手痒,要拉开打斗架势,老板赶紧卷起舌头,操夹生普通话止住,又对邱大说,兄弟好汉一条,敢作敢当,不管哪来的,我不打听,跟你无冤无仇,砸我牌子,断我生意,砸我饭碗,我完全可以砸你的盘子(脸盘子),我不会这样做,你知道吗,我是合法企业家,有法律保护,我要让公安来断公道。

派出所干警,查看肇事者身份证,知道他叫邱大。两个干警,轮番对邱大问话,从三点多钟到快下班,他就一句话,承认砸舞厅招牌,愿意承担一切处罚,除此以外,再问,至死不开口。

  这时一个外线电话打进值班室。值班干警将内容记录在案:一个自称姓牛的先生,说是事件目击者,与砸招牌的邱大有一面之交,愿以旁观者身份,为邱大砸招牌辩解,意思如下:邱大的妹妹,在大浪淘舞厅当跳神(指陪跳的妇女),她长得漂亮,舞哥们叫她万人迷。邱大原在外地打工,对这些情况不了解,一直以为妹妹是在一家企业里打工。最近,邱大从外地回来,晓得了妹妹当跳神的情况,对大浪淘非常愤恨,所以砸了它的招牌。

  值班干警,想再多了解一点情况,牛先生却挂了。干警将电话记录,念给邱大听,问是否属实,邱大仍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愿听凭发落,就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一个干警急了,走到邱大面前,提高嗓音说,你妹妹去干那种事,怪你没管好,还怪哪个。

  邱大垂着的头,一下抬起来,死鱼眼睛,发出一束光射向干警。但只一瞬间,那束光又熄灭了,头又垂了下去。另一个干警过来,碰那干警一下,对邱大温厚说,真像那牛先生说的,你对那舞厅有恨,也不能砸它招牌呀,不管怎样,它现在还受法律保护。要是有它违法证据,可以向我们提供,证据确凿,用不着你动手,我们也会砸它招牌。你说,我说得对不?

  邱大抬起头,喉咙管动了动,头又垂下去。

  妹妹身陷污泥,已够丢人,再把她扯进来,无异屎不臭,挑开臭。邱大一进派出所,就铁心不说原因,砸招牌是他个人的事,认打认罚。尽管邱大不配合,但干警以牛先生提供的情况,结合当事者神情,估计事实八九不离十,这就对邱大的过激行为,有了几分同情,特别是那个干警。事情不大,未造成流血事件,但案子要了结,派出所将邱大关进拘留室,等待与大浪淘老板调解。

  牛滚龙放下电话,对自己先前的冒失,作出一点挽救,心里宽松一些。牛滚龙是烂人,逞不起凶恶,却对勇武之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牛滚龙去大浪淘,正遇邱大砸招牌,目睹了全过程。老板敢吃舞厅饭,定有人撑伞,邱大砸招牌,无异于虎口拔牙。牛滚龙除了惊讶,更像对英雄一样敬佩。牛滚龙吃过牢饭,知晓里面的滋味,即使说得清,走得脱,没人作保,也得在里面多难过一阵。牛滚龙有前科,不能去当保人,决定找王十块。他在李婆婆烟摊买了一包烟,坐下来边抽边想,是上门找,还是等王十块出门。

  这时李婆婆开口,对他说,小伙子,你好像来找过邱大。

  牛滚龙说,老太婆,你好记性。

  李婆婆问,又来找他?

  牛滚龙说,今天不找他,找对门的王十块。

  李婆婆说,十块还没回屋,我晓得,他妈背着腰鼓,刚才回去。

  牛滚龙说,不找他妈,找她儿。

  牛滚龙又问,你跟他们熟?

  李婆婆说,对门实户几十年。

  牛滚龙说,那请你给王十块传个信,邱大砸了别个招牌,关在西三街派出所,见他回来,叫他赶快去。

  李婆婆问,你贵姓?

  牛滚龙不回答,抬屁股走人。李婆婆对他哎了两声,他也不理睬。

  天擦黑,李婆婆看见王十块,把他喊过街来,着急地说,邱大闯祸了,砸了别个招牌,关在西三街派出所,你快点去。

  王十块问,是哪个说的?

  李婆婆说,一个像抽大烟的人,叫我跟你传话。

  王十块再没多问,家也没回,直奔西三街。

  在派出所,王十块出面保邱大。经干警调停,大浪淘老板松口,说,看王十块面子,赔二千块钱了事。邱大身上,收完只有四百五十多块,说,钱放家里,第二天送去。老板不答应,要兑现,否则不同意放人。王十块给他凑了一千六百块。

  办完手续,半夜十二点过了。两人没回家,来到江边夜啤酒摊。

  王十块进派出所那刻起,邱大就铁青一张脸,连正眼也没给过他,就晓得是万人迷的事露了馅,自己成了替罪羊。一路上,邱大像拉风箱,出粗气。王十块清楚,自己不能先提,耐性子由他发作,再见机行事。王十块要了两样凉菜,两瓶啤酒,也给邱大斟满一杯,不说请,自己端起,先咕嘟咕嘟下了肚,抹去嘴边白沫,夹起菜送进嘴,吧哒吧哒,吃得很香。

  邱大忍不住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吐出口长气,终于说,王十块,你没真心拿我当朋友。

  王十块说,真心不真心,不用我说,你心有数。

  又问,哪个给你当了耳报神?

  邱大说,一个叫牛滚龙的。

  王十块说,我谙就是这个烂人。

  邱大说,别人没说假话吧。

  王十块不吭声,又斟满酒,浅喝一口。他号不准牛滚龙的脉了,既然掺进来作祟,又为啥当好人?又一想,也不全怪牛滚龙,万人迷的事,明摆在这里,只是他说了,让里外的人难堪而已。王十块骂了牛滚龙一句,再没有下文。下文不该他来说,这是邱大两兄妹的事,他是外人,一个喜欢他妹的外人。但他见不得邱大,一副杨白劳衔血喷天、深仇大恨的样子,就为万人迷抱不平,说,不晓得,你打工的地方,称跳神叫啥子,晓得么,跳神,就是陪男人跳舞的。

  邱大当然知道,在义乌,叫作抱肉肉。一些同事去抱过肉肉,听他们说起的滋味,当时他还跟着一起嬉笑。这火石,现在落到脚上,自己的妹子也被人抱了肉肉。一想,浑身起鸡皮疙瘩。

  邱大说,不要给我提这些。

  王十块说,觉得脏,是不是?

  邱大说,等你姐姐妹妹当了跳神,再来问。

  王十块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他想说,你当跳神的妹子,是我喜爱的女人,想说又舌头打绊,就说,不要把自己的妹子,想那么坏,我清楚得很。

  邱大说,既然这样,为啥又要联手来骗我。

  王十块说,是想你妹子承认,她在当跳神,这才安逸?

  又说,就是这样,你还去把它招牌砸了。

  邱大说,回答我,你有姐儿妹子没有?

  王十块说,没有。

  邱大说,等你有了,也去当了跳神,这样才能公平说事。

  王十块气胀了,猛地放下酒杯,说,原本是你家的事,有啥子权利,要我跟你讲公平?你妹子闯进重庆城来求生存,要过日子,还有家里人要过日子,你这个当哥子的,这阵在哪里,跑得倒远,把艰难丢给了她。你过得是不是也艰难,我不想问,只问你,你这个哥子有担当么?保护好她了么?你轻轻松松来,却要你妹子这样那样,你跟你妹子公平么?

  一席说完,歇下嘴来的王十块心里宽畅多了。他把邱大剥个精光,丢在了太阳底下,一顿暴晒,晒得像架子上的蔫丝瓜。

  王十块又说,不要以为,我们伙起在设局,我和革知都是局外人,是想帮你妹子,她给我说过,你很爱她,不能让你晓得,她在当跳神,怕你会难过。现在该说的都说了,事情你也弄清楚了,再后要怎么弄,与我们无关了。不过有句话说在前,如果对你妹子,做出个啥子不好的来,我王十块不认人。

  王十块说完,摸出钱,丢桌上,喊老板结账。

这些年来,革知的睡眠,跟他扯皮。吃过晚饭,新闻联播还在播,坐沙发上,握着遥控器,瞌睡虫就袭来。一旦上床,翻来覆去又睡不着,半靠床头,似睡非睡,要挨到天快亮了,才能入眠。

  苏孃孃信佛后,睡眠比他好,每晚洗漱归一,做完佛事,在床上跟革知刚说完张家长、李家短的话,就留给了梦中。

  这晚,革知正靠床头,经受煎熬,忽听门铃响。夜深人静,响得叫人心惊,连苏孃孃也被惊醒。啥子急事,半夜敲门?革知忙天慌地下床,万人迷却先他到了门前,隔门往外问,是谁?

  门外声音说,是我,王十块,要找张老师。

  万人迷见革知来了,后面跟着苏孃孃,就说,是我表哥。

  革知说,那快开门吧。

  万人迷打开门,王十块一步跨进屋,见面前站了一家子人,眼鼓鼓望他。王十块愣了,有些手脚无措。他望万人迷一眼,又朝苏孃孃傻笑,拉起革知往外走。

  苏孃孃睡眼惺忪,神志还没回来,问,是哪个,这样不懂事哟?

  王十块说,苏孃孃,是我,小惠的表哥,有事来找张老师。

  苏孃孃说,啥子事,这么急?

  王十块说,是以前厂的事,睡觉想起了,怕明天忘,反正也睡不着,就来了。

  苏孃孃有点不悦,咕哝说,深更半夜的,以前的事。

  万人迷直觉,肯定与自己有关,要跟出去。王十块拦住她,说,我找张老师,说几句话,你和苏孃孃回去睡吧。

  苏孃孃也叫住万人迷,说,小惠,男人家的事,我们不管,走,睡自己的。

  到了外面,革知说,撞鬼了,半夜三更,把一家人吵醒!

  王十块说,比撞鬼还急人,瞒她哥哥的事,暴露了。

  革知说,怎么暴露了,你说说。

  王十块说,街上的一个烂人,晓得了这事,捅给了她哥哥,她哥哥气得冒烟,去把大浪淘的招牌砸了,被派出所抓去,赔了两千块钱,千多块还是我垫的。

  革知说,也好,早晓得比迟晓得好。

  王十块说,哎,张老师,你不能半路打退堂鼓哟!

  革知说,我是说,纸,包不住火,迟早的事,免得大家还演戏。

  王十块说,想退干坎上说话?这事,起因是你哟,不要等人下了水,把人甩了。

  革知说,哪个在甩?小惠在你家吗?我看你十块,从开始就站在干坎上。

  王十块冷静下来,说,我言语不到,大人不见小人气。

  革知说,你急啥子急,小惠在我家。

  王十块说,他哥,是个爆脾气哟。

  革知说,那又怎样?

  王十块说,大浪淘的招牌,他都敢砸。

  革知说,除非,他不是她亲哥!

  王十块说,闹起来,对小惠总不好……

  革知说,那,十块,你就快拿主意呀!

  王十块说,我,那点水性,过不了这个滩哟,来找你,是要你掌舵嘛。

  革知笑了说,十块呀,你心头那点存货,我一眼就数清。

  革知说完,在街沿石上坐下,用手拍打起脑壳来,叭叭叭的声音仿佛在夜色中回荡。他一边拍,一边喃喃地说,是得找个两全齐美的办法。

  王十块也坐下来,动作很轻,怕打扰革知。他很敬佩革知拍打脑壳,听起来仿佛空响,实际里面有东西。

  这里是小街,许久没见一个行人,路灯孤寂,照着泛青路面。一辆空载的出租车,懒洋洋地从对面街口驶过,车灯横扫过来,像将舞台紧闭的大幕掀开一角,让幕后的革知和王十块,暴露于观众面前。随着革知一拍,叭的一声,幕布又关上。又随后,革知又一拍,叭的一声响后,说,有了,明天,不,今天了,你早点去找邱大,就说我要请他,七星岗坝坝茶馆喝茶……

  王十块一大早,去李婆婆家找邱大,邱大不在。

  李婆婆说,昨晚一夜,好像没听见回来。

  王十块有些担心,怕他想不通,又干傻事。李婆婆向他打听,邱大砸招牌进派出所的事。王十块敷衍说,邱大与人发生口角,言语不顺,一时性起,打烂了别人招牌,不过事情已经解决了。正说着,邱大红起一双眼,蔫头耷脑回来了。王十块叫他,他不理,径直回自己房里。王十块跟进去说,看样子,码头上一夜的江风,还没退你火气?

  邱大满嘴酒气,说,怎么退,这退得了吗?哪个人摊到,都一样,是你,说不定比我烧得还凶。

  话,又回到那意思上,王十块不想跟他争,就说,张老师今天请你去喝茶。

  邱大没吭声,从枕头边挎包里,摸出一个布包,解开绳子,里面是一迭钱,数了一千六百块递给王十块,不说一句谢话。王十块毫不迟疑,收了。

  邱大开始收拾东西。

  王十块问,你想怎样?

  邱大说,趁脸皮还在,赶快走。

  王十块说,你那脸皮,没有谁去撕,是你自己。

  邱大喘粗气,喷出的气,能点燃烟。

  王十块说,本来,这是你们家事,我是外人,不该掺和进来,你妹子跟我是熟人,说你要从义乌回来,你两兄妹的感情,你心里清楚,她要我帮忙,掩盖跳神的事,张老师和师母,觉得她像他们失去的女儿,也愿她去当保姆,一片好心,大家没给你安机关。事情就是这样,你还要怎样?难道要大家跟你认错,把她推上解放碑去,让全重庆的吐口水,指鼻子骂,骂她是跳神,是贱人,丢了你这个哥子的脸?我敢跟你拍胸口,还是那句话,你妹子没那么坏,我清楚得很。

  邱大停住收拾,摇摇晃晃去床边,刚动步,捂住嘴巴,向厕所奔去,听他在里面哇哇哇,随后轰地一声响。王十块去一看,邱大倒在地上,昏然睡去。

  王十块把邱大弄上床,给他擦洗干净,坐在屋里等他。

  两小时后,邱大醒来。他对王十块说,饿惨了,陪我去吃麻辣小面。

  出门不远,两人来到路边面摊。邱大对老板说,麻辣放重些,宽汤,提黄。

  面上桌,两人吃得头上都冒汗。吃完,邱大说,张老师要请我喝茶,是吗?

  王十块说,还记得,看来,你还差二两。

十一

大清早,七星岗坝坝茶馆还没开张,革知就来了,找到老板,要包场。

  跟老板都熟了,老板还是说,露天坝坝茶馆,包场,没得先例。

  革知说,要在这里办件事,就在今天,这场子,无论如何也得包。

  老板说,茶楼包场,照人头点,这里是散坐,恁大个坝坝,随处安张小桌子泡两碗,要包场,你能包完,又怎样个包法?

  革知说,反正不亏你,按碗数点。

  老板说,生人,过路的,别个要喝一碗,算哪个的?

  革知说,只要肯来落座,都是客,一律算我的,你得挂个包场的牌子,要让人喝个明白,今天茶钱,是我掏的。

  接着,拿出一卷红纸,说,给我贴在进场的立柱上。

  王十块领邱大走拢七星岗坝坝茶馆,快上午十点了。王十块老远就看出,今天茶馆气氛与往天不同,坝子坐满茶客,外面还站有看闹热的人。

  进场的立柱上,挂一块小黑板:今天包场。紧挨小黑板,还贴一张红纸。王十块和邱大上前看:启事,本人张长寿,人称革知,爱女五年前,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令家人悲痛万分。日前,经原厂同事王十块介绍,认识巫山姑娘邱小惠,小惠生性善良、勤劳,酷似爱女,又年龄相仿,深受家人喜爱。经小惠姑娘本人同意,愿认我为干爹,认吾妻为干妈。今日包场茶馆,举行认干女仪式。凡本人同事、熟人,以及本茶馆新老茶客,均热情欢迎参加,茶资免付,并见证共享喜庆。张长寿(革知)启,X月X日。

  王十块看完,心里佩服革知,拉邱大要往里走。邱大怯步不前,望眼启事又望眼王十块,要从两者间望出个究竟来。王十块说,还畏畏缩缩,进去吧!

  邱大说,这是在干啥子?

  王十块说,你二瞳睁这么大,该亲眼看见了吧,张老师要认你妹子为干女,公开的哟,该不又说,联手骗你吧,走,进去!

  革知要认万人迷为干女,不是脑壳一时发热,万人迷这些天的表现,深为老俩口喜爱,感到这个家再离不开她了,都有了收她为干女的念头,只是没有机会,谁来把此事说穿。邱大一闹,王十块来找,加快了这想法的实施。革知打定主意,办个认干女仪式,为万人迷正名,表邱小惠一身清白,消除邱大的疑虑。他只把认干女这想法给老伴说了,别的没说。老伴也有此心,说就看小惠干不干。当即,革知叫来万人迷,在客厅里,老俩口把这事说了。万人迷没丝毫犹豫,答应了,还说,只要两位老人,不嫌弃她这个干女,对两老当亲生父母一样对待。

  仪式,十点正举行,恰好是王十块领着邱大进场,在正中桌子坐下,泡好茶。同桌上方,坐着革知、苏孃孃,万人迷坐苏孃孃右手。万人迷精心打扮,化了淡妆,娇羞,妩媚。见王十块和哥哥进来,她投去欢心的一笑。有人过来,给王十块别上证人胸花。这架势,这荣耀,他从来未体验过,害得他僵手僵脚,笑容也僵在脸上。

  这次仪式,革知花了功夫,请了婚庆公司来主持。

  主持人用重庆普通话,大声宣布,张长寿、苏孃孃认干女仪式开始。场上麻雀闹林的喳喳声,渐渐矮了下去。

  露天坝坝茶馆没有台子,也没个主次方位,主持人只好请革知老俩口、万人迷、王十块,站在正中茶座之间,问,张长寿、苏孃孃,无论邱小惠富贵贫穷,无论健康,无论病痛,你们愿认她为干女吗?

  主持人按西方嫁姑娘结媳妇套数主持。站在大庭广众之中的老俩口,窘得张嘴傻笑,不晓得如何回答。主持人以为他俩耳背,没听清,又大声念唱一遍,革知缓过神,说,愿意愿意。苏孃孃也接过嘴,说,愿意愿意,咋个不愿意嘛。

  接着,主持人又这样问万人迷,问她愿意认张长寿和苏孃孃为干爹干妈吗?万人迷爽口答,愿意愿意。主持人念唱,干女向干爹干妈三鞠躬。没想到,万人迷当着众人,一下跪在老俩口跟前,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响头,泪水不断线,掉下来。

  万人迷的眼泪,像一波滔天大浪,把苏孃孃泪水闸门冲开,她不顾场合,自己老脸,一把抱住万人迷,失声恸哭,喊叫:我的女呀,我的女呀,你就是虫虫,你就是虫虫。

  邱大没有流泪,但比流泪更叫他痛苦。他为当过跳神的妹子难受,为当哥子的自己难受。有一双大手,伸了过来,抚慰他的难受。他明白,这双大手,是眼前这对老人伸出的。这对老人,这么做,他们经受了怎么样的煎熬啊。

  今天天气好,出了太阳,阳光照在王十块脸上,一片红晕。仪式完,王十块回到座位上,邱大抓过他手,不停地摇,说,十块,错怪你们啦,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哟!

  王十块说,莫这么说,你是误会。

  万人迷来到跟前,喜滋滋望着邱大,喊,哥哥!

  邱大双眼一下红了,浸出了泪光,说,妹子,是你哥哥的想法不对,委屈了你,哥哥给你赔不是。

  万人迷流下眼泪,说,哥哥没有错,是妹妹没对你说真话。

  苏孃孃一旁听糊涂了,问革知,两兄妹在说些啥,对那错的?

  革知说,可能是他们兄妹之间啥子误会的事,莫去插言。

  又听邱大说,过去了,再不提这事啦。

  万人迷不住地点头。

  邱大说,你遇到了大好人,你要像对爸妈那样,待他们哟!

  万人迷又不住点头。

  邱大又说,你有王十块这样的哥子,我也放心了。这里工作,看来也不好找,昨晚想好了,明天我就回老家。听说三峡库区,水位提高,巫河变宽,财神爷光顾,家乡搞起了旅游,去玩的人多得很,好些外出打工的,都回去了。我决定回去,打一条船,接送游客,再把屋子整好,开农家乐。

  万人迷揩干泪水,说,我也跟哥哥,一起回去。

  晚上,王十块又约万人迷,去了江边,坐在牛背石上,瓜子还没开剥,他迫不及待就问,你真有这打算,跟你哥回老家?

  万人迷说,哥哥这次来,无形中改变了我,该跟他回去了。这得谢你,还有干爹干妈。

  王十块望万人迷,沉默,过一会儿,说,才认了干爹干妈,就忍心,丢下他们?

  万人迷说,你呀,说话转弯,你那二两心思……

  王十块问,是哪二两?

  万人迷说笑了,说,是怕我丢了你。

  王十块拥过她,说,你明白,就好。

  万人迷说,我已经给干爹干妈说了,我同哥先回去,收拾好了,再来重庆接他们,我们那里,水好,空气好,吃的东西又新鲜,让他们,去我们那里度晚年。

  王十块问,那我呢?

  万人迷说,问我吗?这话,该问你自己。

  王十块亲了万人迷,说,我己经给妈说了,跟你一起走,去你们那里。

  万人迷说,你去我们那里,怎么生活?

  王十块说,娶你作老婆,一起开农家乐。

  万人迷说,谁愿嫁你?

  王十块用嘴,一下封住万人迷,半天,缓过气来,说,还说不愿意?

  王十块摸出一个存折,递给万人迷,说,这里是八万元,农家乐的启动资金。

  万人迷没有接,还推开,说,哪个要你的钱,没得个说法。

  王十块将存折往她手里塞,说,啥子个说法哟,人在一起就是最硬的说法。

  又说,到那时,再把我妈和你干爹干妈接去。

  万人迷说,到那时,我们开农家乐,还开敬老院。

  两人哈哈笑起来,笑声在江滩上飞。

  王十块随邱大和万人迷,离开重庆,是在三天后。邱大原说,第二天走,没想到,王十块要跟妹子一起回去。个人走,利索,又有了妹妹,特别是王十块,就多耽误了两天。

  这一天,难得见到的太阳一早就升上了天空,明晃晃的金色,洒满起伏的大地。重庆城一派喜色。客船,停靠在朝天门码头趸船,上船的邱大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邱大留下看行李,万人迷拉起王十块朝船舷跑去。船舷边站满人,两人挤出一块地方,向岸上望去,革知,苏孃孃,王十块妈妈,三位老人,相偎站在码头上。苏孃孃手搭凉棚,寻找他们。他俩向岸上的亲人,挥手,万人迷呵呵呵喊叫。

  王十块眼尖,看见牛滚龙站在人群外,正伸长颈子,向这边探望。王十块碰万人迷一下,向她说了,并指给她看,两人都愣了一会儿。王十块从身上摸出万人迷照片,说,去,送给他。

  万人迷说,我要笔。

  王十块说,我哪有笔……给你找。

  王十块从旁边借来笔,给万人迷。

  万人迷就着栏杆,在照片背面,一笔一划写了:我们永远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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