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来谈论秋天多少有些突兀。
就在我的窗外,柳树正在发出新芽,桃花灿烂夺目,雀鸟纷飞,鱼虾涌动,河岸正弥漫着一股难闻却生机勃勃的腥味。在这样的季节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当下的,春天仿佛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如果有瞬间,春天就是一个一个的瞬间。而现在我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说说秋天,说说这个巨大意象下一些美妙绝伦的语言瞬间,飘忽而又有种距离感,这样的感受注定奇特。
《秋天传:二十四歌》是我在这个春天里读到的长诗。尽管对于诗人李海洲的写作风格我非常熟悉,但还是不得不震撼于他这首长诗的独特表达:一个絮语者和精神流浪者用了二十四首短诗来构建庞大的乐章,并准备让秋天永远凝固在文字里,那些在细腻质地中的灵光一现和天才式的火花绝对不会沉寂,那是因为秋天有着“灿烂的、想哭的速度”;那是因为“在秋天,中国是美的”。
有人说,秋天,微寒,正适合写诗。也才有了这样的开篇:“我将在120岁的时候睡去/在下一个人写到秋天的时候醒来。”如此宏大的开场,让我们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它比微寒更加彻骨,我相信精神的遨游始于一种空明与澄澈。
在李海洲过去的诗歌中,青春意气策马扬鞭,天才而唯美的语句动人心魄。但这首长诗却有了“人在菊花里”的幽微与“秋天取走了燃烧的人”的炽热,以及“童年的树木比肩而飞”的飘逸,只有秋天的深厚才可以让“鸟群把每条路都重新飞一遍”。这样的诗,每一句的后面都可能有着一个传奇。让我们来看看诗人是怎样叙述秋天的:
这个秋天,拥有世界是不够的
拥有起义和良知是不够的。
这个秋天,高粱酿酒
粮食如花似玉
鸟群把每条路都重新飞一遍。
其实,在我读到这样的诗句时,才感到了人类对于情欲的饥渴,《秋天传:二十四歌》与其说是在倾诉,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它仿佛没有特定的对象,语言美到纯粹,也正是这样才化解了肉欲的横冲直闯,最终呈现出了诗歌的纯度,就像酒不是为了醉生梦死,而是为了让我们的身体云蒸霞蔚一样。在李海洲的另一首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大地坐在潮湿的木船上/自由得如一个女儿。/像我梦见的诗经、蔷薇科/像我梦见所有的爱都苦尽甘来。”(《湿地记梦》)这是一种单向的面对,他的面前恍然有个巨大的物,但这个物其实是不存在的,虚无又还原成了散落在开阔地带中的诗意碎片。
《秋天传:二十四歌》具有古典的纹理,密集的意象犹如“繁星的营帐”,但我惊讶于诗人对于语言钻石的精雕细琢和对才情的挥霍,它常常会把我们引向一种危险的抒情中,但又不难发现隐约可见的个人叙事和精神远游,在重叠起伏中轻盈转换,形成了诗句间的巨大张力。相比而言,《曲谐或误读:献给贝多芬和我自己》中有更多坚硬的东西,思想和伦理散落一地,艺术的同盟者在纸上握手言和,但从飞翔的角度来看,就要更为沉重一些。
进入21世纪的中国诗坛,写作长诗是很多诗人的梦想,但在长诗写作的驾驭上并不是每个诗人都能得心应手的。海洲之前的《有容》、《枕雨书》、《咖啡慢》是非常优秀的范本,所以说,每一部新作都是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对自己的一次全新挑战。《秋天传:二十四歌》从构架上看有了新的视野,并坚守了对文本的理想。在过去的诗人中,里尔克的长诗无疑影响过很多人,但很少有人关注过他诗歌后面的神学思想,我想一首好的长诗一定要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比如里尔克,比如李海洲。
多年来,我还一直喜欢李海洲那些灵动、华丽的短诗,它们就像冰上的舞蹈,对唯美的迷恋已经到了锋利的程度。是的,他的诗中银光闪闪,常常有惊心动魄之处。当然,海洲的诗也有悱恻缠绵、软玉温香的一面,“早晨的发尾,夜晚的上唇线/我记下大雨中的拥抱/记下摇滚乐,迷乱,乳白的体香。”(《谁寄》)这样的诗句弥漫着香艳而暧昧的气息,但他在这样的气息中沉迷,也让他的诗呈现出柳永般的荼蘼景观,可以说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现代穿越。所以李海洲会把柳永当做“我走失在宋朝的右手”,然后泪流满面地写下:“苏杭从此孀居/戚氏和媚娘,焚香、沐浴/为一个朝代更衣(《柳七在秋夜离开》)。
在当代诗歌中,对抒情的消解是一种潮流,海洲的诗无疑是个另类,他的诗行在快速有力地滑行,冰渣四溅。他好像没有节制,任由词语的奔突,他的诗独步当代,无法模仿。他之所以如此坚持,是因为他认为现代诗歌应该有属于中国的方向,那就是对《诗经》的致敬,对唐宋的致敬,“从平仄、音律,从对酒当歌中回来。”从这点上,我们不得不说他是新古典主义诗歌的首席先锋,他仍然在抒情的道路上快步疾行。其实,在西方诗人中也有不少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崇拜者,甚至在他们的写作中都加入了很多中国元素,有些还是图解式的。反观中国当代诗歌的叙事风格,更多来自西方传统,很多诗人是从西方的文化资源中展开飞翔的翅膀的,这说明诗歌写作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个人微观诗学的蓬蓬勃勃,正是当代中国诗歌值得期待的原因。
让我们跟着李海洲再回到秋天。李海洲说,“给秋天写传的人,怀里住着一个宋朝。”当然,这是一个文学的抱负,古典不是眺望,而是胸怀,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诗中大宴宾客,豪情万丈:“请吧,兄弟配茱萸/儿女食蓬饵,全国痛饮菊花酒。/请吧,秋风沉醉的重庆/落日高悬的大江/请月上高楼,游手好闲。/请一意孤行的秋天推开所有的窗。”(《秋天传:二十四歌》)。也当然,宋朝是那个小小的宋朝,重庆也是那个小小的重庆,在植物与古意中的城市肯定不是钢筋水泥所造,这样的情怀分明是江南的,是李海洲的,而江南也只有通过李海洲笔下的秋天才能够回得去。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