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生的写作,是以生活为底子、在漫长的生命实践中慢慢成长的写作。生活作为底子,意思是生活是写作的基础、大地,写作必须低于这个基础,深入大地,因此这种写作常常是低沉的,有重力感的,而非飞翔的。顾随先生讲诗,提出过“世法”与“诗法”的说法,一切“世法”皆“诗法”,“诗法”更离不开“世法”。也就是说,诗人不摸爬滚打在真实人世是不成的。真正伟大的诗人是能调和“世法”与“诗法”的诗人,比如陶渊明,“常人只认为看花饮酒是诗,岂不大错!世上困苦、艰难、丑陋、甚至卑污,皆是诗。”老杜虽不能完全调和“世法”与“诗法”,他有纠结,有苦闷彷徨,有怨气,但他又能将这种不调和写成诗,于是又消解了这种不调和。而王渔洋所谓“神韵说”,就是排除了“世法”,只剩“诗法”了,因此成为屋上架屋,空中楼阁。
为人生的写作,是一种慢慢成长、逐渐成熟、不断变化的写作。他不会一下子就找到自己的风格,总是体现为不断变换、自我调适、离中道不远的叛离与复归。这种写作有非常明显的岁月痕迹,个体生命如雪泥鸿爪般拓印在诗里。因此,这种写作总能给人以信任感,里面不仅有一个真实的第一人称,更为关键的是,不掩饰,连缺点和错误都会原样呈现。这样的写作,大多是向内的,独语式的,不期待更多的读者。但也不封闭,柴门闲开着,避闹市而不避邻人。如顾先生最为推崇的陶潜,陶是既不出世也不入世,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有人情味,有寂寞心,将入世与出世打成一片。陶写田园诗,不是旁观者的田园诗,而是真的躬耕,真的将自己摆进去,因此,王、孟、韦、柳诸辈,只是写田园之美,而陶写田园是述农桑之事。
为人生的写作,因取材于生活的左左右右,边边角角,因此易“俗”。俗到俗世里,倒也不怕,那不是真的俗,那是生活的原样,个人的真性情。“诗三百”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想怎样说就怎样说,因其真而免了俗。最怕的是俗到雅,“只要琴棋书画,不要柴米油盐”。雅俗才是真的俗,俗气。因此,雅不能救俗,只会害俗。什么才能救俗?顾先生说,惟力。生活里的诗,轻飘飘的,小情小绪的,雅得可疑,俗得可厌。必须有“力”灌注其中,才能辟雅避俗。比如老杜的诗,有真实沉郁的情感,有志在其中,才会有真正的生发感应之力。
为人生的写作,可以写长诗,但大多是小令、绝句的感觉,偶为大赋,也是小我的寄托兴发,尽量往小里去写。我赞同写小诗,虽然“写小诗让人发愁”,但写小诗是常态。老杜有“三吏三别”,“秋兴八首”,但他也有“两个黄鹂鸣翠柳”,“黄四娘家花满蹊”。不要迷信“大诗”、“长诗”。中国当下的大部分长诗、大诗写作,其实是在雄心与虚荣心交相支配下的无效写作。为人生的写作,首先是诚实的写作。顾先生有个观念,诗宁可不伟大,但要立得住。可以没有《浮士德》,但要真实。“中国有的小诗绝句甚好,二十八字,不必伟大而不害其为诗,即因其真实。”事实上,小诗也可以是伟大的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小诗,但堪称伟大。顾先生更认为就纯诗而论,这两句诗可谓唐诗中的最高境界。大诗需要积累酝酿,小诗则可一触即发。但小诗不可多,多了容易重复,如放翁诗便是如此,“六十年间万首诗”,忠于自己,看到就写,一触即发,“可爱在此,不伟大也在此”。而孟浩然诗集最薄,但几乎每首都是好诗。小诗难在举重若轻,难在境界。须得在生活里历练上几回,在手艺上千锤百炼过,然后才会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妙手与偶得。比如“雨中山果落”这一句,的确是小,似乎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学生便可懂,而大学教授未必讲得来”。但能得此句者有几人?非得有大境界者不可得。
为人生的写作,其最终并非为安慰一个小我,如果只为小我而写作抒情一辈子,实在是酸腐可笑。顾先生讲,伟大的作品不只有小我,更应有“圣佛不度众生誓不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之精神”,这也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强调的,“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作诗有三重境界。写诗不是诗,就像唱歌老跑调,是为酸;写诗只是诗,一招一式四平八稳,不跑调也不出彩,是为腐;“写”这个动作与诗合一,诗与这个写的“人”合一,最终“不写”也是诗,活着便是诗,这才是为人生的写作。得此境界者,诗入化境,就不会差。而诗之于人,可形而下为日用起居,交游唱和,慰藉平生;亦可形而上为终极信仰,尤其是在艺术界限日渐模糊的今天,为人生的写作也可以成为一种终极化写作。
顾先生认为,“一切伟大的诗篇,与其说是写出来的,毋宁说是活出来的”,因此他特别推崇辛弃疾,他认为这位山东大兵有力,健,能直面生活,不逃避现实,能“在诗的字句上看出作者人格”。大多数诗人能将诗写得很美但往往逃避现实,“只有稼轩,不但承认铁的事实,没有办法去想办法,实在没办法也认了,而且还要以诗的语言表现出来”。稼轩是真能“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的,老杜与他相比,终究是个穷秀才。这便是英雄中的诗人,诗人里的英雄,“诗人多无英雄手段,而英雄可有诗人情感,曹与辛于此二者盖能兼之”。顾先生对“气弱”的诗人不待见,比如讲诗之伤感,“人要做事便当努力去做事,有理说理,有力办事,何必伤感!见花落而哭,于花无补,于人何益!”有宋一代词人,除了辛稼轩,顾先生对冯正中也颇中意,因为他沉着,有担荷,“中国人独缺此精神,而多是逃避”。顾先生曾两次讲到唐李涉的《题鹤林寺壁》:“终日错错碎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一说:“诗是唐人味,但我们不该欣赏这种诗,这种境界可以有,但我们不应过这种生活。”又说:“同学们宁可不懂诗,不作诗,不要懂这种诗,作这样诗。人生没有闲,闲是临阵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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