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南道:一次闲居的诗纪(组诗选其四)
1、犹如市场街的……
犹如市场街的斯宾诺莎所见,万物中可以肯定的是身上的绸衣,
像感冒一样周详,不然就像严格的风俗或教育;
可以肯定的必然是众街坊:刚一闪念就能迎头撞上
一群小儿,一系列转弯抹角,一小堆
垃圾(此时唯月光能使之清洁);
尤其可以肯定的是月饼中的虾仁馅料,以及
头下的枕头,嘴中吮吸的大拇指(代表幼小的幸福)。
除此,不妨怀疑我所统治的这一身
皮肉和骨头会消亡至无。我曾有过许多
能经由空气与我相牵连的事物,
它们风起云涌,之后又风流云散。
现在我来到屋外,唯一能见的仅剩一群进山的香客:
其中一个腰缠红纱,水色甚是了得。只有这些了。
或许可能会有某个地方神祗冒死出来否认
这正在行进的其实乃下南道最后的穷途:
四周风光没落,景色一落千丈!
呀,仿佛我就这样听信道途之言,
将由小得来的信念给动摇了。但我不。
我还可以信任更多不存在的东西,当我
一再在心头默想它们。因为倘若我在此刻
言说的比之于我死后(或我在掩体中)
必定发炎的骸骨更持久,我就不妨
以为现存的其实是足够的,对,是足够的,
哪怕全部书卷也有读毕之日。同样,天使也有休息日,
精密的计谋亦因敌人的美丽而放松了警惕;
一朝一夕,分娩的脓血化开,殷勤的学堂散课,
木梳和象牙梳的齿节断落,
一只乌鸦身上也分离出燕子或喜鹊。
那么,没有哪一种哭泣是有理的或正义的,
能把正在击门进城的外来人一一诱回。
2、既然我的后代中……
既然我的后代中有一个强横者将告示人众:“所有过时的都是划时代的”,我童年的每一次逃学,
以及冒险、恶作剧,某一瞥之后的神醉心迷,
就全都不可逾越。其余甚至无从追忆的也同样如此。
有一次我丢失了一枚崭新的钱币,找回时它变了:
分明出自东周列国时期。一次小小的丧失
使历史进入了一枚只值其面值的钱币。我因为这重获
而骤然身价倍增了—或者说,我一下子老了吗?
未来的,未卜先知的,种种胆颤心惊的提前量
与此相比多么小。为此我把一切可以推迟的都推迟:
远走、破身、就医等等,无限的顺延甚至消解了大限。
虽然宽恕尚未存在的事物(哪怕宽恕来日大难)太过容易,
但只要今天不是末日,时间于我有何意义?
一切都可以是过去,不错,包括此时此地,既然
在我身边频频涌现的东西从我幼年时就已孕育。
阴谋太多,从来就没有临时的、突发性的惊喜。
无休止的既定收获造成感觉上的饥饿与缺陷,
丰收而腹中空空招致了头脑中肉感甚至色情的幻象—
乌托邦的显形有如海市蜃楼或地磁录影:
在于此而及于彼,把消失了的或现存的(但不可能
是即将诞生的)折射到时间深处,又浮现于眼底。
看啊,越过今天,未来直奔过去。
今天是什么?一层镜子似的蜃气!
“消失”决定了一切,它自身的呈现是惟一的逃逸。
我有万般理由相信人类确实是因循守旧的,
你们革命者、你们急先锋不朽了,
你们伪先知有福了—我万幸也落得如此:
在消失中。
3、列位看官,一个皇后的……
列位看官,一个皇后的孤独是否也是你们的?当她以活寡之名四下里寻偶,却又不思转嫁
除了前夫别无他求:她刻薄的内视眼光是否也使你们感到心痛?
她来了,每一个灯火阑珊的角隅都朝她涌现、凸起、进入:
她接纳了沿途所有的风尘与风景。而尘埃落定,她身上
秀美的景色犹如经由砂纸打磨过的皮肤病,或者,经过温玉的琢磨。
这般在嘈杂的街市上巡逻,人们挨背擦膝,接臂连肩,却无人
像她一样轻盈,分花拂柳,颤动着发髻深藏的、引颈望天的钗头凤。
—我要是有如此妖娆的步态,我将走遍国土。
她却要求比天空更高的:一朵浮云,一阵唏嘘,一片空濛,比曾经
含血喷天的嫦娥还要疯。看哪,转弯抹角,满城里
都是她迎面扑来的身影在脱颖而出。
那么,去接承露盘中的水,去用大炮的引火盘中泄漏的火药
来勾通她倾心于风凉喷嚏的如葱鼻管。
那些指日可待的老年的润滑油,秘密门角的喑哑转轴,和
春药不谋而合的小抽屉,配方中呼之欲出的小秃头……
是如此迅疾:上一世的第一次抽送,再上一世的
第一个回合。但它们全是假的,犹如茫然内视的自慰式外科手术,
或如徒劳无益的蜃景刚进眼帘就瞎了:被春光付之一炬。
难道她没有理由痛哭,既然光阴在正月初一映入了她的盲目?
难道她不能抛弃这一城滥竽充数的臣民?
爬上烟囱,坐等升天,她起飞前投去自上而下的一瞥:
呀,惊人的生殖!在鸟瞰之下一切是多么小,多么繁忙,又是多么迟缓。
人民抽陀螺,拉响簧,风吹刀檐,叮叮当当,
火热的生活一直通向晚宴的门牙上半斤八两的含金量。
众口铄金,都说“太饱了”,一副不洁的、善于惊讶的表情
使每一个坐思淫欲的人圆满如坛形孕妇:
产卵之后,快感而无耻的排泄比交欢本身更擅胜场;
人们坐地为主,推心置腹亦到了反复堕胎的怀儿婆地步。
难道她就不能自焚其巢,一鹤冲天,以芬芳火焰的形体
在头顶飞舞?而人民的进步更深入:
在多余的阑尾里,在下水道中。
4、还是老一套……
还是老一套。我,盲目的群众甲再次以击鼓传花的方式找到了自己的
表现欲。司鼓(那是谁?)把鼓声收了又放。
人们全都蒙上眼,但并不是为了
看得更远;当然,即使相反,打开松果体,死不瞑目,
也没有谁会看见什么稀奇。现在
真正的黑暗已经到来。我在丧失视界之后才发现
听力原来可以是无限的,甚至
长出了新的耳朵:一只时代的锣鼓
像军队一样驻扎其中;一支如意金箍棒
在这多出来的猴子耳朵中充当针炙术般忙碌的鼓锤。
听呐:鼓声响起,听力如一根细蛇游来并竖起;
鼓声中止,这根蛇立即盘起了身子。我知道
绕圈子也是一种体力,是体力的流动,更是体力向风景的迁移:在其中四季轮回,花开花落。而落花
总是有意的:鼓声一停,落花就像
绣球一样朝我击落,正中下怀。
我站起来,有了歌唱的事业。在这个靠表演盈利的
优伶时代,瞎子太多,不,瞎子的角色
太多:我的左邻右舍纷纷以布蒙眼,
这边是荷马、博氏,那边是弥尔顿、阿炳。
但击鼓传花带来的正是歌手垂衣罢唱的消息:
我来了,开口就唱出了一切……皆游戏。
那么,下一个是谁?谁将解开这驴眼前的黑布,
然后离开循环的磨盘;谁将从耳朵里
取出听力深处的金箍棒,迎风一晃,立即有碗口粗细,足以击破鼓面上警惕的蛇皮?
不可能了,我就是最后的群众甲,并且,也没有
第二个终结者。多少世代了,万人之中
惩罚都像阴谋一样独独落在我的头上,
而我要的(也许是独占)正是这有声有色的
鼓点与花朵。
形意集:同一首诗的三种写法
1、燕歌行
下决心南下。在直隶一个富拉尔基的孩子
玲珑如江南闺秀,风凉如
扬州勾栏里遍地洒落珠子的魁首。
银子,首饰深处令目光闪烁的
隐形小兽,有身体而无口吻。只有她
才生就献愁供恨的樱桃小嘴:
细细的贝齿渴望银子的镶嵌。
遍体的锦绣,满床的绫罗,
肌肤仿佛树丛掩映下的来世
经不起端详:目击之下,裙带自开,
秀色恍若汗津津的蜃光被倏然蒸发。
唉,令人艳羡的无知!
居然属龙:细弱,光滑,小,连鳞也没有。
浑身是腰,每一次都从指缝间
流走,令手指由衷地疯长。
唉,无法无天的年幼!
葱茏,紧密,又吹弹欲破,
令其他的心窒息,其他的快马
纷死于闻风丧胆的道途。
把玩不起啊,这生理的第一课,
色情的指南针,荷尔蒙
正推动她走向天边的秋千架。
而她轻浮的贞操像水银在其上滑动。
这正是囚她的青楼:祥云笼罩。
她的天光上冲,她的明月下降,
厚若棉被的睡眠欲望全无,甚至
覆盖了满城里所有沙弥的光头。
翌日她起身,开门见山,她将目睹
一只野鸡变成凤凰,凤凰变成鹏,鹏变龙,龙从风……在风中
北方闪烁,太阳带着远在长白山头的积雪照亮了一个四川嫖客苍翠的面目。
2、人间词话
他:突然,我感到了寂静:当风到达她响亮的前额,
并掠过头发、从肩到腰
滑落于干净而秀气的双足,
我确实听到了这样的脚步声:
风的,气息的,爵士乐中
旧式敞篷跑车喑哑轮胎的……
以及她蓝色静脉的流逝。
她有着多么天真的装束:细致的
衣衫,除了身体别无他物。
而我像数学家观看一幅地图:
她挺胸站立在迎风的方向,她身后
所有辽远的景气都将在来世的某一天
回报她。但她此刻的回眸
带来了历史上从没出现过的
寂静……几乎无法听闻。
她:我有皮肤吗?“秋天热爱她
自己的衣裳”,我有我出场的盛装吗?
小小的容貌如果真能招致
这风暴,我的来世比今生还要冷。
请看我初出茅庐的模样:我的
堕落的上进心充满了妄想。
我要问:何处有我的榜样?
“学习”何时成了我一生的重任?
只有身体的捷径是迅疾的
和闪烁的,比它的发育和衰老更短暂。
而所有在魔法中消失的贞洁,
还魂术都将在初夜的一刻偿还。
舞吧,将计就计的手与足!
为什么要思考?为什么要回答?
1976年发生了什么?地震,死亡?
不,1976年我结成了这具凡胎。
他:声色汹涌,但几乎无法听闻。
我能在隔着衣服的抚摸中
找到那葱茏而紧密的巢吗?
就算我能清点那些宝藏,也只是
像一个供她驱策的侍仆在清账。
她呢,回眸看我,双目潮湿,
视我为从未目睹过的荒瘠盲区:
在其中我唯一的身份显现。
“一个诗人”,她大胆地评说,
“对服装的鉴赏力几乎是风的两倍……”
而她在服装中藏起身体,只等出场。
风将带给她一个灰姑娘的舞台吗?
啊,学习的少女,不,实习的少女,
她对命运许诺的来世已不思忍耐。
以她脸上童贞的青春痘起誓:
她想飞,她想快,她想跟人急!
她:……但他有更为集中的焦虑。
身体中一种无端的风疾升至心间,
他在写作中丧失了定力。
瞧,那些字词间,风加快了步子。
他言辞的单薄比衣衫尤甚。
风吹之后,他诗中的寂静让阅读
也感到突然—天凉了,
他精确的地图上早已落英散尽。
我只是比他冷。服装并不能
给生来冰凉的手心提供电力。
他的抚摸比服装更体贴,但我
穿不上:我要的是他的上一世。
没有电和热,可他仍然在倾听。
他用目光阅读唱片上令人目眩的
密纹。于是我的身体暴露在他眼前:
这不是听与读,是溺爱,勒索,恨。
3、风月笺
我曾视这个几乎没有生命的身体为舞蹈者,而非舞女。
那是一种不能目睹,却能
在镜中显形的影子之舞。
我说:“舞吧,将错就错的手与足!”
她言听计从。轻飘飘的旋转中
她暧昧的身世成了一个谜,
让旁观的镜子晕眩。
但我错了。在她美丽的衣衫下
并无身体。灵魂?哦,难道她曾
向上天要求过一个勒索身体的灵魂?
我曾设想过的,她那为花丛
所掩映的来世也是假的:放眼望去,
整个花园没有一朵花,只有
被她玩着的花样。她也曾
有过层层叠叠的花心吗?
没有,因为花朵只是植物的
盛开的性器,而非含羞闭合的心。
瞧,这个植物情侣、植物人,
在她随地搭起的花架子中
连今生也没有,何况来世?
甚至她就只是掠过花间
或吹进舞蹈中的一阵风,吹拂着
贯穿她小小的一生:干净,凉爽,……冷!
她也曾唱过:人生无根蒂,飘若
陌上尘;于是她堕入风尘,到此刻
仍在被吹起,飘落,再吹起。
或许溺爱能使她凝聚成形,
骄傲,慵懒,颐指气使。
她难道不明白一个飞扬跋扈的孩子并不美?
除了自私,她在意什么?
她的狡黠只让她对羞耻感到无知。
啊,她深信不疑:不索取
也不付出的人才是幸福的人!
现在她以秀美身体的形象
凝聚,但不面对任何人。
她在镜子深处的一部电话里
练习汹涌的回声。从没有人
在电话里用带电的口吻说话,
她也不:对命运她并无溢美之辞。
但我连耳语也听不见,我所能
听见的唯一的声音是自己的耳鸣。
那么,她是谁,她存在吗?
啊,其实她也想不朽!
她宁愿让莫须有的舞蹈中止,
成为钱币图案的花团锦簇中
永恒的一员:她轻薄而昂贵的一生
将被与其票面等值的交易所消费。
哦,何其不堪的一生!而我
是否会在一次零星的采购中花掉她,
并且不找一点聊作慰藉的
零头,
…… 回报她?
圣瓦伦丁节的对话
他:在地震之年,此日之临无异于一场天灾:自上或自下;
但对过分的伤痛,受难者
几乎没有察觉(甚至连死者们
也一如既往,以为自己还活着)。
只有敏感的野兽,在西城
从动物园的马戏班里纷纷逃逸;
往东,“世界乐园”里所有的袖珍建筑
也被进一步微缩:为春光的冲击波
所蒸发。一个几乎瞎掉的读书人
面对眼前发黑的景色失声诵读: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痛哭……”
“二月十五日”,他说,“该写的
都已写完。与其说今天是情人们的
节日,勿宁说是末日。”书桌摇动,
他失手摔落了一只转动的地球仪。
她:从来如此:过节总让人疲倦。
地震?不,那只是他
一向的邪说暴行,正如这节日
徒有其名:因为并无一人在庆祝
或度过。更何况我生而敏秀,
我有精致的五官,紧密的身体,
地震也不能令其松懈。
同样,这节日也未曾让我心动。
我只是感到疲倦— 一切美
而虚无的东西:年年不变的四季,
性爱中身体的几何学,互锁其吻,等等
都让我懒惰、晦涩但并不放松。
我但望这地震能把节日改造成
一张摇篮或婚床,带来身体的
一阵轻颤,荡漾,和爱。我蜷缩着
又伸展开。啊,愿这礼物令我昏睡!
他:他铺张吗?如果是,这节日
可以延长至未来时日的随意一天。
“一面镜子在走廊的尽头等待他”,
而在这场地震中唯一不动的
是她在镜中提前抵达的身影。
但所有被镜子映照出的
不是现身,是从现实向虚空的逃离;
她正是以消失的方式出现,
使不可捉摸有了贞洁的形象。
但他无法目睹她令镜子也感到
惊艳的美丽。他抑制着。
他深知一个开满玫瑰的小花园
也能光彩无涯,淹没她
小小的一生。而他也拥有相同的
命运。他对灾难的癖好已臻极至:
“没有地震的节日,不成其为节日。”
她:是的,地震了,毫无征兆地
发生在一张摊开的地图上:
因为并没有一只手来把它卷起。
受到波击的只是天空—空气骤然上升的
密度使我昏迷或窒息。
而这正是他的目的:一种胎儿般的
挚爱。但发生在海市蜃楼中的灾难
带来的只是献愁供恨的古典式
娱目,它的去路只有一条:被蒸发。
我甚至不能找到任何痕迹。
镜子,地图,迷宫,这三者
构成了他的方向:就是没有方向。
而我是如此真实,并非
不可捉摸。面向他这一张
废墟般的脸,我确实在埋葬着什么:他的
还没出生就已死去的一生。
灯草和尚
我一直住在这里。几千年了此间的风景变幻不定,我的
身份也随之更替。但归根结柢,
我还是我:一个穴居人。
以一张脸的面目,我曾出现在
半坡的某些陶器上;
一个顽童失手把我摔破,
一个考古学家又来将我粘合。
作为佛菩萨的肉身,我常常
在敦煌、云岗或大足等地的
石窟里接受尘俗的供养。
我将息得如此白胖,甚至很安详。
在青楼,我的第一故乡,
我被人唤做杜牧,“十年一觉
扬州梦”,但醒来时我已
身在延安,在一间简朴的窑洞里
以某个起义者的姿态筹措
新天地。这是革命时期的事。
后来我度过了尴尬的地下斗争阶段,
到了禁城深处,垂帘隐居。
有时,我直接就是畜牲,是
卡夫卡的地洞里一个“深挖洞、
广积粮”的民兵。狡兔岂能没有
三窟?但警报响起时还是
防空洞里安全,要不,下水道
也行:所有让手机没信号或BP机
呼不到的地方,都是避难所。
我为什么不能是一只窃喜的井底之蛙?
当然,真正的和唯一的桃花源
只能是女阴。但就是太小,太隐秘。
众所周知,我就是为了这个
才把自己缩小了,变成一只
如意金箍棒,一只安定欲海的
神针:总之,一个器官。有时我宁愿像
胶囊一样被这张竖嘴含化。
每时每刻,我都出入其里。
正是经由这里,我曾走遍天下。
不过奇怪的是我进去时还是
我自己,出来时却经常变成孩子。
不论是胎生、湿生、化生,
凡是有气血的,都曾经是我。
但这世界却不是我的。
可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进化了几千年,我还是一只寄生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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