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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诗集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4991

便条集

543

  汉字在黑暗中崩溃 解体

  横竖撇捺穿着红色芭蕾舞鞋

  回到原始 跳铁蹄之舞 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万物

  哪怕只剩下一横 文明也会复活

  66年夏天我在故乡 一少年

  不懂哲学 不知道宇宙玄机

  我只是紧握着身上 那生机勃勃的

  一竖 在虚无的包围中 绝不放手

  544

  天空阴郁

  光不再主宰万物

  归还了这片街道

  就像英国归还香港

  任由它发灰 朦胧

  在风中摇晃着祖母们的纺织品

  545

  黑暗欣欣向荣

  掩盖着巨额赃款打造的夜

  焰火照亮舞台中央

  拍掉手掌上的白色滑石粉

  大力士们登台领奖

  上万个座位只为欢呼而设

  死亡由此正大光明

  546

  中秋前夕

  栗子上市

  空虚的时代

  只有这老者还储藏着秋天之核

  世界将它倒进黑锅

  用沙子和蜂蜜大铲翻炒

  发出前所未有的爆裂之声

  547

  青年时代头角峥嵘

  叫板老爹就是反抗专制

  父己祖辛尊 舌头上布满饕餮纹

  天天在餐桌上示范元首签名时的

  手势 捡回一粒落食放进嘴里

  “少壮不努力 老大徒伤悲”

  递给卡夫卡一杯白牛奶 盯着他黑下去

  有时侯儿子对慈爱忍无可忍

  奔厨房拔来菜刀 狐假虎威

  模仿着历史上的一位英雄逆子

  的确有人曾经在父与子的刀光剑影中

  悟道 直取天下 “这样的爹

  又不是我一个 为你好噻!”

  抱怨几句也就算了 零花钱照发

  冬天父王坐在窗下 戴老花眼镜

  晒太阳 看报纸 细读线装书

  有首七绝是陆游写给他儿子的: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548

  他站在正确路线 谨小慎微

  天天点头哈腰 检点着一言一行

  总是担心犯下错误 回到家关起门就

  破口大骂白天之作为 呕掉那些谀词

  呸 舔痔也胸有成竹 擦干净嘴然后

  再次按时入场 立正 敬酒 哈腰

  那业务太次 只要求唯唯诺诺 胁肩谄笑

  无法忠心耿耿 阳奉阴违的一生殃及后代

  他们在学校专心听课 学习装聋作哑

  回到家磨刀霍霍 在被窝里

  与身体中的野兽拼个你死我活

  549

  出租汽车驶上高架桥

  太阳一跃而至

  光芒万丈的暴君

  世界一览无遗

  所有事物都摇起了白旗般的

  阴影 我和司机各自取出

  墨镜 逃命般地戴上

  反感源于经验

  他的来自天空

  我长期在暗处写作

  小心地躲开那些灿烂语词

  不约而同的小动作

  令我们相视一笑

  就像电影中接上了头的

  抵抗战士

  550

  我不相信机器能够飞翔

  确信神也出示了登机牌

  才跟着鱼贯而入

  它是我认识的唯一乘客

  它在我就放心 机舱里没有它的座位

  谁信任它 它在谁的旁边

  我有经验 这位不在生死簿

  负的责生死攸关 地震之后

  办事处倒塌 地图失踪

  泥菩萨也倒了 国家失去边界

  它没有逃走 在冥冥中听着我们发牢骚

  最高领导人 该坐头等舱

  茫茫苍天 也就这儿不算怠慢啦

  飞机失控颠簸 我赶紧闯进去避难

  它不在 洗手间的门半掩着

  有个胖子抓着毛巾被哭泣

  乘务员瞪我一眼 请回汝座位

  系好安全带吧! 小桌上摆着纸盒残羹

  最后的晚餐很乱 邻座长得不美

  当她转朝天空那边 露出白云乳房

  一只盖着婴儿的嘴 飞机忽然平稳

  551

  落日孵着故乡

  土杂铺是一只彩蛋

  玻璃缸里盛着甜话梅

  火柴盒边摞着纸烟

  老黑猫守着秤盘 红鞭炮挂在梁上

  一排啤酒等着小城好汉

  营业员是个红糖女巫 江南身段

  关门前 总要梳洗停当

  天一黑就拎着花布包走了

  留下一群蝙蝠在余光中叫唤

  少年时代那些如火如荼的夜晚

  我从未碰过她

  552

  大雨

  广场上的人一哄而散

  都跑去屋檐下躲着

  旗杆孤伶伶

  553

  第一次乘飞机的人是我的临坐

  就像阿拉伯童话里的王子

  信任一块飞毯会带他去天堂

  脱了鞋子 上炕似地抬了抬脚

  散发出滇东高原特有的土豆味

  地毯上掉下些红土渣子

  坐瘪了安全带 乘务员请他系好

  他背过高山 也曾 左牵黄 右擎苍

  只是不知道怎么摆弄金属制品

  这辈子恐怕是第一次 手指在颤抖

  居然施与援手 多年轻如鸿毛

  对飞机上这一套 我早已驾轻就熟

  像是绑住一个电椅上的死刑犯

  就是真做这事 也聊可胜任

  554

  闪电时世界被光照

  又亮了一次

  叶子数片落在井中

  南山更空

  僧人修行多年已经雷打不动

  继续午睡

  在暗处翻一个身

  背向窗帘

  555

  福州来信说

  这个夏天雨大

  洪水卷走了游泳池

  去年你望见山谷的那个房间

  正在长树

  556

  那位在垃圾袋中寻找什么的老头

  长得很像罗素 我见过他

  某本过期杂志里的黑白照片

  世界的哲学家 正站在书架前

  取下眼镜 盯着一本期刊封面

  那些废品装在黑色的大塑料袋里

  封口处 露出几个可口可乐瓶

  557

  行李输送带上的箱子

  内存五花八门 金条 春药

  避孕套 走私表 假肢

  伪造的奶粉 腐肉 毒米

  撒旦的化妆水和指甲钳

  一个个长方形的西罗马帝国

  悠然过关 国家的X光只顾

  探测雷管 对鸡肠里的瘟疫苗

  忽略不计

  558

  躲闪着推土机

  灰尘被挤攒在大路边

  轿车戴着黑口罩一辆辆掩鼻而过

  诸神的飞机远离尘世

  灰啊 盼望着暴风雨

  灰啊 盼望着暴风雨

  559

  暴雨停了

  赤裸的清晨有一个刺着光芒的背

  复活的大道上

  那人大步向东走着

  抬头挺胸 小腿上套着灰袜子

  像一位士兵正在操练

  向东走 这不是指挥部的命令

  他听见太阳在雾中说

  我在这呢

  560

  石头做成的玉佩

  温度须我给它

  戴了一天捂热

  隔夜又忘乎所以

  在曙光中哼着老歌

  将美玉套回胸前

  小顽固 从大地深处荡过来

  再次冷轧我

  561

  (地震)

  上帝不是钟表匠

  事发时它不通知

  事后会派个牧师来收拾

  各位好自为之

  新闻后来报道

  死亡埋伏在下午三点一刻

  当时隔壁的女子在洗澡

  春水泻下时墙壁颤动

  谁手闲 猛地关掉我的窗子

  就像争风吃醋愤而离去的第三者

  伸头看看外面空无一人

  也看不见她 三点一刻

  电吹风在响 梧桐树摇向秋天

  大约是在烘干头发

  562

  只听见命令从手机传来

  拆! 推土机发起冲锋

  破土开膛 大地倒下去

  看不见指挥刀

  563

  恒河呵

  你的大象回家的脚步声

  这样沉重

  就像落日走下天空

  564

  穿过瓦拉纳西市街

  首陀罗敲锣打鼓唱着歌

  高举担架快快奔

  埋着眼睛不看过路人

  只露出蓝牙根

  就像那个死掉的快乐人

  自己唱着歌

  人群闪开又合上 熙熙攘攘

  尘土飞扬 苍蝇小跑跟上

  神牛又踩碎了一个鹅蛋

  唱着歌呀唱欢天喜地的歌

  唱着歌呀唱悲痛欲绝的歌

  死鞋匠的鞋子不见了

  裹尸布下面露出十个脚趾头

  街坊第一次看见他的脚底板

  那样白哦 恒河上的船

  565

  加尔各答城的夏天

  太阳滚滚出炉 看不见火焰

  万物焦灼 干等着烟灭灰飞

  一条大河穿堂而来 世界当机立断

  抛弃了它的辎重 儿童先行

  一扔弹弓跳进去了 裙子一朵朵展开

  如莲花 母亲在后面跟着

  壮汉们也抱着肚子一尊尊踉跄跌下

  腰带长袍凌乱此岸 热不得了哥哥

  我也丢弃背包 跟着印度人下水

  玄奘老乡皮肤较白 有人偶然想起

  戒日王时代 一下水也就忘了

  水温恰到好处 适合全体 包括

  国王和牛氓 上岸时有人告我

  这是恒河

  566

  当豹子取出它的兽皮金币前往银行

  女幽灵就会涂上口红前往夜总会

  狮子就会走出荒野提着鞭子去当驯兽员

  诸神就会走出录音带去兜售长舌根

  耳朵就会率领着麋鹿群回到聋子们的歌剧院

  永不发生的奇迹 只可以奇谈怪论

  567

  澜沧江洪水过了德钦县

  有块麻石露出来 自言自语

  听那意思是它一直在琢磨如何成为恒河沙数 它说过吗?

  这厮黑似夜晚 大如别墅

  是石头乍舌 还是书上读来的

  胡言乱语 我不确定

  但石头少于沙

  确实是劫后风景

  568

  设计了这乖戾景色

  大地深处的忏悔室

  岩石退去像搅拌机里的肉在飞

  车窗闪闪如棺材在墓地飞行

  左脸上的月球被玻璃照亮

  我们跟着工程师告老还乡

  父母在 不远游 穿过他归心似箭的

  小心眼 到站时 门开 灯亮

  站牌迎接来宾 南腔北调嚷嚷

  有人找他母亲 有人喊妈

  有人叫嫫 有人呼娘 子呼

  母不应 电梯在下降

  看不见杏花 春雨

  江南

  569

  旗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大王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高音喇叭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推土机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雾 不说话的人们站在大地上

  把灰吃掉!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乌鸦 不说话的人站在大地上

  黑压压地 一片又一片

  并不是默许

  570

  上午 病中 忽然间太阳来了 不是第一个

  是第二个 在玻璃板中升起来的 超越酷热

  只保留光环 柏拉图的脑袋 更宽阔的光

  代表恒星的意志 镜子戴上了光环

  壁钟戴上了上光环 吊针瓶戴上了光环

  输液管戴上了光环 就像开会的代表

  窗帘光着长腿走来走去 我的被褥闪闪发光

  掉在地上的药瓶戴着光环 所有医疗器械

  都被光芒打上了虚拟的清光漆 细菌无处藏

  就像在教堂壁画里 俯向婴孩的女子 护士

  光彩照人地走进病室 递给我一只戴着光环的水杯

  她的假眼睫毛在口罩上面闪着光环 并非爱情所致

  医院的作业制度 也是来自大地经验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571

  96路车在华山西路有一个站

  吹箫巷是下一站 然后到安康站

  这两站之间有一个阳台

  屋里住着一位少女和一位妇人

  有时候她们站在黄昏的天空下梳头

  公共汽车永远不在这里停靠

  除非紧急刹车

  572

  被一场秋雨抛在公交车站

  城市漆黑入森

  我们这些陌生人

  湿漉漉地紧挨着

  像穴居时代在岩石下

  第一次相依为命

  573

  湖蓝色的出租车 后座上没有人

  司机运送自己与运送乘客一样

  转动舞伴似的转着方向盘

  叼根纸烟 听广播里的流行曲

  一只脚挨着刹车 没有更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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