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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桦诗集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4995

过杭州

十月孟冬乃有小春天气,

  我们在杭城穿越繁华:

  猫儿桥畔魏大刀肉熟

  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

  南瓦子前吃张家圆子

  涌金门边河南菜灌肺

  金子巷口遇傅官人刷牙

  沙皮巷又逢孔八郎头巾

  三桥街上走马姚家海鲜

  李博士桥下观邓家金银

  太平坊里坐郭四郎茶室。

  南山路丰乐楼,吴梦窗

  书莺啼序于壁,绕晴空

  燕来晚,飞入西城开沽:

  流香、凤泉、思堂春酒;

  橙醋洗手蟹,紫苏虾儿。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人生对此,可以酣高楼。

1982,重庆的一个下午

那重庆的阁楼神秘而空空

  (百年前曾有人在这里活过

  窗外的瘦树亦竖起过耳朵,

  听!一封来自美国的家书)

  1982,乌云掠水,风凄紧,

  西天渐暗,瘦树染上了冷金

  潮湿在加重!家书在加重!

  缭绕于树梢的薄烟在加重!

  当你甩头狂吟Paustovski ,

  他那让人肉麻的《金蔷薇》

上海,1943

有1943年的金锁记,

  就有紫榆百龄小圆桌;

  就有猪油烧鱼的韵味;

  就有喝不尽的红茶水。

  天阴阴,无言也无思;

  衣服疲乏,人在过冬;

  可谁都无需捏一把汗。

  看!上海;空虚—

  你就吃很多干饭肴肉;

  你就打开电台听声音;

  你就不停地走来走去;

  你就坐上暖和的马桶

  便秘?二至三小时。

胡兰成再说

我们总是离路很近,走上去,路活了

  我们总是离风很近,迎上去,风来了

  我们总是在空山听到声音,不可应答

  我们总是在深夜听到声音,不可应答

  你说梅归隐,马如龙;书是姿不是法

  你说花是思的风韵;文章是永恒肉身

  你说贱人习艺,而桃之夭夭只是个兴

  你说衣食艰难,但周礼为世界开风景

难忍

有何可惭愧的呢,无鱼

  有何可遥望的呢,无鸟

  少盐,那黄狗仍有泪痕

  少风,那病人还在登临

  蜀语乎?吴语乎?国语乎?

  大地缺树,景色难忍;

  我们的心,我们的心呀

  难忍。

  难忍,童年为忘却的平淡

  难忍,我喝下口渴的一生

初夏

那走动的人,是一个劳动的人

  一个耳顺的人,一个东莞的人

  悠悠岁月,“可是急走过,又不要放过”?

  蚊子乎,猛风乎,落柿舍畔

  草不度秋,花不度季,人不度百岁

  ……

  天气暖和了,身体露出来

  什么,长沙躬耕,赵州萝卜?

  什么,光是个发声,就有一个世界要出来?

晨读《洪范》

星有好风,星有好雨,而鱼儿游在光阴里

  殷精致,周平易,光阴里的人呢,去了哪里……

  因为步兵是农业的;因为每晚你的童年有锡兵

  还记得吗?吾儿,不远处有一个花园

  谁在说,听下去,又一夜:

  2003,安徒生!2003,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秋千

秋千一滑而过,白天(或黑夜)

  孩子们为练习告别,荡起了秋千

  (大人们为歌唱在学习安静)

  荡起来,平壤?荡起来,江州?荡起来,传说中金瓶梅的某一天:

  一个日本女诗人幻想了她的死亡

  ——她的身子从秋千上摔下来

  秋千——花园里——养老院——生活的剪影

  秋千——光阴——不是我的——你的童年

  凉风、垂杨,秋千竞出……

  乱红无限,飞过秋千去……

  幸福,秋千清晨还乡的跌宕;

  蝶恋花下,平山堂前晚酒的记忆:

  空旷一时的秋千呀,你将容下多少娉婷的身体

褒曼

这来自北方的狄亚娜只属于北方

  属于破晓前的蓝雪

  属于黑暗中的桦树

  属于乌云下的波罗的海

  是的,“在美国,人是永远不会死的。”

  是的,“机遇,容易得让人难以置信。”

  但我还是瑞典的女儿

  我喜欢住在祖国的乡间

  早起、读书、清理房屋

  对了,还要给狗儿洗澡

  这是我的样子吗?等等

  有一个人竟然说(忘了是谁):

  “褒曼是波德莱尔式的。”……

  我“看着运河,枕着小舟,浪迹江湖。”

  我的老年,我的舞台,我的命数……

  是的,我老了的脸上带着少女的笑容;

  是的,就这样,我的形象一下子就出来了。

夏日读杜拉斯

玛格丽特在厨房缝衣服

  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灯泡

  书是黎明,日记是黑夜

  她越特别,其实越普通

  怎么还是无用?但有时

  一杯茶而非酒就会革命

  浴缸是具白色的小棺材

  自由童年则是贫穷童年

  有人强大到自杀

  有人卑贱至傲慢

  有人忧伤如阶级

  人平庸,人写作,人耻辱

  夏天,生活的幻觉,令你害怕?

童年

童年,不断的回光返照,黎明前的史诗

  叙事滑翔:声音、形象,白色与黄色!

  以及下午、篾席、痱子粉、阴凉的楼梯

  以及乳房(来自北方)—唯一的夏日

  以及交集的、幻觉的、晴朗的勾股定理

  逃跑开始,刚一放学;之后……

  (白日,一条蟒蛇吞下一只母鸡

  夜晚,七十岁的女校长爱上了自己的裸体)

  之后,馒头、馒头、馒头,仅需一个

  之后,阀门迎刃而解,在大田湾小学食堂

  七岁的烈日下(蚊帐里,老师浓睡)

  快去那水的瀑布呀,人人都可以自由畅饮!

小职员的一生

二十年前,在繁华的上海

  我还是一个邮局的小职员

  誊抄外便用胶水粘牢卷宗

  伏案很好,细琐安静

  尤其是我的痔疮乐于常坐

  后来,我去了高邮闲居:

  双黄鸭蛋,界首茶干,

  三套鸭,秦邮董糖……

  生活让岁月悠然慢了下来

  雨天一过,又是大晴天

  缸里的金鱼看上去真舒服呀

  我的痔疮消失却感到了空虚

秋事,1956

凉空碧,增汉无阴,康拜因在华北平原工作。

  你还需写一封与支遁书吗?哪怕抄一遍?

  “此多山县,闲静,差可养疾,……”

  可劝进表不必,安身论亦不必;恨赋不必,别赋不必;

  光阴往来,三反、五反后,艳阳天下哀江南赋还远,康拜因在华北平原工作。

之外

一条路—谪贬永州,归老苏州,之外便

  没有了路;人的故事可否从衢州开始?

  临风亭畔,水白池圆,退思……

  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

  之外,春生于加拿大,生于税务局

  生于笑坐,生于梅干菜,生于半醉眠。

  之外,人老了,身上就会有一股尿味。

  自己的,总是好闻的,我还喜欢蒜味……

  黎明林古度(1580~1660)又入我梦来:

  在2011年2月4日的成都日记里

  我抄下了:鹤讶今年之雪,龟言此地之寒。

鱼缘

有时候饱食观鱼不在花港

  宋朝以后无人再吃龙团茶

  有时候鱼在灯前挥发银光

  风不停地从石头里面吹出

  有时候我看那鱼眼像猪眼

  中风人身体就突然变崭新

  有时候鱼群如猪群挤一堆

  留不住,江东小,有大道!

天涯道路

天涯道路,1947,那赶路人爱惜起眼前人来

  从永嘉的报纸识得一些名字……瞿时媚吗?

  刘景晨、张红薇、吴天五、夏瞿禅……

  杭州的小旅馆,五月之晨,庄子打开在桌上

  那赶路人身负量子论、相对论、政治论

  天地不仁是黄老,那赶路人想起了孙逸仙;

  一个夜晚,孟浩然的诗宜于在曹娥旅馆里读;

  七月流火,厨川白村的书,上虞有一份人家等着。

南非往事—因读《雅各·库切之讲述》而作

水面,南非,亚热带落日

  一盏马灯,两条毯子……

  霍屯督人在游泳

  乌紫的龟头闲着

  阴茎悬垂,三寸四寸五寸

  避水!扎紧那包皮!

  荷兰人的臀部会长癌吗?

  肿胀呀,肥沃的白肉

  它的原子成分?

  手指轻抚,一阵瘙痒……

  红木波浪,舒适的夏日

  柳荫下,炸蚂蚁

  羊肠围巾唯一,缠绕着脖子

  在南非,我们岂缺过

  烟草,白兰地,大象的心

为某小姐而作

我想请你放严肃点:空气与情欲就是一切!

  (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1946—)

  有鱼从水面跃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听听,那钓者的脑筋正记下两行诗:

  那什么是幸福呢(对于女人来说)?

  那就是—她可爱的骑兵喜欢骑上她!

  我来到世上,活着,或错过,全凭造化

  闪电—爱情!

  爱情—偶然!

  偶然—阴性?

  “灯,你在哪里,心灵已经醒来。”

  小姐,快乘上飞机,跟上生活—

  小姐,除了名字,你一无所有,那就想着未来吧

相对论

爱是肉体的吗?爱是精神的吗?

  其实是不同的消费者在消耗

  为漂亮东西活,为不漂亮东西活人,

  百年或寸阴,不外鞍前马后

  说五十步笑百步,不如说慢一拍

  可那人一听到声音就奔向斧头

  有什么办法呢?是恒星出了问题?

  医生也找不出原因,她却找到了幸福

话说印度(电影《印度之行》观后作)

黑夜列车正驶过深蓝恒河,响声如雷

  乐队很疯,在灰尘里吹奏,响声如雷

  大象坐人,山羊运货,儿童乱吼,响声如雷

  在巨型的菩提树下,有人在方池里洗手、洗足

  有人用红布遮盖煮熟的食物,我没有什么给你看

  就看看我亡妻的照片吧;热静下,山静下,石像静下

  雨季,出人意表的是老人不是青年,“我用爱来掠夺你们!”

日记

(重读张枣《四月诗选》)

  两天的鱼,三春的鸟,

  他在瑞典的南方过一座石桥,

  四月,孔子在Karlstad,绝对伏特加!

  四月,“美纷纭以从风”,科学家在灯下细究语法。

长沙—为少年张枣而作

年十五,我要去上学人间已变,长沙春轻,

  苦夏亦好,一九七八,

  少女一定来自湖南吗?

  (布衾多年冷似铁)

  看!反宇飞风,伏槛含日

  爱晚亭上,白云谁侣。

风景与生活

含羞人在过桥,小心。

  瑞安的纱面,桃花扇下,小心。

  小心,六合有家暴。

  小心,蜀鱼很肥。

  那来自上海的撒娇诗人呢?

  永嘉陈玉父

  钱塘沈逢春

  等等,为何“大儿庾信,小儿徐陵”?

  等等,为何那东台来的男裁缝皮肤白如阴天?

  等等,为何他生活在一条深巷,一日就是百年!

当你老了

往昔的桉树,尿槽,我初中时代的木床,

  我不止一次写到;1971年隆冬的精液呀

  真的,体内奔腾着多少埋名勃发的深河!

  后来,一切都太慢了,生与死,这一对

  神秘的珍宝(惠特曼或许破解了它)可

  孩子们对它已失去了耐心,请原谅他们。

  当你老了,你对我谈起塞内加尔,那里

  过街人无论男女,总有一种童年的幸福

  而垂死人终将明白,只有不死才是危险。

一种相遇

一亿年后,你总算等到了一个人,我

  (又被谁指使),要来歌唱你无人识得的一生;

  活着的时候,你总感觉自己年轻,死是别人的事情:

  可能吗,我,一个新安江的农民,会像谢灵运那样被斩首?

  惊回头,安静下来,翻开书,我们一块来读博尔赫斯:

  “今年夏天,我将五十岁了,死亡消磨着我,永不停息。”

  或者,唉,怎么说呢,“……但愿我生来就已死去。”

  因为风不仅仅在寻找树,它也在寻找弄堂与铁桥……

  寻找银马上的骑手;风过耳,那死神一眼就把他从风马中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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