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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浅灰色的记忆里,九十年代初期的重庆就像一个微型的火柴盒。城市暂时还没有迎来它大规模的开发时代,火柴盒的周围,是一些绿油油的树木和积满浅水的稻田,而火柴盒的内部,矮小的建筑随着山势起伏,略显孤单的街道上,总是奔跑着趾高气扬的汽车。在我的记忆里,那时候的汽车全都开得像风一样快,一百米之外,喇叭就开始鸣叫,亢奋的声音由远及近,一直会近距离地追进你的耳朵,追到你不由自主地向它行注目礼为止。那时候,汽车司机是高档职业,几乎每个人都是一副金领的派头,即使谈恋爱,好像也随时可以把任何一位姑娘塞进后备厢里带走。
我的父亲是一位资深警察,他除了喜欢用皮带和棍棒问候顽劣的我之外,就是喜欢驾驶一辆捷达警车在城市里纵横捭阖。重庆的道路蜿蜒曲折,那时的路面大多由碎石子铺成,捷达警车带上我,快乐地颠簸着,快乐地行驶在有些凹凸不平的路面。在我少年时代的记忆深处,一个比较诗意的镜头就是:制服闪亮的父亲,一边哼着“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一边驾车带着他顽劣的儿子冲向阳光灿烂的街头。
那些年,每到春节,这辆车就会载着父亲和我奔赴老家守岁。我那愁肠百结的老家,离遥远的主城大约有200多公里距离,其间还隔着两座后来被隧道直接贯穿的大山。当时的盘山公路,曲折陡峭,弯道密布,应该不弱于后来我做旅游杂志时多次经过的川藏线。不过,我的父亲凭着娴熟的技术和老捷达的结实耐用,总是会轻松地带着我在除夕之前回到老家的烟火里。有一年,山中大雪浓郁,白茫茫地铺满视野,在大山的腰脉线,各种车辆都在抛锚,我们的车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熄火,这时候,父亲跳下车,提起前面的引擎盖,探下身子鼓捣了一小会儿,然后很用力地关下来,这个过程中,他还顺便在车头的什么部位上踢了两脚。然后,那車居然就发出愤怒的轰鸣,丢下各种抛锚的同类,重整旗鼓冲向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深处,一直冲进我老家除夕的烟花爆竹和腊肉的清香里。
其实,父亲对这辆捷达是有着特殊感情的,因为他总是会说“兄弟,走喽”,或者会说“兄弟,别趴下”。这辆车也就真的如同他的老战友或者老兄弟一样,退役前一直像个冲锋的战士般没有趴下过,如果遇到什么小麻烦,父亲只需要简单粗野地鼓捣一会儿或者踢上两脚,它就会像匹烈马一样快活地重新上路。许多年之后,世事变迁,父亲的两鬓早已贴上了明月,主城到老家的大山,也已经被一些幽暗的隧道现代化地穿越,铺上抒情诗般流畅的高速路,但是每一年岁末,我依然还会和父亲一起返乡,只是,坐在汽车里的父亲,说出来的话总会让我小小地愤怒一下:嗯,这车不错,不过还是没有老捷达好……天,他居然会是这样的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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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和我同时代成长的那批少年,大多都对车标有着精确的热爱。
重庆明晃晃的街道上,少年们很早就习惯了对各种车标的辨认和惊羡。早些时候的城乡差异化,其实可以从汽车上得到准确的体现,因为当乡下的少年还在追着拖拉机奔跑的时候,腰插弹弓的城市孩子早就开始趴在窗户上,小脸通红地辨认着各种车标。
其实我对车标没什么兴趣。作为一个比较著名的叛逆少年,我接受的教育方式一般就是:一顿胖揍之后,父亲将门反锁离去,留下惊慌的呜咽和半屋的泪水。接下来,我就只能趴在窗户上,一辆一辆地数汽车玩,数着数着,天就黑了;数着数着,父亲的怒火也就像汽车一样远去了。不过,或者是因为数车的时间比较多,每想到少年时代,记忆里就会有一辆一辆的车接连不断地驶出来,一直驶到老重庆和我个人的青春深处,白色的是捷达,黑色的是桑塔拉,这一白一黑,基本就构成了市场经济初期马路上最简单和最美丽的风景。
重庆是一座工业城市,我少年时代的记忆里,他是浅灰色的、冒着浓浓白烟的。
在离我家不远的江北岸,一条河流浅浅地挂向天际,河流的旁边,狮子般睡卧着一个巨大的汽车厂。很多次阳光热烈的午后,我总是会率领着一群肤色闪亮的少年,从街道拐角的地方呼啦啦冲进工厂,我们的目标是废铁,而废铁后面,隐藏着收购站递出来的几张毛票。那时候的汽车工厂,由一些奇怪的味道和事物组成:烟卷、油腻的纱布,满地温热的微微卷起的铁屑、空气中飘荡着的汽油味道……这一切,构成了一个少年对汽车工厂最初的记忆。我带着伙伴们猫一样穿过各种不同的车间,在铁花飞溅或者巨大的捶打声里,寻找着换钱的目标。玩伴的一位叔叔,其实就在汽车厂里担任着一个不紧要的职务,有时候他会穿着油腻的劳保服在傍晚的夕光里出现,手里托着可以装下一个儿童脑袋的茶缸。看见我们,他纵横着油污的脸会雕刻出一丝微笑,然后指着一堆铁皮或者什么物件说:喏,拿吧,能拿多少拿多少。
实际上,这就是多年前我对汽车工厂的记忆,杂乱、散漫,甚至充满灰色的破败。那些油污和空气中迷乱的景象,就这样在炎热的阳光下,陪伴着一个少年彷徨而忧伤的青春期。很多次,当我继续站在窗户边数汽车的时候,内心也产生过小小的怀疑:那些穿过地平线的车队,难道就来自于这样一个凌乱、嘈杂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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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捷达和黑色的桑塔拉从记忆里慢慢驶出来,在时间的队列中,更多的车标开始小跑步出现,如同九十年代初的市场经济终于放弃羞涩,露出米核桃褪皮后坚挺的斑斓。而那个在少年时代一直让我充满怀疑的汽车源头,也终于在许多年后和我重新相见。
那是一片绿草如茵、巨大得甚至有些浩渺的厂区,刚刚从流水线上下来的新鲜汽车,像一个骑兵集团般整齐列队,衣冠楚楚地一辆辆铺到蓝色的天边。四周很安静,绿草、花朵、湿漉漉的植物、一尘不染的车道,间或还有鸟鸣,贴着过路的风声……我有些吃惊,难道少年时代从记忆里驶出来的汽车,现在拥有的居然是这样一个花园洋房般的源头?而厂区内严禁吸烟,一群热爱烟草的男人,甚至需要坐一辆专车到厂门外才能完成自己小小的恶习。
庞大的车间笼罩着忙碌的人群,现代化已经代替了工业时代的巨大打击乐,工人们操纵着憨态可掬的机器人,像搭积木一样地完成着流水线上的工序,他们把汽车最终定型成品的地方叫做“结婚”,所有的零件到了这个婚房全都幸福美满、珠联璧合。从此,零件们将永远交配在一起,老死也不分开,然后,婚礼结束,送出洞房,送进社会……我坐在观光车里,有些兴奋地随着那条奔腾的流水线流动。但是不知为什么,后来我却突然有了一些小小的忧伤,我想起少年时代杂乱的飘荡着古怪气息的汽车工厂,突然感觉到一切都在远去,时代、怀旧,以及记忆深处那些懵懂的青春。
无意中和一位工程师攀谈,他还记得之前厂里那些废旧的时光、懒洋洋的生意和叼着烟头等待机器运转的日子。后来,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化,激情、状态、生活、以及像人民币一样挺起来的腰。破败的厂房和铁水沉渣般的岁月已经远去,代之而来的是从心灵到经济的一种崛起,在帝国般庞大的厂区,胖胖的阳光下,陈年旧事或者已经像那条安装在地下的废水管道般不能相见……工程师有些怀念自己多年前的汽车工厂,就像怀念自己当年在厂门口遇见的师妹,师妹是一朵花,现在已经开到了别人的家里。其实,这样的怀旧,和从大地上流动的汽车无关,只和青春、寂寞,以及内心的底片有关。
但无论如何,一个时代就这样远去了,远得只剩下一个若有若无的背影。这个消逝的过程,简单得就如同重庆街边的两位老者下象棋:大街灰暗,淡黄色的背景里,一把蒲扇一局棋,下着下着,计划经济就丢了一个车,或者掉了一门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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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我对汽车品牌的熟悉程度都比较低。那些在黄昏的大街上穿来插去的车标,和我总保持着相安无事的距离。作为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每次换车,我的要求甚至低到只要不是日系车就可以了。
曾经,在我少年时代的梦里,总会有一辆辆的汽车从地平线上接连不断地驶出来,像一匹匹颜色不同的奔马,慢慢地跑出橄榄色的梦境,一直跑出了九十年代……但那只是站在窗边数了太多次汽车数出来的梦。我从来没有奢望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那些疾驰着一掠而过的车队中的一员。唯一的一次,是我代表我所工作的旅游雜志,去参加一次漫长奔袭的汽车越野。我们从广西的桂林出发,要穿过贵州、重庆、四川,迂回云南,最后进入到离蔚蓝天空最近的西藏。
清一色的奥迪,黑色典雅的Q7,11辆,从漓江边的夏日晨曦里启程。驭车的车手肤色闪亮,技术娴熟。我被安排坐在领跑的第一辆汽车里,耳边环绕着Beyond乐队的“海阔天空”或者“逝去的日子”,车外的景物和初起的阳光在风中向后移动,像往事在高铁时代飞快地流逝,恍然中,我真的就有了一种从地平线奔向未知梦境的感觉。很多次从天窗上回头,我看见长长的车队,蜿蜒在贵州的群山里,或者重庆灯火阑珊的山水之间,或者成都平原巨大的落日余晖下……很多次,我都感觉自己少年时代的梦境,正在被奇妙地还原,或者被时代的洪水重新席卷一遍。我突然就想起了活动初期,一家媒体做的那个充满诗意的新闻标题:从广西到西藏,其实只隔着一辆奥迪的距离。
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一个叫做奥迪的车标真正进入了我的心底。四个银色的环,像四种不同的梦境手拉手环绕在一起。但是,我的老父亲仍然只热爱他的捷达。卸甲退休后,父亲除了在屋顶花园伺候葡萄、灯笼椒、豇豆和后来长到20多斤的冬瓜之外,就是热爱用各种各样的钓竿,去偏僻的河岸或者波澜不兴的江边,垂钓世事和游鱼。很多次,我祈求这个性格倔强的老警察,希望能够接受儿子送给他的礼物,一辆适合远程垂钓的城市越野,但都被他冷冷地拒绝了。
现在,我的父亲仍然开着一辆廉价而扎实的柴油版捷达,奔走在重庆的各种山间和溪流边缘。父亲真的老了,但他的驾驶技术仍然非常娴熟,他仍然会很响亮地开关车门,或者拍打着方向盘说“兄弟,走喽”,然后那车就会一溜烟地冲向比露水还早的早晨。其实,在老捷达的车标里,一直装着父亲远去的青春和激情,装着他孤独的钓竿和儿子们的担忧,也装着他的晚年和鱼群般的寂寞。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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