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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昆仑的女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4976
杜文娟

  阿里汽车兵

  1984年,十八岁的张良善,从山清水秀的陕西安康来到叶城,在步兵连当了一名炊事员,每天做40个人的饭,外加喂8头猪,10头驴。

  有一天,驴圈里少了2头驴,他想到一墙之隔的另一支部队的驴圈里瞅一瞅,连长说,没关系,少了就少了。过了两个月,猪圈里莫名其妙的多了两头猪,报告给连长,连长说,多了就多了,猪和驴加起来总数没变就行。

  他觉得连长是个好说话的人。

  在新藏公路零公里处,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走上高原走向阿里。牌子周围总是集聚着车辆和长途汽车司机,有时候,部队的汽车兵也参与其中,聊得最多的是新藏公路上的奇闻异事,常常说出一串顺口溜。

  红柳滩上吃过饭

  界山大阪尿过尿

  死人沟里睡过觉

  班公湖里洗过澡

  昆仑山上走着看

  谁英雄谁好汉

  大家一边抽着烟,一边哈哈大笑,自豪之情,满足之意,溢于言表。

  回到连队,张良善主动请缨,到汽车营当驾驶员,连长点个头,他就走了。

  第一次上高原,自然有师傅陪着,穿行在大片大片的棉田中间,粉红色的花朵铺天盖地,迎风招展,叶城的天空瓜果飘香,南疆的大地牛肥马壮。师傅见他乐滋滋的样子,淡淡一笑,什么也不说。

  树木逐渐稀少,河流逐渐变窄,雪山逐渐凸显,喜悦逐渐恬淡。库地大阪、麻扎大阪、小黑卡、大黑卡、康西瓦、奇台大阪、死人沟、界山大阪、红土大阪、狮泉河大阪,一路而行,终于到了阿里军分区所在地狮泉河镇,快要蹦出胸口的心脏终于平静下来。

  到了狮泉河镇,师傅把他领到烈士陵园,献上哈达,点燃香烟,撒上白酒。并对他说,新藏公路上,也牺牲过我们的战友。

  第一次上高原的军人,都会到康西瓦烈士陵园和狮泉河烈士陵园拜谒,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来到阿里,见识了人烟稀少、荒漠戈壁,才理解部队为什么舍近求远,不从本地就近运送物资到各个边防连,而要从千里之外的叶城,耗时费力,运来钢筋、水泥、焦炭、被服、大米、调料、土豆、白菜、洋葱、粉条,一根筷子一只碗,一针一线。枪支弹药、柴油、发电机,所有一切都得从物产丰富的南疆运来。

  从阿里返回叶城的路上,张良善陷入了沉思。

  要求到汽车营的时候,有人就对他说过,汽车兵刚开始都热情高涨,体会了翻车、死亡、饿得头晕眼花,就乐不起来了,三个月以后,有的垂头丧气换了岗位,有的干脆复员,一走了之。

  回步兵连,还是当汽车兵?恐惧在周身蔓延,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傅握紧方向盘,专心开车,他则把目光投向路边。积雪少一些的地方,横七竖八的散落着动物的骨头,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莹白的光芒。汽车飞驰,路边的骨头没有减少,反而增多,公路延伸到哪里,白骨就铺展到哪里。

  不会是人的骨头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就吓出一身冷汗。

  當汽车兵没过多久,他就随师傅一道去札达县山岗边防连,接运烈士周治国的遗体。

  周治国生前是山岗边防连的一名报务员,盛夏的一天,连队巡逻来到帕里河,雪水如脱缰的野马,从山上急泻而下,受惊的军马在水中狂躁打转。周治国怕电台被溅起的水花淋湿,就从马背上下来,把报话机紧紧抱在怀中,不料被激流连人带马卷入漩涡。牺牲的时候,他喊了一声——保护电台。三天前,他才过二十岁生日。

  从山岗边防连出发的时候,天色已晚,下小子大阪陡坡的时候,发动机突然熄火,车灯不亮,手电筒没电,打火机打不着。借着月光,打开车头盖摸索着检查,一切正常。师傅和他对望一眼,同时爬上车厢,周治国的遗体包裹着白布,用绳子捆绑在木板上。由于颠簸厉害,此时的周治国连同木板一起搭在车厢围栏上,稍微再颠簸,尸体和木板就会掉下车去。

  两人一边捆扎好尸体和木板,一边念念有词。治国,好兄弟,不会丢下你不管,好好的,咱们一起回家。

  两人给周治国烧了纸钱,洒上酒,说了更多的好话。

  再启动,发动机轰鸣,车灯明亮,刚才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梦。

  1987年10月,向阿里运送物资,出发前,他把自己车上备用的配件借给了另一名驾驶员,返回叶城经过多玛130公里,距红柳滩230公里的无人区时,车上的齿轮坏掉,没有配件,只好让副驾驶搭乘另外一辆下山车取配件,自己留下来看车。常年奔波在新藏线上的官兵,都知道这样一句口头禅,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红柳滩到多玛。

  一等就是15天。

  临别时战友给他留下两天的干粮,干粮吃完以后,只能到十几公里外的小湖边,用铁锹打鱼,然后用喷灯和高压锅将鱼煮熟,高原鱼皮厚得有筷子那么厚,没有调料,难以下咽。被困的十几天里,每天的事就是打鱼、煮鱼、吃鱼、睡觉。后来几天看见鱼,就恶心呕吐。救援的战友看见黑瘦的他和一大堆鱼骨头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1991年4月,叶城的石榴花,红似火艳如霞,张良善踏上雪域昆仑,担负着运送17名新战士到普兰哨所的任务。途中遇到雪崩,把前面200米长的路堵死了。他让新战士下车休整,大部分新兵头痛恶心,呕吐不止。他就带着副驾驶挖雪开路。为了安全,他始终在前面开道,副驾驶紧跟其后。挖一段要吼几声,试探是否继续雪崩。

  新战士要求替换他俩,张良善不同意,初上阿里的人,体力消耗过大容易导致休克。他也开始头疼,用绳子勒紧脑袋,坚持往前开道。两名新战士自称身体素质好,夺过铁锹,挖了不到五分钟,就瘫倒在地。

  忽然,再次发生雪崩,他被雪块掩埋,副驾驶带着17名新兵把他从雪堆里扒了出来。新战士第一次见识这种情景,吓得目瞪口呆。大伙把剩下的两个馕饼让给他吃,他把两个馕饼分成小块,强迫新兵一一吃下,并告诫他们,驻守边防,首先要保住性命。

  天逐渐黑了下来,寒风刺骨,星光闪烁,连队来了救援分队,新战士激动的大声喊叫,老班长,我们有救了。17名新战士哭成一团。他也控制不住激动,泪流满面。只是,背对着新战士,不让他们看见。

  张良善的故事逐渐在汽车兵中传开,他被当作楷模和英雄,被人津津乐道。有人劝他复员转业,回到内地,开一家汽车修理厂,日子一定会红火。

  这个时候,他有了一位天生丽质、聪慧灵秀的妻子,来自陕西老家的何桂丽。自从有了美丽的妻子,再也没有穿过油腻的衣服,妻子像众多的军嫂一样,住在叶城留守处。一次次送走精神焕发的丈夫,一次次迎回披星戴月的夫君。

  恩爱有加的张良善夫妇,却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劫难。

  1992年10月,即将分娩的何桂丽因重感冒住进医院。当时,向阿里运送油罐的车已经装好,次日一早就要出发。有人劝张良善留在叶城,照顾妻子,他依然走上高原,挺进阿里。

  车队刚到红柳滩,留守处就把电话打到兵站,让他连夜赶回。车到狮泉河镇,留守处把电话打到阿里军分区,说他妻子第二次住院,即将分娩,难产。

  卸完油,连夜开车往山下赶。到了多玛兵站,留守处的电话追到兵站,问他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他哽咽着说,都要保,都要保,实在不行,就保大人。

  他驾着车就跑,5天的路程,他用了1天1夜就赶到了。回到叶城,孩子已经夭折,妻子因为大出血生命垂危。他在病床前守了15天。妻子弥留之际对他说,以后,跑山上的路,要慢一些。

  后来,在好心人的帮助下,他再次成家,把妻子孩子留在老家,一两年探亲一次。

  如今的张良善把自己完全变成了阿里人,在阿里军分区担任装备部部长。被授予五一劳动奖章、全军汽车驾驶员等荣誉称号。

  仰望昆仑的女人

  请你在高原为我采一朵雪莲

  让我吻一吻那圣洁的花瓣

  请你在高原为我许下一个心愿

  让我能够望见那梦中的雪山

  保玉琼炖好排骨汤,走出房间,为院子里的辣椒浇水,然后走到一株石榴旁,仰望昆仑,轻轻吟唱。这首网络歌曲在叶城十分流行,几乎每位军嫂都耳熟能详。

  昆仑就在不远的地方,昆仑就在云端之上,那里的积雪,天天沐浴着炽热的阳光,深爱的男人,正驰骋在弯弯曲曲的昆仑山上。

  晚风轻轻吹拂,石榴飘溢着清香,彩霞在天边无限美好。保玉琼走进厨房,闻到了排骨汤变凉的气息。摸出两对碗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擦拭一下灶台,用的却是洗碗布。在原地转了两圈,终于想起来要干什么。

  举起锅铲,敲击暖气管,隔壁的军嫂发出了同样的敲击声,说明邻居的汽车兵丈夫也没有回来。再一次走到石榴树旁,昆仑已经模糊,呈现出黛色的模样。借着月光,走到新藏公路零公里处,徘徊良久,依然不见丈夫的影子。

  按照惯例,车队最迟下午四点前就能返回营区。可是,太阳落山了,晚霞褪尽了,月亮升起来了,还是不见车队的影子。军嫂们纷纷走出家门,集聚在一起,急切的打听车队的消息。新藏公路上没有手机信号,根本无法知道车队的情况。

  女人们遥望昆仑的方向,默默祈祷丈夫平安归来。月亮游弋到另一个方向,星星不再明亮,晚风有了劲道,保玉琼还站在石榴树旁,眼眸里闪着星光。

  第二天,没有车队的消息。

  第三天,没有车队的消息。

  第四天,军嫂们表情严肃,交头接耳。

  有人说可能遇到泥石流,车队无法前行。有人说可能遇上暴风雪,车队受阻。有人说,可能到更远的边防哨所送物资去了。

  保玉琼自言自语,老公,你到底在哪里,希望你平安归来。

  第五天中午,终于传来了消息,人车安全,男人们正在库地沟修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保玉琼一把抱住石榴树,一只红艳艳的石榴落在胸脯上,她却毫无察觉,不管不顾的失声痛哭,鸟儿惊慌而逃,发出迷茫的叫声。

  丈夫回来以后,轻描淡写的告诉她,车队走到库地沟时,突然遇到洪水,公路被冲毁,只能等洪水退去,修整路面,连续几天都住在四星级的东风宾馆里。

  后来,保玉琼才知道,所谓四星级东风宾馆,就是四个轮子的东风汽车车厢。

  随着时间的推移,保玉琼逐渐意识到,给高原汽车兵当老婆,就像走钢丝,天天都提心吊胆。越来越怕听到汽车的马达声,马达一响,就心慌气短。车队一出发,追着车队跑。扳着指头数日子,翻着台历做标记,天天查看地圖,天天都在打听新藏线上的故事。哪里是大阪,哪里是峡谷,哪里有河流,哪里有冰川,甚至比自己的汽车兵丈夫都清楚。

  焦虑不安的心,绕在丈夫的车轮上,辗过雪山戈壁,走过冰峰哨卡,一遍又一遍地丈量着千里边防线。

  同保玉琼一样,邻居们全是军嫂。这里是阿里军分区在新疆叶城的留守处,因为集中居住着阿里驻军家属,便有了女人村的称谓。

  由于阿里地区高寒缺氧,不适宜人居,阿里驻军家属,从全国各地来到南疆,随军不随队,居住在千里之外的叶城。

  女人村里的军嫂们,大部分没有走过新藏线,没有到过藏北高原的边防哨所,但她们总是有意无意的仰望昆仑,想象昆仑那边的阿里,思念阿里高原上的丈夫。

  景慧慧,是一个特例,是一位走过新藏线的女人。

  她的爱情故事,就是从新藏线上生发的。

  那个时候,景慧慧还是一位纯情少女。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电视上看到了阿里守防军人的报道,高原军人纯粹的境界打动了她。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决定到高原寻找自己的人生信仰。路过塔里木盆地,大漠戈壁,满目荒凉,她迟疑了。但对高原的好奇驱使她来到叶城,没有找到前往阿里的长途汽车,便搭上了开往阿里的军车。

  在得知开车的汽车兵和自己是同龄人时,清秀的景慧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汽车兵皲裂的皮肤,沧桑的面容,使她一度怀疑这位老兵早过了而立之年。翻越界山大阪时,头疼脑胀,恶心呕吐,繁密肥硕的雪花,重重的落下来,加剧了她的高原反应。她愈加慌乱,心神不定,昏昏欲睡。

  汽车兵递给她一片红景天,用温和的声音与她交谈,防止她一睡不起。好听的男中音,仿佛从遥远的家乡传来,又仿佛从苍天翩然而至。美丽的少女感到了清凉,感到了奇妙,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好。

  当她醒来的时候,漫天飞雪依然,则有丝丝缕缕的温暖。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不知什么时候披在她身上,老兵手握方向盘,专注驾驶,却在瑟瑟发抖。大雪阻断了道路,车队在界山大阪被困三天,景慧慧患上了肺水肿,到达狮泉河镇后,汽车兵把她送进了部队医疗站。三天以后,病情基本稳定。找来针线,缝补好大衣腋下袖口的破洞,抱着油腻腻的军大衣,寻找它的主人,被告知车队已经出发,给一个遥远的边防连队补给物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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