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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030
索先生的女儿

  索先生把车开到悬崖边,停下来的时候,太阳刚好昏黄地挂在河面,浪起了紧锁的皱纹。

  “你决定了?”我没有看他。

  “决定了!”索先生还有一丝焦虑,他按着喇叭一直不放。

  “和小梅商量好了?”我侧身过去,打开放录机,我们百听不厌的一首《滴答》。吉他声敲打着悬崖边上的马儿生,那个叫做侃侃的歌手正唱着“小雨它拍打着浪花”。马儿生长得极其茂盛,风一吹,毛絮扬得到处都是。

  “还没和她说。”索先生侧头过来看我,“不过,我想,她不会反对的。”

  “这样大的事……”我虽然为他急,但尽量平缓。

  “决定了,就这样!”索先生的喉结咕隆咕隆地转了几下,好像吞下了大量酝酿起来的口水。他打开车门,走下去,捡起石头,砸向悬崖下面的河,把太阳砸碎了。他无所谓地耸耸肩,拽住马儿生,折断顶端的毛絮,一根一根地像箭,射入下面的悬崖。

  把车倒在了泥泞的土路上,我们继续向前开。沿途都是新翻的土豆地,新冒出来的嫩芽格外翠绿,粪便的气味里夹杂着存放时间偏久的尿臊,这些都是上好的农肥。我敢肯定泥土里面有蠕动的蚯蚓,正觅食的蚂蚁,和缓慢移动着身体的蜗牛。索先生还是有些心神不定,他对即将迎接的事情,还没有做好最彻底的准备。我看得出来。我把《滴答》音量调大了些,侃侃的圆润声被车窗灌进来的风,抢了一些调子。“滴答滴答滴答/整理好心情再出发”,索先生也跟着哼起来,他从来都走调。

  我们在几间青瓦房围起来的院子里停下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看见我们下车,立马挡住了门,他不允许我们进去,拿了一根细木棍赶着,嘴里还吆喝着什么,把我们当做了偷吃草的羊群,或者性格倔强的小牛犊。

  我朝里屋喊:“王大嫂……王大嫂……”

  踉踉跄跄地,一个中年妇女冲了出来:“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都这么晚了。”她推开小男孩的阻拦,把我们让进屋去。

  “刚刚吃了奶,还在睡。”王大嫂有些手足无措,拿围裙搓手。

  她在前面带路,进了里屋。我和索先生跟着。光线很不好,再加上天就要黑下来,王大嫂点燃了一盏煤油灯,昏黄又潮湿。

  婴儿躺在床的一角,整张脸胖嘟嘟的,眼睛特别小,眯成了一条缝,脖子上有一颗特别明显的痣,嘴角边还流着溢出来的奶水,房间里的奶腥味格外地浓。

  “孩子她爸呢?”索先生四周看了看,除了我没有见到其它男人。

  “不忍心这场景。专门出去牵牛了。”王大嫂声音很小。

  那个小男孩也跟了进来,他冲过去,把床上的婴儿抱住。婴儿惊醒了,哇哇大叫,王大嫂过去,把她抱起来,卷起衣服,给她喂奶。那是一双下垂得极为严重的乳房,乳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更显深褐色。过去,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幼小的嘴死死地含住过它。婴儿不哭了,一只手死死地拽住她的衣裳。小男孩站在王大嫂的身旁,一言不发,但满脸仇视。

  “这孩子身体很好,生下来就没有害过病。”王大嫂说。

  “嗯。”索先生应诺着,“我知道。”

  “你们抱去了,还是要好好待她。”

  “那是肯定,你放心。”

  “你也放心,我们不会来找她。抱过去就是你们的孩子了。”

  “嗯。”索先生应诺着。觉得语调不够坚定,紧跟着低沉地再喏了一声。

  收拾好喂奶卷起的衣服,王大嫂把孩子递给索先生。婴儿又哭起来,索先生爱怜地抖着身子,她还是不依不饶,哭得愈加厉害。索先生不知如何是好。

  “刚开始,是这样,孩子认生。”王大嫂说,“过些时间,熟了就好了。”

  索先生抱着孩子跑出去,直奔汽车。

  我从皮包里掏出一沓钱,大概有五千块,递给王大嫂。她没有数,紧跟着我出来了。

  索先生从后备厢里掏东西,都是些小玩意,看来是有备而来。“嘎嘎,嘎嘎”,直到被一只会叫的小鸭子吸引,孩子才不哭了,眼睛睁得大大的,从那条缝里跳出来。鸭子叫一声,她就笑一下,左边脸蛋上还有一个迷人的小酒窝,索先生也跟着笑起来。天真的黑下来了,只剩下最后的一丝光亮,依然把天衬得湛蓝湛蓝的。

  我们驱车离开,他抱着孩子,我开车。出院子的时候,那个小男孩追着汽车,追不上了,从地上捡起石头,使劲地朝我们砸。我的心里一寒,把握方向盘的手,格外地重。山里的路特别难开,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狗屎和牛粪。孩子没有办法入睡,刚刚眯眼,就被特别厉害的颠簸弄醒,又哇哇地哭起来。

  “鹏先生,慢点,开慢点。”索先生把孩子抱在怀里,用一块向日葵花朵的毛毯裹着,他在后备厢里装满了很多孩子用的东西。奶嘴、奶粉、尿不湿、体温计,索先生全都准备好了的。我从未见过他这么细心,即便是在多年前,即便是对小梅。他在副驾位上,一脸的关切,之前的那种心神不定和犹豫,早已荡然无存。

  “拜托你给她想个名字吧。”孩子睡过去的时候,索先生说,“你学问大。”

  “你不征求下小梅的意见?”我问他,又是个大弯道。

  “她?”他忍了忍,好像有什么话没有说完,“还是你想下,你是她干爹。”

  我斜视着睡熟了的干女儿,她的脸蛋在车内灯光下闪着一圈一圈的红晕,格外可爱。她的小眼睛,弯弯的,细细的,还挂着泪花。我有想亲吻下她的想法。车沿着河岸悬崖上的马路一直朝着下游开去,再翻过两个垭口,就可以看见临江鎮的灯光了。我把《滴答》的音量关到最小,亲切的吉他声,伴着孩子入眠。星星格外地亮,月亮也分外皎洁,路旁的草丛里,还有蛐蛐的欢叫声。

  索先生大概也被孩子一会哭叫一会尿湿裤子折磨得累了,乘着孩子睡熟的难得机会,也轻轻地靠着座椅佯睡一会。他平日里梳得整齐的发型,七零八乱地搭着,我蓦然想起,那个小山村冬天里烧得旺旺的炉火,索先生蜷缩在竹林里,他的头发也被冻得根根地竖着。

  我准备叫她润月,就好像时间滴答滴答地走着,从未停止,一直向前。车刚要拐过前面那道山垭口,索先生突然醒过来,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怎么了?做了噩梦?”我声音很轻。

  “我梦见了廖狗。”索先生拿手爱抚着润月的脸,“鹏先生,你说,她会不会像我和廖狗小时候?你说。”

  我一惊,猛地刹车,润月惊醒了,又大声哭起来,止都止不住,我们毫无办法,又心甘情愿地被她折磨,把刚才的话题抛到河面上去了。

  吃人的食物

  出乎你所料,情况大抵如此:那时正值秋末,竹林被风灌得噼里啪啦,任凭你多大能耐也找不到竹笋虫烧来吃,索先生走进这片竹林,在坍塌的茅草屋里寻找一把钥匙。

  这是个秘密,其实也不算,只是我从未在你之前向他人提及,索先生和廖狗小时候就住在这片竹林里。他们喜欢夏天,即使有毒蛇撕裂头骨的危险。索先生和廖狗,用偷来的铲子刨平了地,砍伐一些竹子和木棍,他们搭建起一个窝。衣服全是捡来的,吃的东西如果不偷就只能期盼饥饿的蛇偷袭他们时结果被逮个正着。夏天的青蛙,八月稻田里的鳝鱼和泥鳅,秋天夜里的落花生地,小溪流里的螃蟹,十月里青涩的酸橘,只要冬天不被大雪覆盖,来年的春天不被春汛冲瘫河流,索先生和廖狗就不大担忧。清江的水一直眷顾着他们哥儿俩,带给他们鱼虾,和潜在水底找准机会拽下一只鹅换来偶尔打一顿牙祭的惊喜。而我,则把外婆家挂在厨房里的腊肉偷出来,到油菜花田里和索先生会合,他和廖狗扮成马让我骑着飞奔驰骋,我骑一个来回就施舍给他们一坨肉。我的梦想在遥远的草原,铮铮铁骨,游侠济弱。我的木剑斜插在背后,剑穗是从舅娘那儿偷出来的毛线团。也有在竹林试验轻功的时刻,手持木剑吆喝着从高坎上一跃而下,剑尖直指扮作坏人逃跑的索先生和廖狗。

  即便是现在,我也不愿正眼瞧索先生的眼睛。他开车带我去纯真年代喝酒,吃精细的点心,无论如何你也想不起来这个年轻的家伙住在竹林里饿得快要疯狂的时候两眼所射出来的凶狠和残暴,來蛇吃蛇,老鼠也别想活命。此时此刻,他坐在我的面前,西装革履,穿金戴银,仪表谦逊。但他的目光,依然透着那股子狠,咖啡从不加糖,牛肉也会吃血腥的三分熟,撒上大面积的辣椒。他习惯用刀子敲着餐盘对我说:“鹏先生,你怎么看待这个世界?”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猛灌一口柠檬水。我在一个地产公司做营销策划,但每天都在为自己何时才有一所房子而发愁。索先生呢,他已经是一家食品公司的总经理了,几年折腾下来,当他驱车清水出尘地掠过那些美食餐厅时,是否还会想起那个小山村的饥饿。

  我想过要去见他的养父养母,那一年我在临江镇读高一,索先生已经骑着摩托车高唱着《冬天里的一把火》疾驰而过,冲着漂亮的学姐学妹们吹口哨。你不知道我在学校里见到索先生时,那些惊诧好比猴子看见月亮掉到了井里,他那股子凶狠的目光倔强地扫射在我的眼里,令我晕头转向。我们站在篮球场那棵法国梧桐下,当然不会有重逢时的拥抱,因为我们本就没有过分别。索先生显得异常兴奋,他大叫着:“鹏先生(一如我痴迷且执着地叫他索先生),你好吗?”我不敢和他打过多的招呼,太过于出乎人的意料,甚至有从心底升起的丝丝恐惧。那年外婆过世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小村庄。索先生这对眼珠子突然出现,你可想而知我血管里的血液增速了多少倍。法国梧桐的叶子,九月绿得格外刺眼。索先生站在那里,和我讲诉他的故事。他的养父养母在临江镇农贸市场经营着一个小铺,卖些卤菜,他遇见他们的时候,正好是隆冬,索先生和廖狗那天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争执。索先生要走出那个小村庄去外面寻找食物,廖狗则要死守在那片竹林。他们原本十分团结,即便是偷东西吃也是一起出动。索先生顶着饥饿踏出村庄,一直顺着清江向下,河流好像永远不会枯竭,他却晕倒在地。醒来时,热气腾腾的馒头收服了他的不羁和拒人于千里外的格格不入。

  尔后,没有人会想到,我和索先生时常站在马鞍山顶俯视整个临江镇,一人一瓶诗仙太白。我们谈那个小山村,也谈某个穿着花边蕾丝胸罩的女同学,杜绝说起我们共同的朋友廖狗。更多的时候,我们就是单纯地喝酒,然后把空酒瓶发泄地砸下山去,听它们在夜空里爆出亮丽的声响。

  澎溪河那年爆发了百年难遇的洪水。澎溪河其实就是湖北清江的下游,索先生当年就是沿着这条线路从恩施来到临江镇的。洪水冲过屋顶,掩埋了整个镇子。逃生出来的人躲在我们学校和后面的马鞍山上。饥饿,寒冷。每个人又都心怀不轨,生怕自己抢出来的那点财物被他人夺去。我夹杂其间,索先生也在,他失去了养父养母。我不知道他的悲伤是因为饥饿还是亲人,在他脸上,我看见了泪痕,我走过去准备安慰他,却被他安慰,你不知道当时我心里的害怕和无助,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灾难。

  洪水退去后,一切又要随着时间恢复正常,有的家庭却因此得益,政府的高额补助把他们从悲痛的深渊里拔出来,眉开眼笑地迎接淤泥河沙留下的腐烂味。索先生也是。他用养父养母的生命换来的补助在农贸市场新买了两个铺位,开始大规模地做起菜摊生意。什么都卖,原先的卤菜铺,新增的肉铺、菜铺,他招了六七个人帮忙,生意做得越来越大。

  我就是那六七个帮工中的一个,小梅也是。小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不怎么说话,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她就读席慕容,读张小娴,也读张爱玲。索先生说,小梅原本考上了大学,但父亲突然重病医治无效死去了,她也就出来做工养家,弟弟还小,母亲体弱多病。小梅是这些帮工中的异类,在与那些大爷大妈的摩擦中,她从来占不到什么便宜,但也死撑着不输于别人。我和索先生,暗暗地关照着她,尽管我们也时常嘲笑她是投错了胎的林黛玉。其实,我没有具体地做什么,周末时,逃课时,我赶到他们的菜品加工厂,也是索先生的家,看着众人里外忙活,而我,多半从冰柜里那大堆大堆的猪肉中掏出冻啤酒,找个稍稍臭味不那么浓重的角落喝起来。那一年索先生十九岁,我十五岁。他却做着这样大的生意,而我还要想方设法地给父母撒谎,以骗来更多的钱喝酒,赌博,租黄色小说,去溜冰场,去游戏机室,也会找个机会邀请有好感的女孩子去电影院看一场莫名其妙的电影。

  所以,即使是索先生向我灌输那么多的毒品,灌输那么多的造假技术,我依然把他当作最值得学习的榜样,最让我自豪的哥们儿。

  那一年冬天,索先生到处收购土豆,我逃学出来,搭乘他的摩托车,摩托车后面左右各驮着一个大大的竹笼。他把土豆磨成淀粉来做粉丝,在粉丝中添加一种叫做“吊白块”的家伙,原来乌沉的粉丝色泽鲜亮,银白而富有弹性。将一般的木耳用墨汁浸染,当做价格昂贵的黑木耳来卖,鱿鱼、海参、虾仁,这样的水产品,全都加入了甲醛,不仅保质期延长,而且分量也增加了。我们也在农村收购生姜和大蒜,从那些泥泞的土路拉回来后,就在索先生的家里,那个大大的院子和客厅,就成了我们造假的作坊。索先生指挥那些帮工用硫磺熏制生姜,用一种紫色液体染大蒜,生姜因此变得色泽金黄,白皮大蒜也当做紫皮大蒜来卖。我和索先生坐在天井里,用花生米下酒,花生米也是刚刚收购回来的,不忙不急的时候我们从不动手。看着那些经过我们演变过来的明天就要摆上菜市场的食物,我们格外兴奋。索先生酒到微醺时就会开始给我讲他所精通的造假技术:“鹏先生,你不知道吧。”他总是以这样肯定的语气开头,然后就给我灌输打了避孕药的西红柿,给香蕉和西瓜注射催熟剂,用洗衣粉发酵白面馒头,甚至桶装纯净水都是从蟑螂老鼠四窜的地下室里用自来水灌制的,猪肉上盖的那个绿色质检章,大部分都是自己盖上去,大部分都注入了水。他大谈其道,不厌其烦。我不止一次地问过他为何懂得这么多,他骄傲地笑笑,把嘴角翘得老高,额头左边的那颗肉痔越发清晰可见,越发狰狞丑陋。

  “鹏先生,你相信不?总有一天,我会把豆腐做成猪肉来卖,做成牛肉来卖。”索先生一边喝酒一边对我施以模糊的微笑,他的目光直射着,咄咄逼人,虽然酒意让他的眼睛已经微眯,但我还是感受到了那种不可抹杀掉的坚定。倘若是现在,我在某个餐厅吃到豆腐做的猪肉(而且我辨别不出真假),我相信那就出自于索先生之手。对于食物,他自小就有着他人不可及的天赋。似乎这个世界上所有能吃的,他都亲自尝试过。

  小梅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我们不大记得,记忆深刻的是墙壁上开始多了一些纸片,用双面胶贴着,娟秀的钢笔字工整地誊写着诗句。

  “如果能在开满了栀子花的山坡上/与你相遇,如果能/深深地爱过一次再别离。”索先生从墙壁上撕下纸,大声地搞怪地念起来,我真担心他认识不完那些字。小梅羞红着脸,追赶他,其它人都乐于看这样的热闹。

  “我学会了摆弄手指/热望焚烧的每个日子/记忆林中都会有名声/终于有一天/当你风尘仆仆/穿过密林和岔路口/敲响我紧紧关闭的房门/会发现珍藏的夏夜和/属于你的美丽的蝙蝠星”,这样的句子,没有人知道出自席慕容。到了后来,小梅已经不再追赶索先生了,他就搬来一个凳子,站得高高的,断断续续地朗诵,偶尔还要揣测某个字的读法。没有了小梅的追赶,其他人也失去了兴趣,仿佛不是小梅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而是手中那些食物显得格外温婉哀怨,令人魂腸愁结,又不能释怀。

  春天里,我彻底地放弃了读书,只是偶尔去上上课,但不可否认的是,我学习成绩一直还保持着前十名,学校老师拿我没多少办法,开除,又舍不得直接抛弃升学名额。我仗着自己的优势,更加为非作歹。那年的槐花开得格外鲜艳,一串一串地招摇着,风一吹,临江镇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槐花絮,清新的花香灌满鼻子,灌满心肺,灌满衣服的口袋,我骑着索先生的摩托车风驰电掣般穿越槐花絮。那时候索先生已经拥有一辆长安面包车,他的摩托车几乎完全归我使用,我也用这辆摩托车去为他采购过一些蔬菜和干货,有时也运回来一些急冻海鲜。那些帮工已经熟练,他们不需要索先生的吩咐,娴熟地加工,然后第二天一早摆上菜摊。

  也有疯狂的时候,我们顺着澎溪河一直骑到清江。到了上游,清江两岸全是悬崖峭壁劈出来的公路,其中有一个地方叫鬼手关,格外惊险。有一次,我和索先生连车带人地从马路上翻到一个小丘沟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还受了伤,摩托车也轻微受损。那时候还是初秋,但山里也格外地冷。晚上,我们又饥又寒。索先生带着伤寻找食物,那是一种叫做酸酸草的野菜,叶子小而圆,喜爱长在阴暗的水洼之地,吃起来,酸而苦涩。索先生采了几大把,找不到水洗,我不敢吃,他带头表演给我看,还带着微腥的泥沙,大束大束地塞到嘴里,塞得满满的,伴着鬼脸咧嘴笑。我还在山里吃过蛇果、苦蒿、丝茅峰,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的嫩芽野草。偶尔,我和索先生吃得上吐下泻,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这是中毒的症状。如果是在夏天,他会跳到澎溪河里,大吼大叫地拍打着水花,狂喝一顿河水,第二天症状就轻缓了。

  不止一次,我猜测,又肯定,总有一天,索先生会忘记我们共同的那个小山村,忘记那片竹林,他可以吃着燕窝来嘲笑当年的熏腊肉,又可以拿那时候的老鼠肉来刻薄地挖苦小梅对食物的挑三拣四。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想起廖狗。

  美人鲸鱼

  冬雪还没有降临,天已经冻得坚硬。澎溪河里的鱼,从不探出头来,仿佛要在水底休眠整个冬天,以便储蓄力量,待来年春天一举吃下所有的暖阳。渔船也停靠在岸边的麻柳林,渔夫们把它们从河里拖起来,抹上滑溜溜的筒子油,然后用玉米秆和稻草堆搭起来,防雨防寒防霜冻。如果天气够好,有阳光明媚的冬日,顽皮的孩子就把这里当做了最佳的地道战练习场,他们穿梭在船里,在草垛下。发现了的大人们赶过来,也莫可奈何。他们躲在里面,哪怕成群结队,大人也只有悻悻地骂上几句,然后像败了的游兵散勇,不甘心地撤离开。

  这样的下午,动物园里人很少,稀稀朗朗的几个小孩牵在父母的手上,格外生疏。小梅带润月去看鲸鱼,她把润月抱在怀里,不像母亲,倒像年长的姐姐。小梅瘦弱,矮小,看起来小鸟依人,却是死性子,倔得跟牛犊子一样,她认定的事情,谁都拉不回来。润月已经过了周岁,可以支撑着沙发站起来,勉强走几步,嘴里依依呀呀地叫爸爸妈妈,含糊不清,又不休不止。小梅怀疑孩子犯了多动症,带她去医院看过多次,建议医生给她开些安静的药物,医生制止过,劝诫过。小梅哪里会当真呢,她希望润月不要哭闹,不要从这个沙发滚到那边的茶几,不要从卧室爬到厨房,更不要去阳台的花架玩,小润月喜欢揪吊兰的叶子吃,她胖嘟嘟的小手像是叶子上蠕动的肉虫,也不放过养茶花的培养泥,她用手指抠起来,撒得满阳台都是。小梅很讨厌润月的麻烦,她希望润月就像卧室阳台上的那个小木偶人,不会哭闹,不会把屎尿糊得满地都是。吃饭时更麻烦,要爬到桌子上每个菜盘闹。小梅打她,索先生护着不让,宝贝似的。

  现在,润月抓着小梅的头发,使劲往口里拽,口水从嘴角溢出来,湿了的头发又沾在她脸上,扫过眼睛的时候,润月难受得眼泪巴巴地掉,就猛地张口大哭,其它孩子望过来,他们大都四五岁的年龄,习惯挣脱爸爸或者妈妈的手独自行走。有孩子口里嚼着泡泡糖,吹出五颜六色的泡泡,好看极了,有个孩子使劲地吹着,泡泡越来越大,砰地一声爆了,泡泡贴在脸上,被吓得哭起来。小梅看着笑了,把润月放下来,让她自己在地上蹒跚着走。润月大概找到了乐趣,屁颠屁颠地朝着那边湖里的鹅赶过去。

  这样冷的天,小梅才不愿意到动物园呢。都是索先生的主意,硬要她带润月去看鲸鱼。润月看过海豚表演,也没有错过任何一场海狮的盛会,临江镇动物园的每一场动物节日,索先生都带她来。说来也奇怪,哪怕是哭到悲伤欲绝,只要看到了这些动物,润月马上停止,两只小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手舞足蹈,要和它们亲近一般。最近动物园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头鲸鱼,今天第一天开放参观,索先生又刚好要出一单货见一个重要客户,带润月来动物园之前,他交代了许多要点,小梅听着,她嗑着瓜子,跷着二郎腿,看起来漫不经心,一双黑丝袜,上面遗落了大量的瓜子灰,红色棉拖鞋里,全是瓜子壳。

  润月刚抱回来的那几天,哭得特别厉害,但小梅不理这个烂摊子,索先生手忙脚乱。

  “这不是我的孩子。”小梅理直气壮地说,看都不看润月一眼。

  她邀约了几个牌友,也忙在牌桌上,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索先生只好整日在家,为润月忙上忙下,喂奶粉,擦屁股,换尿片,洗屎布。下班后,我一般会去看他,时间久了,他也打理得有条不紊。

  为了这孩子,他们还是大闹过。小梅对孩子的生疏本就让索先生感到不平,结果有次润月发烧住院后,小梅依然不愿意到医院照料,索先生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他尽量掩埋的大大咧咧的性格,终究让润月烧成了小儿肺炎。从医院回来后,索先生打了小梅。在我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打她。最终,他们扭打在了一起,她撕烂了他的嘴唇,他把她按在沙发上,就使劲地按着,让她丝毫动弹不得。我抱着润月,站在阳台的角落,不知道如何是好。

  关于小梅无法生育的问题,索先生和我讨论过多次。我们坐在深夜的烧烤酒桌上,一瓶一瓶地灌着啤酒。

  “其实没什么,索先生。”我停顿了下,“不一定非要孩子。你看现在大城市里那么多人都不要,还活得自在些。”

  “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能怀孩子吗?”索先生有些恨。

  “索先生,你知道,小梅那么爱你。”我赶紧拿瓶子撞他的酒瓶,烧得吱吱响的油发出噗噗声,烧烤架上的木炭,风一过,扬起淡淡的粉末。深夜的临江镇,可以看到几颗孤零零的星星,仿佛是从那个小山村偷跑过来的几颗。

  小润月的腿力更强健了,她跑过那边的石板路,从一条开满着山茶花,稍微有些上坡的木桥翻过去,湖中的鹅嘎嘎地欢叫着,把翅膀扇开,拍打着水面。润月咯咯地笑着,看见鹅离她渐渐游远去,便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块,朝湖中投去,力气太小,只投到了岸边的草坪上。

  鲸鱼馆在动物园的最里边,先穿过鹿馆,从狮子馆的斜门过去,新修的鲸鱼馆外形就是一条巨大的鲸鱼,微笑着一张大嘴,蓝色的水晶片透着冷。

  起初,小梅以为鲸鱼馆就像海豚馆一样,哪知活泼乱跳的鲸鱼只有小小的两条,和那些鲸鱼标本比起来,它们就像刚出生几个月,还在哺乳期。润月不管这些,她把那两条小鲸鱼,当做了海豚,以为它们会表演,一双小手,使劲地拍着玻璃,想引起它们的注意。鲸鱼大概还没有适应这里的狭隘,大海太宽阔了,它们不停地游着打转,根本无暇顾及到其他。小梅被一条鲸鱼的骨骼标本吸引住,几十米的脊梁,粗粝的腹部骨骼,尖利的牙齿,小梅陡然之间不寒而栗,仿佛鲸鱼已经把她吞下肚,那些早被吃下去已经开始腐烂的鱼和她混在一起,她受不了,想呕吐。

  待她回过神来,小梅大惊失色,润月不见了。

  鲸鱼馆并不大,可小梅找遍了,都没有发现润月。润月不可能跑得太远,她的步伐还那么稚嫩。小梅左问问那个大姐,右问问那个吃着棒棒糖的小弟弟,都不知道。“怎么当妈的,孩子都看不住。”有几个人低声讥讽着。小梅的心,被老虎钳揪着一般,愤怒又跳涨了起来,像滴答滴答走动着的闹钟。她双脸通红,眼睛尽量避开那些人。犹如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提着裙摆从讥笑的人群走过。她的左手拽着右手,焦躁的汗沁出,在馆里转过去转过来。

  两个美人鱼从隔壁馆的工作间撤下来,她们嘻嘻闹闹地讨论着晚上去哪里。

  “那个大头肯定约你去江边吃浪漫晚餐了吧?”鹅蛋脸一边说一边拿不可说不可说的眼神瞧着大眼妹,“他老爸可是著名的煤炭王老五哦。”

  “你也把那个菜油大王的儿子控制住了吧?”大眼妹也不甘示弱,意味深长地笑着鹅蛋脸,“今天晚上也有得你乐了,哈哈。”鹅蛋脸扬手佯装要打大眼妹,满脸的骄傲,却满满溢出。

  两个美人鱼朝更衣室走去。她們早都忘记了那个惊吓过度的小孩,这也不可能成为她们之间的话题,那只是她们的一个恶作剧,柔美地游到目不转睛的小孩面前,突然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两个美人鱼都瞬间扮出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鱼,小男孩惊呆在那里,几秒后迅疾跑开。她们为没有吓得小孩哭起来,而在水里沮丧,失落。

  褪去美人鱼装,她们钻进更衣柜,打扮得妖艳招展,想象着晚上的约会,那比鱼缸里不知道要舒服多少倍。出门的时候,她们手挽着手,看见一个瘦削的女人焦头烂额地在馆里乱转,不知所措的慌乱,让她们又多了个话题。

  “兴许是迷路了。”鹅蛋脸猜说,“典型的弱智。”

  “看样子是丢东西了。”大眼妹故作深沉,“兴许是男人被偷走了。”又俏皮地来上一句,两人猛地捂嘴笑起来。

  小梅看着两个美人鱼讥笑而去,心里越发痛恨。都是这润月。一定要狠狠地教训她一顿。

  帮着寻找润月的胖保安,在厕所的角落里找到了润月。她好像受到了惊吓,躲在漱洗室的柜子里面,胖保安一拉,就使劲地哭起来。小梅冲过去,一把把润月拉出来,不由分说就是几巴掌。润月哭得更厉害,她的手臂划到了木板上,裂出了一道小小的血口。

  有人围观上来,指责小梅。小梅破口大骂。对方也来了劲,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火冒三丈。

  “你真不是个称职的妈,怎么带孩子的!”妇女指指点点地,要求众人给评评理,“孩子有你这样的娘,是受罪呢!”

  “关你屁事!我的孩子我自己带,你回家带好你的爸爸,少管闲事。”小梅不管哭着的润月,有要冲上去打对方的架势。

  胖保安在中间隔住她们两个,又把围观的人驱散开去。润月还在一旁哭着,小梅火气越来越大,撩开她的衣服,抡起巴掌就朝屁股上打,胖保安和中年妇女,都来劝。他们越劝,小梅打得越厉害。

  必须要把这小杂种弄回家去。而且要尽快。一秒钟都不想再呆在这里。小梅暗暗地较着劲。孱弱的她,一把扛起润月,匆匆地跑出去,不理会后面那些议论喳喳的长舌怪。

  在小梅肩上的润月反倒不哭了,她的恐惧已经被这种好玩的游戏取代。她抓住小梅的头发,一路咯咯地笑着。小梅的气,越发升腾起来,她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好像扛着的不是润月,而是一枚即将爆炸的炸弹。

  澎溪河边的麻柳林里,一群小孩刚刚结束地道战的游戏。草垛东倒西歪,露出了船舷。小梅一口气接不上来,累,必须要休息,她以坍塌的姿势倒在了草垛上,润月从她的身上爬下来,在草垛里站不稳,一使劲又给绊倒了。她百般努力不得逞,小梅又不帮她,哭又成为了抗议的工具。

  那个想法产生的时候,小梅感觉到心里咯噔咯噔地冒着洪水,五腑六脏都是沙漠,一淹而过。她拿不定主意。她害怕。索先生肯定要打死她的。掉了叶子的麻柳树上,悬挂着肉虫,蠕动着爬下来,仿佛要钻进她的喉咙。

  “哭,哭魂的鬼。”小梅吼叫。

  真不知道该怎么抉择。小梅烦躁地帮润月站起来。手抖着。心抖着。天空抖着。澎溪河的水,也抖着。小梅不知道,如果明年春天才在这里找到润月,她会不会像挂在腊肉墙上的那坨风干熏熟过的腊猪心。

  跑胎和钩吻

  冬至,没有吃狗肉和羊肉。廖狗老婆做的是肚子鸡。

  “把酒温上,添些柴,炉火再旺一些。”我对廖狗说。一年多没有见了,他脸上的岁月痕迹依旧斑驳,没有什么变化。我也没有。

  廖狗从柴房里搬来一些干货,柏树桠,松树条,还有榆树根。他两个儿子的脸,被炉火烤得红通通的,四岁的那个蹲在他左边,六岁的则在他右边加柴。廖狗的老婆偶尔过来,看看鼎罐炖着的肚子鸡是否烂透。地灶的火一加柴,燃得更旺,屋子里更暖和,肚子鸡的香鲜从鼎罐里飘出来,混合着酒香,醉人。两个小家伙,大概饿了,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瞧着地灶上方悬挂着的鼎罐,努力地添柴,好像肚子鸡就会熟得快些,烂得透些。

  “他还好吧?”我知道廖狗问的是索先生。

  “女儿已经可以到处走了。”我停顿了下,又补充一句,“生意也还不错。”

  眉头紧了紧,是那种长年累月束缚后的放松,廖狗拍了拍手,也不知道是否沾了柴灰,四岁的小家伙,拿袖子擦着鼻涕。

  “还那样擦!”廖狗轻轻地打了儿子屁股一下,“教你多少次了。”是佯装的生气,没有怒,没有愤。“孩子身体怎么样?”他低着头问我,声音并不大。

  “体质有些弱,喜欢感冒。”

  “小梅呢?”又抬头来问我,“还好吧,身体。”

  “老样子,就是对孩子,还不大上心。”我想忍住不说,但又不知道如何忍住。几乎每次都是同类的问题,还好吗?身体怎么样?百问不厌,百问不变。廖狗并不善于和老朋友讲话,他的江湖味,掩盖不了自卑。

  温酒的香味越来越醇,不单单是酒香,还有松树的干香,柏树的回甘,榆树的老辣,全都从火苗子里,窜到了酒壶中。我感觉有贪嘴的虫子,顺着喉管爬上来,呛着了我的喉咙,忍不住干咳几声。

  “你和小梅,后来没有什么吧?”廖狗想问,好像又不该问的神情,让我乐了。

  “还会怎么样呢?早就没什么了。”我在柴火里爽朗地笑起来,用以掩盖那份尴尬。

  “她还写诗吗?”

  “不知道,应该不吧。”

  “不就好,不就好。”廖狗起身收拾桌子,“你说都当妈了,还写那玩意干嘛?”

  吃饭的时候,我们喝得很欢,好像要把这一年多欠下未喝的酒,今天一次喝掉。他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不停地和我碰杯,和我说起那间竹林里的草屋,说起索先生。牛圈里的小牛,大概也忍受不住天寒地冻,低沉地叫了几声,外面的天,飘着小雪,这个冬至,真冷。

  前些年,我来廖狗家更勤一些。他结婚的那年,我远在外地上大学,为外婆的丧礼奔赴回来,分别多年后,我们的再次相见,格外生疏。他已经倒卖多年一种叫做钩吻的草药,这种药对伤寒腐烂的流脓性毒瘤很有功效,只需少许敷上,要不了数日,即可封口结疤。钩吻开着黄色的小花,能够结出豆荚形状般的果实,曾经有个夏天,廖狗带我参观过他存放钩吻的地窖,我一直以为那是消暑的金银花,它们太像了。即便是在多年之后,廖狗告诉我,其实倒卖的钩吻,大部分真正成分就是金银花,钩吻自身带剧毒,过量使用只会让人死亡。他掺入大量金银花后,既降低了毒性,又增加了收入,金银花到處都是,价格低廉,根本不像钩吻那般生长在深山的潮湿沟落处。这样的廖狗,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索先生,和他那些掺假的食物。他们两个,即使做不了兄弟,即使是仇人,在生存手段上,也依然那般相似。

  第二天早晨,雪停了,天格外晴,尽管阳光明晃晃的,还是格外冷。廖狗还没有从宿醉里醒过来。我一大早就趁着突然的兴致出了门,带上他的两个儿子,堆雪人。我们先是打雪仗,两个家伙对这样的游戏格外上劲,中兴小学的操场上,一大两小,呼天喊地。他的两个儿子和廖狗小时候一样,野得很。我根本不是两兄弟的对手,大大的雪球砸在我的脸上,背上,生疼。他们那股子狠劲,包括眼神,都和廖狗神似。我投降了。兵败的一方,自然要受到惩罚,两兄弟一先一后地骑到我背上,还驾驾地拍打我的屁股,神气得一如当年我骑在他们父亲的背上。

  雪人快堆好时,廖狗过来了。他帮着我,给两兄弟,找了两颗弹珠做眼睛,活灵活现。索先生也在这样的一个大雪天去找廖狗,他骑着摩托车,去了那个茅草屋,那时候我外婆还健在,外婆对我说起过那个下午,她看见廖狗和索先生在竹林里大干了一场。廖狗被打得满口鲜血,索先生也好过不了哪里去,皮衣被抓得东一条口西一条缝。我求证他们双方,廖狗避而不谈,索先生呢,破口大骂。

  “狗日的,不识好人心,还以为我要害他。”索先生满脸气愤,“我怎么可能就是想要他来做个使唤的小工呢?别说他了,一说我就想骂娘。”

  “他也可能不是那意思,你们都没有说明白。”

  “那时候讨饭吃,我有一口他就有半口。你说我会亏待他?”

  “也许,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劝他。

  “反正,我是不认识这个人了的,来喝酒,别说不相关的家伙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今天的廖狗,和我突然之间谈起这件事来:“那天他打完我之后,留给我了一把钥匙。”

  “钥匙?”

  “是他养父养母死后留下的房子。他要我去和他一起住。我没有答应。”

  “不是要你去帮他做生意?”我有些意外。

  “我那时认定他良心遭狼吃了。死了父母,他一点都不伤心,就算不是亲生的,也应该报答啊!你没有看见他来时的那股子神气劲,当时真是谁见了谁想打这狗日的。再说,我那时都和你嫂子那样了,不可能跟他走啊!他就和我大骂,我也火冒三丈。”

  “后来呢?”

  “后来,我偷偷去过他那里一次,他不在,进货去了,我看到了小梅。他们已经住在一起。小梅那时候很奇怪,只要一有空余时间,就要去外面的马路上大跑,直到累得坚持不下去,才歇息下来。”

  “嗯,我后来也知道了。”

  “其实他也挺辛苦的,你走后也没有人帮忙,又爱喝酒,老是把摩托车搞翻,小梅说时常带着伤回来。我那时真想不卖钩吻,去帮他忙了,当时如果不是要和你嫂子结婚……”他转了下语调,吞下一口唾液,喉结咕隆咕隆地转个不停,“小梅写诗,不能生孩子,和你的事,也是后来你告诉我才知道的。”

  我们一边聊一边走到更高的山丘上去,两个孩子还在玩堆雪人。天空好像越来越远,早晨的阳光透下来,照在惨白惨白的雪上,远处的山脚那块平地像是一面被烟熏得微黄的镜子。有狗在大声吠,好像有生人進入这个村子。

  还记得收到小梅信的那个初春,我和几个大学哥们儿正踢完一场足球赛,进了四个单刀,兴高采烈地商量着晚上如何庆祝,小梅的信,却给了我当头一棒,信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鹏先生,你好吗?临江镇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天空一直飘着小雪。你在的那个城市呢?没有了你的笑声,索先生的脾气,好像也爆炸了,老是骂人,骂得狗血喷头。他和笑面虎混成了哥们儿,你知道笑面虎的,老是带着弟兄们在这里白吃白喝。也只有你,能够说说他了。他就信你。明天是冬至,今天晚上临江镇可能要下鹅毛大雪。我把写给你的诗,誊写在信封的背面,你拆开就可以看到。还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我害怕极了,上次从你那回来后,我怀孕了。我不敢给任何人说。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知道,孩子不能够生下来,于是,我每天就跑啊跑,使劲地跑,累得筋疲力尽,真希望这孩子,就死在我肚子里。快些给我回信好吗?小梅。

  熟悉的笔迹,和那些贴在索先生院子墙壁上的诗歌一样娟秀,带着粉嫩和青草的气息。那依然是个冬天,小梅带着一本戴望舒的诗集,兴冲冲地赶到我读大学的城市,我到火车站去接她,捧着一小束腊梅花。两个孩子守在清香扑鼻的房间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我和小梅通过几个月的书信,每次她都用心地在信签纸上画一幅画,有时候是一只青蛙,有时候是一个燃烧的火炉,记忆最深刻的是一双流泪的眼睛,哀怨,忧愁,心怜。我们算不上恋爱,只是好奇。

  小梅回去没多久,索先生就找我来了。他跑到我大学球场上,把我直接从前锋线上拖到了一个酒楼。那时候的印象,我们还没有上过这样高档的酒楼吃饭,大多数酒局都在烧烤架旁完成。而我,还气喘吁吁,一身汗湿透了的球衣。

  我们点了很多的菜,怎么吃都吃不完。还要了一瓶红酒给我,索先生以前说这是过了期的马尿,还不如啤酒,也坚决不让我喝这小娘们才碰的东西。他找我,一定有重要的事。

  “鹏先生,我爱上小梅了,要和她结婚。”索先生说。

  “嗯。”我应了一声,觉得不妥,“恭喜你们。”又补充了句。我不知道索先生是否已经知道了我和小梅的通信,是否知道了那些抄录的诗歌。我把红酒当做啤酒,一杯有一杯地找他的杯子。我真的怕他看出什么破绽来。那天我爱吃的红烧鱼块,很难下咽。双椒鸡,也索然无味。

  晚上,索先生硬要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宿舍里的床,小又窄。他越来越肥胖的身体,挤压着我的脊梁,软绵绵地生疼。我们都睡不着,但都没有过多说话。起初,他还勉强地讲起了廖狗,但我用鼾声,加上原本就有的几分酒意,回应着他。

  他们的婚礼我去参加了。婚礼之前,小梅在医院待了一个月,动了手术。子宫大出血,三个月大的胎儿,早死在腹中。

  “再晚半个小时,就危险了,当时已经人事不省。”索先生说,“也是我福气大。孩子没了,不重要。只要老婆还好。”他没有看我,自己拿酒喝,“也怪她倔啊,怀孕了都不知道,还坚持每天跑那么久的步。你说好好的一个人,学什么大城市里的人,跑步呢?”我不知道索先生是故意找个借口,还是真正这样认为。烧烤架上,一条鲫鱼,刷了两三次大豆油,烤得外焦里嫩,正冒着腾腾的小油珠,穿过鲫鱼心脏的细铁丝,乌黑乌黑的,像是一把夺命剑。我吃烤鱼,索先生要的是烤茄子,软绵绵的,原本红通通的一大根,现在也乌不溜秋地瘫软在碟子里,丑极了。

  “只是……”索先生转了转,“医生说,她再也不能够生孩子了。”语调也像那烤蔫的茄子。

  孩子的秘密

  润月四岁的时候,我结婚了,和临江镇中学的一个化学教师。我特意邀请廖狗来参加了我的婚礼,二十多年后,他和索先生再一次相见,我安排他们坐在一起。两个人有着特别强大的反差,索先生脖子上戴着又粗又大的黄金链条,手上戴着发光的名表,他的身体开始发福,肚子隆得老高,两根牛皮皮带相扣才能锁住他的肥腰。廖狗呢,穿着一双劣质皮鞋,人造皮革的折痕清晰可见,一款稍大的西装显然没有烫平过,两肩斜斜地下塌,他在从未见过的西式婚礼上有些心虚,眼光涣散。

  小梅抱着润月坐在索先生的旁边,索先生不说话,她也不对廖狗开口,甚至眼睛都不敢多瞧。

  “叫什么名呢?”廖狗拿桌子上的糖果逗润月。

  润月和小梅一样,不爱说话。谁拿眼睛恶狠狠地一瞪她,肯定号啕大哭起来。

  “润月。”小梅替孩子答道,“鹏先生取的名。”

  廖狗想摸摸润月,手刚碰着,润月就哭了,小梅赶紧哄她。廖狗也悻悻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哪像自己的两个儿子,只要有吃的,什么都不怕。

  这几年来,索先生的脾气越来越大,小梅稍有差池,他就大动干戈,甚至毒打。小梅向我说起过多次,她一边哭着一边掀起衣袖,给我看手臂上的伤口。哀怨和仇恨,在她眼里与日俱增。她依旧不大喜欢润月,索先生对她的恼怒,她就转嫁给润月。我不止一次地劝慰他们俩口子,但从来维持不了多久。

  “如果不是为了润月,我坚决和她离婚。”索先生多次向我表达过这样的意愿。他拍打着厚厚的肚皮,一对招风耳摇得头也跟着晃。

  “他外面肯定有别的女人了。”小梅不屑地耻笑,“别给我抓住,不然死给他们好看。”她咬牙切齿地对我这样说。次数多了,我也习惯了。起初,我还劝诫过索先生,那时候我隐隐知道他和一个寡妇关系暧昧,但肯定是闹着玩的,他的心还没有野。到了后来,我对小梅的那些愧疚和可怜,变成了厌烦,于是她说的话,我也不那么当回事。

  婚礼结束,我坚决阻止他们来闹洞房。第二天晚上,我在望江楼组织了一个酒局,就我、索先生和廖狗三个人。

  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记忆的最后,索先生和廖狗两个人抱在一起,手舞足蹈地对着澎溪河要跳下去的模样。我和索先生唱起《滴答》来:“滴答滴答滴答,时针它不停地转动。”廖狗呢,则声嘶力竭地吼“洪湖水啊浪打浪”,仿佛我们都看到了岁月的变化更替。他吐得满西装都是脏物,我站在望江楼上大呼过瘾,好像那个小山村里的油菜花田岁月,顿时来到了这个酒席。

  然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我的新娘对我不理不睬,这个新郎结婚第二天就醉得不省人事,她交了罚款和赔偿后,从派出所里把我和廖狗取回来。小梅则带着钱去领那个叫索先生的家伙,他躺在医院里。

  至于那天晚上在望江楼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但结果毫无疑问,廖狗把索先生打伤了,把酒楼也给砸了。我和我的化学老师在新婚燕尔里保持着冷战,她把自身的温度控制得绝对严格,就好像在实验室掌控温度计一样,任凭我拿热脸去贴,去敷,全都无济于事。

  事后没几天,廖狗再一次踏进了我的家门。这一次,他满脸怒容。

  “当年,你从我家抱走的丫头给谁了。”他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只是在求证,我有些心虚。

  “怎么了?”我把他推到阳台上,小声地问,“怎么又问起这个事来?当时不是说好不再过问的吗?”我给他倒了一杯茶,他不要,我又从冰箱里找了罐青岛啤酒递给他,他打开使勁地灌了一大口,仿佛要把一股冒上来的气,堵住,压下去。

  “更何况还给了五千块买断费的。”我又趁势加了句。

  “鹏先生,你给我老实说,那孩子是不是抱给了索先生。”他把青岛啤酒的罐子捏成了奇形怪状。我不由得哆嗦了下,想起几天前他把索先生打进医院的事情。

  “怎么会呢。”我避开他的目光,夕阳从栏杆的缝隙处晒过来,把廖狗的脏皮鞋照得更脏。

  “你别玩我了!那天我看见润月脖子上那颗大肉痣了,就是我们家丫头。”廖狗盯着我,眼光不曾离开片刻,比西晒的太阳都刺人。

  我知道,必须得承认了。当年小梅还开玩笑说过:“将来这丫头片子,肯定被亲身父母认出来,脖子上这样明显一颗肉痣。”我和索先生取笑她杞人忧天。现在果然如此,廖狗第一次见到润月,就认出来了。

  “当年,你怎么给我说的,是抱给你大学老师做孙子啊!你怎么抱给了他呢?”廖狗怒气冲天。“你们两个是合伙在骗我的娃儿。”他语气十分强硬,又补充了句,“我要告你们。”

  我真的有些心慌了。当年,廖狗他们并无生下润月的计划,他老婆刚刚检查出来怀上时我正巧在他们家,于是阻止了他们上卫生院去打掉孩子的想法。我祈求他们帮忙生下孩子来,我大学老师的儿媳,一直没有生育,早就想抱养一个孩子。廖狗心动了,自己的娃儿一出生,就可以进入一个大学教师的家里,这是何等幸运。他们答应了,生下肚子里的种。但最后,我把这个孩子抱给了索先生。

  索先生早就和我说过抱养孩子的想法。最开始,因为小梅无法生育的事让我有着丝丝内疚,但后来,索先生开出了五万元的价码,谁家愿意把孩子抱养给他,他就愿意拿五万元做为怀孕十月的感谢筹码。而我,正好差几万元付我按揭的第一套房子的首付款。当我把五千元钱,交给廖狗老婆的时候,廖狗因为不忍心自己的孩子被抱走,正牵着牛,在他家对面的那座山上,守望着下山的夕阳,直到星星满天月成钩,他才踏上回家的小路。

  “我必须要润月。”廖狗坚定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眼里的坚定目光,即便在当年那个小山村我骑在他背上的时候,他也没有如此显露过这样的锋芒。然后,他打开门,匆匆离去。我那个化学老师老婆,正呆呆地望着我,比我都还不知所措。

  我匆忙赶往索先生家。一路上的思考整理,可以断定是我在望江楼请他们喝酒的那个晚上,出了纰漏,索先生和廖狗打架之前,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至关重要,这是廖狗要抱回润月的重要原因。

  在索先生楼下,我撞见了火急火忙的他。想拉住索先生,没有得逞。在他汽车启动之前,我钻进了他的车里。他一句话都不说,车开得老快,向着派出所的方向。他是去报警的,小梅和润月,都失踪了。

  索先生再一次地毒打了小梅。打完后,他把她绑在藤椅上,不给她饭吃,不给她水喝。几天后才平息下来。小梅没有像以前那样要死要活地吵闹,却乘着索先生不在的时候,抱着润月消失了。

  警察很快找到了润月,就在澎溪河边的那一大片麻柳林里。润月被绑在了那些用稻草和玉米秆堆搭起防冻防霜的渔船上,一条手巾塞住了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找到润月的,是几个在那里玩地道战的小孩子,他们惊慌地大叫,这是一个死孩子,这是一个死孩子。小梅依然不知去向,警察还在通缉。

  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家。任凭怎么敲门,门都不开,房间里的音乐声,是从我电脑里播放的《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伤心的泪儿谁来擦”,熟悉的声音,催魂,闹心。最后,一张离婚协议书从门缝里塞出来。我蓦然想起,这个狡猾的化学老师,这个才和我结婚十几天的老婆,结婚前,购买这套房子的时候,房产证上写的是她的大名。

  我一无所有了。下楼时,我在消防通道的角落处,搞了根钢管。我要去找索先生,他还有辆好车。

  王富中 男,1984年生于重庆开县,现居重庆。先后有50万字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各类文学期刊。认为小说写作乃“冒险去人群中的隐藏世界”。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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