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打电话传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在远离梅村三百多公里外的兵工厂消磨青春时光,正十分空虚地盯住一只空空的炮弹箱,无聊地想象如何才能把自己裝进去,让它变成一口棺材。
父亲说,你赶紧回来吧。你五叔考试作弊,被人从考场赶了出来,他就跑到街上喝酒,然后就死了。你说,他为什么要作弊?他为什么要把自个喝死啊?
我没想到五叔会作弊,更没想到他会死。
五叔走上梅村小学讲台那天,肯定心潮澎湃,觉得自己的人生迈出了崭新的一步,往后就是一堆阳光灿烂的幸福日子。他打开课本的手因紧张而有些颤抖,但心情却十分的美好,美好得像一朵花。
其实,五叔能当上村小的民办教师,就好比天上掉了个馅饼,正好被他无比幸运的嘴巴接住了。虽然他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是初中毕业,但我父亲毫不客气地指出,他只是初中肄业,水平只比小学生高出那么一点点,也就指甲盖那么一点点。
父亲如此残忍地敲打五叔的短处,是因为他认为当上教师害了五叔。
五叔刚当上教师那阵,家里人还是挺高兴的,毕竟大家子农民中间出了一个有身份的人。那阵子给五叔提亲的队伍不断壮大,像不断壮大的蚁群,搞得全家人喜笑颜开,天天像过年。但风华正茂的五叔一点都不高兴,对那些姑娘不屑一顾,有时连看都不看人家一眼。家里人急了,问他怎么回事。他的回答很简单,现在我怎么还能娶个农村姑娘做老婆呢。
五叔甚至非常大胆地宣告,他的婚姻别人最好不要管,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找到一个好姑娘。不能说五叔异想天开,他还没有狂妄到想要娶个城里姑娘,也就是喜欢上了公社农机站那个叫李小娟的女孩,据说是他的初中同学。我猜想五叔读书时就喜欢上她了,因为有一次五叔喝醉了酒,仰天长叹他十四岁就想女人,结果四十多了连女人的手指头都没有摸过。我想他十四岁时想的女人应该就是李小娟。
没当教师前,五叔只能躲在某个阴暗角落偷偷地想李小娟,扮演自得其乐的偷窥者。现在,他认为自己有资格光明正大地追求李小娟了。他的理由很充分,自己已经是民办教师,算是半个公家人,而李小娟同样只是半个公家人,半斤对八两哦。
李小娟没有把五叔挡在千里之外,更没有逃之夭夭。她看到五叔从暗处的拐角走到阳光底下,再走到自己跟前,如同看到一只昂首挺胸的乡下公鸡正在靠拢。她眉头皱了三秒钟,也许是五秒钟,才想起那是自己曾经的同学。当这只公鸡发出“咯咯咯”的求爱声,她惊得差点合不拢嘴,想不明白这家伙怎么敢冒出这样的念头。
她对五叔说,你在那么偏僻的山村小学,而我在公社农机站,相隔那么远,要走到一起是不可能的。五叔像大冬天被人泼了一盆冷水,顿时变成了落汤鸡,身上的每一片羽毛都湿漉漉的,散发着阵阵冷气。但他不甘心,固执地追问到底要怎样才有可能。也许李小娟想尽快脱身,或者不想表现得太冷酷,她说你先调到公社中心校再说吧。
这句很他妈不负责任的话,给了五叔肥皂泡一样的希望。用我父亲的话说,从此他就走上了邪路,从此他就成了十足的傻瓜。
捧着肥皂泡一样的希望,五叔找到公社管文教的领导,要求调到中心校。
领导像是看到一只突然闯进自己领地的癞蛤蟆,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领导非常震怒,产生了一种想把桌子拍烂的冲动。
领导训斥五叔,你凭什么调到中心校?你知道自己是谁不?你才当了几天教师,别说还一点成绩没有,就连教师是怎么回事都没搞明白,就不安分了?你以为教师这碗饭是白送给你的?你回去好好反省自己,今后决不允许再提这种毫无道理的要求!
碰了一鼻子灰的五叔,转身跑到李小娟跟前诉苦,想得到某种同情或理解。李小娟说这是你自己的事,跟我说一点用都没有,你调不过来就别找我。你调不过来就该老老实实待在梅村教你的书,再找个姑娘结婚生子。
五叔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把自己狠狠地摔倒在床上,惩罚性地把自己饿了两顿,并望着蚊帐上的一个破洞反省。五叔反省到了骨头深处,还是发现爱情的魔力大如天,于是下定决心要继续努力。
但他的调动申请注定只能是自弹自唱,就像夏天的知了傻乎乎地跟自个聒噪。直到农机站的李小娟都结婚嫁人了,他还木桩似地插在村里的小学校,无助地望着学校屋檐下悬挂着的那口破钟,痛苦地想象李小娟的婚礼。
家里人劝五叔,你已经得不到李小娟了,用不着再拼死拼活往中心校调了,就在村里找个姑娘算了吧。这相当于在五叔的伤口上撒了把盐,甚至是在他身上重新划了一刀,他在愤怒中把手里的碗都砸了,瞪着全家人忿忿地说,我为什么要找个村里的姑娘?我为什么不调过去?现在我更要调过去,我要让李小娟看看我到底是谁!说完摔门而出,把梅村的空气弄出一个很深的洞。
五叔像头倔犟的蜗牛,朝着中心校顽固地爬动。但公社都改成乡了,他还没能跨出村小半步。这期间,李小娟当上母亲了,李小娟的女儿上学了,李小娟的女儿小学毕业了。一连串发生在李小娟身上的事件,五叔不可能无动于衷,我相信一到夜里他就会望着蚊帐上的破洞哀声苦叹,接着是一番赌咒发誓。
我考上大学这件事,在五叔看来无疑意义重大,就像农民看到了丰收的希望。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五叔显得格外激动,好像考上大学的是他,而不是我。他忘乎所以地敲响了村小的破钟,还朝着天空大声叫嚷:考上了考上了,狗日的考上了——
他异乎寻常的举动吸引了无数双眼睛,其中包括十几条狗和一群鸡。他把通知书当布告一样向围观的人群宣读,有后来者没听到,他就不厌其烦地再次朗诵。最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问了一个自以为很深刻的问题:你们知道西安是什么地方吗?西安就是长安,是古代的京城,就像今天的北京。我的乡亲们一下子就把目光拉到了天边,好像已经看到了长安,看到了北京。
那天夜里,五叔在没人劝酒的情况下喝醉了,还不由得流了一场眼泪。他说这是激动的泪水,是幸福的泪水,到最后他嘴里就剩一句话:老子有希望了。如果不是强行把他按倒在床上,他会把这句莫明其妙的话重复到天亮。
第二天上午,酒醒后的五叔拍打着自己可能还有些生疼的脑门,要我跟他到乡里去一趟。我不明白到乡里干什么,就拿眼睛看我父亲。父亲咬了咬嘴唇才说,你就跟你五叔走一趟吧。当时父亲的表情有些古怪。
跟在五叔后面,我没根没据地想象西安和大学的样子,像沉溺在梦中,自得其乐。偶尔抬头看一眼五叔的后背,发现比以前挺拔了许多。后来就碰到一个熟人,当然是五叔的熟人。他硬是把別人拦下,指着我说这是我侄儿,是我过去的学生,现在考上了西安的大学。别人就一脸的羡慕,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还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接着恭维五叔,你能教出一个大学生真不简单啦。五叔眼里顿时飞出一群蜜蜂,有些神采飞扬了,踌躇满志了,斜斜地望着别人头顶上方说,其实教出一个大学生也算不了什么。
路上一共碰到九个熟人,五叔像个老练的戏子,把这段剧情重复了九遍,连一个细节都不曾改变。我就像一件道具,譬如他手里的一把扇子,需要时就把我打开摇晃几下;或者我是他裤兜里的一枚勋章,时不时就把我掏出来炫耀。这令我十分难受,求他别这样。他立刻把眼睛瞪成一对牛眼,你说什么?难道我的学生考上大学我不可以对别人讲吗?难道我没有这个荣幸吗?我还没有向全世界宣布呢。
我只能无奈地把头低下,随时准备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五叔领着我一路招摇着到了街口,他的腰板挺得更直了,眼睛却东张西望,不知道他想看到什么。走进一家店铺,五叔很豪迈地买了一包红梅烟。店老板显然认识五叔,他说梅老师,听说你侄儿考上大学了?五叔指着我说就是他,也是我过去的学生。屋里的人就把我当猴子一样打量,说梅老师你教书教得那么好,应该调到中心校来才是,来教我儿子吧。五叔望着货架上的某件商品说,难啦。接着还摇头,还叹气。别人就不吭声了,看来他们很清楚五叔过往的事情。
从店里出来,五叔还在张望。根据他前面的举动,我想当然地认为他想看到李小娟,那样他就可以把我隆重推出,表演一段扬眉吐气的小品。但一直走到街的另一头,也没看到李小娟的身影。我问五叔我们还要干什么?他说当然是去乡政府。我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是跑来找乡领导的。
找到管文教的副乡长,五叔一边递烟一边介绍我,并特别指出我是他的学生。副乡长很热情,还起身跟我握手,可能因为我是那年乡里唯一考上大学的人。他说你是我们全乡的骄傲啊,到了大学要继续努力学习,将来做国家的栋梁之材。趁着副乡长的热乎劲,五叔赶紧说,乡长啊,您看我现在是不是可以调到中心校了啊?
副乡长明显有些意外,愣怔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按说你的学生能考上大学,说明你在小学给他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证明你是有能力的,要求调到中心校并不过分。但问题是你只是个民办教师,这就相当困难了。如果你是公办教师,凭你教过的学生能考上大学这点,再难我也会想法给你把事情办了。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安心教书,为你们村子多教出几个大学生,多教出几个大学生也许就有希望了。
我看到五叔充满期待的目光一下子飘散开来,还散落到地上,像一地鸡毛。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乡已经变成镇了。
五叔要我到镇上找领导说说他调动的事。他以为我大学毕业就是个人物了,到镇上一亮相,镇长就会给我面子。可我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家兵工厂的普通职工,说的话不比一只苍蝇的叫声更有分量。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委婉地拒绝。五叔暴跳起来,说我不给他面子,是在摆臭架子。为了不使误会更深,我无比痛苦地描述了一番自己糟糕的境况,几乎把自己贬成一堆臭不可闻的大粪。他很吃惊,说没想到你的大学白念了,我还一直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呢。我惭愧得不敢再看他,像犯了天大的罪。
有一阵子,镇里的教师要在中心校集资建房,五叔很高兴,认为自己调不到中心校,但还是可以住到镇上去的。他一高兴就跑到镇上给我打电话。我却认为他在村里教书,跑到镇上住没有必要,甚至有些可笑。我刚把这层意思说出来,他就在电话里吵开了。他说他们不调我到中心校,难道我自己住到镇上也不可以吗?我愿意每天从镇上到村里教书,别人管得着吗?
我只能装聋作哑。
五叔发泄一通后,才说我打电话是想跟你商量,到时集资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我心头咯噔一下,因为我是个穷光蛋,最听不得的就是钱。我继续沉默,但五叔却要我开口,他固执地追问我到底借不借。我知道逃不掉,差点把嘴唇咬破,才发狠说借,当然借,就是把我身上的肉卖了也要借钱给您。五叔很满意地挂了电话。我却很不满意,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就望着天花板发呆,想象自己挂在肉摊的模样。
但半年过去了,五叔却再没有来过电话。
那个春节回家,我问五叔还要钱不。他只淡淡看了我一眼,说你的钱没用。我不明白他的话,问他难道我的钱不是钱?他狠狠地把烟头扔到地上,谁说你的钱不是钱了?我说过你的钱不是钱了吗?我只说你的钱没用了,就是没用了。有钱他们也不给我房子住。
原来住集资房是有条件的,像五叔这种民办教师根本没有资格,何况他还是个单身。我不知道这种规定是否合理,也不知道怎样安慰五叔,就打着哈哈说住在村里其实挺好的。五叔盯住我看了足足半分钟,才重新开口说话,那你怎么不回到村里住?不等我回答,他接着又说我就是觉得镇上比村里好,我就是要到镇上去住。我要能转成公办教师,我就能住到镇上去了。
我说现在民办教师不是可以转公办了吗?
五叔说那是要通过考试的。他说他都考好几次了,但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你说,我是不是运气很差?我装着没听见,因为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春节期间,五叔让我帮他辅导一下初中的数学,我却发现他的书本上写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民办教师<公办教师”“公办教师=中心校”“公办教师=集资房”“我为什么不能到镇上”“我一定要到镇上”“我一定要成为公办教师”“一定要坚持到底”“坚持就是胜利”“要抓住最后一次机会”“!!!”“???”……我暗暗吐了口气,并偷偷打量五叔,发现他已经隐隐有了几根白头发。
那是最后一次转公办的考试,考场一如既往设在县中。五叔在头天傍晚就赶到县城,并在县中附近找了家旅馆,打算吃过晚饭好好睡上一觉,养足精神迎接第二天的考试。由于神经过于紧张,他根本睡不着,也许是他上床太早了,才八点多钟。于是,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出了旅馆大门。
五叔很少上县城,所以县城永远都那么新鲜。走在街上,他像个地道的乡下人,眼睛不够用。县城的夜晚灯红酒绿,花枝招展,像个赤裸裸的女人。县城的夜生活像电影镜头一样在他眼前闪动,他的内心就泛起重重波浪、无数浪花,觉得这才是人待的地方,这才叫生活。他很自然地联想到自己的生活,觉得自己几十年来过的简直是猪一样的日子,比较出这样的结果是令人痛苦的,叫人生气的,他开始在心头诅咒。
诅咒是一种力量,诅咒最后变成了誓言。五叔望着街头的一盏路灯发誓,老子一定要通过考试,一定要成为公办教师,一定要改变自己现在的生活。事实上,即便到这个时候,五叔也没有奢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城里人,他的目标还锁定在镇上,想成为镇上的人。镇上比不过城里,但比村里强多了。从这点可以看出,五叔其实不能算是好高骛远的人,几乎称得上脚踏实地。
五叔转悠到了县城中心广场,很意外地碰到了李小娟。李小娟是到城里看女儿的,她女儿初中毕业上了卫校,卫校毕业留在县医院当了护士,现在母女俩手牵手出来散步。如果是在镇上,五叔和李小娟可以假装不认识,最多对望一眼。但这是在城里,在陌生的人群中间,他们要装着不认识就显得做作、矫情,而且可笑。更何况他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曾经沧海桑田了,能够很好地把握自己的情绪了。
五叔没能忘掉李小娟是肯定的。李小娟是不是已经把五叔忘得一干二净呢?也许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五叔,但她肯定记得五叔曾深深地爱过自己,甚至到现在还爱着,就凭这点,作为一个女人,她不可能面对五叔的惊喜样子做到熟视无睹,更不可能不屑一顾,除非她的每一滴血都是冷的,放在冰箱里冻过。
五叔的惊喜不仅仅是碰到了李小娟,还因为他发现李小娟身边的女孩简直就是李小娟当年的翻版。五叔的心脏肯定像乒乓球一样很不规则地跳了几下,然后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李小娟身上。李小娟让女儿叫梅叔叔,没让女儿叫梅老师。在五叔听来,“叔叔”这个词比“老师”亲切一百倍,温暖一百倍,像一枚刚出锅的荷包蛋,从他的喉咙一直滚落到心底,让他内心瞬间冒出一团热气。
李小娟问五叔到城里干什么。
五叔说考试。转公办的考试。
李小娟就不说话了,脸上飘过些许的尴尬,还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酸涩,显然她很清楚五叔的过去和现在,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她想过要安慰五叔几句,或者劝他几句,但那些话怎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说了一句,我相信这次你肯定能通过考试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是盯着五叔的,似乎这样就能给五叔信心和力量,就能弥补些什么。
李小娟和女儿都已经没影了,五叔还站在原地。他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没说,心头很有些遗憾。不过李小娟那句鼓励的话,还是让他感到一丝安慰。他在心里把这话当成天籁之音咀嚼了半天,才转身往旅馆方向走。我相信李小娟这句不痛不痒的话,在第二天的考试中成了五叔的一句咒语。
往回走的路上,五叔的心情是相当愉快的,并相当奢侈地花十块钱买了包红塔山香烟。如果不是想到第二天要考试,他肯定会钻进某个酒馆好好喝两杯。回到旅馆抽掉三根红塔山,倒在床上却没能很快进入睡眠状态,碰到李小娟的情景还在他脑袋里不停地闪动,像一群乱窜的耗子。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天是蓝的,阳光也很美好,一副世界充满希望的样子。但好天气没能给五叔一个好的精神状态,他明显睡眠不足,脸有些灰,头有点痛,心里莫明其妙地发虚。但他必须走向考场。
参加考试的人一次比一次减少,因为每次都有一些人通过了考试,他们是一些聪明的幸运的鱼,顺利地逃出了考试这张大网。像五叔这条很不优秀的鱼,到了最后还在网里苦苦挣扎。那时他肯定还没想到,到头来鱼死了,网却没破。
上午考语文。试卷发下来,五叔先闻了闻新鲜的墨香,接下来看考题。第一道题是“汉字注拼音”,每次考试好像都是这种套路。第一个词是“饕餮”,五叔的目光刚碰到这两个字,脑袋就嗡地一声,像当头挨了一棒。他感觉自己从来没见过它们,更别说注拼音了。他试图从记忆中找出这两个字,但根本找不到,怎么看它们都是那么陌生,而且丑陋无比。他甚至怀疑汉语里压根就不存在这两个字,觉得出考题的人有毛病。产生这种想法是非常危险的,他有了怨恨,有了烦躁,也有了惊慌。
按说,五叔经历了那么多次考试,应该很有经验了,应该冷静下来,跳过这个难关,把注意力转移到后面去。但他竟然不可思议地没有那么做,而是足足在这两个字上停留了十分钟,像是被鬼缠住了。他想抽烟,于是掏出一根塞到嘴里,但刚打燃打火机,就被监考老师给制止了。这样一来,他的情绪更糟了,接着做下面的题时,发现许多原本熟悉的内容,就是写不出来。出现这种情况,真的让他大吃一惊,脑袋不听使唤了,像有一群狗在打架、嚎叫。他很想上厕所,并举起了手。监考老师有些惊讶,有些怀疑,因为考试才过了半个小时,但最终还是勉强答应了。
五叔蹲在厕所点上一根烟,望着前面的尿槽想了很多,当然也想起了李小娟鼓励的话。他命令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还用拳头猛砸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回到考场,他强迫自己往下答题,但经过刚才那番折腾,他的思维和记忆明显受到了损害,把卷子写得一塌糊涂。这个情形令他十分痛苦,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想使自己变得清醒些,但想到的却是这次考试失败一切就完了这种很不合适宜的问题,这无疑加重了他的紧张与慌乱。
不过,他睁开眼时,却有了意外的发现。他看到邻桌有半张已经做过的卷子从桌边耷拉下来,像是看到一根救命的稻草。没有丝毫犹豫,他抓住这根稻草就不放手,不管不顾地抄了起来。那一刻他肯定忘了自己是在考场参加考试,因为他的举动是那么自然,身体很自然地倾斜,脑袋很自然地来回转动,他沉浸在意外的收获之中。我坚持认为,从一开始五叔就处在梦游状态,因为监考老师的一声断喝,没有使他惊慌失措,他表现出的是傻愣愣没有睡醒的样子,好像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卷子当然被没收了,还被告知下午不用再参加考试了。
五叔一片茫然地走出考场,走出县中,走到街上钻进一家酒馆。
那时还是半上午,酒馆里空空荡荡,冷清得像坟场。
两杯酒下肚,五叔才清醒地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正是这种清醒把他推向了深渊。起先店老板没注意,但过了不到半个小时,猛然发现五叔面前的白酒瓶子已经见了底,不禁大吃一惊,心頭害怕起来,赶紧要他走人。
走出店门的那一刻,五叔已是泪如泉涌。
悲伤的五叔摇摇晃晃地走出十几步远,便一头栽倒在地,没人来得及扶他一把。他就像梅村小学的那口破钟,被风吹落到县城的街头。虽然随后他被送到了县医院,但他在栽倒时其实就已经死了。
家里人是在那天晚上得到消息的。
父亲说五叔的眼睛一直大睁着,一副很不死心的样子,好像这个世界还欠着他什么。
父亲还说,是李小娟打电话通知家里的,那天她正好在县医院她女儿那里,如果不是她,城里根本没人认识你五叔。
敬东 男,本名周敬东,曾用笔名九段。1968年生于重庆长寿,现居重庆。早年写诗,长期为自由撰稿人。著有《恶搞的历史》、《盛世版图》等系列历史文化书籍。认为小说即为熟悉的普通人立碑作传。
[责任编辑 蒲卫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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