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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占有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050
我答应过杨柳,要写写她。但我知道这种承诺更接近于某种无效的安慰,而且我想并不会有太多人对这类故事感兴趣(关于各种私情的演绎我们已经在报纸上见得太多了)。但她死后发生的一件事,强烈地促使我想把整个故事记录下来——尽管如此,我也还是不能确定它对其他人来说究竟有何意义,尤其是,其中一位当事人还是我的朋友,因而,我也放弃了这种努力。然而,前几天这位当事人突然过世了,这个消息让那种不可抑止的欲望重新冒了出来——写下它。那么,就从那位朋友开始吧。他比我大十六岁,我们姑且叫他老光。我也说不清楚,在这个故事里他的成分到底能占多少,但故事的确是由他开始发生的。

  那是8年前,是一个秋天,我每年都会在这个时节去一趟离市区40公里的约价口镇,因为那时汉江里的洄鱼格外肥美。这次也是,我不请自到,打算让老光出点血。但下车给他电话才晓得出事了。

  老光说他人在医院。

  你怎么了?我问。

  不是我,是杨柳住院了,白血病。他说。

  杨柳是老光的情人,这在约价口无人不知。当地有段皮影戏词,像是专门为她而作的,“头发黑如墨,肌肤白如雪”。她有一头披至腰间的长发,从背后望去,就像一场微缩的瀑布。她最大的特点是皮肤白。老光总说,她白得让人肝胆俱裂。

  老光喜欢夸张。我认为,这种肤色似乎并不太正常。

  屁的不正常!老光说,老子认识她起她就是这副颜色。他说,老子这辈子就喜欢这种病态。千人同面不是病态?!

  这是他的禀性,不喜欢循规蹈矩,坚决跟“一致性”划分距离,不怕旁人言语,更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其实,就是在这个临江古镇的若干部门当了多年一把手,霸道惯了。

  约价口人民医院是一栋老式的苏式建筑,我上到四楼,一位粗壮的男子刚好从走道里斜蹩下楼梯,差点跟我撞个满怀,身上一股机油味儿。

  杨柳躺在床上,但我几乎已认不出她了。癌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它浓缩你的“时间”,把你迅速地改装成一个你自己也不认识的陌生人。而无休止的化疗,像是一把十分不恰当的小刀,又在你的面孔上刻下了痛苦和忍受的纹路。

  这是个双人病室,但仅住着她一个人。她平躺在一张铁制的病床上,床的四角都竖立着铁杆,上面固定着挂钩,其中靠墙面的那支挂了三瓶盐水,一根导管从上面一直进入到被子里面,药液不停地滴答走动,进进出出,却连绵不绝。好像生命就潜藏在那个微弱的声音下面,一点一点地消逝。我眼前的她是杨柳吗?光秃秃的头,苍白的脸颊,衰弱的眼神。看到我,她讶然咧开嘴,笑了。

  病房里除了老光,还有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坐在靠窗的一张塑料凳上,我也朝他点点头,他木然地看着我,眉头皱着,好像面对一件玩意,使劲分辨其中的成分。我跟杨柳寒暄了一会,杨柳扭头说,老光,你陪陪劲松嘛。老光点头,说我们下去抽根烟。

  他是哪个嘛?

  到了楼下院子,我问。但老光好像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手指间,烟灰四下飘落,在下午的阳光里,和上升的尘埃混合在一起。良久,他才说道,杨柳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我有点懵。

  老光跟杨柳的情事,自我认识他起就知道,但从不打听。一方面,作为一个小老弟,打探这些有失尊重;其次,对于别人的隐私我向来没多余的热情。所以,关于细节我也是头回听说,十余年的情史,十分钟不到,老光就快速讲完了。

  1988年老光从省师范大学委培归来,回机关待了一年,到当地前进村任书记。杨柳是村里的干事,这个女孩符合他所有的审美想象,身材小巧,一张脸干净得像是被露水洗过,清爽。尤其是皮肤,白得让他的呼吸停顿,白得让他觉得除她之外的任何东西都丧失了意义。总之,老光花了两年时间,将杨柳勾兑到手——而她当时的未婚夫(也就是我见到的这位青梅竹马),最终黯然远走。

  老光强调说,杨柳是喜欢他才跟那个未婚夫决裂的。老实说,我也觉得,勾搭上一个女人对老光来说并非难事,他有一种霸道张扬的男人味,也有才气——我们相识于一场诗歌聚会,在众多诗友当中他算是比较有品质的一位。再者,能说会道,又懂得火候、拿捏,煽情,对付一个年轻的女孩,这些手段绰绰有余了。即使站在杨柳的立场上,我也能理解。她是下属,是临时工,而老光是一把手——谁都知道,一把手意味着什么。我只是奇怪,私情一般来说都是不持久的,但他们两个竟然纠缠了这么久——长达十几年。我觉得,杨柳一直单身跟这种公开的私情或许有很大关系。

  但是,杨柳住院后,那个男人突然就冒出来了,更让老光郁闷的是,那家伙一来就不走了,在医院附近的招待所住下,白天晚上都來陪侍,这让老光很被动。走不是,留也不是。

  当我再次回到病房看见他,眼里难免就有一些隐晦的窥探了。即便在这样小的病房里,他跟老光甚至余光都不轻易交叉,像钉子一样钉在杨柳身侧靠窗的右方,一动不动。也不抬头看我(也许因为我是老光的客人)。

  如果不是晓得这种关系,谁在这里呆着,都会感到压抑。也很少有人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两任情人共同伺候着同一个病榻上的女人,彼此间却没有一瞬的交汇——她,是一颗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恒星,他们不得不分布在两端,小心翼翼,充满敌意。

  杨柳靠在床头,指着那个男人对我说,劲松,还没介绍,这是李小波,在外面做生意,刚回来看我的。我注意到杨柳说话时,他的眼皮朝上一挑,俨然是在表达某种抵制。

  我跟杨柳已经很熟了。每次来,老光在向他的朋友介绍我时,总是要搞得很隆重,把广播电视报记者的身份强调称“名记”,把我“诗作者”的身份篡改成“诗人”,并且格外强调“著名”这个前缀。我也没办法。可能爱屋及乌,杨柳对我这个小老弟也格外亲热。每次喝酒,都要关照我,偶尔还会替我顶几杯。有一次,她要我给她推荐几本书看看。她说喜欢看爱情小说,但又不看琼瑶。理由是那样的爱情完全是“演戏”——从开头到结尾,都没见女主人公进过一次厨房或是厕所。她问,你们记者也写凡人的爱情故事吗?我笑,写呀,怎么不写,就是没有素材呢。她说,我给你提供嘛,哪天,你就写写我。好啊。我当即承诺,只要你讲,我就写,一定写。真的,她盯着我,那——说好了喽!

  正好,给你带了几本书。我打开背包,给杨柳掏出书,说,你没什么事,正好可以翻翻。她接过来,说全是外国的啊。是啊。我说,你不是说中国没有爱情的嘛,所以我给你找到外国去了。

  老光接了个电话,匆匆回单位去了。看到杨柳跟我聊得兴致盎然,李小波也很知趣地踱出病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对杨柳说,我一来,就把你的朋友给挤出去啦。

  你来得好哇,呃!杨柳说,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问,答应什么?

  写我的故事啊!她很认真。

  好吧。我摊开手,只要你乐意,就是不要到时嫌我写得不好就是。

  只要你写就好!我还不知道看不看得见呢!

  嗐,日子还长着呢。

  借你吉言吧!她又說,我还真想跟你倾诉一下。

  好啊,我作势说,那——我先去洗洗耳朵,再来吧。

  哈!她笑了。房间里的阴霾暂时少了一些,显而易见的病情和浓重的药水味被轻易而又刻意地省略了。

  她的故事,当然绕不开她身边的这两个男人。但是,她说的这个版本,与老光说的有些出入。她说,自己之所以接受老光,其实是因为老光承诺给她的一样东西:城市户口。也就是说,她完完全全是为了一个户口而跟的老光,而不是因为爱情。但悲剧的是,就在她用这种方式得到户口两年后,她那个村子,因为城市扩建,统统变成了农转非。

  也就是说,其实你在心里已经是接受了他的。

  我帮她这样分析道,就像一种无能的慰藉。

  倒是真的。她很坦然,我是顺从了自己的虚荣心。我恨的是,他来的不是时候,那时我跟小波都准备结婚了。他完全扭转了我的人生。

  什么人生?

  老光的人没到,声音就进屋了。

  讨论人生,不行么?

  行嘛。老光岔开话题,问我,还是要喝点酒吧?

  算了,今天还要赶回去,有点事。

  我情知这趟是白跑了,多留无益。顺势向杨柳道了别,然后将老光拉到楼下问,这事,你屋头——肯定也晓得了?

  唉,晓得。当然晓得。晓得有个屁用。闹翻天,还不是要先拿钱救人!他把手一挥,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

  老光的妻子我见过两次,一个总是表情严肃的中学物理教师,性格内向。在他家墙上有夫妻和两个孩子的合影,我怎么看,也不能把这对男女当成一对幸福的夫妻——怎么看,都不像。跟很多想逃的男人一样,老光也闹过离婚大战,但结果只是越变越糟。因为长期内战,妻子性格变得更加偏激,更加敏感。现在老光成天往医院跑,家里估计已经翻了天。这老家伙,日子不好过啊。

  你一个有家有口的人,再说大小也是个领导,成天守在医院,你不怕别人嚼舌头啊?我婉转建议,他应该避点嫌。

  屁!他不屑一顾。鸡巴长在我胯裆里,舌头在别人嘴里,说不说——懒得去管他!

  但是,你跟他——那个男的——这样一起,不觉得难堪呀?

  这不是难堪不难堪的问题。他叹气,吐了个烟圈。我能够做到哪一步,尽量做到哪一步吧。笑也罢,闲话也罢,谈话也罢,鸡飞狗跳也罢,无所谓了。我都五十多了,我跟你说,原先我还想上爬一下,但现在这年纪了,我也看穿了,仕途这东西没意思,真没意思,有意思我也爬不动了,也不想爬了,终点站到了。终点站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年纪还体会不到,就是一觉美梦醒来,发现嘴巴里含的全是沙子,手掌里攥的也是沙子,都他妈的是沙子。我能抓住的也就是这把沙子了,晓得不?杨柳就是我的那把沙子,现在我连沙子都没得抓了。她跟我十几年,笑算什么,让他们笑了十几年了,还怕谁笑?我是不让自己骂自己——等我老了,临到死了,再来后悔——老子当初怎么不陪她呀,怎么不争取呀!凭什么就这最后的几天,不坚持坚持呢?

  这一番话,让我无言以对。眼看天色已黄昏了,橘黄的夕阳从头顶上升起来,又将万丈的霞光披在远处的山峦上,也弥漫到我们院子当中,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星星点点的撒在地上。

  一周后,我再到约价口,又捎了几本书(大都是励志书,在这个时候或许是派得上用场的),还给她拿了一部CD随身听,夏普的。在1999年,这玩意在县城尚不太常见。碟片很少,但足够了,杨柳喜欢民族乐曲和通俗音乐,于是我精选了几张流行歌曲专集,中国古典乐曲,还专门替她找了一张佛教音乐,有大悲咒,心经梵唱和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估计这些音乐对她最有用,可以反复去倾听而不觉得疲倦,这样的时刻,佛教音乐对人的作用可能远远大于那些或悲或忧的所谓经典爱情歌曲。也是一种对死亡和恐惧的舒缓剂。

  其实自私地说,我这次来也并不全是看望她的。更主要是,老光跟那个男人之间——那种奇异的并存与对峙让人不得不有偷窥的欲望。

  我带的礼物,让杨柳很是高兴了一会。马上戴上耳塞,沉浸在音乐之中。老光站在床边看着她,仿佛松了口气。

  多亏你给她带了这些,她现在根本就不跟你讲道理!完全是无理取闹!我他妈像她儿子!带我出外吸烟时,老光发了一通牢骚。随后告诉我,她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一次不如一次,最近几次化疗,人都支撑不住,晕了过去。情绪上也相当不稳定,十分暴躁,没食欲,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动不动还发脾气,杯子都摔了几个。弄得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手脚都不晓得该放在哪里!

  好在,我带来的礼物缓解了一点沉重的氛围。因为杨柳的心情有所好转,每个人都刻意地让自己活泼一些,笑容全都荡漾在脸上。连李小波——那个从不跟我招呼的人,也主动递给我一支烟,脸上挂着一丝感激的表情。他们都压抑得太久了,也许真的需要一个结果来解脱他们目前共同的困境。

  今天,老天特地赏了一个面子。这是连续几天的小雨过后,第一次赶走了阴霾,阳光从窗口处进来,将病房的一角泼得满地都是,但是,在病床前又停顿了,杨柳依然只能留在那一大片阴影当中。杨柳把耳机抽了,懒懒地看着天说,外面太阳好好哦。

  那——我提议,你也出去晒晒吧?

  老光在医院里借了一张老式的帆布躺椅,放在院子当中的花坛旁边,然后又小心地搀着她走下楼。李小波在身后跟着,帮不上忙,两只手空荡荡地伸着,似乎怕她从后面仰倒。这个女人即使是病成这样,依然是让人羡慕的。我将手上的CD递给她,她在阳光下眯着眼,脸没有一点儿血色。

  我给她换了一张流行歌曲,听听这个,王菲。

  这女的声音里有一种气质。她眯着眼说,感觉像是从死里走回来,听来蛮绝望的。

  她这么一说,几个男人立刻不安起来。老光借口去小卖部买烟,李小波也从花坛上弓起身子,不声不响出去了。只剩我们两个在院子里的阳光下。

  这样好。她说,清净了。

  其实,我觉得你已经蛮幸福了。你躺着,两个男人服侍你。

  你看到的都是表面现象!她嘴角一撇,突然问,你看我是什么样子?形容一下。

  很不错啊,开朗,漂亮……没等我说完,她打断说,你也开始假了,是不是?她指着自己的脸,就我这样,还漂亮呐?

  我不再说什么,特别想抽烟,但我尽力抑制着。

  没生病的时候,觉得活着什么意思都没有。想得到的都有了,不想要的也有了。怎么说呢,很虚无,很飘,觉得生而无趣,活着是为什么呢?她叹着气。但是,得病后,我又怕得要死,天天都怕,怕第二天就起不来了,想活。你说,我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呢?其实,她咬咬牙说,现在,现在我想的更多是——折磨!

  折磨?我很惊诧。

  我就是想知道,她挥动自己的手,他们所谓的爱,究竟有几斤几两?不怕你笑,折磨他们,是我活着的最后一点乐趣和动力了。

  但你不也是在折磨自己吗?我心想。

  你不是想知道么,小波是怎么晓得我得病的?她问。

  是的。上回我说过我很好奇这事。

  是我叫来的。实际上——她坦然地说,这些年我跟小波一直有联系……前年,小波在汉正街做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是我给他5万块钱做本。我告诉他我就要死了,他说要还钱。我说不用了,钱我也用不上,用了也是白用。白用我就只用老光的——这是他欠我的。你就来医院陪我,一月一万,抵了。

  这些事,老光应该不晓得吧?

  他不晓得。

  老光对你确实算不错的了,我听了这番话,认为自己有必要站在朋友的立场上说几句,他天天守在医院,外面议论也很多,但是他也毫不在意,从这点来看,老光是很……

  你真以为呀?她打断我,你以为别人会戳他的背脊啊?不会的,别人戳的还是我,就是我死了!他——老光,反而要占个好。不信,你就瞧吧!

  我搞不懂她这番话究竟是什么含意。话说回来,谁又真了解女人?

  哎,对了。她平静下来,说,你上次带的书很好看。我都背得出几句——我已经老了,有一天,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时更美,跟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你刚念的这些,好像是在写你呢。我说。

  值得怀疑,一个是被我抛弃过的男人,一个是风流成性的男人。

  男人的爱同女人的爱是不一样的。但我也知道这个简单逻辑根本没办法说服她。

  将杨柳送回病房,我跟老光出去散步。我再次劝他,长期守在医院给人看笑话要不得。单位、家里还有——这外边,咋个交代?

  交代?谁又给我交代?他的声音有些疲倦,看得出,他承受的压力一点也不比杨柳小。我想,可能在心里他更希望躺在床上不能起来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医院右手边是闹市区,我们不约而同地朝左边走去,这条路比较清净,青石板路的沿江老街上,多是老房子,还有一两间废弃的吊脚楼,歪歪斜斜插在江坡上。我们走到一处码头巷口时,前面猛然冒出一个人影,那是老光的妻子,发稍乱蓬蓬的。似乎等候多时了,一言不发,双眼直瞪着老光,拳头紧握。

  我们停住步子。老光将双手插进他的风衣口袋,低头抽着烟,两个人就这么对峙,都不说话,终于,老光将烟屁股吐了出来,示意我原地等候,然后迎面朝她走过去。

  老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女人啪地一个巴掌重重地扇到老光脸上。转身走了。

  老光捂住脸,蹲在地上转回头看我,脸上却笑嘻嘻地说,挨打就是好事,说明她晓得轻重,我这个老婆,还是顾大局的。

  我苦笑。

  他腾地站起来,走吧,我先去趟单位,你在医院等我。

  我在门口抽烟,突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表情憨厚,身材粗壮,手提保温壶散发着浓郁的小米香,耷拉着眼皮,疾步如飞。那不是我第一次来在杨柳病房门口碰见的那个人吗?

  等到老光从单位回来,我问他,我刚才看见一个男的给杨柳送汤来了。

  老光停住脚步,表情古怪。

  我觉得很奇怪,追问道,他是杨柳的亲戚?

  不是……是杨柳的丈夫。犹豫了一会,老光还是告诉我。

  这个匪夷所思的答案,让我惊呆了。

  在返程途中,我试图在那些纷乱的素材里整理出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实在是太难了。不过,渐渐的,故事的轮廓在细节里慢慢浮现,就像一个错乱的剧本。

  我怎么也没想到,整天跟老光抛头露面的杨柳竟是有丈夫的!而更稀奇的是,媒人竟是老光。

  那个男人叫王成,按辈分,他要喊老光“小叔”。

  这也是一个被耽搁的人,年轻时失手伤人,在沙洋农场改造了七八年,回来了,找不到事干。他母亲——也就是老光曾经在乡下认的一个干姐姐,来找他求告。这事有点为难。劳改犯的牌子顶起,哪有那么好找。老光还算尽心,打听到王成在农场干过修理。帮他拿下一处新修的临街门面,在农业银行给他弄了一笔贷款,开了一间汽车修理店。帮完后老光跟他也不聯络,因为王成性子木讷,跟他没话好谈。又一年,老姐姐拄着拐棍跑来求老光帮忙给他说媳妇。老光随口应承了,三十六岁的人,黄瓜都老了瓤,是该赶紧了。但连日一忙,这事就给丢到爪哇国了。

  再记起来,是在临江招待所的一个标间里,准确地说,是在床上——其时,他跟杨柳刚经历了一场短暂而无趣的床事,点烟时,这个事儿莫名其妙就被他从回忆起溅出来了。于是顺口就给杨柳讲了,本意是求助,让她给留意留意。

  杨柳说,她认识的人当中没得合适他的。

  怎么没得嘛,我觉得你就蛮合适的。

  就是这句无心的话,把杨柳惹毛了。

  老光提起这个话题之时,他们之间的问题已经很明显了。往往人们提到多年夫妻难免要出问题。但是谁晓得情人之间也有七年之痒?男人跟女人这一盆水,再怎么沸总有降温的时候。不算在村里时勾勾搭搭的两年,他们已经私通了七年,正是温度最低的时候。说到底,太熟了。熟得连神经系统都完全失去了动弹——别说新鲜感,哪怕是触觉,都荡然无存了。

  其中还有几个隐晦的因素。一是老光的儿女大了,开始懂事了,知道了一些情节。孩子虽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反抗,但那种眼神,让他在家里无立锥之地。他还是想守着这个家。其次,他觉得自己老了,这从愈发衰败的性能力上反映得非常明显。那个曾经无比迷恋的身体,竟然变成了一个“任务”,尽早完成,尽早结束。他越是消极,她就越是勇猛,越是变本加厉,俨然成了另一个合法的妻子。

  老光甚至不再能随意跟女人调情,哪怕开个玩笑,马上就能引发一场蝴蝶效应——这让他非常不满,反感,厌恶。但她更加热衷于类似的对抗。

  所以当他说道“我觉得你也蛮适合”时,杨柳并不觉得这是玩笑,而是一个暗示,带着讥讽说,那你觉得——我跟他结婚怎么样?

  话说回来,杨柳的怨气着实积蓄了不少。那种作为情人的凄凉就不说了。老光不仅对自己的眷顾越来越少,甚至开始有了其他情况。凭着女人天生的敏感和捕捉能力,她从他的衣服下面,从他的发丛里,找到另一些香水味——不是自己的,不是他老婆的。她很清楚,那些香水味道来自某个骄傲的,年轻的肉体。

  曾经,杨柳对老光的妻子还抱有怜悯。并且一直相信,自己不会成为那样的女人。然而,当背叛发生到自己身上,她也会下意识投入到一场保卫战中——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保卫什么,但是,她迅速变成老光的又一个妻子——一模一样的,鼻子灵敏,擅长捕风捉影,锲而不舍地追踪,哭,闹,无处不在的委屈和嫉妒,还有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关于老光与另一个女人的许多细节,她能像导演那样,根据手上的一点素材,一幕幕地制作,添加,直到成为一部连贯的,完整的电影。

  你老光不就是想甩掉我这个包袱么?不就是暗示我嘛?杨柳的报复很简单,也很绝望。

  她以最快的速度,跟小她6岁的王成——那个在她面前总是腼腆得手不知往哪摆放的卑微男人——见了面,迅速地将自己嫁了。

  其实,当登记员把那个戳狠狠盖在她的相片上时,她就后悔了。她说,但我知道已经回不去了,就像第一回那样。

  杨柳走了,走得很突然。

  当然,“突然”这个词,只是对于我们这些外人而言。对当事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机械的结果。在通知我的电话里,老光突然呜呜哭起来,像是一只猫头鹰在遥远的树枝上哭泣。

  “你信吗?几天前,我还跟她搞了一次!”他说,“我真的有种预感,她马上就要死了。晚上我一个人陪她,她睡了——她那几天总是在昏睡——有一次我甚至看见她的魂魄在房间里飞,你知道人的魂魄是什么样子么?我告诉你,像萤火虫一样的小东西,黄黄的,透明的,它们怕亮,哪儿有阴,哪黑,就往哪里飘。怎么都抓不到——她的气散了,魂魄在出来。”

  我握着话筒,有点毛骨悚然。

  “不晓得怎么搞的,老子突然来了性欲,硬得精痛。好久好久都没有这样的冲动了!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女人马上就要没了,消失了。一次都见不着了,一辈子都看不到了。成千上万个,亿万个光年……都不可能再见到了。”

  于是,那天老光把房门反锁,脱得光条条的,在杨柳身边狠狠地自慰了一次。他说,老子这辈子都没这么虚脱过!

  杨柳出嫁后,老光以为,这一场漫长的私情,已经结束了。他确实没想到,决裂竟然是如此轻易而简便。甚至没有任何索求。相比那些为赔偿青春损失费而头疼脑热的男人而言,他应该庆幸。但老光之所以是老光,就在于他迥异常人的思维。他竟再次“爱”上这个曾让他厌倦的女人。

  而在杨柳的讲述中,她很抗拒谈到王成,几次她都问道,你要写这个故事难道非要提他吗?

  尽管如此,她也提到了一些。他们虽然领了结婚证,也办了一场简陋的婚礼,但那晚他们并未同睡一张床上,事实上,此后他们也从没在一块过。一周,兴可能不到一周,杨柳就搬走了。两个月许后,王成把租赁的那间新房退了,回门店去住。杨柳以为这不过是一个过场,但麻烦在于,王成不这么想。他始终不同意离婚,但从不纠缠她,这使得她在法律上还是他的妻子。杨柳住院后,也没通知王成,但他仿佛在逼迫自己尽某种义务,每天都来送一次小米粥,也不说话,也不催促,只是静等着,等到她喝完了,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至于老光,先是看着杨柳变成別人的女人,接着又看到她搬走。然后,看着她出入各种欢场——约价口太小了,不论他到哪里,都似乎能见到杨柳裹挟在一撮男人中间。杨柳变了,不仅变得时尚,而且很妖娆。

  老光含着某种难言的悲楚——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件被自己亲手毁灭的玉器。当他看见她跟其他男人在一起,心里的嫉妒像一盆火。兴许还有某种隐隐的兴奋——当然,这仅仅只是我的臆测。

  就在一年多前,老光无数次幻想能获得“自由”。然而,得到这个“自由”,没有一点原先预想的所谓的酣畅和痛快。反而载满了眷念和不舍。现在,看着快活的杨柳,他的嫉妒被迅速点燃了,他的爱意又涨潮了,他到处追逐着她,像一条贪婪的老狗,窥着她丰姿绰约地游走在众多暧昧的表情之间,既痛苦又绝望。

  有一天,杨柳在舞厅跳舞,老光如鹰隼般盯着她。她的舞伴显然是一位风月老手,手指灵活地上下游动,当它从腰肢慢慢下移……老光愤怒地闯进舞池,粗暴地将两人扯开。

  男人被吓了一跳,骂起来,你他妈有病啊是怎么?老光斜盯着他。看老光一言不发,男人继续发飙,你是想死还是——哎哟!男人的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酒瓶,砰砰!又是两下!

  男人捂着头,手拿开看了看,哎呀,血!血!瘫在地上呀呀地喊救命。

  你看清楚,老光蹲下去抓住他的头发,这是老子的女人。

  男人吓得直筛糠,生怕再挨几下,是是是。是你的。

  老光将杨柳拽住就往外走。两人拉扯着,毫无目的,循着远处微弱的路灯摔摔打打,看着老光因为妒忌而扭曲的脸庞,听着他那粗重的呼吸,杨柳没有丝毫恐慌——相反,心里盛满了胜利的喜悦。她对他的报复,结束了。他们的爱,再次点燃了。

  当然,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究竟是怎样的爱?但杨柳当初对老光的某些结论,确实被印证了。

  这次来约价口参加杨柳的葬礼,我不止一次听到市井对这对情人的议论——老光原本看似不理智也不道德的行为,在坚守到最后这一刻,并没受到唾弃,反而获得了当地人的尊重,甚至是褒扬。

  李小波也来了,协同老光担当起治丧的事务。他脖子上还残存着几道抓痕。看得出,他也经历了家庭的挣扎吵闹,幸好,一切,终于结束了。

  这个结局,应该能令所有当事人及家属感到满意了。似乎,每个人跋涉了那么远,就是为了走到如今这个节点。办完这件丧事,是他们将要进行的最后一项。

  王成也在,跟所有在场人一样,并没有太多悲伤。我想大概也没几人知道他还是杨柳的丈夫。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亲戚。

  老光和李小波并排坐在殡仪馆大厅的台阶上,引来了一些狐疑的注视和轻微的骚动。在其他送葬的队伍当中,毕竟有人是认识他们或听说过这个故事的。

  话说回来,这场葬礼跟杨柳生前得到的宠爱和招摇几乎不成正比。一辆桑塔纳、外加一辆灰扑扑的双排座130卡车,就把她人生里所有的感情关联给概括了——在冬月这样的冷天,肯起早来殡仪馆给她送行的稀稀拉拉的这十多号人,差不多就是她社会关系的总和了。

  送入那道具有莫名威慑力的炉口前,平躺在水晶棺里的杨柳还是漂亮的。她只是睡着了,枕在顺溜的假发上,一袭天蓝色的连衣裙,上面还有星星草的图案。脸上的妆调得很艳,但艳得工整,不算过分。当她随着凹槽送入炉口,隐约听到一些咔嚓的闷响。二十几分钟后,她在温度和钉锤下化成一捧灰白色的粉末,被装在一个褐色的骨灰盒里端出来了。

  老光跟李小波——几乎同时急切地伸出手。

  显然,他们都欲争抢到杨柳这已不存在的躯壳——那件方方正正的骨灰盒——似乎人在死后,真的会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灵魂”是随着那些灰白色的骨灰被锁在这小小的木头匣子里的。

  我知道,他们都想让自己来完成这最后的一项——举灵。在约价口,给死者送最后一程:举灵,必须要是最亲近最挚爱的人完成。从火葬场步行到街口,然后一直举起,上车,驶到死者家近前的街道,停车,再捧着骨灰步行到灵堂,上香,安供在天地灵牌下,神龛之上。

  李小波先拿到骨灰盒,但被老光劈手抢走。在争抢上,他明显是个失败者。老光先是从他手上抢到了杨柳,现在,又从他手里夺过了骨灰盒。最终,李小波在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妥协了——抱着杨柳的黑白遗像——那是她年轻时的一张登记照,美丽动人。

  葬礼在杨柳的房子里举行。她几乎可说是孤儿,父母早已过世,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来的宾客并不多,但丧席还是得办。

  房产证上写着她的名字,这也是她年轻时梦寐以求的梦想,一栋砖混结构的两层楼房,占地面积大概在一百五十多个平方左右。在楼房后面,还附带一个田园风格的农家院子,中间用瓷砖砌个长方形的花圃,种植有一些寻常的植物,也就是月季、牡丹和郁金香之类的花草。如今,这栋她为之背叛爱情、付出青春的结果,将无私地遗留给她名义上的丈夫,不知这算不算某种对王成的补偿。但在王成的脸上,我看不出任何动静。

  简单的仪式和丧席,这些工作的筹备都是在老光领导下完成的,在任何场合,他都习惯于那种指导性的家长作风。李小波预备筵席和燃放炮仗,王成负责后厨。一切都显得平静,波澜不惊。这也让一些企图看笑话的街坊们感到有些失落。什么都没有发生。

  席间,老光端个杯子,一屁股坐到李小波的身边,举起酒杯一干为尽。这让李小波很惊讶,但随即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叹口气说,老光——我这样叫你,行么?

  呃!老光打了个酒嗝。

  在医院这些日子,我不是没长眼睛,不是没长心。从这方面来说,我敬佩你!但我心里,恨不得把你宰了,宰成一块一块,一块一块的!扔到汉江边上,让那些野狗来啃!

  哈,老光叼起烟。换成我是你,也许就这么办了。

  但是,你晓得不,她去找过我——也就是你抡巴掌打她那次,她跑到汉口,我们……李小波盯着老光,好像成心挑衅。

  我晓得。老光玩着酒杯。

  她给过我钱,我还不了!李小波继续说。

  我也晓得。老光很平静。

  我们一直都有联系——李小波还想说,但却被老光打断——你跟她的事,我都晓得。

  要是没有你……他咬着牙,但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兄弟,老光轻轻拍了拍李小波的肩膀,取过酒瓶,给他满上,给自己也倒上。该知足了。她把最初和最真的给了你,把最后和最好的给了我……

  宾客们次第下席了。夜幕拉开了一道长长的幕布,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籽,惹来一些孩子们惊喜的尖叫。老光跟李小波完全醉了,嚎啕哭泣。

  我醉醺醺地绕到后院,对着墙沿屙了一大泡尿,终于轻松了。我摸出烟,突然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蹑手蹑脚的。院墙上有个小洞,我探着头,看见王成怀里揣着什么东西走进柴房,带上门。他要干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下毒?我将自己隐蔽起来,绕到柴房背后,隔着窗子窥视——他背对我站着,用手抓着什么缓慢地往嘴巴里送,他的两块腮帮子,上下蠕动。原来在吃东西,我的好奇心迅速就消失了。

  但是,当我回到堂屋的酒桌上坐下,总觉得有点什么沒对头。我猛然回忆起来——刚才王成手里捧着是老光一路抱回来的那个黑棕雕花的盒子。

  我顿时就一阵翻涌,呕吐起来。

  我确信我吐完了胃里所有的东西,有一阵我甚至觉得我把胃管和肠子都吐出来了。我醉得不省人事。当我醒来,我发现我已经身在家中了。

  此后几天,有好几次我想打电话告诉老光,但每次想说的时候我就会变得极其慌张,陷入到一种茫然当中——那种情绪就像一张巨大的网,令我窒息。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他。我也说不清,这些年跟老光的疏远,是否与杨柳当初灵验的预言有所关系。

  总之,那次葬礼后我再也没到过约价口。半年后,我从湖北来到了重庆工作,这八年里我很少回去,即使回乡也是匆匆忙忙的。所以我跟老光的联络也非常少,开始每年还打一两个电话问候一声,后来干脆就不打了,打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在这八年里,我换了好几份工作,认识了许多个女人,结过婚,也离过婚,似乎这个世界较以往要变得更自由一些了,总之,渐渐的,我也开始理解了许多以前不可理解的东西,比如这个世界,比如人,比如情感,比如老光……

  前几天,朋友打电话来说,老光死了,死于肺癌晚期。我握着电话,一阵迷惘,一阵懊悔。到死,他也不知道那个骨灰盒里的秘密。当然,杨柳也是。而现在,我也觉得自己只有讲述这一切才能得到某种安慰。

  其实,我差一点就要抵达那个谜底了。在即将撤离家乡前的一个晚上,一些朋友在夜市摆酒,算是为我送行。那晚我喝了很多,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多,喝着喝着,我突然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背对我站在一团迷雾之中,但我一伸手,那团雾就碎了。那瞬间我有一种异常强烈的冲动,我想去找他,就在此刻,现在,马上,我想找到他,我有一万个疑问,要当面问他。

  我扔下那帮醉醺醺的朋友,跳上一辆出租往约价口走,那个深夜,我觉得自己在黑暗里飞行,车窗洞开着,猛烈的冷风一波又一波扑打我的脸庞,就在拐入约价口时,我猛然发现,自己正驶向一个崎岖复杂而又幽暗的世界,我顿时丧失了全部的勇气。

  我告诉司机,前面掉个头,回去吧。

  宋尾 男,本名宋伟。1973年生于湖北天门,现居重庆,供职于媒体。著有诗集《给过去的信》、小说集《到世界里去》。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多次转载。主张小说写作中,应找出隐藏于日常被忽略的魔幻性。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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