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点的曙光好像在眼皮外打架。
它们破窗而入,兵戈相见,大张旗鼓地交战到了明真的额上、鼻子上,那一刻明真觉得眼皮极痛,朦胧中他意识到天光已近,他勉强地睁开了眼睛,阳台门大开,母亲正在打太极拳。
“香港的天恐怕比你们那儿要亮得早些。”母亲听见了背后的动静,头也不回地说。
哦,香港,太阳也要升得早些,明真在心里说。他又闭上眼睛,7点的时候,恐怕已相当热了。浑身酸软,手臂没有一点气力,40多年来,明真还是第一次睡这种榻榻米的床。昨夜,母亲说,来香港后,这种床她睡了六七年,如今一躺下,过去那些光景就都浮起来。看来母亲也不怎么适应,明真有些高兴。他有些孩子气地依偎在母亲身旁,猜测这六七年的香港生活母亲是怎么过的,灯箱广告的斑影投射进屋里,暗红的一片,渐次开在钟、柜子、箱子身上,又渐次熄灭。
“过去的都过去了。”母亲很疲倦,打了长长的呵欠。
初来香港的母亲,不过30岁,带着一个女儿,不久又有了一个儿子,她就是在这种榻榻米的床上分娩的吧,明真想,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带着生命初生的血腥,母亲一定很喜悦。那时,母亲恐怕已忘了,几年前她在大陆也有一个带着血腥出生的男孩?明真抹了一下眼角,涩涩的。
香港的夜,让人分不清这是7点还是12点,被灯光映红的天,似乎自个儿发出光芒来,普照在难眠的人身上,他想听母亲说说他的童年,在他没有记忆的那两三岁里,那是他们仅存的共同语言。
母亲那头,渐渐地响起了鼾声。一股老年人独有的浑浊之气,弥漫而来。“妈妈。”他小心地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她仅仅是给了他生命。
鼾声和灯光,很有节奏的此起彼伏,他想起20岁,独自在工厂里守夜,手电灯光打在柑橘林里,山风吹过,微弱的红光晃动起来,他茫然地想念着不知身在何处的母亲。
他蜷缩自己,希望时光流转回6岁前,据说,那时的母亲常常以泪洗面,想他想得发疯,然而身旁这个老人侧了下身,鼾声中断了,发出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气,明真有些颤颤地抚摸着母亲的肩头,感到过意不去,那个肩头温温的、瘦瘦的,似乎还有一股汗味,这是失散42年来,头一次和母亲重逢,他们都老了,床上躺着的这对母子,不过是被时间摧残后的两具枯瘦的身体。
墙上的光斑还是暗红依旧,间或一闪,盯久了,也疲倦了,感觉不到刺眼,像往事的闸门,渐渐柔软,松弛了下来,
再睁眼时,就看见阳台上的母亲。
母亲的招式,和街道那些打太极的老太太没有什么区别。她的动作很缓慢,也很从容,看得出来,是练了很久的。“妈妈。”他在心里悄悄地说,但这声更像是发声练习,既不激动,也不亲密。
“驹儿,你过来。”母亲睡了个好觉,愉悦地唤着他的小名,冲他招招手。
明真又高兴起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无意中从墙上的镜子里照见自己的样子,40多岁的男人,疲倦不堪,老儿子了,但是阳光下的母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的皱纹像被撑大了一样,被清晨的柔光反复摩挲。
其实,对于70岁的老太太来说,她算是保养得不错的了,作为一名台湾退休军官的太太,她十分注重自己的仪容。然而,明真却努力地回想24岁的母亲,那时她刚怀上他,不远千里迢迢,不顾炮火横飞,孤注一掷到重庆寻找明真的生父。
他冲母亲笑笑,70岁的她和24的她,合二为一。
“驹儿,你看。”这次,母亲的叫唤打断了明真的思绪,“你看楼下那个卖鸡仔的?”
明真探过身去,一个20几岁年轻妇人守着一群鸡仔,旁边还有两三个孩子,这光景太过平常,看上去跟大陆赶场没什么两样。
“如今的香港还有这样的情境。”母亲唏嘘道。“那年,我和你菊妹刚到香港时,也养过鸡,最多的时候养了50只鸡,天天捡鸡蛋卖,补贴家用,日子不好过。”
明真撇撇嘴,“在大陆,能养鸡的,都是有钱人。”
母亲愣了一下,有种下意识的警觉。“你要多读书,”她用一种过来人的口气说,“要多读书。”
“读什么书?”明真没听明白。
“多读书,才有出路。局势还不稳定。”
明真有些啼笑皆非,“妈妈,我已经45岁了,”他有些心疼眼前这个老太婆,“现在很太平。”
母亲摇摇头,固执地说,“你外公以前给你算过八字,说你很聪明,读书有出息,你光明叔叔现在已经是大学教授了,你应该像他那样……”
明真皱皱眉,这些话,母亲曾在给他的信中多次提及,大学教授是那么容易当的吗,我能活下来都不错了,可他没有拿这些话堵她。他极力压抑心里的不满,“现在内地很太平,不然我怎么能来香港?”
“是呀,是呀,”她还是自顾自地说话,“那些年,你也吃了不少苦。”
說到吃苦,明真就想到文革那几年,什么话都变成了眼圈里的血丝。可是,他知道,母亲并不真正了解他的苦。就连妻子在他出狱后反复追问,他都三缄其口。他把那些苦吞下了,便成大便拉了出来,都是垃圾,全是垃圾。
可现在他很想让母亲知道,是她给了他一份苦难的生涯。他一个人被他们遗弃在大陆,替他们在台湾、在国外的荣华富贵买单,而他们,连一点真相都受不了,他白替他们受罪了。明真心胸起伏,把这话咽了回去,母亲老了,生理和心理都承受不起一点点感情风波和责难。昨天和母亲见面前,妹妹菊子就反复交待他,老太太有高血压,说点高兴的,再苦的事,都过去了。他不知道妹妹告诉过母亲多少细节,从现在看来,她并不知道太多。也不想知道太多。
昨日,初相逢,他们说了很多快乐的话,高兴的话,相见多么难,何必要指责,要清算。明真心里漾着幸福,用磁带录下了母亲、妹妹、他之间的闲聊,他们还有机会再相见的,每个人都这样认为,他也会去台湾,她们也会来到他的大厂,看看她的儿媳、孙子。
昨夜,已烟消云散。
“妈妈,前两年,厂里都流行养鸡,捡几个鸡蛋给孩子吃,”他想说,养鸡并不是什么贫穷的事,可是母亲已经不想谈这个话题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她又恢复了那种从容的姿态,打开房门。
“菊子,菊子,早饭好了没有——”
2
菊子妹妹一大早就起来了。
按照惯例,每个人的盘子里装着两只煎蛋、两小段火腿肠、两片土司,桌上还摆了一瓶果酱,一瓶花生酱。
“哥哥,不知合不合你习惯,入乡随俗。”
多年来吃惯了馒头稀饭咸菜的明真,立刻被眼前丰盛的早餐震惊,“都是你做的?”他唯一的亲妹妹菊子,总是让他有意外的惊喜。
“做习惯了,港台人的早餐大多这样。”菊子笑盈盈地说着,一边拿起衣服,一边往浴室里走。“你们先吃,我洗了澡就来。”
“吃了再去吧。”这个已是中年妇女的妹妹,有着明显发福的身躯,明真觉得还真没那个必要。
“女孩子是这样了。”母亲捡起一片土司,抹着花生酱,头也不抬地对明真说,“面子比肚子重要。咱们先吃,别管她。”
明真几次往浴室的方向看看,只听见哗哗的水响,他想起过去在电视里看见,只有欧美人天天晨起沐浴的习惯,而自己和家人不过一周去一次公共浴室洗澡。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怕母亲笑话,他几分巴结地说:“菊子的生活习惯还真像外国人。”
母亲看了他一眼,“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跟菊子说,她会买给你的。”
明真没吭声。
“高中毕业后,她就自谋生路,后来到国外念书,工作,应酬,交际,有她自己的生活习惯……”明真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如果当年他随母亲一起去台湾,那见多识广、足迹遍天下的那个人应该是他。
母亲饭量不大,几口就饱了,她优雅地抹抹嘴,向后背靠去,对明真客气地说“你慢用”,眼睛就望着浴室那边了。
菊子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焕然一新。尤其是长长的睫毛,浓浓的黑眼圈,让明真心里好一个“咯噔”。菊子看懂了哥哥的心思,莞尔一笑,说:“在港台、国外,女人都要化点淡妆,这是一种礼仪。”
眼睛涂得像熊猫,还是淡妆?明真觉得吓人,但却点点头。
“每天要面对这么多客户,做旅游,你知道的,要给人一个饱满的面貌,不化妆,就是不尊重客人。”
明真并不太理解旅游是怎么做,他想这是港台人的生活方式,就再次点点头。他想,要是什么时候妹妹回内地了,他一定不会让她画“淡妆”,他会真正行使一个哥哥的权利,但他没有说出来,他已经看出母亲和妹妹脸上挂着的那种“乡巴佬”的表情,他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闰土”,不知怎的,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来。
早饭完毕,菊子妹妹提出带明真和母亲去逛街,“你一定要好好领略下香港风情。”
3
从九龙到香港,要乘海轮渡过香港海峡。
排队上渡轮的人很多,带着遮阳帽的中年妇女拥堵在明真身旁,她们说的既不是普通话,也不是英语,像铁锅里炒软胡豆一样,让明真有些燥热,他一向不喜欢在人群里扎堆的,在内地,碰见乡镇里赶场,他都是找个店铺,和老乡抽烟聊天,等待妻子满载而来。现在,他不得不和一锅软胡豆推推攘攘,更让人气恼的是,她们对他视若无人的神情,也让他感到有些恼怒,“他是大陆来的。”在他听不懂的语言里,他认为她们肯定说了这么一句。就像他看不起乡场上的农民一样。他窝了一肚子火,回头一看,妹妹和母亲也被拥挤的人群惹得有些不快,但都在尽量克制。
“旅游就是这样了。”菊子宽慰两人。
也有两三个导游,夹杂其中,满头大汗,却分外热情,拿着喇叭卖命地宣讲。明真既不能完全听不见,又不能听个完整,他索性原地不动,专注地看起海来。
其实这是明真第一次看海,渡轮激荡的白浪,泡沫翻翻,毫无美感,只有稍远一点的海水蓝绿相交,才有点诗情,再远处的,就看不到海了,白茫茫的天际线,高高低低地涌动,像他心中的气。还是有人推搡着他,想挤到前面去,抓住栏杆。一饱胜景。明真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满眼都是人。
“哥哥,你看到对面那些高楼了吗?”菊子拍拍明真,向前方一指。
明真再次从人群中回过神来,放眼乾坤,不知何时,那环绕着海平面的楼宇,呈环形围绕过来,渐渐由小变大,地球是个圆的。
“那就是香港城。”
哦,香港城,明真应道,圆圆的香港城张开了拥抱的姿势,白云更显低垂,他回过头,看见甲板上的母亲飞舞起来的几缕白发。
“妈妈。”明真招呼着母亲,心情快慰起来,牵过她的手。“你有没有听过《大海啊,故乡》这首歌?”
母亲摇摇头。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里来,海里去,海里成长……”明真小声哼唱。“这首歌就是歌颂大海的。”他指着前方。
“挺好听的。”
“是一首电影的插曲。”明真想起当年为了观看电影中的大海,多少人在大厂的夜幕下,自带小板凳,如饥似渴,两眼发直。那里有辛苦劳作的人们,有在太阳和沙滩中奔跑的小孩,还有夕陽西下中的渔民,那是个充满乡愁的大海,有点贫穷却真实,而眼下的大海,却连接着一个精致、高贵、繁荣的地方……他真不想用繁华这个形容词,那会让他感到更加悲凉,而这股悲凉已容不得他压回去——自己的大半个人生原来都在穷乡僻壤度过了,在一套套的谎言中自我改造,哦,不,他摇摇头,他不想去触及这个问题,不想下这个结论,然而“水深火热”几个词却更清晰地在他脑子里跳窜,他也不敢跟亲人们说这些想法,只会惹来他们对大陆政治更加高高在上的嘲弄……几天以后,他还是要回到别人眼中的穷乡僻壤里,还要在那里安心生活,他不能想太多……
“你哥哥的嗓音很好。”母亲对菊子说。
“妈妈,哥哥是他们厂里的播音员,哥哥要是当年一起出来,说不定也进罗马音乐学院了。”菊子的眼睛清亮地说。
罗马音乐学院?大陆人在做梦吧。而那学校,是妹妹念过的大学。
“菊子。”明真露出笑容,这是一种掩盖悲哀、尴尬、绝望的笑容。
罗马音乐学院、罗马、欧洲……这些基本等同于极端世界的词汇,是怎么与菊子妹妹扯上关联的?她在那里如鱼得水20几年,在世界各地忙碌,对明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几十年来,“哥哥”“妹妹”,只是空洞的偏执的生理称谓,他们对彼此的印象淡若烟云。直到他两颊有了深陷的沟槽,菊子也有了发福的腰身,他们还是不了解对方。
她们,亦是不会懂得“厂里”的生活的,尽管菊子随着他称呼他的工作单位为“厂里”,其实,在他们看来,那就是一个农村。
那何止是农村,简直就是荒蛮之地。有树,有江,没有人。
海水变得透亮起来,观赏的人群发出一片小小的唏嘘。大海的水汽扑面而来,漫在明真脸上,手臂上,酥得像时光的碎片。
那个地方的江,蜿蜒绵长,像十七八岁的女人,恰到好处,站在那爿荒蛮的高地,可以看到江水流进又流出,春天,是缎子一样的柔,静;夏天,就变成了一条小黄河,浑浊、蛮横地吞噬周围的农田,这样的场景,要一直延续到秋天,等到冬天气温陡降,它又变得安分了,素净了。
只有望着这条江,明真才可以从那些苦役中喘息片刻。17岁,他高考全市第三名,却像垃圾一样被倒在这片自生自灭的荒岭里,因为母亲在台湾。漫长的青春里,他习惯了这种被改造与改造。
17岁以后,他和妹妹走了相反的路,整日琢磨如何下锄,又深又狠,如何挑担,用个巧力,不至于让原本破损的肩皮血肉翻翻。年复一年,挑粪、照看果林,算计黑板上的当日工分,夜深人静时,他只能望着满天繁星发傻:妈妈,你在哪里,妹妹,你在哪里?
最坏的日子还在后面,“大四清”“小四清”“一打三反”……“农村”的千亩土地处处弥漫着硝烟。
那个晴天,明真至今还记得,在革委会副主任破口大骂中,他的厄运一日千里。以至于今天,他对突然而至的晴天都心存恐惧。其实,那日的阳光并不刺眼,洋槐吐露新芽,到处弥漫盛春的景象,这样的天气让人们恹恹欲睡。革委会副主任王民素突然破口大骂:“哪个龟儿子这么胆大?竟敢寄这种信。”
第二天他就被束手就擒。
一间10平方米的黑屋关押十几个犯人,在微弱的光线下,明真觉得自己已身首异处。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扔了进来。明真呆若木鸡,醒时梦时,都有子弹横穿脑门的凉意。
他替母亲痛惜,她给自己的生命如此廉价。
海水还是海水,妈妈,你可知道我受过的苦和难?
明真仰起头,不让溢满的泪水掉下来。
“哥哥。”菊子轻拍明真的后背,“哥哥,你看香港城到了。”
4
渡轮靠岸,乘客鱼贯而下。香港城人头攒动,极目所在,都是五光十色的广告、货品。
“要什么就跟菊子说,她会买给你的。”母亲捂住皮包,拉过明真小声说。
明真点点头,要什么呢?商场太多,他就是脑袋上长满了眼睛,也目不暇接。明真突然想起在厂里,一次偶然和厂长去城里拜年,在领导家看到过的放像机,开眼不已。那些为数不多的录像带,被放像机吞进去,可以让观者反复品味,反复咂摸,那是种私人化的娱乐。今年春节和妻子去城里商场买年货,看见柜台里标价每台放像机约5000元人民币,那叫一个瞠目结舌,可是一般家庭里近两年的收入,真不敢奢望。
明真大着胆子对母亲说,“我想要台放像机。”
母亲立刻会意,上前两步对菊子耳语一番,菊子微笑着转过头,一把挽起明真的胳膊,“走,我们去明珠电器城。”
菊子挑中了一台松下放像机,折合人民币1000多元,付过现金,菊子把货品袋给明真,“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母亲笑盈盈地在一旁,不言语。
“你真厉害。”头晕的明真仍记得礼貌。
“什么?”
“我说,我的妹妹是个外交家。”明真闭了几下眼睛,挤出个真诚的笑容。
“要什么东西,尽管跟菊子说。”母亲又在他耳边嘀咕。
购物的人实在太多,三人被人流挟裹着,东突西撞,明真早就想坐下来,又怕辜负了母亲和妹妹的好意,汗水从两颊流进颈窝,香港城少见的积水全都跑他身上去了。母亲回过头来,看见不停擦拭汗水的明真,提议找了个茶餐厅歇脚。明真这才缓了一口气。
“香港是个购物天堂。”菊子见明真喝了一杯咖啡下去,舒缓了不少,调侃道,“不过对有的人来说可能是地狱。”
“我上年纪了,你们多走走。”母亲其实也不胜体力。
“我陪您坐坐,这一生分别的时刻太长。”明真不失时机说,三人都笑了起来。
“既然来香港了,就多看看。”母亲说,“你是第一次来,累就累这几天。”
“我还是陪您吧。”
“你从小就体弱多病,特别是两岁前,老生病。”母亲凝思着窗外,花白的头发,朝向明真,“我住在慈云山的时候,给你写了不少信,不知道慈云山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听说那里住了很多大陆客。”菊子说。
慈云山,多么亲切的地址,那些落款有“慈云山”地址的信封,明真至今还保留着,有机会他也想看看呢。他满是怀念地转向窗外,香衫云鬓,提着大小购物袋的人们,疾步前行,是另一个世界。
“逛街是蛮累的,这样好了,我们过两天去桑妮家,看看老朋友,我给她约约,她就住在半山。”菊子提议。
“桑妮?”母亲掉过头来问。
“鲁阿姨的女儿。你忘了?她们现在住在一块的。”
“侬家布行的鲁……”
“就是她。”
“哦。”
“在香港那会,我们两家走动得还挺频繁。”菊子转头对明真说。
母亲的脸色有些沉郁,“好多年没见了,她很会做豆羹。”
菊子又转头对明真说,“桑妮也是我香港大学的同学,嫁了个富商,现在住在半山的别墅里。那地方可以俯瞰香港。”
明真心里唏嘘了下,想到明天要去和资本家打交道,有一种外交使命感,不自觉又挺起胸。
“鲁阿姨和妈妈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吧。”菊子又补充道。
“我记得半山弯道多。”母亲皱皱眉头,“你哥哥人生地不熟的。”
“有我在。”
“香港虽说不大,但岔路多,少带你哥哥乱跑。”
“你别管。”菊子賭气地说,然后站起来向着一边打电话去了。
“你妹妹是越大越不听话了。”母亲也赌气地把头朝向一边。
“我去劝劝,”明真安慰道,他想母亲也是一片好意,“我会小心的。”
母亲怏怏不快地叹了一口气。
看着母女间的拌嘴,明真想,几十年前或许还要令人头疼吧。
十三岁时,他和姑母也时常这样,至今都不能完全和解。那时,姑母才生了玉华弟弟,原本由他一个人独占的母爱,被毫无分说地瓜分了。
姑母把头埋在玉华弟弟胸间拨弄,看见弟弟咯咯大笑,他就生气得想哭。他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母爱,姑母也从来也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他偷偷地写字条塞在姑母枕头下,千万别抛下我和爷爷奶奶,却只是引来笑谈。
“妈妈,妈妈。”晚上,一听见玉华弟弟的哭嚷,明真的眼泪也悄悄滴落在枕头上。
楼下的洋槐树在疯长,洋槐叶一片搭一片,伸进窗来,送来一长脚蚊子,叮在明真的身上,心上。中学毕业后暑假,明真悄然一人,找到南京外婆家,打听跟生母有关的蛛丝马迹。
他一点都不瞒姑母,等他寻根回来,姑母的脸乌青得似已撞过铜墙。他们的关系就是从那个时候彻底变坏的。大的骂小的没有良心,小的骂大的独裁统治。骂完之后是整整一两周的冷战。中间有缓和,有和解,但是裂缝却越来越大。“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姑母到爷爷那里一抹一个眼泪地告状,侄儿对她来说终归是野鸡,打了就要跑的。
青春期的导火索,一烧,就烧尽了彼此的大半个人生。
明真站起身,走到菊子妹妹身边,“如果不方便,就不去了,妈妈也是为我好。”他劝道。
“我没事。”菊子转过身来,望了一眼独自在一隅的母亲,“母亲变多了,”她摇摇头,“哥哥,她不是20年前的那个妈妈了,你不要再相信伟大的母爱。”她又笑笑,觉得自己说过头了,“我就是要带你到处走走,你才是我的亲哥哥,我要让大家都知道。”
明真有些尴尬,“和你们在一起,我就最幸福了。走吧,别让妈妈等太久。”
老太太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沉着脸。
“妈妈,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开心的。”明真哄她道,“妹妹不懂事,我已经批评她了,都按你老人家的意思办,你要是不让我走,我就天天待在家里陪你,哪里也不去,好不好。”
老太太有了台阶下,也不再坚持,“你也不是小孩子,用不着关在家里,我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全。”她拎起自己的提包,明真顺势扶起了她。
5
天色向晚,大大小小霓虹灯和灯箱广告亮起来,一天的暑气从脚底下嗖嗖往上冒,来往行人的足尖似被烫着了,跳跃着前行,整个香港城看上去如燃烧了起来。
“香港的夜晚是很迷人的。”妹妹说,“但是我们不去凑那个热闹,妈妈的意思,是去川菜馆,哥哥,你觉得呢?”
“不用特别讲究。”明真想,到香港来吃川菜,真奇怪。
“吃惯了西餐牛排,吃点家乡菜,别有风味。”妹妹宽慰他。
菊子利落地点了麻婆豆腐、鱼香肉丝、回锅肉……几筷子下去,母亲和妹妹却吃得满头大汗,“怎么样?”她们抬起头来,望望人满为患的餐馆,征询明真的意见。
这口味还真不是家乡味,明真想,可又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连说,“很有特色。”
妹妹听出了明真拐弯抹角的意思,笑笑,说,“那你可要多吃点,记住这次香港之行。”
“川菜到哪里都受欢迎。”母亲说,“当年我,驹儿、还有你父亲在重庆时,常吃这些菜,你父亲很喜欢的,每次晚饭都要小酌一杯,我那时还学着烧了几个菜。”
“妈妈现在还会烧吗?”
“还会烧两个,不过手艺已经回潮了。”
“有机会,我来给妈妈烧两个。”明真自告奋勇地说。
“台湾美食也很多。”母亲有几分怅然。
“我们都曾在重庆呆过,”菊子赶紧打岔,“算起来,明真的时间是最长的,妈妈其次,最后是我。”
“是呀。”母親说,“那时,我刚生下驹儿,住东阳镇,河水好宽,整个冬天都是绿的。好不容易才看见一条船开过来。”
“你那时会带着我去接父亲吗?”明真想着东阳的安静河水,心里一阵温柔。
“有时候会,不过经常接不到,我们母子俩就在河边呆着,后来很冷了,就没再去了。”
“从东阳到镇上要乘渡船,现在也是这样。”
“大陆没怎么变啊。”母亲幽幽地说。
“父亲在渡轮上的样子一定很风光吧。很是可惜,父亲的照片,我一张都没有。”
母亲望望菊子,有些怅然,“你爷爷那里应该有呢。”
“解放前就给烧了,哪里敢留。”
“那时候的照片也少。”母亲嚅嗫。
“所以才珍贵。”
“菊子长得像你们的父亲。”
菊子抬起了头,圆圆的脸上,黑眼影格外醒目,父亲的眼睛应该不是这样吧。
“妈妈你那里若有多的,能否给我一张?”
菊子给明真使了个眼色,母亲低头不语。
“单人照的,全家福的,都可以。全家的最好。”明真有点兴奋。
“哥哥,你知道吗,人对口味的记忆会影响终生。”菊子又转头对母亲说,“每次你带我去学校等哥哥,就买一串五香豆干给我,上面还有辣椒,有一次辣得我满脸通红。”
明真有些恼怒,他盯着菊子,不知她为何如此无礼。
“哥哥,你忘记了?”
明真没有说话。
“那时你在哪里念小学呢?”菊子皱着眉头努力回想
“捍卫路吧。”明真不咸不淡道。
“是捍卫路小学。”母亲肯定道。“好多年前的事。”
他模糊地记得,有段时间妈妈就常守候在小学门口,等他,摸摸他的头、胳膊、屁股,一路走一路抚摸,弄得他浑身不安,临到爷爷家了,却怎么都不肯进。在爷爷的叙述里,妈妈和妹妹大部分时间都寄居在外婆家。他不记得那时有多想念母亲,他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爷爷奶奶都疼他。
“这边气候湿热,是不适合吃辣的,一吃,就浑身过敏,痒、痛,难受。”母亲对于往事的眷念划上了句号。
6
来香港几天了,每日晴天,明真已很能适应这里的气候了。早上起来,他还跟母亲比划两招太极,然后听浴室里哗哗水声,再由妹妹安排一天的生活。
接下来的几天,虽然没有再购物,但菊子妹妹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提前给明真准备了几份礼物,戒指、手链、项链、游戏机、布料,分别送给嫂子、侄子和明真的老丈人家的。菊子依次在床上把这些礼物铺陈开,光是看看,就让明真心花怒放。
“不知道妈妈给你准备的什么?”菊子并不掩饰她的好奇。
“能团圆就很好了。”明真嘴上说着,心里却想,妈妈到底准备什么厚礼呢?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动静。
“中国有句俗话,好戏在后面。”菊子猜到了几分,不再深问,“要我说句不该说的,你是他的头生子,她却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怎么说,她都欠你的,妈妈应该不会亏待你的。”
“妈妈常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明真并没有太大把握,回想这几天,母亲并不像一个慷慨老人,她总是一有机会,就在明真耳边念叨,要什么就跟菊子说。
“话是这么说,但是万事不外乎人情。”菊子顿了顿,继续道,“其实妈妈手里攒了不少钱,我们几个子女平时都给了不少,再加上她现在靠了一棵大树,她现在的生活相当不错。”
“菊子。”明真打断她。
“你是我的亲哥哥,我不怕你笑话,”菊子瞬即露出笑容。
虽然有些露骨,但是,菊子的这番话,却让明真动了心,也许,最好的总是留在最后。
这日,他一早起来,给一家人煮了一锅粥,弄了个番茄炒鸡蛋,夹了几块豆腐乳,按照她们的习惯,每人面前放了一块土司,他看见饭桌上的内容,自个儿都觉得丰盛,不禁笑了。小时候在跟着爷爷住,奶奶总是一大早把早餐准备好,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只是当时不觉得,人生经历了这么多苦难,才发现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天伦之乐了。
“如果那次你狠心一点,我就跟你走了。”明真看着母亲吃自己弄的煎蛋,十分满足。
“哪有那么容易。”
明真低下头,母亲老了,老得没有感情了,老得干巴巴地遵循着现在的生活。
“你的手艺还不错,比他们几个强。”老太太夸了一句。
明真盯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是对身世的漠然,她再嫁台湾后的生活,她只字未提,更别说她与那个男人生养的几个孩子。
“他们都做什么工作?”明真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她停顿了片刻,才回答,“一个做生意,一个去美国了。”
都比我好。明真在心里酸酸地想。“说真的,爷爷后来告诉过我,你上门来抢过我了……”
老太太愣了下,“几百年前的事了。”她举重若轻地说。
其实,他们都记得那一天。不过,明真记得的是,那天,母亲上爷爷家来,说要给他把尿。然后就听见了爷爷把木凳砸在了穿衣镜上,明真尿了一半,“哇”的一下就哭了,他听见了爷爷咆哮:“谁要抢我明家的孙子,我和他拼老命!”那声咆哮把妈妈吓走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在内地见母亲。
母亲摇晃着头,她记得那次她带来的一帮人,灰头土脸地也被吓走了。
“现在我已经是个老太太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才知道,很多事情都会无所谓了。”
7
下午两点,菊子带着一家人打车去半山的明湖别墅,桑妮在大门口迎接。跟母亲和妹妹招呼后,桑妮很亲切地拉过明真,“这就是大哥吧。”
这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明真挺起胸,握手。
“经常听于伯母和菊子谈起你,受了不少苦。”桑妮把明真请进屋来,还有一个老太太,“这是我母亲。”她介绍道。
宽敞的客厅,铺着豹纹地毯,仿水晶的吊灯熠熠发光,一面7、8个平方米的落地窗户,可以欣赏到辽阔的大海。明真心里暗自惊讶。
“于伯母的身世也很坎坷,去台湾以后,才可以享清福。”老太太拉着明真的手,慈爱地说。“现在你们母子终得团聚了,就是最大的幸福,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明真笑笑,猜测着她知道多少他们家里的事。
“你长得还真像你妈妈年轻时的样子。”她看看于老太太,又看看明真。
“你记得吗,刚到香港那会儿,我们还养鸡呢?”老太太提起往事,几分笑意。“你家的鸡老是病,老是死,你还来问我,是不是风水不好。”
两位老太太说起前尘往事,兴致盎然,母亲一点也不避嫌,明真想,看来他们是很了解自己的家事的。
桑妮拉着菊子也分外亲昵,她一会儿看看明真,一会儿看看菊子,“这才是亲兄妹相聚。”
闲聊不一会,就有菲佣将精致的糕点和饮品端上桌,桌上摆的东西明真几乎没见过,更不用说吃过,但民族自豪感一下子就涌上了心头:镇定、从容。
他的动作明显要慢半拍,拿刀拿叉、如何吃,主人看在眼里,却假装谈笑风生,无暇顾及,等到明真用完,老太太慈爱地问:“明真先生,我們家的点心可口吗?”
明真想决不能说出掉份的话,他微微欠身,“这些东西我在大陆经常吃,不过你家的点心味道真是别具一格,好极了。”
老太太心知肚明的一笑,并未言语。
“你家的点心真不错,做法是怎么样的呀?”倒是母亲谦逊了起来,似乎是为了弥补儿子的失礼。
明真一下觉得有些脸红,母亲分明是在和自己抬杠。她在台湾身居高位,经常出席高档宴会,何必在有钱人面前摆出一副低人一等的姿态?他看不过地别过头去,那大海赤裸裸地横呈在面前,这条几天前曾让他泪流满面的大海,现在,只让明真觉得局促。
临走时,主人让女佣拿出三份礼物,唯有明真这一份最沉。
母亲和菊子走在后面,小声嘀咕,“不要再带他串门了,听听他都说些什么。”
明真转过头来,看见母亲的脸色有着极力掩饰的愠怒。
8
母亲买的是香港到台湾的往返机票,相聚的日子说到头就到头了。
除了明真和妹妹说了些伤感惜别的话外,母亲看上去并未有什么牵绊。她兴致颇高地收拾自己的行李,清点着哪些是菊子和明真送给她的礼物。
“回去还有一堆事。”清理得差不多了,她懒懒地坐在沙发上舒了一口气。
明真心里有些酸酸的,听上去母亲是迫不及待地想回家,而他并不想听到母亲台湾那边的家事,可是又希望知道点细枝末节,对于自己的矛盾心理,他感到莫名恼火。
四更的时候,明真突然醒来,看见墙上的霓虹刺眼地闪着,怎么也睡不着了,他侧起身,看见母亲在酣睡,丝毫不为所动。这一别,不知又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见,眼泪又浸湿了枕头。早上起来,他像头一晚醒在香港一样,觉得眼皮外阳光在打架,不同的是,母亲在阳台上站着,没有打太极。
“驹儿,你醒了。”她招呼他过来。
“妈妈。”想到分别在即,明真深深地拥抱了母亲一下。母亲的身体有些僵硬,“我有事跟你说。”
明真放开她。
母亲撩起衣服,解开裤子皮带,从裤子的侧边往上提,提了几下,出现了一条黑丝袜。她把黑丝袜里的钱掏了出来,摩挲着给了明真两张。“这是两百美元,你拿去给你的儿子买点东西。”她把剩下的钱又装在丝袜里。
有人在敲门。“吃早饭了。”
“等一下。”母亲应道。
她不慌不忙地把丝袜塞进裤子里,系上皮带,抚平上衣。“别跟你妹妹说。”她叮嘱道,“我先出去吃饭,你收拾好就来。”
明真攥着那两张美元,前后摩挲着,一张一百,两张两百。突然地,他举起手中的美元,对着早上6点的阳光。那两张印有富兰克林的头像的印刷品被他反相重叠在一起,密密匝匝,回环往复,像30年前那个被夏季浑浊江水侵犯的、荒蛮的大厂,那是他青春的墓地。
强雯 女,1978年生于重庆,现居重庆,供职于媒体。第八届鲁迅文学院青年作家班毕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红岩》、《山花》、《大家》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养羞人》。写作主张:在小说里,尽情偷笑。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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