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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渐凉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052
张行健

  一

  岳老汉呆呆地坐在院子里。

  已经西斜的太阳从西南角的矮墙上吊着。一片稀薄的光便网住了岳老汉的老眉老眼。

  一张很苍老的脸子透着浓郁的黄色,此时却被夕照涂抹了些许潮红,就有了几分虚幻的生动。硕大的两只眼袋在眼窝下面也在眼眶四周堆积着,把两只眼窝挤压得仅剩了两条细缝儿。细缝儿里本该流泻出像他这样一把年岁的老者的散淡、安详甚或有些虚无的光线的,不,岳老汉不,岳老汉的两条细缝儿里却扩散出一些执着和等待的愿望,甚或是很强烈的欲望了……

  那一轮夕阳悄无声息地朝下坠着,愈发橘红的样子,这样的光线晃出了岳老汉脸上的焦躁,他扭转脑袋,脸朝了北屋,有些沙哑地唤——

  留根家的——,留根家的——

  留根是岳老汉的小儿子,留根的媳妇凤仙就被当公爹的岳老汉唤作留根家的。

  凤仙应声从北屋里走出来,还顺手拿了一件留根的夹衣服。一边给岳老汉披在身上,边笑盈盈地问:咋了?爹!

  凤仙的笑里很有内容,有些明知故问的意思,这已经成规律了,只要一到周末,老汉就惦记着留根的归来。担心他厂子里有些什么事儿了,回不到家里。

  留根家的,你说,留根不会不回来吧?

  岳老汉有些艰难地扭头去看儿媳的脸,但生硬的老脖梗由不得他的指挥,努力扭一下,没能扭过去,只得将一颗皱巴巴的后脑壳对了儿媳。

  爹呀!他那个破厂子,你还不知道么,说让加班,厂长一句话,还过什么星期天?不休息也是常有的事儿,你就耐心等着吧,反正今儿周末了,也许回来,也许不回来。

  凤仙说话的声调脆铃儿一般好听,凤仙说话的内容却把岳老汉的心吊起来!看看公爹一副焦急无奈又无所适从的样子,凤仙漂亮的脸蛋上掠过一缕似是而非的笑。

  二

  凤仙长有一张俏丽喜人的脸蛋,一对弯弯的凤眼里蓄满了精明,黑亮亮的眼睛看哪儿就把甜甜的话儿带到了哪儿。最让留根着迷的还不是她的会说话的眼睛,是那一张翘翘的也娇娇的小嘴儿,这张小嘴儿有时比蜂蜜都甜,有时比剪刀都快。就是凤仙这双眼睛和这张小嘴,曾经把留根着迷得神魂颠倒,死死活活要娶她为妻,根本不顾岳老汉的反对。那时候凤仙仅是一个村姑,而留根却是国营厂子里的正式工人,地位的悬殊让岳老汉不得不为儿子将来的光景担忧。

  岳老汉便耐心地劝。

  留根,这年头,人都得前后看一看,咱娶媳妇是过光景哩,不是图摆设哩,脸蛋漂亮嘴儿甜能当了饭吃么?

  留根不信。留根属于默人,默人有时却有倔倔的性格。

  你妈虽死得早,可我和你妈在一块的二十几年里却没让你哥儿几个吃过苦,原因在哪儿?我俩都是双职工,都有一份固定的工资,假如你妈是个农户,是个家属,全家大小都赖我一人的工资,你试试看?不吃苦才怪哩!

  留根低下了脑袋,依然默着无话。

  岳老汉见状,以为自己方才的话初步起到了作用,清清嗓子,又要开口时,不料留根却冒了一句——

  秀姨也不是吃国供的,也没工作,也是个家属,你还是隔三岔五地待见她。

  待见就是喜欢见的意思。留根把这两字咬得很硬,这倒让教育人的岳老汉一时哑了口。

  默驴儿踢死人!岳老汉在心里狠狠地骂。

  留根说的秀姨是距他们居住的这座小城十里之遥属于郊区的一个村落里的唤作玉秀的中年妇女,玉秀早年死了男人,孤儿寡母过日子,而大她二十多的岳老汉时不时接济她,十天半月的就要到城郊郭庄去看看她。

  相好的!

  二十来岁时,留根就知道当爹的处了个相好的。可是岳老汉并不是偷偷摸摸的那种,他坦坦荡荡的到玉秀家就像到邻居家那么自然,还引了留根这个老生子到玉秀家串门,后来,买了一袋白面呀半袋小米呀,岳老汉索性让留根骑了车子给他的玉秀姨送去。

  虽默,虽倔,留根却是个孝顺听话的人。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母亲死得早,老爹一手把他们兄弟几人巴结大不容易。为不使他们兄弟吃苦,老爹压根没再续弦,有个把相好的,他当小儿子的,虽不能大张旗鼓地支持,但心里理解,最起码是不会阻拦的。

  就像留根不去阻拦老爹与玉秀姨的交往一样,岳老汉也没有刻意阻挡留根选择村姑凤仙为妻。但在岳老汉心里隐隐担忧的,依然是这个老实的老生子的光景。留根的前面,还有三个哥哥,老大老二老三,不知是听了岳老汉的教诲,还是就有那个缘分,三人都找下了有工作的媳妇,单职工的留根,日子肯定会显出窘迫的,等到兄弟几人分家单过的时候,岳老汉就主动提出跟了老生子留根。

  岳老汉虽说早已退了休,但他仗了老八路的硬资格,一月有三千块钱的工资,三千块,在这个不算大的城市里,是一份让人眼红的收入哩!

  这就喜煞了留根的媳妇凤仙,在家庭会议上,当岳老汉宣布了他以后就跟随留根过日子并由小俩口赡养送终的那一刻,凤仙的心就如院里那一朵月季花儿,纵情开放了,她赶紧低了头,生怕哥嫂们看到她那张被喜悦洇得红扑扑的脸蛋儿。

  爹呀,给你老把洗脚水烫好啦,洗一洗,早早睡觉吧——

  凤仙端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走进了岳老汉的卧房,在岳老汉洗脚的当儿,她麻利地给他铺好了被窝;

  爹呀,睡前喝一袋牛奶吧,这不,我刚刚热好,趁热儿喝了吧——

  凤仙在岳老汉准备宽衣躺卧的时候,风儿一样旋进来,将一碗牛奶放在他床头的木桌上;

  爹呀,衬衣穿了快十天了吧,我给你老把这件洗一洗,换一件新衬衣——

  凤仙在岳老汉入睡前拿进来一件干净内衣,三下五除二换好了;

  爹呀,你老洗把脸就坐到院里吧,透透气,我给你老煮荷包鸡蛋去——

  一大早,凤仙清扫了院落,把那张小圆桌放在石榴树下,当然,还有岳老汉的那个老马扎,当老汉坐下来,凤仙变戏法一样端来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

  爹呀,茶冲好了,你老就慢慢喝吧,需要添水了,你咳一声,我给你及时续水——

  饭后凤仙收拾着锅碗,不忘了给坐在院心里晒太阳的岳老汉沏一杯他最喜好喝的大叶子茶,大叶儿茶醇香的气息和凤仙甜美的嗓音在这座城边小院里麻绳儿一样缠在一起了。

  有的时候小院里炸起岳老汉一连串沉闷的咳嗽,这时作为儿媳的凤仙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大步小步地前去,给公爹捶背,给公爹揉揉胸脯,给公爹说一些可心的话儿。

  更多的时候,这座有着一排北屋和几间西屋,且水泥抹了整个院面的院子里,会荡起凤仙脆生生铜铃儿一样甜美的笑来,这笑声溅落在前后院落里,会感染左邻右舍的——

  嗬嗬,瞧人家岳老汉,修了几辈子福嘞,要了这么个漂亮孝顺的儿媳妇,简直胜过闺女咧!

  看留根那默货,默驴儿一条,默驴却有福气,托他老爹的洪福,托他媳妇的艳福哩;

  精明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孝顺的名声也落下咧,真正的实惠也得到咧,一举两得哪!

  岳老汉一天老于一天了,人一老就憨了,哄憨憨,哄憨憨哩!媳妇儿哄得甜,老汉的钱袋子就掏得欢实,看看凤仙那对俏眼窝,勾子一样,还不把岳老汉的钱袋子全勾了过去……

  邻居的各种谈论像风儿一样,在他们居住的那条胡里兜来窜去,一不留神,就窜进某个院子里了。岳老汉的眼睛虽小,却长有两只阔大的招风耳,他笨重的身子斜躺在藤椅上,两只大耳朵却灵巧地耷起来,抖动着,似乎要把巷子里风中的议论都拾捡到耳朵里去。

  岳老汉不愧为当年的老八路,他的默然和沉着形成了他的定力。凤仙的叫声无论有多甜,凤仙的照护无论多殷勤,岳老汉的工资本都牢牢地锁在他的小铁箱里。他不像其他家户的老人那样,听见小辈儿,特别是儿媳妇这样身份的热热地唤几句,端三碗饭两杯茶的,就把一颗老心杵毫无保留地摘给人家了。岳老汉不会把工资本交给凤仙,也不会交给留根的,他知道交给了留根就等于交给凤仙了,一旦交给了凤仙便可能会给他带来许多的忧患……

  岳老汉有自己的老主意,多年了,每月到了发工资的那几天,他自儿到了原来的单位领回来,常常到了晚饭后的空闲里,他会深沉地咳一声,清清嗓子,唤一句:

  留根——你过来。

  留根快快地走到老爹身边。

  岳老汉坐着,很泰然的样子,留根站着,忐忑不安的样子。

  岳老汉从他裤腰下的深深的裤兜里,捏出一摞票子来。

  这是两千块,拿好了——

  留根诺诺着,伸了两手,恭敬地去接了。

  那个时候,留根所在的企业已显出了颓势,他的月工资七七八八连加班费在内仅能拿到700块钱,老父给他的两千,几乎是他三月的工资,他没有不恭敬的道理。

  岳老汉从眼缝里扫了一旁洗碗的儿媳一眼,故意抬了抬声音,说,吃不怕穷,喝不怕穷,计划不周才怕穷哩,不会计划日子的人,多少钱也不够化,会思谋光景的人,细水长流过时光。我能管了你一时,我管不了你一世,自个儿的光景还得掂量着自个儿过,不怕金山银山,就怕坐吃山空……

  岳老汉教训得有板有眼,“坐吃山空”就是冲着儿媳凤仙说的,谁让她连个工作也没有呢?

  凤仙听了不是个滋味儿,心里虚虚的自觉矮人几分了。再给岳老汉沏茶端水的时候,就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这正是岳老汉要达到的效果,特别是对凤仙这样过分精明的女人。儿子留根是个实在人,当初死死活活要娶凤仙为妻,就是图了这女人的漂亮俏皮和精明,这女人也就仗了自己的姿色在留根面前有恃无恐,性格木讷的留根哪是她的对手,留根只会勤勤恳恳地上班,踏踏实实干活儿,月末领下那份薄薄的工资悉数交给女人,自个还是省吃俭用的。岳老汉曾多次有意无意地在他小俩口面前吐露过,当初分家时他选择了小儿子留根,是看在留根的老实和踏实的性格上,看在他娶了个农村姑娘为妻日子过得紧张的份儿上。岳老汉还说,我的挑选是流动性的,而不是固定的,赶明天在这儿不耐烦了,我可以随便去跟老大老二老三他们任何一家过活的,他们会挑起门帘儿挤出笑脸儿迎接我这个破老汉的……

  岳老汉的话这会儿说得不重,却像铁锤一样一句一句砸在凤仙心里,咚咚咚擂得她心惊肉跳。这是提前打个招呼儿,是敲一敲警钟,再呆愣的人也听得明白,何况凤仙这样人精一样的女人。

  明明暗暗的,凤仙的肚里总是装了一些气,凤仙不敢把她的不悦流露在脸儿上,哪儿敢呢?对着岳老汉,她的脸笑得像院落里石榴树枝上那颗开裂的大石榴。

  三

  夜里是凤仙施展才能的天地。

  房门严严实实关住了,窗帘严严实实拉住了,卧房里的灯也暧暧昧昧兆示一些什么,凤仙的一张脸儿在暗暗的灯下却泛出一片靓丽的光泽来,这片光泽对留根来说,是性感的,是诱惑人的,是让留根欲罢不能的。

  留根就涎了脸皮,伸手朝风仙的大腿胯里摸了过去,探了过去……他想同以往一样,在那片丰满的地方摸索和运动。

  留根的手却被凤仙狠狠地打了一下,又被用力地推了回来。

  咋哩?

  留根的脸,拧成一个大问号?

  不咋地,心里不舒服,没情绪。

  凤仙的一张小嘴儿翘起来,显然是生气的样子,那副娇娇的小样儿,让留根心中的那团儿火,想扑也扑不灭了。

  生啥气嘛?

  生你老子的气!

  我老子咋你了?

  你个榆木脑袋,你听不出来,我可听得出来,多少年了,还是嫌我没工作,嫌我不会计划,嫌我拖累你了,留根,干脆,一纸休书,把我休了算啦,你找你的有工作的媳妇去!

  凤仙的一串排子炮把留根打懵了。

  说啥呢,老爷子还不是为咱好么!他就是那个样子,老八路的干活,心里,就是放心不下咱们。

  是放心不下你,别咱们咱们的。

  是,是我,我还不是你的么?我留根的这条根早就给了你了!还生哪门子气呢!

  留根说罢故意露出了裆里的那条此时早有了反应的“根”,在凤仙眼前硬硬地一晃。

  凤仙被留根硬硬的一晃,晃软了身子,她两眼水水地瞟瞟丈夫,怨怨地嗔道,好一头默驴儿,只有发情的时候才会说句骚话!

  留根便趁势揭开了被子,有些急切且因了急切而显得粗暴地解除了凤仙丰腴全身上的唯一一点遮掩,一下便切进了温柔乡里……

  嗯,死人,你说,你说老爷子每月留下一千块钱干啥呢?吃不缺喝不少的,老了老了还留钱做啥呢?

  凤仙摇醒了昏昏欲睡的留根,扳着他的肩膀,问。

  留根一个激灵,哦!敢情你还惦记着我爹每月留给自个儿的那点钱呢,人心可别太贪了,要知道,我爹不光我一个儿子,他还有一大群孙子孙女,孩娃们上学升学的当爷爷的能不给钱么?再说了,人老了也有属于他们个人的生活空间,买个小东西呀,人情礼往呀,说不来的一个小开销呀……

  没待留根说完,凤仙一下爬起来,盯视着留根,逼问他:

  是不是你爹把那些钱走了小路?

  走小路?走什么小路!?

  留根一时没明白过来,当他忽地意识到这是说他老爹在外面有女人的意思时,留根被这句大不敬的话弄火了——

  走小路——,走你妈的小路哩,走你娘家妈的小路哩!

  留根单刀直入骂了老婆一句狠话,很解气的样子,待要再骂时,却见凤仙转身睡下了,给了他一个肉脊背,也甩过来一句狠话——

  谁知道你那个老不正经的老爹在外面给你找了一个什么样儿的野妈哟!

  留根舞起拳头欲砸下去,却猛地定格在了空中。

  四

  这娘们儿肯定知道了些什么。

  都说女人在这方面有着非常的敏感。

  或者她在左邻右舍那里听那些专爱嚼舌头的长舌妇们说起老爹的七七八八……

  狗娘们儿,一群闲得欠操的母货,我岳家碍着你们的球事了!

  在心里骂几句狠话脏话,留根的脸子都给气歪了,对老爹的闲话就是说他留根的闲话,留根容不得包括凤仙在内的岳姓以外的人们嚼他老爹的舌头。

  媳妇也是喂不乖的母狗,吃里扒外的东西!

  留根想着每月老爹给自家的两千块钱,其实让他留根倒一下手,到了晚上他悉数交给媳妇凤仙了,可以说是老爹在养活凤仙哩,在支撑这个家的光景哩,他留根上班的厂子一天不如一天,工资非但不加还减少了,一月仅领600块钱,还常常拖欠着发不出来,如果没有老爹每月2000元的进项,他留根就得到外地去打工了,可他这身骨,怎吃得了那个苦头……对老爹的感激就又加深了一层!可是,受老爹养活的凤仙,私下里居然这样编排老爹,这不成白眼狼了么!

  四子——,跟我出去一趟吧——

  岳老汉很少唤留根的名字,因他排行老四,就叫他四子。

  四子,骑上车子,跟我出城一趟。

  那时候岳老汉还能骑动车子,父子俩一人一辆,出了胡同。

  他们来到城边的一家粮站,买了两袋白面,由留根带着。还有一壶香油,还有白豆呀绿豆呀小米呀什么的,由岳老汉带着出了城。

  留根原以为给家里买的,眼见老爹一步一步蹬车出了城,就不解地问:

  爹,这是给哪儿送去?

  到你秀姨家,跟我走就是了!

  留根便不多问,顺从地跟了老爹,出了城,过了一个村庄,又过一个村庄,就到了城郊郭村。

  他们走近了郭村一家幽静的小院。

  一个白净而利落的中年妇女给他们开了门。

  这是我常给你说的我家小四儿,唤作留根的——

  岳老汉那时候一脸的阳光,兴奋的光线大把大把地跑下来,也感染了留根。

  留根,这就是你秀姨,快叫——岳老汉声音亮亮的。

  秀姨——

  留根怯生生叫了一句,居然红了脸。

  被唤作秀姨的中年妇女应了一声,赶快拿了扫炕的绵笤帚,先给留根扫身,又给岳老汉去扫。

  秀姨端了一盆水,洗了洗毛巾,让留根擦把脸。

  秀姨沏了两杯茶,先端给了留根,让他解解渴。

  短短的时间里,留根体会到了一种亲情,是陌生了的亲情,留根不知道,那种亲情是他久违了的母爱。

  接下来秀姨给父子二人炒菜做饭,菜是香喷喷的四盘炒菜,饭是可口的鸡蛋炒面。那次,在岳老汉允许的目光下,留根破例喝了秀姨倒的几杯白酒。

  留根的脸儿红扑扑的了。

  饭后,秀姨拿出给留根做好的一身衣裳,一试,留根就惊讶,事先又没量尺寸的,却不宽不窄非常合体。

  四子,你先回吧,路上慢点儿,我和你秀姨还有些话要说哩。

  岳老汉打发走穿了一身新衣服的留根,秀姨把留根送到了胡同口。

  那是留根第一次见秀姨,那会儿留根还是个未婚的小青年。

  那时候留根没有多想,他以为秀姨是他家的一门老亲戚,起码是他爸这一门的亲戚,亲戚间的走动是很正常的事了。

  后来留根就有些警觉和留意,因为隔个十天八天的,老爹就要去郭村一趟,像人们过星期天一样,成了他的规律了。如果家里有事儿了去不成,老爹会表现得烦躁不安,无缘无故地向他们弟兄几个发脾气。而每每从郭村回来时,老爹总是心平气和,眉眉眼眼里藏着一些些笑,把一张老脸衬托出几分慈祥和善良。

  老爹并不回避讳他们兄弟几人,尤其是留根,时不时叫留根跟了他,给秀姨送一些米米面面的东西。不送东西的时候,老爹就一人骑个自行车去了郭村。

  留根自然明白了其中的蹊跷,这种事情无需问人,观察着,也参与着,心里慢慢就悟出个七七八八。偶尔留根还无言地去看几个哥哥的脸,企图从哥哥们的脸上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大哥的脸子永远是那样地深沉和沧桑,他几乎接近于老爹的那张深沉沧桑的老脸了,换句话说,他是老爹脸子的一张翻版,从那张脸上找答案,就像在老爹脸上找答案一样徒劳。

  二哥的脸子永远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私和漠然,也偶尔有一些憔悴,那是他为自家的小光景奔波的缘故,在这样的一张脸子上扫瞄和寻找,只能得到失望。

  三哥倒率直一些,这坦率写在脸上,就有些涉世不深的意思,留根的目光在那上面寻问的时候,那上面反而把寻问反弹回来——?

  三哥的意思是,你小四儿整天和老爹在一块哩,出出进进的,你反而问我了,我问谁去?

  终于有一天,三哥有些恼怒地进了留根的小院,坐在老爹的身边,推开老爹给他递烟的手,愣声愣气地说道:

  爹,你老也一把年纪了,没事了就好好在家歇着,你说你到城外面跑啥呢?这条巷子里,私下里人都说闲话咧——

  嗯——?

  岳老汉睁开被眼袋挤小了的眼窝:

  说什么闲话?

  你心里明白!

  谁说我的闲话?你把他的姓名报出来!

  岳老汉瞪圆了眼窝。

  哎!秋莲在巷子里听人议论哩,就回家悄悄给我说了,我是说你再不要——

  秋莲是老三的女人,是留根的三嫂,没等三哥说完,岳老汉就暴怒地站起来,满嘴喷着唾沫星子骂道——

  老子串门子也是串你秀姨的门子哩,老子走小路也是走你秀姨的小路哩!老子又没串她秋莲妈的门子,老子又没走她秋莲妈的小路,老子现在是你的爹,老子还不想当你的老丈人哩,碍着她秋莲的球事了!

  一句骂话把老三噎得干瞪眼。

  岳老汉并不善罢甘休。一把把老三拽出大门,居然在巷子里走着,一来一回地大声嚷嚷——

  我说,嚼我岳老汉舌头的主家们你们耷起两只猪耳朵听仔细了,我岳老汉敢做敢为,串门子就是串门子哩,走小路就是走小路哩!堂堂正正的,用不着你们像老鼠一样私下里偷偷摸摸唠唠叨叨,老子当年打日本人的时候,你们这些球仔蛋子还在你奶你妈的肚子里腌咸菜哩,哪有资格议论你们的岳爷爷?咋哩,眼气了?嫉妒了?能行,等你岳爷爷有了兴趣,也来串你奶奶的门子,串你姥姥的门子,走走你妈的小路,走走你姑姑的小路!记着,把你奶奶你姥姥你妈妈你姑姑的土炕烧得热烘烘的……

  那时候岳老汉底气饱满,一串串骂话像当年射出的一枚枚炮弹,在那条巷子里狂轰滥炸……如此四、五个来回过后,劫后余生的小巷一派沉寂,再也听不到一点点的窃窃私语了……

  那时候凤仙早已和留根成亲,凤仙几年来的猜疑在岳老汉的一串串炮弹的放置下肯定得到了证实,但凤仙的一张红彤彤俊俏俏的脸儿那一刻被吓得蜡黄惨白,她第一次领教了岳老汉老八路的二杆子脾性。这时候她悄悄地告诫自己:少说闲话,多干杂活儿,尤其得把岳老汉侍候得好一些,要不然那个老二杆子,啥事不敢做呢?

  五

  岳老汉骑不动自行车的时候,这座不算大也不能说太小的城市里就有了方便群众出行的出租车,起先是“面的”,几年后就跑开“卧的”了。

  岳老汉每次要去郭村也就是要去“留根的秀姨”那里时,便走出院门,步出小巷,在小巷与大路的交接处站那么一会儿,招招手,就会有出租的“卧的”过来,他说要去郭村,司机想一想,很高兴地给他开了车门,扶他坐好。司机的高兴是因为到郭村较远的距离,计程可赚到小二十块钱的,跑一趟也值。岳老汉回来的时候可没有来时那么方便了,毕竟在城郊,毕竟属于农村,在公路边上等了又等,好不容易等到了一辆,里面却坐着人,干着急没办法。有时偏偏赶上天气不好,刮风下雨什么的,就非常地尴尬和困难了。

  淋了两次雨,岳老汉就感冒了两次,咳嗽,发烧,说胡话,输了三天液还不见轻。这可吓坏了留根,觉得是自己没有把老爹照顾好,那么老的人了,让他一人打的跑那么远的路,让他在雨中淋那么大的雨,想到老爹在雨中苦苦等车而无望无奈的样子,留根的眼泪就涩涩巴巴渗出来;这更吓坏了留根的媳妇凤仙,那两天凤仙的脸儿贫血一样地苍白,在卫生院里跑前跑后,抽空子在家里还烧香拜佛,祈求佛祖开恩,放过老二杆子一马,心里喃喃地道:佛祖大慈大悲,看在我一家全仗了老汉的工资生活的份儿,也该让他平平安安度过这一关,要不,我们可怎么活哟……想到可怕的份儿上,凤仙的眼泪会像晶莹的珠子一样流到脸颊上,在脸上挂着,又如同草叶上的露珠一样晃晃悠悠,在留根面前晃,在探视的家人和亲友面前晃,家人和亲友走了的时候,凤仙脸上的泪珠就干了,就净了,就风化了。

  第五天,岳老汉渐渐缓过神来。

  留根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紧悬的心落下来。

  凤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儿上又布满了一朵潮红。

  凤仙想,虽说老头子住院花了她近300块钱,但坏事儿可以变成好事儿,那场雨,淋断了他去郭村的路,那可是老天的一次警告和报应呢!看他以后还再敢走小路还再敢串门子?

  凤仙的心里甜滋滋的,她得感谢那一场及时雨呢,也有可能,那一场大雨会给她凤仙换来岳老汉每月剩余的一千块钱呢!

  凤仙便甜甜地笑了,对着小院里那一树燃烧着的火样的石榴花。

  凤仙还没来得及把鲜花一样的笑脸收拢住,岳老汉的几句话却像秋霜一般把她的笑脸冻住了。

  四子——,四子——,你过来。

  岳老汉叫唤着让留根到他跟前,又从老裤腰里掏摸了一阵,掏出一摞红红的百元面值的人民币来,交给了留根说:

  这是两千块,我好几个月攒下的,你给我到车辆铺子推辆三轮车,要顶棚的那种,能挡风雨的那种,小巧结实的那种,质量要好,钱不够我再给你。以后我到郭村你秀姨那儿,你星期天拉上我就行咧!也不用再打的花那冤枉钱了,也不用等车挨雨淋了,也不用感冒了让你们操心费神了,就用你花个功夫陪我去拉我回来就是!

  岳老汉老了,说话的底气就不如从前那么饱满,可语调坚定不容商量和更改,留根就款款接了老爹攒了一些时日的二千块钱,买回一辆结实小巧又有遮风挡雨避日晒的帆布顶棚的三轮车,这样每逢休息天的时候,留根就得花整整一前晌或一后晌的功夫,拉上老爹到郭村找秀姨。

  留根弓着一条水蛇腰在前面蹬车,岳老汉早已发了胖的身躯堆在后面的软座里,车子一悠一悠的,悠出岳老汉许多的舒坦和美气,两只被眼袋排挤得剩了一条细缝的小眼窝流泻出亢奋的光线,光线扫描着街边的大大小小的店铺,形形色色的门面和花花绿绿的广告,想着一会儿就见到他的玉秀了,心里受乐就哼出了一段老蒲剧,除了唱词外,得儿——锵锵——连梆子鼓儿都有了。

  远远就看见那座小小的院门了,院门口也让秀姨收拾得干净利落,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岳老汉远远地就对了院门大咳几声,像感应一样,秀姨便开了院门,站在门口笑微微迎他们父子。

  虽说比岳老汉小多岁,秀姨今年也六十五、六的人了,脸上的皱纹和灰白的头发使秀姨那张原本就忧郁的脸更衬出了一些沧桑,好在她干净利落,清清爽爽,也显出一些精神来。与往常一样,秀姨给父子二人扫罢身子,这回又给岳老汉拿毛巾擦着脸,她擦得细致认真,倒像给一个婴孩洗脸,那一刻里,留根见老爹安详,听话,在秀姨的臂弯里果真成了一个懂事的小乖乖。

  扶老爹进了屋里,留根拿了块布在院子里擦洗了一阵三轮车,湿擦一遍,干擦一遍,直到车子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太阳下还能泛出一点光来。直起腰身,听到屋里有低低的说话声,留根便不忍心进去,轻轻地走出院子,轻轻地带了院门,一个人讪讪地在他几近熟悉了的郭村的村巷和一条条大路或小路上闲闲地溜达着,无目的地观望着……

  屋子里温馨而静谧,秀姨给岳老汉沏了一杯他喜喝的大叶子茶,岳老汉在炕沿上坐着,秀姨就坐在炕沿下的一只小凳上,这样她便于随时续水,随时做点小活计什么的。

  岳老汉仅剩了两道细缝儿的小眼睛此时亮亮光光的,泛黄而略显浮肿的脸子上,让兴奋和茶水一同洇出了两片潮红,这红晕和他面皮的苍老极不相称,就那么滑稽甚或荒涎地揉和在了一起,此时倒显出一些生动来。这会儿他伸出手,让玉秀朝他身边坐。

  坐这儿就行,说话还听不见么?

  秀姨倒有些不好意思。

  过来——,过我身边来——,

  岳老汉有些急切。

  留根还在院子里擦车呢。我坐这儿就行。

  秀姨犹豫着。

  早擦好了,留根这会在外面溜达哩!还不和以前一样!快过来——

  秀姨迟迟疑疑地也坐到岳老汉身边的炕沿儿上。

  岳老汉探过胳膊,一把把秀姨的手握在了他的大手里。

  唉,我们都老了,快入土的人了,就活他们小辈儿吧!秀姨叹息一声。

  别尽说这消极话,老了咋?谁能不老,谁也有老的这一天,正因为老了,才不能再苦自个儿,苦了一辈子咧,老了再苦,冤不冤。老了就要心宽眼宽地活着,想咋着就咋着,想干啥就干啥,有人说世界是属于年轻人的,老年人是落山的太阳,放他妈的拐弯屁!没有老年人就能有了年轻人?没有娘儿老子就能有了儿子闺女孙子孙女?真是的,听到这话就让人生气,就想骂那些放驴屁的驴日的!

  岳老汉连说带骂激动了,就咳了一串儿,慌得秀姨赶紧给他抚胸捶背倒盐水,然后一勺勺喂给他。

  你看你,你看你,一辈子就这倔脾气,老了也没能改一改,人家都是上了年岁火气就小了,你还和年轻时一个样样!咱老了就得随和些,时常看看人家小辈儿的眼色,该说的说上几句,不该说时就默默的,老了就得靠小辈儿照护咱伺候咱哩,你可不能尽由着性子啊……

  看着岳老汉蠕动着硕大而粗糙的喉结,一下一下喝着水,秀姨的劝说也仿佛那水一样静静地流进岳老汉苍老而固执的胸腔里,秀姨的心也平复而熨贴起来。

  秀姨命苦,男人下世早,累死累活拉扯俩儿子,家底薄,无力给娃家娶下媳妇,不得已儿子们先后招亲去了很远的外县,儿子便成了人家的人了。只有逢年过节了,儿子们才抽空闲引了媳妇孙子们探视她,像走亲戚一样。

  秀姨成了儿子们不咸不淡的亲戚。

  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是泼出去的水。其实嫁出去的女时常在惦念娘家的爹妈,隔三岔五会回来看一看的,倒是招亲出去的儿子,就像扔出去的半块砖头:咚——地响一声,就再也无声无息了……

  秀姨多年就生活在这种无声无息里。

  是岳老汉适时地打破了这种无声无息,隔三岔五给这种沉寂里注入生命的激动。

  嗯嗯嗯……喝罢水的岳老汉憨憨地笑了,这回他又紧握着秀姨的两手,说,嗯嗯,有时我也想改改这驴脾气,可是不好改,关键时候就显原形哩!你就说我家那个凤仙吧,就是留根媳妇么,就像个小母狐狸精一样,把个老实得像木瓜一样的留根就紧紧地捏在手里了!圆圆扁扁尽由她捏拿,哎,小俩口的事儿,我老汉不去多管,你不知道,那小娘们儿,能的能屙到针尖儿上,总是曲里拐弯地打听我和你的关系,还常常自作聪明地套我的话哩。大多的时候,我充聋作哑,装作听不明白,想搪塞过去,可这小娘们儿就不识趣,自作聪明的小样儿,总是拐弯抹角地问我,打探,我就不能再沉住气了,不能再装哑巴了,我是这样对她说的——

  留根家的,你连个正经工作都没一份儿,就安安心心老老实实做个家庭妇女好了,你咋老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打听我和你秀姨的事儿干啥?我和你秀姨是什么关系还用得着你打听么,到巷子里问问去,到胡同里问问去,问问那些长舌妇去,问问那些大嘴婆娘去,谁不知道我和你秀姨的关系呀,我俩啥关系?你留根家的掏掏耳朵听好喽——我俩是合穿一条裤子还嫌宽,合钻一个被窝儿还嫌松,还要把被子角儿拉得紧紧的,听好了,就这个关系!我这番话一说,那小娘们儿捂着脸儿回到屋里了,从那儿后再也不敢在我眼前造次咧!嗬嗬嗬……

  岳老汉说罢,嗬儿嗬儿地笑起来。

  秀姨却笑不起来,有些忧心忡忡地说,你总是这样大大咧咧满不在乎,人家心里会记恨你的,你也不想想,你都快八十岁的人啦,一些不该说的话,也该忌忌口的。

  岳老汉依然不以为然地说,忌什么口哇!我老岳一辈子尿过谁,我谁都不尿他,你不也正好看重我这个脾性么!

  岳老汉哈哈地笑过,听到外面的院门响了,料想是留根从外面溜达回来了,就变了这个话题。知道二人分别的时候快到了,岳老汉忽地想起什么,从裤腰里掏出三张百元的票子来,压在他方才喝过水的碗底下面,叮嘱道:

  年纪大了就得想开些,吃好些,喝好些,想吃什么了就到外面商店买去吧,趁你现在还能走得动,可不敢委屈了自个儿,儿亲女亲不如自个亲,千好万好不如对自个好,我都八十的人了,还想不透?

  岳老汉极不情愿地松开了秀姨的手,这时候留根也正好进了屋。

  六

  好你个东西,这么一会倒睡死啦——

  风仙洗罢身子上床的时候,见丈夫留根头斜仄在枕头上,鼻孔里喷出了一串呼噜声。

  风仙把她一只肉嫩嫩的白脚伸到留根的裆部,搅了一搅,留根醒过来。

  干啥呢你?人家早困啦!留根有些不耐烦。

  好个没良心的狗东西,需要我的时候,死皮赖脸,软磨硬缠;不需要的时候,就当成一块擦了脚的破布子扔到一边去了,你们岳家的男人,老的小的没一个好东西!凤仙这刻愤愤地骂。

  岳家男人又怎么你了?神经病!留根骂。

  你说你困个啥?你困乏的有啥缘由?老头子困乏是老头子干了体力活儿,你一个站岗放哨的你困个啥?凤仙有些挖苦地讥讽。

  干啥体力活儿?什么站岗放哨?

  留根的脑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风仙却有些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把胸脯上的两坨奶子震得颤抖不已。

  好你个骚狐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个小浪货——留根明白过来时翻身上马,动作粗暴地把女人压在身下,带着报复心理,简单机械生猛暴烈地完成着他的动作……

  风平浪静下来后,留根反而睡不着了。

  喂,你说,你说你老爹恁大岁数了,他果真还能弄得动吗?

  身体得到满足的风仙心理还没满足,这时候她带着几分亲切和好奇在问着留根。

  你说的是啥话吗,人老了,就是个伴儿么,到了一块,说说话,拉拉家常,你咋尽朝歪里想?真是的,啥人就想的啥事情!

  留根埋怨了几句,凤仙也不生气,因了刚刚结束的激动,红彤彤着一张俊俏的脸儿。留根方才因为心里有气,在凤仙身上用力就狠了一些,就猛了一些,粗暴了一些,时间也长了一些,这反而让凤仙觉得留根深爱着她,把全身的情意全注入到她身体里了;这会儿听到留根的责备,非但不生气,倒对留根更温柔了几分。她紧紧地依偎在留根的怀里,极尽撒娇发嗲之能事,使性情实在的留根,心一下就软了下来,也柔了下来,觉得女人确实是刀子嘴豆腐心,骨子里还是喜欢他岳留根的。这样想时,便用两条光胳膊紧紧搂紧了凤仙肉乎乎滑溜溜的腰肢儿。

  凤仙的气儿就出得不匀称了,一对凤眼水水地湿湿地深看着留根。

  根儿,你说,你说我对咱爹咋样,我把咱爹侍候得咋样?

  凤仙的口气不同于往常,她和留根私下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叫过“咱爹”,而是一句一个“老头子”“你老爹”“老汉”“你那老汉”,今儿叫了几句“咱爹”,让留根多出了几分温馨和亲切,就把女人箍得更紧了。

  你对爹侍候得那还用说吗?听听巷子里邻居们的评价吧,人家凤仙对留根爸,真是没得说,就是亲闺女也不过这样儿了!这是咱当小辈儿的尽孝哩,也是你凤仙积德行善哩,好人终归有好报,老天爷也不会亏待你这个当儿媳妇的……

  这会儿留根真诚地说着,他说得还真有些动情了。

  我愿意每天鸡蛋儿鸭蛋儿侍候咱爹。

  嗯!

  我愿意给咱爹端洗脸水倒洗脚水。

  好!

  我愿意给咱爹捶背抚胸捏肩膀;

  难得!

  我愿意给咱爹每天都做他爱吃的拉条子。

  太好了!

  我愿意每晚给咱爹铺厚厚的褥子,铺暖和的被子。

  不容易!

  以后如果咱爹走不动了,我愿意给他老人家端尿盆子倒屎盔子洗尿盆子刷屎盔子。

  哎,真感动哩!

  以后如果咱爹掉光了牙齿嚼不动饭了,我一天天一顿顿嚼细了嚼碎了嚼软了喂他老人家;一勺一勺地喂,一碗碗地喂,和喂刚学吃馍的娃儿一个样儿。

  哎,你真是个好女人,可天下打着灯笼也找不见!

  以后咱爹如果喝牛奶喝腻烦了,我真想把我的奶水每天挤一碗儿或两碗儿的,喂他老人家,如果我这两坨奶子还争气的话。

  凤仙说着没忘了把留根的一只手抓起来,贴在她的胸脯上,一会儿左边儿一会右边儿,左边右边各有一只白白胖胖的肉兔子。

  留根的眼窝里就感动出了泪水。他哽咽地说:

  仙呀,你别说了,给我一块手巾子,让我擦擦眼窝吧。

  ……

  根儿,可是有一样我不愿意爹。

  嗯?哪样?

  我不想让咱爹这样老的年纪了还往郭村那里跑!

  这?

  我不想咱爹把他的钱,不,把我辛辛苦苦侍候咱爹应该得到的钱,今儿三百明儿二百老鼠搬家一样全送给了外人!

  这?!

  根儿,你不为我想,总得为你想想吧,你不为你想,总得为咱光景想想吧;你不为咱光景想,总得为咱娃儿想想吧;你不为咱娃儿想,总得为咱……

  这——,可是?我——?

  留根一时犯了难,抓捏凤仙奶子的手也不由地松开了。

  根儿,钱吧,我这人,心宽眼宽,我就不说钱了,你说你每个星期都骑上人力三轮车跑那么远的路,坐上年迈的爹,你父子俩,每出去一回,让我心焦一回,你们不回来,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站不是,坐不是,纳鞋底扎了指头,挖面时却掀开了水缸,我能不担心么,这年头,这马路,又是拉货的大卡车,又是坐人的小轿车,还有小四轮小三轮疯跑的摩托车,无空不钻的出租车,俗话说不怕一万但怕万一,万一你俩让挂一下碰一下撞一下压一下——我的老天爷哟,天塌了地陷了,你们还让我凤仙活命么?我倒不如早早吃一盒安眠药喝半瓶子老鼠药或者干脆拿根绳子吊在咱院里的石榴树下算咧……呜……呜……

  这回是凤仙流泪儿了,不仅仅是眼泪儿,还有两条清清亮亮的鼻涕流出来,沾了留根一手一脸。

  留根慌了,为老爹慌。

  留根急了,为凤仙急。

  好不容易劝住了凤仙,留根的一对眼窝巴巴地求助地看着凤仙那一对好看的而此时被眼泪浸红了的丹凤眼。

  根儿——,你别急,你听我的,好么?

  好,我听你的,我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

  这就对了——

  凤仙说罢,立刻浮上一脸的笑,她探过头去,把一张翘翘的性感的小嘴儿凑到留根的耳朵边上,如此这般地,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行么?!

  留根一张很为难的脸。

  按我说的做,没错儿——

  说罢,凤仙啪地在留根的额上亲了一下,脆生生的,响亮亮的。

  七

  留根家的——留根家的——

  岳老汉从藤椅上吃力地转过身子,用两条被硕大的眼袋子排挤成细缝儿的眼睛搜寻着儿媳凤仙。

  哎——爹哎——,你老想吃点饼干哩,还是想喝点茶水哩?

  凤仙水上漂一样从屋里轻盈漂出,甜甜脆脆的声音在岳老汉耳边回荡。

  不想吃更不想喝,我是问留根今天这会了咋还不回来?

  岳老汉苍沙的嗓音哑哑的恹恹的。

  凤仙在心里愤愤想,就知道一个心眼想那郭村的老婆子,也不管你儿子的死活,老东西,老东西!

  此时大门响了。

  接着车子响了。

  车子响过留根的声音响起来了。

  爹——,我回来咧!你老别操心了,我回来咧!

  凤仙哑笑一下,能的你留根,老汉操心你哩吗?能的你,自作多情的样。

  回来就好哩,回来就好哩,好好歇一晚,明儿个拉我到郭村你秀姨那儿去,嗯嗯嗯,七、八天了没见着咧……岳老汉的声调低下来,声调里也有放下心的成分。

  郭村秀姨她——留根话说了半截儿,见一旁的凤仙直给他挤眉弄眼使眼色,忙改了口,说,郭村秀姨她——,她也,也在,在这七八天哩等你哩!

  话没说完,倒急出了一头的汗。

  凤仙拿眼睛狠狠地剜他一下,又剜了一下,软刀子一样,好像在责怪他说了这么一句没来头的破话。

  一夜无话。

  天麻麻亮,岳老汉就醒来了,一人在房间里捣鼓了一阵柜子门开了又闭闭了又开,好不容易挨到了七点钟,就挪到了院子里,挪到那棵石榴树下,对了留根凤仙的卧房窗子嚷嚷道:

  小四子——,起来擦擦三轮车——

  留根家的——,起来做饭吧——

  岳老汉的声音又恢复了饱满的底气,歇了一夜的缘故吧,那嗓音鼓胀着,发酵着,像愈吹愈大的气球儿。

  还没睡够么?还没睡够么,行咧,行咧!差不多就行咧,人要识近知足哩!小四子我和你这么大时,你妈已经过世两年哩!我照护着你们哥儿四个不是也挺过来咧!就和打日本人八年时间挺过来一样咧!嗯嗯……,那是遭的什么罪,哪能像你们现在这样夜夜钻热被窝儿夜夜想咋就能咋,嗯嗯嗯,身在福中不知福,天天都在享艳福……嗯嗯……

  在岳老汉的唠叨声里,凤仙起来去做饭,留根起来去洗脸,见老爹这么好的精气神儿,留根压根就不忍心说那句心虚的话,张了张嘴,几次都没说,这中间凤仙在他的大腿上拧了几拧,示意到了开口的最佳段了,留根虚虚地看了老爹一眼,有些吞吐和结巴地说:

  爹——,今儿个,今儿个,咱去了郭村也是白,白去哩!

  咋着,白去?!

  岳老汉双耳一下竖起来,一脸的警觉。

  是哩,昨天下午,我,我还在厂里的时候,郭村的一个农民,也就是我秀姨的隔壁邻居跑了大老远找到我,对我说,秀姨有急事出远门了……

  出远门?出什么远门?有啥急事?!

  岳老汉又惊又急,细缝一样的双眼这时候瞪得滚圆。

  是的,是远在外县的秀姨的大儿子家里有事儿,把秀姨接去了,要在他大儿子家住个一年半载的……

  留根说完这句话,额上又出了一层虚汗。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咋从来没听你秀姨给我说起过?

  岳老汉死死盯着儿子,目光里充满了惊讶和狐疑。留根赶紧低下了头,像个说谎又犯了错的小学生,尴尬在老爹的身前。

  反正,反正,那个捎口信的人就是这样说的,就是这样说的……

  留根不敢看老爹此时像两根老钉子一样的目光,脑袋深深地低下了。

  爹哎--,量他木瓜一样老实的留根是绝不会编排出这样的谎话来的,何况这谎话还有头有序有鼻子有眼儿的,借他留根一百个胆儿他也不敢,他那怂包你老人家还不知晓?话说回来,爹哎!这年头什么突发的事情不会发生呢?肯定是秀姨大儿子家发生了什么大事儿,急事,又不便于告诉外人邻居,非得请了秀姨去不行?不然,哪有那么火急火燎的哟……

  凤仙去解留根的围。

  岳老汉有些生气地盯一眼儿媳,一字一句地道:

  我——就——不——信——。

  凤仙心里恶恶地骂:

  不信,不信!给你个老驴嘴里塞两圪瘩驴粪!

  小四子——,走,拉上我到郭村去——

  岳老汉像是命令,一人居然颤颤地坐到三轮车上了,留根弓起水蛇腰拉起了三轮车。

  哎——,哎——,爹哟,你老还没吃饭哩——

  凤仙紧走几步追到了大门边。

  岳老汉又盯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骂道:

  吃饭?还有心思吃饭!?吃个老球吧!

  随着一句粗鲁的骂话,三轮车出了大门。

  凤仙看着车子出了巷子,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骂:

  老不死的老骚胡,今儿就让大卡车给撞死吧!

  凤仙觉得很解气,一时轻松了许多,忽地她怔住了,她意识到不该这样咒老汉的,老汉万一被撞了,她和留根还不得花钱治病么,如果当真撞死了,失去的不仅仅是岳老汉,是岳老汉给家里的每月两千块钱哪!

  凤仙吓出一身冷汗。

  她责怪自己道:自个儿平时知冷知热地侍候老汉,鸡蛋鸭蛋让老汉吃,爹长爹短地叫老汉哄老汉开心,不就图了老汉活个千年蛤蟆万年鳖么,老汉活个一百年,自个儿就有一百年的进项哟,傻死了,怎么就敢那么轻易地咒老汉死呢?

  想到了这儿,凤仙紧紧闭上了那对好看的丹凤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老天爷哟,我凤仙一时不知深浅!我收回我的咒诅,看在我多年辛苦和孝顺的份儿上,就让我家那个老东西变成个千年蛤蟆或者万年鳖吧,都行,求你了。

  八

  留根弓着水蛇腰蹬着三轮车在通往城郊的路上小跑着。以往,坐在后座的老爹无话找话,尽说些街道宽了车辆多了楼房高了人穿的时兴了一类的闲话,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留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很专注地蹬车择路;今儿,后座坐着的老爹一言不发,这让留根的心里一阵阵发虚,精力反而不集中了。他车子蹬得格外小心,速度也比往常慢了少许。

  岳老汉的心里七上八下,秀姨远走儿子处,并且是很长的时间,这么大的事儿咋就事先不告他一下呢?再说秀姨是个极不爱出门儿的人,她很多心,不愿给孩子们添麻烦!事情太突然了,岳老汉一时难以接受。这会儿,他看见什么都不顺眼了,尤其想到方才留根两口的两张脸,觉得蹊跷日怪,尤其是凤仙,那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珠儿,总有些不大对劲儿,谁知那女人又在日能些什么?留根也让岳老汉不省心,说到秀姨时,你看他脑袋低的,你看他眼光虚的,咋会是这怂样呢,好像秀姨的离开是他的过错……

  岳老汉一言不发地坐着,两只硕大眼袋增加了他苍老脸盘的许多威严。

  郭村遥遥在望了,郭村渐渐清晰了。

  在柏油路边的向阳处,留根将车子停下来说,爹,我去那边解个手,一会儿就过来,你歇会吧。

  那边,是路边不远处的一个公厕,一进公厕,留根就急慌慌把他新买的小灵通拿出来,急慌慌拨了一个号儿,通了,急慌慌说了几句话,像交待什么,像吩咐什么,像安排什么。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出了厕所后装作提裤子系裤带的样儿,朝岳老汉的停车的向阳地方走来。

  郭村依然静悄悄的,这就是村里和城市的不同,再靠近城市的农村也是农村,村里就没有城里的喧哗。

  秀姨的院舍,在村子边上,不靠大路,仅有一条小路可行,显得更为幽静。待留根将三轮车骑到大门口时,只见木门上一把大大的黑锁子悬吊着。

  留根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岳老汉无望而不甘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大黑锁是一个证实。

  证实着院舍里的无人和秀姨的被儿子接走。

  留根又低下了脑袋。

  岳老汉不甘地望望四周,他要到秀姨的邻居家,再次落实一下秀姨是否被人接走。

  这时有个年轻人正好从他们身边走过。

  留根上前两步问道:

  师傅,请问你是秀姨的邻居么?她家院门锁着,她不在家么?知道去了哪里么?

  年轻人口齿流利地回答:

  是呀,是呀,我是秀奶奶的邻居,住隔壁呢。她不在,她前两天被大儿子接走啦,她说要在大儿子那里住几个月哩,她还要我给她留意着院门呢!你们是亲戚?

  这回,岳老汉失望地埋下了他那颗硕大的脑袋。

  留根胡乱应了一声,走过年轻人身边时,快快地塞给了他一包红河烟。

  爹,咱回吧!

  这回留根没低头,留根弓起水蛇腰,蹬起了坐着老爹的三轮车。

  其实,岳老汉在秀姨大门口问寻的时候,秀姨正在屋里抹眼泪。

  两天前,作为不速之客的留根媳妇凤仙忽然来到秀姨的家。当然,是留根引着她的,或者说,是她驱使着留根,由留根引路找到秀姨这里的。

  留根作了一个尴尬的介绍就退到秀姨的院子里了。凤仙便留在秀姨的屋子里……

  留根在院子里,想避开凤仙对秀姨要说的那一番话,他不忍心听到,特别是凤仙这样精明伶俐牙尖嘴快的女子对秀姨那样忠厚实在的老妇人。

  但,凤仙的一些话,还是透过秀姨贴有窗花的那层薄薄的窗纸,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秀姨呀,你老对我爹好,我们全家都心知肚明,我爹待你也不薄,多年了,我们家人也一清二楚的。可是我爹他毕竟老了,他都八十岁的人了,人常说,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你说,他这把岁数的人,还这样来来回回地跑,让人多不放心呀,万一有个闪失,谁能担当得起?人一老,心眼就憨了,就傻了,就成了小不点点孩娃儿了,就得我们小辈儿多操心多费心多累心咧,秀姨你一看就是个明白人,要想不让我老爹往你这儿跑,秀姨你不用出面,由我们小辈儿办好了,你老呆在屋里不出来不出声儿就成,就说你被在外地的儿子接去了,先是住三五个月,随后就住三年五年,时间长了,我爹那份傻心思也就断了,我只差你们那村一个人在我爹来以前在你门口锁把锁子,再复杂的事儿就简简单单办成啦!秀姨,为了咱两家都好,为了我老爹的平平安安,我想秀姨不会为难我这个当小辈儿的……

  凤仙那时候的一对丹凤眼眼光刀子剪子一样扎在秀姨的身上和脸上,秀姨只觉得心里也被扎得生疼了,她不敢去看这个貌相俊俏嘴巴流利的留根媳妇,她把眼睛藏在两滴苍老而心酸的泪水后面……

  只要你爹他好,他舒心,我,我,我咋着都行……

  这是院里的留根听到秀姨的唯一一句话。

  凤仙和留根走出秀姨的院子后,凤仙就物色了村里一个闲逛荡的年轻人,如此这般交待了一下,凤仙就和他讨价还价一番,最后敲定锁一回门给拾块钱,事情圆满后外加一包红河烟。

  ……

  留根弓着一条水蛇腰,他此时的心像被人掏空一样,他不知道该指责凤仙的狠心,还是该埋怨他自己的窝囊,他不敢回头看一眼老爹,他想象不出老爹是怎样的颓唐。

  岳老汉一直埋着那颗硕大的脑袋,那脑袋就像秋天耷拉在蔓上的一颗老瓢,沉甸甸光秃秃的。岳老汉只觉得身上发凉,掖了掖衣服还是凉飕飕的,就奇怪这大秋天里怎么就提前进入了冬季?

  怅怅地挤了眼窝去看,便看见街两边居然有树叶儿飘落下来,有青绿的颜色,更多的是枯黄的颜色,心下就灰蒙蒙地一片,索性闭了眼窝再不去看。

  风一阵一阵地刮来,是凉凉的风,把路边的落叶儿卷起来,向远处兜去。

  [责任编辑冉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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