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色
在古城湘潭的雨湖边,有一条名叫“司马巷”的老巷子。在巷子的中段,有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庭院。在这个小院子里,住着年近古稀的著名花鸟画家梅如海。
一眨眼,春节过去了,元宵节过去了,春也早立了。院子里的几株老梅,热热闹闹地早开完了花,枝条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叶。而墙角的两株玉兰,齐刷刷绽放出肥硕的雪白花朵,又多又密,氲氤出淡淡的清香。
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女,呼啦啦从外地赶来,又呼啦啦赶回去上班了,院子里作古正经地安静下来。这些日子,梅如海尽享天伦之乐,几乎没动笔画过画,眼下该一试身手了。在这个阳光明亮的上午,他兴致勃勃地走进了宽敞明亮的画室。老伴早为他沏好了茶,摆在茶几上。他习惯地在太师椅上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想想画的构思。
梅如海一辈子专攻大写意花鸟画,尤擅画梅,且喜欢画大片的梅干梅枝梅花,梅香如海,正如他的名字。他的花鸟画,往往以光彩照人的墨色、苍劲的线条,写干写枝写藤写石,在一层层灵明清鲜的墨色衬托下,配以强烈的红、绿、黄三种颜色。特别是以“红花墨叶”画法作的寒梅图,老辣中透出一派热烈,久享盛名。他常用的闲章,有一方为“酒色之徒”,人以为怪,他嗬嗬一笑:“我爱酒,也爱色,作画时边品酒边泼墨施丹,不是酒色之徒吗?”
他当过多年的古城书画院院长,画价不低,每平方尺达五千元。他很热心社会公益活动,抗灾、济贫、慈善事业、希望工程……有求必应,捐钱捐画乐此不疲。但对于或当面或托人求画的各级官员,他会淡淡地说:“你们不少这几个钱,我的画是要按尺论价的。”
茶是“君山毛尖”,汤色淡绿,口感清纯。梅如海品着茶,望着对面墙上自书的篆字对联:挥笔不坐;倾酒为涯。然后放下茶杯,准备去倒酒、抻纸,老坐着还行,手脚发痒了哩。
老伴忽然把一个中年汉子领进了画室。
“老梅,巷子里的边贵生,来看望你哩。”
五十来岁的边贵生,壮壮实实,住在巷子的前端。他原在一家机械厂当勤杂工,后来厂子破产,也就下岗了,由居委会安排专门打扫这条巷子,每月工资也就千把块钱。他的妻子在街道上的纸盒厂做事,儿子应该大学快毕业了。
梅如海画画时,是从不让外人进入画室的。若是别人来,他会下逐客令。他放下刚刚展开的四尺整宣,笑盈盈地说:“贵生,你是第一次到我家来,快坐,快坐。我常对老伴说,这个贵生特别关照我家,门前这块地方不但扫得纤尘不染,还专门带了水桶、抹布擦洗院门,辛苦了!”
贵生憨厚地把一个礼品袋放在案上,里面是一瓶“茅台”酒和一包水果。
“梅老,我来给你贺春哩。打扰了,请原谅。”
眼下“茅台”酒的价格,每瓶近八百元,贵生居然买来送人!
“贵生,你来,我欢迎!送这么重的礼,我不能收,提回去吧!”
边贵生的脸红了,眼里闪出了泪光。
老伴忙对梅如海使了个眼色,说:“老梅,进门时贵生告诉我,他儿子在大学英语系快毕业了,早几天参加了外贸局的公务员笔试,成绩拔尖,将进入面试哩。为表示祝贺,我刚才送了他一个包封,请他转交那个了不起的后生子。”
梅如海这才放下心来,老伴明白事理,包封里放的钱,肯定超过礼品钱。于是,他和颜悦色地说:“贵生,你儿子有出息,我高兴。但你犯不着给我送礼呀,邻里之间,别来这么多礼数。”
边贵生轻轻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老梅,贵生不好开口,我替他说吧。他儿子笔试的成绩本是第一名,可却有五个人进入面试,总共才要一个人,录取谁还说不定。那个局长打电话给贵生,说知道贵生和你是邻居,能不能去求张画送给他?”
贵生说:“梅老……我一个下岗工人,万般无奈啊。”
梅如海蓦地站起来,在画室里来来回回地踱步,额上的青筋一根根凸现出来。他能给那个局长画画吗?这辈子就没破过这个例。他能不给那个人画画吗?像贵生如此贫寒的家庭,培养一个大学生不易,参加工作更不易,何况还是公务员指标。他可以恪守自定的规矩,但那个局长也可以找个正当理由让贵生的儿子名落孙山!人不可俗,但不可不随俗。他浩叹一声,然后,急步蹿到画案前去。
“老伴,开酒!”
“老梅,你酒柜里不是有酒吗?”
“开贵生送的这瓶酒!”
老伴熟练地把酒瓶打开了。
梅如海拎起酒瓶,在大砚池里倒上酒,然后寻出一根圆柱形饰着龙纹的徽墨,咬着牙霍霍地磨起来,墨香伴着酒香,很快盈满了画室。接着,往一个调色的大瓷碟里倒酒后,再拎起一管洋红挤进去,调匀后,又掺了点儿胭脂。
“贵生,这酒我不能喝,说明我并不欣赏那个人。让墨和色‘喝吧,然后一并送还给他。你的意思到了,我的心也安了,请不要见怪。”
贵生连连点头:“我懂,我懂!”
梅如海从酒柜里拿出酒,给自已和贵生各倒了一大杯。
“来,贵生,碰个杯,祝你全家万事如意。”
碰过杯后,梅如海喝了一大口,然后一手端杯,一手拿笔,沉下心来画画。
墨分五色,浓、淡、干、湿、枯,大笔遒劲地挥写,画出梅干、梅枝、石头;再换笔,潇潇洒洒地画成团成簇的梅花,盛开的,半开的,含苞欲放的,如火如霞。梅如海一门心思都抛在画上,画一阵,呷一口酒,脸上放亮,腕底生风,宛若身边无人。
临近中午的时候,大幅梅花图就画好了。
梅如海用篆字题写画题:“只有香如故”;再以行草写下款识:“已丑春梅如海作于湘潭司马巷苦香堂”。他没有问那个局长的姓名,因为他压根儿不想把这个姓名题到画上去。接下来是钤上名章和闲章,但闲章不是用的“酒色之徒”,而是另一方,也是四个字:“相对无言”。
他对贵生说:“你用我的手机,给他打个电话,就说你正在我的画室里,我正在为他画梅花图。待到出榜的日子,他派个人到我家来取画就是。”
贵生不解地望着梅如海。
梅如海一口干完杯子里的酒,坐下来,微闭双眼,如老僧入定。
“贵生,老梅是为你儿子好,让局长把这事办妥。你打电话吧。”
摆在画案上的画,散发着酒香、墨香、色香……
知交
古城湘潭古玩街中段的“留芳斋”,四十来岁的店主咸大成,一大早都让伙计打开了店门。他习惯地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伸长颈根忽左忽右地转动,希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然后,手一摊,轻轻地叹了口气,失望地回到了店堂,缓缓地步入柜台里面,坐到那把清式的鸡翅木圈椅上去。
他从豫北乡间采买了一些古玩归来,已经半月有余,店子里来过不少朋友看货,搞收藏的,跑腿拉纤的,可就是没见知交毋欣然,这真是咄咄怪事。
毋欣然和他年纪相仿,瘦瘦高高,与他的矮矮胖胖恰成反比。他们曾是中学的同班同学,感情一直不错,十多年前,又同时踏入了古玩圈,不过,咸大成是风风光光地开店子,而毋欣然当的却是逍遥自在的跑腿拉纤人。两人频繁来往,有什么好生意,毋欣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咸大成,有了出卖古玩和购买古玩的主,都会领到这里来,事成了,双方按规矩付给他“辛苦费”。毋欣然肯读书,肯实践,练出了一身好本领,眼力好,手感也好,能说会道,识源辨流,往往让人信服。
咸大成视毋欣然为“知交”,通俗地说,就是知心朋友。
知交久盼不至,咸大成心里能不发愁?
他的店子并不专营哪一项古玩,只要合适,有什么收什么;只要顾客肯出价,有什么卖什么。他这次去豫北乡下,收了好几件玉器、陶器、铜器,大多脱手了,赚了几个小钱。只有两件“唐三彩”——骆驼和乐俑,收时每件花了三千元,却“陷”在手里了,来看货的人只是摇摇头,不哼也不哈,那目光分明告诉他:假的!充其量是高仿品而已。
他不相信他买了“打眼货”。这“唐三彩”当然是唐代制作的,是一种低温釉陶器,以白色的粘土为胎,用含铜、铁、钴、锰等元素的矿物作釉料着色剂,又在釉里加入多量的铅为助熔剂,经八百度低温烧制而成,釉色呈深绿、浅绿、蓝、黄、白、赫褐等多种色彩,泛称为三彩。这只骆驼和这个乐俑,怎么看也不是仿品呀,难道行家们的眼睛瞎了?
春雨下起来了,软软绵绵。
咸大成喃喃地说:“无边丝雨细如愁。”
话音刚落,店门口闪进一个人来,一边收伞,一边说:“我的大老板,旅游了,发财了,还有什么可愁的?”
咸大成触电似地跳起来,大喊一声:“毋欣然,你终于露面了,等得我好苦!”
“对不起,我到乡下的外婆家去了。”
咸大成拉着毋欣然,走进了一间四壁挂着字画的雅室,并把门关上了。
“欣然,我遇到难事了。”
“是那两件‘唐三彩?”
“你怎么知道?”
“古玩街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我想请你掌掌眼,然后找个人卖出去,要不,我亏了。”
“先别忙,总得让我喝口茶吧。”
“那是的。”
于是,他们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大成,我的一个老朋友告诉我,豫北那地方有专做‘北魏陶俑和‘唐三彩的作坊,制坯、上色、入窑、作旧,哄了不少人。”
咸大成摇了摇头,说:“我不是去作坊买的,也不是在古玩摊上捣腾的,是从一个偏僻山村的老农民手上收购的,他在开垦山地时偶尔挖到了这两件东西。”
“你能保准这个老农民不设套?”
咸大成不作声了,想了想,又激动地说:“有收藏家来看了货,还拿到博物馆用仪器检测了,是百分之百的老货。”
“那他们为什么不买了去?”
咸大成愣住了,小声说:“是呀,为什么不买了去,每件要价不过五千元呀。”
毋欣然笑了,笑得全身打颤。
“欣然,你说呀,那仪器出故障了?”
毋欣然收住笑,问:“你是从豫北坐汽车到郑州,再改乘飞机回来的?”
“对。”
“大成呀,乘飞机,行李要不要安全检查?”
“当然要。”
“最新的研究成果表明,在过安检口时,行李必须经仪器X线的照射;而这种所谓高仿品陶瓷,经过X线的照射,每一秒钟会使釉面老化程度提早两百年左右,几秒钟就可以进入唐代了。”
“这是真的?”
“我们是多年好友,能骗你?好了,你拿宝贝给我看吧,也许,你的是例外呢?”
“唐三彩”的骆驼和乐俑,被咸大成搬了出来,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毋欣然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然后,一件一件放在手上掂量。慢慢的,他的眉头紧锁起来,缓缓地摇了摇头,却一句话不说。
咸大成的心一沉,不用问,两件东西买砸了,狠狠地亏损了六千元!
“欣然,你得帮帮我,想个法子把东西卖出去,能保本就行。”
毋欣然表情显得有些悲壮,说:“好吧,我得找个外地的,且不太懂行的冤大头出手,我会把他领到店里来。我们的话,就丢在这间屋子里了,只有天知地知。”
“你放心,我的嘴严。”
……
十天后,毋欣然把一个上海人,领到了“留芳斋”,并在他的撮合下,每件以三千元成交。咸大成十分感激,给了毋欣然一千元的“辛苦费”。
半年过去了。
有一天,咸大成在翻一本上海古玩拍卖专场的图册时,眼睛蓦地一亮,看到了他出手的“唐三彩”骆驼和乐俑的图片,每件起拍价五万,最后分别以十万元和十二万元落槌!他的脸胀红了,嘴唇抖动,气得一拍桌子。
是毋欣然找了“托”来买?还是他们合伙来买?或者他真是一无所知?鬼才知道。但他很快又平静下来,能怪罪毋欣然吗?不管怎么说,那是人家的本事!分明是自已的脑袋进了水、眼里生了毛、心里长了草。古玩这一行的规矩:看真看假,是自个儿的造化,谁也怨不得。就让这事烂在肚子里吧,失口都不能说出去,那是自找没趣。
咸大成想起知交毋欣然,又有好几天没到他的店子里来了,该打个电话给他,请他去吃个饭吧。于是,他急不可待地摁响了手机……
戏衣
农历的六月六日,民间称之为晒书节。
江南悠长的霉雨季节早已过去,眼下是太阳高悬,照得到处明明晃晃的盛夏。到了晒书节这一天,读书人该晒书了,去霉祛湿,书香也就变得干燥而清纯。晒书节晒的当然不仅是书,还有被褥、衣服,及其它该晒的什物。在古城湘潭,家家都遵循古俗,格外珍惜这一天的阳光。
江南京剧团团长高声,突然接到寇晓丹的电话,当时他正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发愁。按理说今天是星期日,本不该上班的,妻子安排他在院子里晒霉,他很不客气地一甩手走了,身后丢下一句话:“我得上班哩!”
京剧团弄到这个可怜模样,人心都散架了,总是那几出让人看厌了的戏,老一辈的名角大腕都陆续退隐,新角还没有敲山震海的号召力,演演停停,停停演演,经济效益能好到哪里去?高声先是一个不错的小生,后来又到北京戏剧学院的导演系进修,确实精明能干。当上团长后,天天想的就是怎么让京剧团红火起来。几个月前,他请团里的编剧,将老本子《西厢记》,重新改写成青春版的《红娘》,人物不变,有名的唱段不变,但在场次、音乐、布景、服装、道具上,力图符合青年观众的审美情趣,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戏排好了,还请北京和省城的专家前来观摩,没想到都赞不绝口。但专家对戏衣特意交代,要重新设计、重新制作,既要古典,又要时新,要让人眼睛发亮;弄好了,可以参加中秋前后在北京举办的戏剧调演,争取一炮走红。
此刻,好像眼前有人,高声手一摊,说:“话好说,钱呢?光戏衣就要十几万,还有其它的开支哩。文化局说没有多余的钱,想找人赞助更是难上加难。愁死我了!”
就在他连连叹气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是寇晓丹打来的。
“喂,是高团长吗?我是老寇哩。”
“我是小高,您有什么吩咐?请讲。”
“我五十五岁了,该退休了。我想请你、演红娘的文雯,还有操琴司鼓的几个乐手,都带上乐器吧,十点钟,到我家来一趟好吗?”
“好……吧。”
高声不能不重视这件事,谁都有退休的这一天啊。可为什么还要演员、乐手去呢?他蓦地明白了,寇晓丹是想最后过把戏瘾吧。
寇晓丹是团里的检箱人,一干就干了三十年。而且一辈子没结过婚,孑然一身,不容易啊。什么是检箱人呢?一般来说,后台设有大衣、二衣、三衣(靴包)、套帽、旗把五个“箱口”,演员需要什么东西,由检箱人拿给他们并帮助束装;演出完毕,再由检箱人将归还的东西分类清点入箱。寇晓丹和两个助手,把这些繁琐的事,做得认真细致,从不出乱。她满脸都是平和的笑,话语轻柔,再傲气的名角也对她尊重三分。她是戏校毕业的,攻的是花旦,眼看着就要大红大紫时,一场大病让她倒了嗓,后来虽有所恢复,但上台已难以应付了,于是当了检箱人。此生名伶之梦未圆,这应该是她最大的遗憾。岁月倥偬,不经意间,她就要退休了。
高声看看表,快九点了。于是,掏出手机给文雯和乐手们打电话,相约准十点到达寇家。他走出办公室时,热辣辣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不由得叫了一声板:“唉呀呀,愁杀老夫也——”
伶人的时间观念是最强的,准十点,这一群人都站在小巷中这个庭院的门外了。
高声正要叩响门环,院门忽地开了。
寇晓丹笑盈盈地拱了拱手,说:“惊动各位的大驾了,请进!”
院门关上了。
放眼一看,所有的人都惊得敛声屏气,眼都直了。
庭院里立着好几个高高的木架,木架上横搁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上晾晒着五彩斑斓的戏衣,蟒、靠(甲)、帔、褶,竟有两三百件之多。蟒即蟒袍,圆领、大襟、大袖,长及足,袖根下有摆,满身纹绣。还有官衣、软靠、硬靠、大铠、帔风、腰裙、水裙、战裙、箭衣、八卦衣、茶衣、云肩、斗篷等等。戏衣“上五色”的黄、红、绿、白、黑,“下五色”的紫、蓝、粉红、湖色、古铜色(或茶色),交相辉映,炫人眼目。
文雯惊叫起来:“寇老师,你居然收藏这么多戏衣,今天晒霉,让我们来开开眼?”
寇晓丹矜持地一笑,说:“请坐,刚沏的龙井茶哩!午饭我早打电话去订好了,到时饭店会用食盒送到家里来。”
高声说:“你要退休了,按常例,公家是要招待一桌送行酒席的,还要你破费?”
“团里困难哩,由我作东吧。新排的戏多好,可惜没钱置办戏衣。这些戏衣,大部分是我那铁杆戏迷的爹收藏然后又传给我的,其余的则是自个儿购买,或是请人专门缝制的。可惜式样老套,青春版的《红娘》用不上,要不,我会捐献出来的。”
院子正中的一棵树下,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茶壶、茶杯和几碟子水果。大家谦让着围桌而坐,默然无语。
文雯的眼圈忽地红了。
寇晓丹问:“小文,你的功底扎实,我俩师法的都是荀派,但你比我年轻时唱得好多了。”
高声说:“原指望《红娘》把她捧起来,也让剧团走出困境,没想到天不助人。”
文雯低声说:“我都想改行了。有模特队找我加盟,可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啊。”
高声头一昂,说:“这个戏一定要演下去,我铁心了。家里还有几万块钱存款,再把住房证抵押给银行,贷款十万。老婆也被我说动了,没有异议。”
寇晓丹连连摇头,说:“你的爹妈在农村,负担不轻,孩子刚上大学,费用也不少。团里的人都靠着工资过日子,也拿不出多少钱来,还是我来想办法吧。”
大家都直瞪瞪地看着她。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晒这些戏衣了。我爹收藏戏衣,是因为他太爱京戏了,爱屋及乌。我呢,是为了圆那没唱成名角的梦,看着戏衣算是得到最大的安慰,也常会一个人对镜着戏衣、化妆,彩唱解馋。京戏是我的命根子啊!”
说着说着,她眼泪也出来了,连忙揩去。
“小文这班年轻人,眼看着就要成‘角了,高兴哟。团里缺钱,我不能袖手旁观。这些戏衣,我卖给外地的一个收藏家了,二十万,全捐给团里。约定明日在这里钱、货两清。”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高声说:“这怎么行?就算团里借你的吧。”
“不!若是借给团里,上上下下都有压力了,戏还怎么能演好?是捐给团里!我一个老婆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文雯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寇晓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说:“小文,别哭,我还有件事要求你哩。我就要退休了,这么多年来,就没当着人唱过戏,你陪我彩唱《红娘》中的几段,好吗?当然还得劳驾高团长唱小生哩。”
“好。”文雯带泪回答。
“好!好!”高声和乐手们都大声喊道。
“那我们化妆、穿戏衣去!小文,你唱红娘,我唱崔莺莺,高团长的张君瑞。”
……
锣鼓声、京胡声响了起来。
整个庭院和晾晒的戏衣成了舞台和布景。
光彩照人的红娘、崔莺莺、张君瑞,在乐声中,翩跹起舞,仪态优美。年过五十的寇晓丹,此刻成了风情万种的崔莺莺,高声不由得在心底叫了一声“好”。
红娘唱“反四平调”的“佳期颂”:
小姐呀,小姐你多丰采。
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
风流不用千金买,
月移花影玉人来。
今宵钩却了相思债,
一双情侣称心怀。
老夫人把婚姻赖,
好姻缘无情被拆开。
你看小姐终日愁眉黛,
那张生病得骨瘦如柴。
不管老夫人家法厉害,
我红娘成就他们鱼水和谐。
院门外,传来一片叫“好”声,准是巷里的老少爷们,被锣鼓的声响引来,挤在门外听戏。
高声向一个乐手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打开院门,好让寇晓丹,正正经经地面对众人唱一回戏……
青春版的《红娘》,如期轰轰烈烈地上演了,誉声四播。然后赴省城、到北京,红了大半边天。
退休了的寇晓丹,早就搬出了那个世居的庭院,悄悄地住在城郊的一个偏僻处。是两小间简陋的平房。
经常去走访寇晓丹的文雯,有一天告诉高声:“高团长,寇老师没卖戏衣,卖的是那个庭院。她现在的住房是租的。”
“你怎么知道?”
“我千方百计打听到的。她不说卖房子,是怕我们坚辞不允;她不卖戏衣,是因为还舍不得京戏!”
高声大喊一声:“我们都像她一样,这京戏不兴旺才怪!”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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