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谁的孩子
我的父母,一起老了
两片秋风中日渐枯萎的黄叶
这么快,他们就变成了老人
风烛残年,让儿女的心生出疼惜
我曾经那么排斥他们
曾为远离家门而心存庆幸
没完没了的利弊分析
经久不息的叮咛和嘱咐
那几乎是我少不更事时
最为厌烦的声音
如今,一切都反了过来
父母日趋沉默寡言
而我则在许多琐碎的问题上
一遍一遍,告诫他们
我甚至还强迫他们复述
唯恐稍有不慎
让我损失了他们
谁是谁的孩子?真是风水轮流
父母大人,如今对我言听计从
从国家大事到生活小节
他们逐渐失去了
指点的能力和判断的信心
他们对我诸事依赖
有时,甚至崇拜地望着我
如同儿童望着家长,部下望着首领
那一日挽着他们去剧院看戏
欲过马路时,忽然怔忪
许多年前,就是这个路口
我们站在哈尔滨初冬的风里
颇为引人注目
父亲挺拔英俊,戴着那种哥萨克的帽子
母亲温婉安静,衣着时髦,形貌出众
他们一人一只手,小心地牵着我
妈妈弯下腰告诉我,斑马线的含义
爸爸则简明扼要,教我看红灯绿灯
一句话
二十年我几乎年年重温
一句话。那句话短促微弱
辐射出的力量却逐渐放大
与爱情无关。那句话
是关爱,期待,还有信赖
一句话传递的信息
竟那样无边无际
难过,痛苦,包括失望
生活的常态让人心灰意冷
这时,那句话
像一盏床头小灯,光亮微弱
却以烛照之力,让我猛醒
二十年前,一个人
弥留之际,对我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成为一只鸟
隐身在我思维的密林里
无处寻觅它的踪影
只是在紧要时候
它会扑啦啦一下
飞了起来
变老的时候
变老的时候,一定要变好
要变到所能达到的最好
犹如瓜果成熟,焰火腾空
舒缓地释放出最后的优美
最后的香和爱意
最后的,竭尽全力
变老的时候,需要平静
犹如江河入海,犹如老树腰身苍劲
回望来路,一切已是心平气和
一切已选择完毕
再无长吁短叹,双手摊开
左手经验丛生,右手教训纵横
变老的时候,犹如名角谢幕
身姿谦和,自信在心
眼角眉梢,深藏历练后的从容
幕帷垂落,丝竹声远
一切已是过眼云烟
唯有尊严的光芒,闪耀在日暮时分
变老的时候,是起身返回儿童
未必鹤发童颜,却更趋近坦率而纯真
我们在变老,而世界仍年轻美貌
一切循环往复,婴儿在啼哭
而那收留过我们笑容和泪水的人间
又一场轮回,正在声色里进行
关于葡萄酒的痛饮
香槟是序幕
在哈尔滨最漂亮的露西亚餐厅
我们是店主的朋友
九月的下午
一个远方友人的到来
引发一次淋漓酣畅的痛饮
“这是加利福尼亚的”
好酒。我们的舌尖尝到了
遥远的加州,云雾阳光和风
味道香醇厚道,真是好
从籽粒饱满的葡萄在风中摇曳
到今天琼浆的馥郁
如此精良的品质,一定经过了
许多敦厚诚实之人
一瓶又一瓶
从加州又到波尔多
我们徜徉在葡萄园的熏风里
从西十道街到建国街
再从江边到西头道街
一群流动的饮者
一群平素里沉稳的中年人
在哈尔滨九月的某个下午以及深夜
任酒尽瓶空,醉意醺然
往事、现在、苍茫的未来
藏酿的激情在徐徐释放
柔软晶莹的葡萄
一粒一粒
生出了火焰的心
那唯美的,用自己双手
雕出精美木刻的露西亚的主人
又一次酒后吐真言
去国多年,却依旧深爱着这座城市
这里埋藏着他童年的梦想
这个当年叫做米沙的少年
他心愿执着,却基本不能实现
他想刻画出梦境,为此
他想当哈尔滨的市长
还是让我们痛饮吧
当不了市长,我们就做最好的市民
有那么多的心事
足以把酒杯斟满
所谓痛饮,原来是一边酣畅地喝酒
一边隐隐的,感到心有些疼痛
致洪波
宽大的夜色中,列车驶进长春
月台,天桥,霓虹灯
让我想起,那个在此定居的诗人
他的名字和漂泊的经历
常让我联想到河水
铁轨蜿蜒前行,又让我想到
我们通常所说的命运
火车提速
而往事的显现,总是那么缓慢
二十年前,他瘦削,年轻
笑起来牙齿洁白,走路生风
热爱诗歌,如同热爱真理
森林,石油,勇猛的动物
他总是书写
那些有力量的东西
从不衣衫褴褛,却热衷于流浪
每一个他居住过的地方
都更像一顶帐篷
而所有的帐篷之上
照亮他梦境的,都是那顶皎洁高远的
诗歌的星空
人至中年,游子返乡
在这个叫作长春的地方
他开始了一生辞章的下阕
笔力仍旧遒劲,时光流转中
又添了冷峻,深邃与苍茫
今夜,我从你居住的城市经过
片刻的停留后,继续南行
我想起你的笑,想起因为腰伤
走路轻有微驼的样子
想起我们二十年的友情
那些片段,像车窗外不断闪过的灯火
温暖,迷蒙,带着柔和的光晕
还有,旧书一样的往事
这看起来漫长
其实正在飞速消逝的人生
谢谢
我明知这是假话,还是心怀感激
毕竟,把好听的话说给别人
这也算是一种善意。谢谢
尤其是,当我们目光相对
你迅速的躲闪,脸颊一丝绯红
让我更有了一种好感
你还没有最后丢失,当年
说谎后就不安的习性
真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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