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瀑布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扬着,就像一挂疯狂的白胡子,从大地的脸上喷出来。
湄公河穿过老挝,一直是宽阔平坦地漫流着,棕黄色的滔滔大道,还有几十公里就要进入柬埔寨的时候,忽然间,没有任何先兆,这个平坦的大厅就跌了下去,大河在这里翻滚着跌下几级台阶,就像被猛烈的火焰煮涨了,哗啦大响,惊天动地。
对于当地人来说,孔瀑布是湄公河派来的一个大神。他们谈论孔瀑布的口吻就像谈论神灵,孔!孔!孔!孔的意思是河,但用于说孔瀑布的时候发音稍重,这就是指孔瀑布,含有更大更有力量的意味。陪我们前往孔的小伙子说起孔的夏天和冬天,说起洪水滔天,表情很是敬畏,他说当地人把孔叫做魔鬼瀑布,在古代的一次战争中曾经有千军万马在这里覆没,瀑布巨大的声音中至今还可以听到鬼哭狼嚎,我扶着船帮,贴近水面听了听,确实有嚎叫哭泣之声混杂其中。
孔瀑布落差并不是很大,湄公河在这一带宽10多公里,瀑布落差15~24米,在雨季流量可达40000m3/s。但湄公河在这一段就无法通航了,原来都以为河流已经辽阔如此,必然一帆风顺直达大海,却突然好梦坍塌。大地的事情真是无法预测,天地无德,大地又不是仅仅为了人类的所谓水利而创造的。法国人于1866年6月年曾经派出一个考察队沿着湄公河探路,“试试这条河是否适合航行,希望通过这条河把法属交趾支那(越南)和中国西部连成一片”。“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汽船是永远不可能像在密西西比河、亚马逊河那样穿梭往来的”。(加内《湄公河考察报告》)历史并不完全依据人类的意志书写,幸好是大地上的事情基本上还是由大地决定的,人们也许可以修改某些局部为我所用,但在许多方面依然无计可施。但法国人在这次探险中也并非一无所获,他们发现了能够与交趾支那通航的另一条河流——连接中国云南省与越南的红河。
这位老挝的小伙子送我们去孔瀑布,驾驶的是一艘可乘20人的快艇,每个人要收20美元,以为就是全部的费用了,但越过湄公河的一段水域,到了瀑布群中间的一个岛屿,又要收泊船费20美元,否则就不能靠岸,理由是这里属于另外一个行政机构。20美元也包括乘坐观光车,其实从这里步行到瀑布群的核心地带,也就是两三公里,但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只有任当地人摆布了。这是九月,瀑布没有连成一片汪洋,而是形成许多岛屿,瀑布就在其间穿过。我们坐在观光车上,看不见瀑布,只是听见它在爆裂着,仿佛附近拴着一群拼命挣扎的野马,或者一个肢解河流的工厂正在全速开动锯床。四面楚歌中的陆地安静得有点恐怖,我担心着湄公河会突然包围过来。经过一些村庄,有的房子前面挂着牌子,可以住宿,价格是一个床位3美元。田野间有用来烧火熬染料染布的土灶,为什么要将它安装在这里,不知道,问不出来,我们与当地的语言交流只限于食物或者床铺。土地没有充分利用,有些种着庄稼,随便地散落在丛林之间。法国人19世纪末曾在这里修建船闸、码头和运输物资的轨道,已经全部生锈废弃,一块水田中躺着一个小火车头,看上去法国人一离开就再也没有人碰过它,黑乎的钢铁怪物,仿佛是外星人的粪便。
翻译小陈说,在老挝语里面,湄是母亲的意思。“澜”有两个意思,一个是一百万,另一个是秃顶,相当有意思啊,一百万秃顶。而澜沧江的“沧”也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大象,另一个是家,人们把澜沧江叫做一百万大象的家,而不叫一百万秃顶的家。从发音来说,湄公、孔、澜沧,韵尾都是一样的,只是声母不同,河在流动,语言也在流动,但基本的韵母,就像河床,容纳着声母的变化。
这地方也就旱季才进得来。雨季什么都没有,滔滔而已。去得近处,才看出是起参差伏的瀑布群,热带丛林像一群绿色的老虎包围着它,只要一有机会,丛林就把河流咬碎掐断,河流跌跌撞撞,时而分流而动,时而聚合浩荡,起义般地挥舞着拳头。每年三四月份,成千上万的鱼从下游赶来孔瀑布抢水产卵,许多鱼在抢水中死去,又被炎热的阳光烘烤腐烂,那时候空气里面散发着巨大的臭味。我们跟着老挝小伙子穿过丛林走到湄公河边,水气逼人,一百万大象或者秃顶就在旁边,谁敢轻举妄动。这个岛滑腻而且软绵绵的,其实都是坚硬的礁石,但我感觉已经被瀑布泡烂了,就要散开。苍苔,老树,雾气在丛林中漫游,而孔瀑布强盗般地就在旁边一闪一闪地挥舞着白色的刀子,大象们怒吼着,实际上它们总是一有机会就闯过来,把这些小小的陆地吞掉。丛林里有两三个摊子在卖旅游纪念品,有人安闲地躺在竹子绑成的棚子里,他显然摸透了孔的脾气,会及时地在孔发作前离开。我们胆战心惊,前途未卜,总觉得孔就要一翻脸扑过来了,慌慌张张,经常被滑得身子一晃,看了一眼就赶紧走人了。我稍事逗留,看看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地区,还能买些什么,居然都是卖老旧的古董,从那些古老乡村的岁月中刨出来的,是谁告诉他们这玩意值钱,在这没有一个字的地方?相当地超现实啊!我在一个木盘子里翻到一个拇指大的老挝风格的泥塑佛像,摊主要3美元,我就买下了,包好,揣在怀里,暗暗指望神灵保佑,孔是一个大神,但也许还有比它大的神吧。之后,赶紧去追那伙同来的哥们,人家已经无踪影了。
回到岸上,老挝小伙子兴高采烈地捏着美元跳起来跑掉了,老挝电视台的两位同志又出现了,他们总是可以找到呆着的地方,喝够吃饱的样子。他们说柬埔寨方面的人已经来到边境,在前面等我们。我们驱车向着柬埔寨那边去,几公里后进入一个公园,公园就在湄公河边上,里面有供旅游团队吃饭的大厅。就见到了柬埔寨电视台的岳和翻译小Z,岳我以前在昆明见过,他是国家电视台的负责人之一,样子就像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的某位村长,除了语言不通,并没有什么外国人士的感觉,岳建议我们摄影留念,大家就走到湄公河边,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水泥观景台,观景台下面,湄公河一片汪洋,百万大象手拉手,扬着鼻子连成一排跳着舞,完全看不出下面是无数的深渊,仿佛那是一个平坦的广场。原来这里才是国家为旅游者设计的观看孔的地方。我们先前的行动相当冒险,旅游公司是永远不会带人到那里去的。
我们与老挝同志告别。他们微笑着钻进小面包,转身走了。我们跟着岳,向柬埔寨方向驶去,孔瀑布的吼声还在后面,边境已经到了。从老挝进入柬埔寨的尚丁省是通过塞代口岸,塞代有两个入境处,一是水路,可是从孔瀑布下面的四千岛地区渡过湄公河从SIPHAN DON入境,另一处陆路是沿着5号公路,从KOMKROLOR入境。5号公路结束了,水泥公路中断,前面的丛林中出现了一条泥巴便道,刚够吉普车之类的通过。我想起传说中的胡志明小道,也就是如此吧。岳是个典型的高棉人,古铜色的皮肤,在将黑未黑之间,眼神里有一种古代的茫然,仿佛是在大理石上雕刻出来的。亚洲的皮肤从东方开始,泛着黄色的光芒,犹如下午的天空,逐渐向着南方深起来,到东南亚时候,已近天黑,但黑暗还没有来临,黑暗开始于印度,再向西,到非洲大陆,就进入了肤色的黑夜。在柬埔寨,到处是深肤色的人,被热带的阳光烤得像青铜器似的。岳沉默寡言,没有担任他这种高级职务的人通常的能说会道。翻译小Z是华侨,在金边的一家旅行社工作,一路上,他的话最多。车厢里还挤进来一个人,岳抱着他坐在前面,他是对面柬埔寨海关附近一个村庄的村长,岳的朋友,是专门来领我们入境的。李给了他们两包烟,很高兴,说是到那边如果有什么事情,他会搞定的,他认识所有边防警察。
很难想象,在中国,国家电视台的领导可以这样坐车并认识这样的人们。岳说,国家电视台没有车,这辆车是租小Z的。汽车在热带丛林里穿行,两边经常出现有红油漆画的骷髅形象的木牌,警告丛林里面藏着地雷,此地过去为红色高棉控制,雷区还没有扫过,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往旁边多走一步都很危险。忽然,密林的前方开阔起来,土路扩宽了几倍,出现了一个土渣渣的栏杆,默默地挡住了去路。老挝边防到了,我们下车,把护照交给持枪的士兵,磨蹭了一阵,因为是熟人带来的,只要了5美元小费,就盖章放行,进了入柬埔寨。
那边丛林中也有一栋被泥巴染红的木头房子,几个人提着步枪走过来,其中有人穿着军装,我们再次交出护照,然后跟着军人到木头房子里去填写入境登记表。房子里散发着烟草味,有床、炉子什么的,完全没有什么国家的威严,感觉我们将要进入的是一个村庄。军官表情严肃,手枪搁在桌子上,靠墙还放着一只步枪。自从文革结束后,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这玩意了,那只手枪很老,柄上缠着胶布,扳机被扣得发亮。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相当紧张,我每次交出护照都会紧张,我现在是个没有档案的人了,出一点差错,我在这世界上就说不清我是谁了,何况这里没人懂汉语。
上一次进入柬埔寨是在暹粒机场落地签证。天气热的像是空气已经被煮熟,海关大厅里没有空调,天花板上排列着几十个风扇,一起摇头晃脑地转动,就像一个正在制造冷气的车间。突然听到一个普通话大吼,太落后了,还在用风扇!轮到我们办理手续的时候,坐在海关后面的柬埔寨士兵鬼鬼祟祟地暗示导游给他一笔小费,那位导游为了避免麻烦,就夹了10美元在护照里,他立即笑嘻嘻地盖章。中国人风俗是,怎么方便怎么行,才不管政治正确呢,收小费已经成暹粒机场的惯例,专门对中国游客。后来我的一位朋友也去暹粒,他是个大学生,不通人情世故,事事要计较政治正确,就拒绝给小费,入境后被告知,他的行旅找不到了,要他次日来取,我的朋友只好第二天再次顶着烈日再次去机场,花费了一大笔交通费。我担心着敲竹杠的事情再次上演,老岳又回来了,军官慢慢地盖章,像是村支部书记在开计划生育的证明,因为是熟人带来的,每个人只收了5美元的小费。我们准备上车,忽然,村长对翻译说了些什么,翻译过来转达,其他人也希望给他们一包中国烟,于是老李再次把他的烟拿出来,在场的每人发一包,又给了村长两包,都咧嘴憨厚地笑了。
前面是一条宽阔的红土路,比云南的土地要接近黄些。这是中国帮助建设的5号公路,已经搞好路基,雨季之后,就要铺柏油。丛林纷纷退到两旁,队伍似的倒下。道路泥泞,汽车滑冰般地在泥上飘着,柬埔寨司机富有在这样的道路上行驶的经验。偶尔可以看见卡车陷下去,司机站在一边无可奈何地抽着烟。
陪同柬埔寨人来的翻译小Z是第三代的华侨,汉语是后来在学校学习的。他把家发成街,和昆明话一样。我们继续穿过无边无际的丛林、河流以及偶尔出现的村庄,这个地区非常荒凉,灰色的天空,暗绿沉沉的大地,不知道隐藏着什么,介绍柬埔寨的书说,里面有大象、老虎、黑豹、熊、孔雀、苍鹭、松鸡什么的,还说世界上的野牛如今只剩下300头(1985年的数据),而有200头还留在柬埔寨。什么也没有出现,丛林的边缘神秘而幽暗,垂头丧气地滴着水,暴风雨昨夜不仅肆虐了老挝,它可没有什么护照。下了一阵雨。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出现的土著,似乎也与汽车上的人们格格不入。
丛林使大地凉爽。如果没有丛林,这地区就无法居住了。
天黑时大地安静得就要消失,偶尔有村庄出现,丛林中的火焰,一堆堆聚集到一起的水果、粮食和人群,闪烁着温暖的光芒。想起我1986年写的诗《在漫长的旅途中》:
在漫长的旅途中
我常常看见灯光
在山岗或荒野出现
有时它们一闪而过
有时老跟着我们
像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
穿过树林跳过水塘
蓦然间又出现在山岗那边
这些黄的小星
使黑夜的大地
显得温暖而亲切
我真想叫车子停下
朝着它们奔去
我相信任何一盏灯光
都会改变我的命运
此后我的人生
就是另外一种风景
但我只是望着这些灯光
望着它们在黑暗的大地上
一闪而过一闪而过
沉默不语我们的汽车飞驰
黑洞洞的车厢中
有人在我身旁熟睡
一个下午,行驶了50多公里,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尚丁,岳请我们在一家餐馆吃鹿肉和野猪肉,我们坐在有裂缝的塑料椅子上用磨腻的塑料杯子喝啤酒和凉水,黑暗里稀疏地闪烁着些霓虹灯,像是被放大了的萤火虫。食物烹调得很含混,糊状的肉块,混合着本地和中国的味道。
尚丁是尚丁省的省会,地盘不大,走一圈也就是几十分钟。法国人设计的城市,中间是用铁皮和木板搭成的阴暗市场,所有东西,从穿的到吃的都在里面卖。在澜沧江湄公河地区,传统的交易主要是靠集市,这些集市就是露天的地摊,人们在固定的时间前来交易,然后散去。与周达观在《真腊风土记》中说的一致:“每日一墟,自卯至午即罢。无居铺,但以篷席之类铺于地间,各有处。”19世纪,西方殖民者带来了市场,市场往往是一个黄色的固定建筑物,慢慢才出现了居住在市场周边以买卖为生的人,城市也才慢慢地形成。过去的城市不是以市场为核心,而是以神为中心,庙宇高踞于城市中心,而集市在城市的边缘地带,老挝的郎勃拉邦现在还是这样。在尚丁这样的小地方,城市就完全是西方那一套了,横着竖着几根线条而已。在湄公河沿途,经过城镇,只要一看见那个黄色的大房子,必定是市场。市场是固定的摊位与传统的临时流动赶集相结合。比较固定的摊位是工业品、农业生产资料、服装、日用器皿,但蔬菜瓜果什么的还是流动性的赶集。集市与市场最大的不同就是,市场的目的非常明确,那就是一个交易所。但在集市中,集比市更重要,交易不是首要的。人们的生活世界以自给自足为基础,生活的质量不是以“更如何”来衡量。知足常乐,足的基础是有利于进入来世。宗教信仰令人们对现世生活质量的“更X”无动于衷,只满足于自给自足。与上游澜沧江某些地区不同的是,在那边,自给自足,是因为条件限制,人们无法“更X”,“总把新桃换旧符”,一旦有“换旧符”“更新”的可能,自给自足就被抛弃了。中国文化讲“天人合一”,如果天是某种神灵世界的象征的话,那么它必须在人的当下存在中体现出来,天堂不在来世,就在大地上,就是此生此世。而在湄公河流域,天与人是两回事,人的此在此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世的天堂世界。普遍的自给自足与对诸神的信仰有关,现世的清贫生活是通向来世天堂的阶梯,人们当然有能力积累财富,但财富主要是贡献给诸神的,人们宁可用它来建造庙宇而不是提高世俗生活的水准。西方二十世纪的无神论和唯物主义从来没有征服这个地区,这个地区一直是唯心的。集市首先是一个交际的场合,一个大地上的“沙龙”。人们首先是来玩的,彼此认识见面交流联络娱乐,缓解地理上的隔绝所造的孤独感。集市不仅仅是交易所,也是化妆舞会、神仙会,是人种、音乐、美食、戏剧、舞蹈、诗歌、手工艺……的博览会。前来赶集的不仅仅是商人和顾客,通常在赶集的日子,大地倾巢而出,全家、全村包括大地上的果实、蜂蜜、珍禽走兽,一齐出动,走向集市的队伍浩浩荡荡。许多人千里迢迢赶来,只是为了玩耍一天,见见世面。年轻人渴望认识美丽的姑娘、集市是他们天然的婚姻介绍所。小孩子盼着见到新鲜的事情,大人在这里获取各地方的奇闻逸事。人们聚众豪饮、促膝长谈、载歌载舞,嬉戏打闹、打情骂俏……做买卖很多时候只是象征性的。许多人跋山涉水背着土产前来,又背回去,并不因此感到沮丧。大的集市可以持续多日,有的与宗教活动联系起来,在缅甸的曼得勒,颂扬释迦牟尼的活动同时也是集市,要持续一个月,人们搭起帐篷席地而卧,烂醉如泥,痛饮狂歌空度日,然后散去。人一散,集市也随之消失。市场是固定的,但总是孤伶伶冷清清,那只是一个毫无乐趣的交易所。西方式的市场进入东南亚已经100多年,但我看到,在湄公河-澜沧江的许多地方,市场依然相当孤独,它的热闹远远没有超过寺院和传统的集市。
晚上我们在尚丁住宿,很别扭的西式旅馆,呆板封闭的房间,肮脏的地毯,年久失修的卫生设备,漏水、滑腻、电风扇如刀子般刮过一切。人们似乎很不情愿地修建了旅馆这玩意,并不知道怎么可以将它弄得更舒适,大多数的旅馆的舒适程度永远次于人们的家。而在西方,旅馆就是家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一生都住在旅馆中对于许多人是很正常的。没有空调的房间是7美元,带空调的是12美元,但到了后半夜,空调就自动关闭了,辗转反侧,难以入寐。聪明的本地人知道旅馆这玩意的可笑和浪费,他们直接睡在大街上。其实在炎热的东南亚,直接露宿于户外是最舒服的。许多人睡在大地上,最多铺床席子,这并非因为贫穷落后,而是他们知道怎样才睡得香。
早晨起来发现旅馆里全是青年男女,他们显然属于国家,因此与众不同。旅馆外面的普通群众大都穿的是民族风格的服装,他们却全是清一色的白衬衣蓝裤子。飞快地集合起来,坐到一个大房间里,开始举行会议、唱歌。市场只是在每天清早的一两个小时比较热闹,那时候可以瞥见昔日集市的影子,小贩们卖土特产的临时地摊摆在市场门口的空地上,熙熙攘攘,说说笑笑,没有中国经常看见的城管局前来扫荡。做买卖的人基本上都是妇女,与周达观在《真腊风土记》中说的一致,“国人交易,皆妇人能之。所以唐人到彼,必先納一妇人者,兼亦利其能买卖故也”。到十点钟左右,市场门外就空无一人了,狗踮着脚尖在一片狼籍中探头探脑。光线阴暗的市场内,卖主们守着老摊子昏昏欲睡。
从尚丁到磅湛,道路渐好,人迹和村庄越来越密集。汽车不多,在两车道的柏油路上,车速可以开到100公里。大部分客车都是满载的,摩托后坐上经常坐着四个以上的人。货车甚至加了一倍的车厢,或者捆绑在车身上的物件有车子本身那么大,摇晃着如醉鬼般飞驰而去,人们总是有办法把更多的货物弄到交通工具上。司机基本上不按喇叭,默默地跟在先走的车子或者人后面走,即使超车也是很不好意思的。一群白牛一字排开,响着牛铃在公路中央晃悠悠地走,汽车来到面前,才缓缓让开,还很不高兴地瞪一眼。而有的牛就干脆霸道,站在公路中央,根本不让路,而是汽车让它。很对,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先来后到,连牛也知道。每个村庄都有佛寺。柬埔寨的寺院比较朴素,淡蓝色的门。老挝的寺院富于装饰,大多镶嵌得金碧辉煌。中午的时候到了吉丁。在一个餐馆吃饭,六个人花去了12美元。吉丁沿着湄公河展开,花叶飘摇,有许多法式的黄色建筑,质量最好的都挂着政府机构的牌子。看到一个报刊亭,里面卖着两三种杂志,封面印的都是美人,还有5、6种报纸。岳说,吉丁省电视台的负责人要接见我们。我们就在一个咖啡店里等,约定的时间过去半小时后,进来了一个高个子的黑脸农夫,搓着手上的干泥巴,说是他正在自家的田里摆弄水稻,所以来晚了。在柬埔寨,国家机关的公务员一般都有自己的地,他们的另一半与土地联系着。台长先生说,电视台就他一个人,也就是转播一下金边的电视信号。他说,中国人很少来到这里,两年前来了一船中国人,是从老挝来的。他们乘小船越过孔瀑布,又换大船,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来到了吉丁,他记忆犹新,说的时候眼睛发亮地望着天空,好像那船是来自天上。周达观在《真腊风土记》中说,“往往土人最朴,見唐人頗加敬畏,呼之为佛,見则伏地頂礼。”。咖啡店的老板是中国人的后裔,最近才去学校学会几句汉语。小Z说,在红色高棉时代,说汉语会惹来杀身之祸。小Z一方面做导游,同时也做着服装生意,养着妻子和两个小孩。他7岁时跟着大人逃往越南避难,1983年才回到柬埔寨。当年穿越热带丛林逃往越南的途中,100多乡亲死了70多个。他一边小口地喝着咖啡,一边说着,仿佛是说古代小说里的事情。35岁的人,已经目击过死亡,中国式的谦和有礼中暗藏着冷酷,这个世界做什么他都不会在乎了。
又是一场雨,飞快地掠过我们,有急事般地跑掉了,阳光照亮辽阔的丛林,前方的巨云如一群武士骑着狮子守在天空的大门口。人们蹲在地里收番薯,太辽阔了,劳动要用喇叭指挥。柬埔寨的田地都是大块的,无边无际,像是农场。劳动包括无休止地与热带野生植物的斗争,杂草时刻如潮水般疯长着。稍一松懈,野生植物就把人们种植的粮食吞没。这是澜沧江—湄公河冲积出来的最肥沃的土地,根本不需要施肥,生长、茂盛、丰收根本无法抗拒。得天独厚,大地就是这样,从此地西移几个纬度,世界就不一样了,生长、茂盛、丰收必须日日祈求,小心伺候。柬埔寨的可耕土地只用了一半,开垦出来的这一半种着稻谷、玉米、薯类、花生、豆类以及胡椒、棉花、烟草、甘蔗、咖啡等等。种得最多的稻米,占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七十。其次是橡胶,全国有十多万公顷的橡胶园。
一棵橡胶树可以割胶60年左右,我们进入一处已经割胶40年的橡胶林,橡胶树的下部已经割不出胶,必须用很长的秆子裹住刀,向上面去割。我在云南只见过在下面割胶的橡胶林,云南橡胶工业的历史不长。这个林子里的景象非常恐怖,树身伤痕累累,像是一个个被绑在虚无的十字架上的受难者。割胶就是加速橡胶树的死亡,一棵橡胶树如果不割,得享天年的话,可以活到几百年。想起庄子的散木,“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经过一处胡椒园的时候停车访问了主人,这一家有十口人,四兄弟以及嫂子小孩同住一栋两层楼的木结构房子,人和粮食在楼上,楼下放置农具,关养家畜。这家是种胡椒和橡胶树,橡胶树种了600棵。主人说,种得好的胡椒树一株可以得到6公斤胡椒,一般的可以得到3公斤。每公斤胡椒可以卖12元人民币。这家的饮水是通过打井汲取,井是一个长一米左右的坑,一根管子深深地插入地层,水就上来,非常清。房间很干净,生活方式看起来与周达观当年在真腊所见的差不多,“睡只竹席,卧於板”,只是多了电视机和缝纫机。
这个国家人们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健康,随时可以看到古铜色的健美肌体在大地上闪着金光。这是一个随时可以看见身体的社会,就像古希腊,身体不是羞耻的,它公开地裸露在阳光下。周达观当年见到,女性也赤裸着身体:“大抵一布缠腰之外,不以男女,皆露出胸酥,椎髻跣足,雖国主之妻,亦只如此” “唐人之为水手者,利其国中不著衣裳,且米粮易求,妇女易得,屋室易办,器用易足,买卖易为,往往皆逃逸于彼。”(《真腊风土记》)现在布匹把人们的身体遮蔽了许多,但依然可以强烈地感觉到身体。在城市以外,男子们与古代一样,赤裸上身,光着脚板,只是在腰布围一块布或穿着短裤。人们很难在服装方面做更多的名堂,服装其实是多余的,就是勉强为之,也必须轻薄。裸体其实最舒服,古代人们的文明方式不是穿起衣服来,而是直接装饰自己的身体,文身流行于整个湄公河流域,文身之美,在这里达到极至。文身,既不遮蔽束缚身体,又令身体从原始的黑暗中升华出来。天气太炎热了,裹得严严实实,是比死还难受的。就是现在,妇女们也没有完全裹起来,一有机会,她们就抛弃束缚。洗澡成为裸体的一个最普遍的理由,人们每天要洗很多次澡,不是为了卫生,只是要冲凉降温。因此,随时可以看见妇女们丰腴的脊背、乳房、湿漉漉的黑发在丛林、河边、大瓦缸前、篱笆后面、竹楼的凉台上一闪一闪。身体也非常灵活,在湄公河地区,身体非常活跃,总是处于劳动和各种运动中,这不是澜沧江某些地区那种正襟危坐的社会。头被妇女们用来顶着物件,一瓦罐、一簸箕、一捆甘蔗。我甚至看到一妇人的头上顶着她的出售果汁的小卖部。只要能够不穿鞋子,人们更愿意赤脚直接踩在大地上。东南亚路是滑的,因为雨水多,青苔、泥泞、人必须有宽大的脚板、并且贴着大地,才可以站稳。与世界其他地方不同,在这里我看到无数的赤脚而不是设计出来的鞋,许多脚掌像热带丛林的植物一样长得宽阔厚实。经常可以看见白发苍苍的祖母翘着两条腿坐在摩托后面被孙子带着飞驰而去;少妇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掌着自行车龙头在田间小路上行进。年轻人像战争中的士兵那样,坐在卡车前轮的水板上,车轮滚滚,道路颠簸到轮子随时要脱车飞去,他稳如泰山,而卡车后面的车厢空着。
我逐渐闻到了吴哥的气味。人们前往柬埔寨,大都是冲着吴哥去的。吴哥已经超越了柬埔寨,它是世界的另一个罗马。条条大道通罗马,罗马是一个象征,不只是成功与辉煌,也是伟大的文明。忽然在磅湛的公路边,看到了吴哥时代的一角,这是一堆灰色的有着浮雕的石头城堡,真腊时代的古寺——诺哥巴戒。这个国家曾经有5000多处寺院,红色高棉摧毁了其中的2000多处。但红色高棉没有摧毁吴哥,波尔布特,把吴哥视为古代之粹。大多数古代遗址没有吴哥窟那么著名,但同样非凡无比。诺哥寺建造于11世纪,早期是大乘寺院。是在巨石时代建造的,那时人们用石头来取悦诸神,石头被雕刻成花纹、狮子、大象、毒蛇以及诸神的各种形象、化身和寺庙。宗教不只是虚无的信仰,也意味着人们对现世、对石头的理解。在吴哥信仰大乘佛教的时代,石头是一种建造天堂的材料。近代柬埔寨转向小乘佛教的信仰,木材被大量使用。诺哥寺很奇妙,它由信仰大乘佛教的砂岩垒砌的灰暗城堡和信仰小乘佛教金碧辉煌的木结构建筑组成,后者像是从灰暗岩石里长出来的植物,只有80年历史。仿佛是为着复活古老的历史,并不冲突,气氛调和了一切,因为无论什么,都是献给神的,只是为了做到人们理解的最好。寺院内立着一尊吴哥时代的高大的岩石佛像,苍凉、安静,微笑、无边无际的含义,胸前残余着几个镀金的斑点,它从前是个金身。周达观说,他当年看见真腊城里的佛像许多都是金身的,所言不虚。但后来到了吴哥,我就再没有看到残余着金痕的佛像了。
吴哥继续闪现,我们的汽车经过一座用巨块条石砌成的宽阔大桥,可容四辆卡车并排驶过,这样的尺寸在古代可谓伟大,可以想象古代吴哥王朝是一个怎样的空间。桥面已经成为凸凹不平的土路,有许多水坑,桥身发黄,但依然结实牢固。满载游客的大巴一辆辆从桥上驶过去,它往日负载了无数的大象、军马,现在又负载汽车,吴哥帝国真是岿然不动。我们的车子从1000前建造的桥上驶过去,我有些胆战心惊,这是一个古董啊,就这么辗过去了。红色高棉时代,这古董上面甚至驶过坦克。
无数的吊床在炎热的天空下摇晃着,人们在青天白日下呼呼大睡,经常可以看见一个凉棚下面,七八个头一排地睡过去。水涨的时候,湄公河离乡村很近,水落时,它又很远,湄公河最宽的时候超过一公里。每家门口有5、6只大缸,用来接雨水,这是另一条湄公河。
柬埔寨人把栏杆式建筑叫做高脚屋,这种用木头支撑的木屋依据经验设计了适当的高度,可防湄公河涨水。
竹被广泛使用。房屋、篱笆、凉台、箩筐、帽子、席子……
各式各样的纺织品,在公路上都可以看见妇女们在凉台上织布,纺织出来的国家。
岳作为国家电视台的官员,不但知道如何审查剪辑BBC的新闻,也知道距离金边200多公里一个的寺院的水井的水是什么味道,在汽车中沉默了两小时后,他忽然说,我带你们去那里喝水。我们就进入一个寺庙,看不到人,似乎还在睡觉,柬埔寨的乡村给我人们总是在睡觉的感觉。但水没有睡。岳说,这口井的水是甜的。它一直甜着,直到我们喝到它。岳微笑着看我们喝水,好像他是那口井的父亲,这个土著对自己的味觉相当自信,他说甜,那就是甜。
洞里萨湖就在吴哥的旁边。湄公河在柬埔寨长360公里,上游层层叠叠流过高原,在暹粒省的中部,湄公河与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洞里萨湖相连接。洞里萨湖不深,平时水位只有1到3米,但在7-11月的雨季,就会上涨十多米,水位最高的时候湖的面积达2.4605万平方米。洞里萨湖缓解了湄公河的巨大洪水,否则,那洪水还不知道要怎么放荡呢。在柬埔寨,洞里萨湖比湄公河还重要,它北有吴哥,南有金边,是高棉文明的心脏,柬埔寨的鱼米之乡,也调节着柬埔寨的气候。洞里萨湖被丛林环绕,有的地方汪洋大海,有的地方被丛林分割成许多条块。鱼类的天堂,还没有看见水的影子,天空中已经飘来巨大的鱼腥味。我们经过一个渔村,金黄色的村子,人们在做各种杂事,其乐融融,一个大家庭,各家的房屋只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家具。有人在做木船,手艺古老精湛,他们还不知道船有更现代的做法。一张可以乘坐七八个人的木船卖200美元,手指大小的鱼人民币4毛一公斤,一头七八岁的小象价值1万多美元。老人们坐在凉棚下,男子们赤裸着上身干活,像是被阳光打上了一层金黄色的蜡。女人总是成群地出现,裙裾飘飘,像风一样凉爽人心,我想起泰戈尔的诗歌。村里一般房子都是竹木结构的栏杆式高脚屋,最坚固的房子是两三栋法国式的黄房子,那是学校和行政机构。我发现,在东南亚,西式建筑总是学校、市场、行政单位、监狱以及教堂,人民的日常生活总是在传统的木屋里继续,灰暗、朴素、谦卑、但自得其乐,貌似植物。与前者清一色法国黄、与大地格格不入的僵硬、傲慢以及对周围的偏见对比鲜明。
我们已经驶在六号公路上,吴哥就要到了,游客开始多起来,旅游团的大巴士排着队向吴哥涌去,穿着奇装异服的各国人士嚷嚷着,不停地挥舞着照相机。塑料、可口可乐、旅游小册子、瑞士军刀、耐克鞋、T恤……各种各样来自现代化社会的嗜好、垃圾以及废话滔滔不绝地从四面八方涌向那伟大的古迹,像是那些曾经一次次覆灭吴哥的军队或者丛林。
猛然,我看见了那光辉之城,屹立在古代的宝石蓝天空下,那么和谐、自然,灰黄色的群山,在广阔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下面是世界旅游者的潮水,以最虔诚深厚的膜拜之心拍打着它。
在进入过无数的寺院后,吴哥确实是众神之都。无论想象力、材料、建筑技术都是最纯粹的,没有丝毫的折扣。高棉人建筑吴哥用的是最难得的材料,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用来建造奉献给诸神的天堂,木料、植物、动物、矿石……在澜沧江上游,我甚至见到人们用水。但最难的是石头,最永久的也是石头。吴哥全部是石头所造。我在那个热得发昏的中午猛然看见丛林的帷幕拉开,充满光芒的天空下垒着一堆莲花般安静的灰色岩石,身上忽然不热了。我有一种恐惧感,仿佛面临审判,我的过去是一座地狱,走向吴哥窟的时候我腿脚发软。我一直知道这世界存在着一个秘密,它藏在我们称为宗教的那个领域里。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我曾经进入过无数的寺院、教堂,但没有一个像吴哥窟这样,具有巨大的磁力,恐怖而令人兴奋,如果过去我所进入的无数庙宇、教堂就像一个连续的迷宫的话,那么吴哥是那个最深的宫。而现在我向最后的谜底走去,那是死亡还是永生?死亡将要具象于我的眼前,永生也将具象于我的眼前,过去它们只是虚无,仅存在于想象猜测之中,现在它们呈现为一堆灰暗的充满神秘洞穴的岩石。这不是自然的岩石也不是自然的洞穴,这是已经遥远的人们创造的,它诞生于古代信徒、工匠的狂热中,又被自然重新做过,经过时间的打磨,它们看起来已经不是人为的了,就像是原在的,造物主创造的,从大地上自然地生长出来的。其实在吴哥时代,神庙也是彩色的,像今天的寺院一样,俗气,为黄金、铜和各种色彩所装修过,闪着刺眼的光。现在铅华退去,只留下最基本的东西,岩石。却令本质上的力量、质量、神秘感更为突出。曾经金碧辉煌,现在金碧辉煌已经成为内在的重量,金碧辉煌不再是外在的镀金之壳,而是石头建筑本身的品质,金碧辉煌的重,金碧辉煌的品质令吴哥呈现为伟大的灰色,朴素沉重得令每个人都在它面前都感觉自己在轻掉,微不足道了。任何外来的光一碰到它,就会获得它们自身。我永远记得在那个黄昏,落日之光在沉下地平线之前碰到吴哥窟,这建筑立即光芒四射,成为纯金的。只是短暂的一刻,旋即灰掉。那时候我站在吴哥的石壁前,我相信那一瞬我被光刻进入了石头,成为那伟大壁画上的一员,现在的我只是一个化身。
我内心恐惧。我不知道这种恐惧是如何产生,我一直被灌输唯物主义,“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但我无法不畏惧,那些被学校灌输的无神论教条灰飞烟灭。我并不信仰佛教或者其它的宗教,但我其实一直暗暗地在乎着诸神,暗暗小心着做事不要得罪它们,我外祖母从童年就告诉我,得罪了天神要被五雷轰顶的。
我在走向一个巨大灵魂的入口,灵魂这个虚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具体过,吴哥窟是一个入口。
我跟着朝圣的人群走过通向吴哥窟的用石板铺起的古代大道,两边是水池,里面开着莲花。大道两边还有石头狮子,有点中国汉代的风格,撅着质地饱满的女性的臀。岩石刻成的毒蛇一动不动,但我感觉它们随时会转过头来。空气中飘着巴黎香水的气味,这是个发汗的地区,人人大汗淋漓,何况各国游客还用衣服捂着自己,他们的文明习惯使他们无法像许多柬埔寨人那样直接裸露身体。相当辛苦,狐臭必须用数倍的香水才可以掩盖。一老妪在人群中蹀躞,我发现她没有足掌,只是用两只踝支撑着,在柬埔寨,许多人被地雷炸成残疾,他们并非士兵。我来到吴哥窟的入口,这就是传说中的伟大之门,吴哥之门,法老之门,故宫之门。这类门并非只是为了实用的进出关闭,而是显示着入口最古老的含义,这是一个界线。从此门进去,你就进入了时间的另一面,时间从来没有消逝过,它就停留在这个门的后面。幽暗深邃,犹如岩洞,仿佛是漆黑一团,跨过那巨石打造成的门坎的时候,我觉得有一只冰凉的掌在我的背上推了一下。
经过几百年的酷热的天气、暴风雨和闪电的打击、丛林的吞噬……吴哥已经铅华退去,重返自然,仿佛是自在之物,诸神、仙女、大象在黑夜里自己走进岩石,就像走进了自己的镜子。
旁边到处是双目圆睁的游客,他们大多数通过照相机的小取景框去看吴哥。照相机就像一个巨大的粉碎机,把吴哥分裂为无数碎片。世界一旦被作为对象来观察,它就不再混沌了,它成为被各式各样的自我解释着的碎片,莫衷一是。吴哥只有在世界的内部才可以建造,并感受。旅游者的照相机与把吴哥大卸八块盗走的家伙们其实是一致的。唯物主义者对吴哥的门无动于衷,它只意味着门票,一日游是20美元,二日游是40美元,三日游是30美元。吴哥窟在过去1000年里都没有收过门票,当然也没有人前来参观,旅游是全球化时代的时髦。旅游其实是另一种门,将世界分类切割成无数的收费处的门。过去吴哥是神殿,人们诚惶诚恐,现在它是关于诸神历史的博物馆。小贩在兜售各种各样的说明书,人们根据它的指示进入并理解吴哥,缴械投降,放弃了从自己内心的道路进入吴哥,人们是来参观而不是来祈祷的。无边无际的游客,旅游团的黄色小旗像救生圈一样飘在人群头上,熙熙攘攘、吵吵嚷嚷、寻寻觅觅、走走停停,咋咋乎乎、探头探脑、花花绿绿的潮水,将神秘的气氛洗劫得干干净净。公园安排了一些僧侣,穿着黄色的袈裟,飘然于古殿之间,很不自然地为游人摆出各种飘飘欲仙的姿势。占着人多,占着有那么保护文物的守卫人员,我不害怕了,但只要某处人去楼空,古老的神秘感就重新油然。虽然人多,但经常突然集体消失,因为有太多的入口和出口,突然就寂静下来,只剩下你一个人被抛弃了,后面站着谁,不敢回头。那是谁?在吴哥,你总是感觉到它,但你无法指出,无法说出他,只是害怕。那么多的游客,那么喧闹,我还是害怕。
吴哥古迹群始建于九世纪。公元802年,转轮王阇耶跋摩二世举行庆典,并宣称自己是今后高棉的统一君王,由此开始了高棉帝国复兴史和伟大的建筑史,先后有25位国王参与了吴哥的建造活动,持续了400年之久,建筑分布的总面积近300平方公里。有些历史学家把吴哥的建筑史分为三期,即第一吴哥、第二吴哥和第三吴哥,遗留至今下来的还有910个。柬埔寨百分之八十是高棉人,其它是少数民族,有21个省。柬埔寨的历史比吴哥早得多,有记载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纪到三世纪的扶南王朝。扶南是东南亚早期出现的民族国家之一。据说统治扶南的是女王柳叶。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公元一世纪前后的历史中出现过许多女王的影子。昆明滇池附近出土的世纪的青铜器表明,那时候某个女性在当时的社会生活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在澜沧江上游的滇西北至今有着女权社会的遗风。在吴哥窟,无数女性浮雕舞蹈于圣坛高处,世界雕塑从没有出现过如此众多的女性形象。女性在澜沧江—湄公河流域的地位显然与其它地区不同,男权社会似乎从未彻底地征服过这个地区。扶南的统治者自称为“山地之王”,这个山地之王的影响也许一直持续到今天。法国人穆奥曾经发现,平原上的柬埔寨人对那些住在山上的土著依然非常敬畏,称他们为“大哥”,穆奥认为,他们“处于已逝文明的萌芽处”。穆奥还发现,地方统治者依然在向山里的“嘉莱族”的“火王”缴纳贡品。公元550年的时候,国王拔婆拔摩开创了真腊王国。公元9世纪到15世纪时,吴哥是真腊的王都,吴哥就是这期间建造起来的。公元1431年,暹罗军队入侵柬埔寨,国王蓬黑阿·亚特决定离开吴哥,将王都迁往金边。人去楼空,吴哥荒凉下来。都城转移了,吴哥依然是柬埔寨人心目最伟大的神庙。岳说,有些西方人说是我们抛弃了吴哥,不对,我们从来没有抛弃吴哥,我们的国王只是离开了。吴哥一直在那里,就像某家的神龛,放在旧阁楼上,落满灰尘。对于柬埔寨人来说,吴哥从来就不是废墟。石柱倒塌了,岩石筑成的长墙出现了裂缝,丛林吞没了神殿,野生藤蔓遮住了诸神的脸,老虎在月光下如王者独行……但神灵的威力并没有丝毫减弱。这些迹象恰恰正是诸神力量存在着的证据,没有什么在神面前是永久的,就是神庙和国王的宫殿也不能幸免。荒凉并不是荒废,更不是死亡,大地本是荒凉的。“道发自然”,对于东方思想来说,荒凉正是永恒的庇护者。
穆奥这个人物在使吴哥成为世界文明博物馆之一的这段历史中非常重要,西方一般都认为是他“发现”了吴哥。从16世纪开始,西方就开始了对西方以外的世界的“发现”,发现的意思是某物本来被原始野蛮的黑暗遮蔽着,现在被文明的理性之光照亮了。在西方意识里,西方以外的一切都是黑暗蒙昧的,被遮蔽着的、需要启蒙的。启蒙运动其实不只是欧洲的文艺复兴,它是个世界性的运动,是今日全球化的先声。圣经上说,要有光。而西方就是光,只有它可以发现照亮世界。也只有西方具有这样的要解放全人类的意识。那之前,中国、柬埔寨都有着辉煌的文明,但那些文明只是文明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地盘,而从没有想到要文明别人。19世纪,科学的发达激发了西方征服世界的新热情。过去,启蒙是宗教的任务,现在科学取代了宗教,科学的“启蒙”比宗教更理直气壮。宗教的启蒙经常引发流血抵抗,但科学的启蒙所向无敌,没有什么宗教可以与科学抗衡,它们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最顽固雄辩的古代信仰,一旦科学到来,立即理屈词穷结结巴巴,落荒而逃。科学是实证的,眼见为实,在加上实验室的数据,完全就是铁证如山,说什么就是什么。而宗教只是一堆幻觉和口说无凭的胡言乱语。亨利·穆奥就是18世纪西方兴起的科学启蒙大军中的一员。穆奥1826年生于法国的蒙贝利奥,他当过中学教师,醉心于自然科学研究。他在欧洲本没有什么辉煌前途,也就是一普通的科学爱好者而已,但前往湄公河的冒险改变了他的命运。西方的二流人物,一旦踏上蒙昧的欧洲以外,几乎每个人都能名垂青史。那时候,欧洲以外的世界就像外星,发现一条河,一种石头,一个种族,发现者都可以以自己的名字去命名。1856年,亨利·穆奥说服了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委派他去考察湄公河流域,这只是一个官方身份,并不提供任何经费,穆奥变卖了家产,于1858年的4月开始了他的探险考察活动。12月,亨利·穆奥一行穿过柬埔寨马德望省的原始丛林,来到了吴哥。他抵达吴哥的时候,这儿被原始丛林覆盖,一些神殿倒塌了,另一些岿然不动,但祭祀活动依然在进行,祭祀者不仅有当地的土著,还包括各种猛兽。当地人把穆奥领到保佑着他们的神庙前,这位西方人却看见另外一番景象。穆奥在日记中写道:“某种悲伤的感情削减了我的好奇心,看着曾经愉悦与荣耀的舞台,成为一片废墟。”他因此带来了一个新的视角,就是把吴哥视为“废墟”。在西方的实用主义的观点看来,吴哥是一个废墟,中国的长城也是一个废墟,因为它们不再使用了。长城虽然千年来都没有再被作为战争工事使用,但它从来不是废墟。中国人在无用中一直用着它,他们将长城用于文明用于诗歌。吴哥虽然没有作为都城使用了,但它依然是神的寓所,人们不敢轻易惊扰吴哥。其实土著领穆奥进入的时候,就是心惊胆战的,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吴哥活着。而在科学家穆奥看来,吴哥仅仅是废墟而已。这个看法是西方后来清理吴哥的出发点,他们要修复过去的吴哥,他们把时间视为破坏力量,而在吴哥建筑的基本精神中,时间、丛林的毁灭恰恰是一种创造性的继续、对神性的深入,吴哥其实比它被建筑起来的时代更有神性。吴哥的许多庙宇都是献给伟大印度教神灵湿婆的,而湿婆就是一个集毁灭与创造于一身的神。西方的实用主义与吴哥建筑所象征的精神是完全冲突的。
穆奥看到这些吴哥神殿的时候惊呆了,不仅是他,1295冬天来到吴哥的中国人周达观也很吃惊,他在记述中对吴哥用了一个“狞”字。“桥之兩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如石将軍之状,甚巨而狞。”我可以感受到他们的这种震惊,我看到吴哥的时候,也是震惊。我第一次看到吴哥是通过朋友马云的照片,他在90年代末去了吴哥,当时战争刚刚结束,吴哥在战乱时期重新被丛林吞没,一个柬埔寨人骑摩托带着马云进入吴哥,他拍下了那些被藤条和苔藓绞缠着的脸,我看到这些图片很是惊怖,我想我不敢去这个地方。现在我来到了吴哥,它已经不是那被丛林缠绕的样子,经过了大规模的清理,干干净净,戒备森严,甚至可以看到还在进行修复工作的脚手架,游客组成彩色洪流在其间流动着,小贩叫卖旅游品的声音不绝于耳,我还是瞠目结舌,再次惊怖,忽然与世界断开似地,什么也听不见了,吴哥依然在我的经验以外。
那石窟中储藏着一瓶
公元705年的黑暗
再没有打开过
亮于彼的乃我之心
没有储藏的处所
仓皇而过
那些灰暗的石头,被雕刻出复杂夸张的人形、兽形,以及各式各样的几何线条,超现实的场景。但不像二十世纪的超现实艺术那样轻飘飘的,有达利的感觉,但达利在吴哥面前只是小丑,魑魅魍魉而已。吴哥太重了,那是精神积累起来的重量,彻底的形而上超越了现实,又创造出现实,这个现实如此具体,伸手可触。
手伸向神迹却被石头挡回
在我们终结的地点女神亮齿微笑
灰色的岩石内舞蹈团婉转启幕
玉臂升起如烟莲花盛开
黑森森的门洞和窗户,谜一般地沉默着,世界的奥义就在那些庙宇、柱廊、石像、壁画窗子、裂缝之间。有时候只有我一个人置身在某个黑暗的门洞里,听着人类的回声渐渐遥远,冰凉印在我的背上,我的恐惧不是关于死亡,而是来自宇宙,就像一个人升入了黑夜的天空,在孤独、浩瀚中的恐惧。忽然,某个窗子外面,神的巨脸正在狰狞的蓝天中望着我,微笑着,那微笑似乎已经洞悉死亡和永生的秘密,已经说出来,但只到岩石的表面为止。那石头群似乎不是安放在大地之上,而是来自天空。吴哥歌颂赞美的是死亡,死亡就是永生。死亡被吴哥刻画成天堂世界。看哪,诸神安详地凝视这世间,女神在柱廊间曼舞,一切都被莲花托着,没有声音,但总是听见天国的歌曲。在吴哥,我总是觉得那些岩石在歌唱,放射出美妙的旋律。没有比活着,走在一个赞美着死亡的石头建筑中更可怕的了。我看见死亡如此美丽而辉煌,但我脚踏实地的凡胎无法投奔,我体验到死亡的轻盈美妙,生命的沉重与承担。
穆奥看了一眼吴哥就死去了。1861年10月29日,穆奥在湄公河可怕的暴风雨中死于老挝的郎勃拉邦,没有回到法兰西故里。穆奥的关于吴哥的日记于1868年在巴黎出版。在穆奥以前,从16世纪开始,许多西方探险家、传教士的文字里就已经提到过吴哥的存在,但只是穆奥的日记,才轰动了欧洲。穆勒在日记中记录了他看到的吴哥,他并没有说自己发现了吴哥。但在此书的序言中,穆勒被称为吴哥的发现者。如果说,穆奥来到吴哥是一种发现的话,那么这个发现是发现了一个柬埔寨文明的博物馆。但对于柬埔寨人来说,吴哥不是博物馆,吴哥永远是他们的神殿,神自有神的存在方式。
在吴哥遗址上,很难找到关于吴哥的文字。高棉文字起源于印度文字,由梵文与古印度的巴利文所构成,这种神秘的文字非常罕见,它们通常作为铭文被刻在石块上,人们只是偶尔在吴哥窟的柱廊间发现它们,到今天在柬埔寨全国也就发现了1200块左右,它们的蛛丝马迹仿佛不是为了彰显历史的真相,而是为了隐匿伟大历史的踪迹,令过去的细节扑朔迷离。吴哥发现的文字大多数是在颂扬诸神,没有任何关于为什么建造这些辉煌神庙的纪录,根本就拒绝任何解释,伟大的建筑已经摆在那儿,还需要辩解什么吗。一段关于吴哥的古代铭文写道:“都城中矗起了一座金光闪闪的宫殿,它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辉,令人眼花缭乱”。高棉后裔们已经不知道这些光芒黯淡的神殿的来历,他们毕竟是六百年前建造的。工匠们的后代只是忘记了那些庙宇的名字,他们把芒果树旁边的庙叫做芒果庙。把森林里的庙宇叫做森林庙。如果建筑上刻有美丽女神的肖像,就叫做女神庙。关于吴哥的来历已经成为神话,柬埔寨人说,吴哥是天使和巨人建筑的,是有魔法的国王建筑的。1866年的6月,法国湄公河考察队来到吴哥,队员之一加内询问当地僧人吴哥是谁建造的,那位僧人说了一个名字,意思是“天堂建筑师”。
在著名的卜力坎石碑上刻着一段文字“这座突起的岛,自环绕着它的所在的池塘中展现它的魅力,为前来瞻仰的众人洗去罪恶的污泥,它是带领我们横越生命汪洋的船”。吴哥窟其实已经不需要文字,它作为它自己永恒地呈现着。沉默,这意思是吴哥自己建筑了自己。大地上依然到处是石头,但人们已经没有魔力。是的,是它自己建筑了它。
穆奥不相信吴哥就是那些为他领路的土著们的祖先所造,不相信在欧洲以外还有这样伟大的文明,“这些神殿比得上所罗门神殿。可以与我们最美的建筑并列,比希腊罗马留下的还壮观。” “一看到就让人生出由衷的钦慕,不禁要问问,当初那个建创了如此庞大的建筑杰作的民族,那个强大、开化、闪耀着光芒的民族,如今到哪儿去了?”穆奥的怀疑在西方很普遍,有人认为吴哥是柏拉图《共和国》一书中提到的希腊人所造的神奇城邦。有人说那是亚历山大大帝或者罗马皇帝图拉真所造。甚至有人说,“我们觉得,这些建筑对于隐没于此处的种族来说,是太过于优越了”。19世纪末,法国在东南亚成立了远东研究所。这个研究所的柬埔寨分院的乔治·科蒂斯用了几年的时间,将今日柬埔寨人的面孔与吴哥石头上的面孔对照,“发现他们存在着生理上的相似之处”。拿破伦三世驻交趾支那军政府的总司令海军少将波纳在1862年的9月来到吴哥,他承认道:“我们不能再否认,柬埔寨曾经孕育出伟大的人民,他们既灵巧且具有美感,而且未来仍将如此”。1866年法国成立了湄公河勘察委员会,对吴哥地区进行了勘察活动,在该活动的报告《勘察之旅》一书中,很勉强地承认:“柬埔寨艺术受到希腊与歌德建筑的双重影响,即使此地的成就无法与前二者相匹敌,但或许应该将这儿的表现,列入西方最伟大的作品之后”。吴哥的存在似乎是对西方优越感的一个挑战,因为吴哥看上去与西方最伟大的石构建筑有许多相似之处,隐约可以辨认出希腊、罗马的某些风格,而且比之更有魅力,但吴哥却是生活方式在西方的标准看来,如此“简陋粗糙”、缺乏科学的柬埔寨人建造的。
宗教是人类精神生活的最高标准,往往也是日常生活的最高标准。西方文艺复兴的一个伟大功绩,就是提高了人的地位,这意味着从前的神庙也可以成为人的寓所了。例如希腊式的圆柱,后来普遍地应用于西方普通人的居室。但在吴哥,除了坚固辉煌的庙宇之外,日常生活中看不到任何与吴哥建筑水准相当的建筑物迹象。吴哥似乎意味着经验的缺席,看不到任何经验的传承,神的建筑物与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的之间看不到任何过渡或者继承。考古资料表明,高棉人创造了如此辉煌复杂的神庙,日用陶器的制作却非常简单。一位西方学者发现:“在吴哥,只有遗址上的古建筑可以作为证据”。找不到人类定居的痕迹,日常用品也少有发现。文明普遍的经验是,技艺如此辉煌精湛的神庙必有相应的家具、器皿,例如在中国,“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皇家宫殿、庙宇与平民建筑之间,基本是一致的,只是格局、豪华的程度不同。
吴哥留下了神庙,没有留下家具,似乎一切都是天外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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